死伤家属或悲痛欲绝或焦灼难耐的脸充斥着屏幕,因为是瞬间的灰飞烟灭,还有很多死者的身份没得到确认,要通过DNA的比对后才能出结果。一个年轻的男人流着眼泪:“我本来准备下个月她生日的时候向她求婚的,可是,还没来得及说,她就……”一个农村妇女抱着啼哭不停的孩子:“眼睛瞎了,腿脚没了都没关系,只要人还在,我和娃娃等他回家……”叶燃的眼角瞬间湿润——人世浩茫,比起无常,比起生死,人一己的小情绪,突然显得那么的无足轻重。镜头上出现了奋战在救治第一线的康仁光严肃而斗志昂扬的脸:“我们一定会全力响应省市领导的批示,采取一切措施救治更多的伤员,保证抢救工作有力有序有效进行……”背后就是医院的长廊,不时看到医护人员紧张忙碌的身影,叶燃像突然被定住,一眼不眨地盯住了屏幕——他可能出现吗?哪怕,只有一秒。明明暗暗的光线在她眼里闪烁缭乱,直到关于爆炸的报道全部结束,她突然把手伸进包里,打开了这几天一直关闭的手机,搜索出更详细的报道:这次爆炸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目前伤员都被S市以及省内各大医院收治,其中眼部灼伤的病人很多,省医科大附属医院眼科的医生正在加班加点地进行救治……手机一阵兵荒马乱的声响,未接来电和各种信息的提示音次第响起,音频的轻微震颤如电流划过她的心脏,她连忙一个个打开……无数个穆沛远的电话和微信,焦灼地探寻着她的信息,最后一个信息在爆炸发生之前的三个小时:“叶燃,不管你在哪里,我等你回来!”接下来,他应该就投入了紧张的救治当中。电话响了起来,叶燃想都没想就立刻接通。是于静打来的, 声音又痛又急:“小燃!你到医院了吗?”叶燃莫名心悸:“没有……怎么了?”“你没有得到医院通知吗?”于静显然还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焦灼之外又多了份惊讶,“沛远在医院晕过去了!”“什么!”叶燃猛地站起来,一阵晕眩却又让她难以站稳,她用手撑住了咖啡桌,“怎么回事?”“说是劳累过度,加上本来就有呼吸道的感染……反正还挺危险的!他父母又刚走……”于静带了哭腔。叶燃使劲提了好几口气,才勉强阻止住心的不断下坠:“我马上过去!”三个小时的车程,从来没有这样漫长。太多芜杂的念头,如同水滴聚合成云,无从捉摸,难以定型,又消散离析,最终幻化成一段,人生中最漫长的空白。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因为收治了化工厂爆炸事故的伤患,医院一片紧张忙乱。于静抓住叶燃的手,眼圈发红:“小燃,沛远还没脱离危险,是重症肺炎!没想到那么严重……医生说,我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大脑如同一张好不容易清理干净的白纸,“刺啦”一声,一支尖利的笔头就毫不留情地了划了下来,划出一阵撕裂的痛,在主治医生的陈述中,那些可怕的字符一个个落了下来:“肺部感染愈后不良……疲劳过度……高烧不退……自主呼吸困难……器官功能障碍……死亡率……”“他发着烧,连着两天一夜做了几十个手术,水都没喝上几口,晕过去的时候还在交代术后护理的事儿……这个木头,怎么就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呢!”叶燃木然地盯着未知的方向,她说不出话,她正聚集了全身的力量把脑海里的字一个个擦掉,勉力地维持着那一段让她觉得安全的空白。不知哪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哭,如同暗沉的夜空突然划开一道霹雳,叶燃一个震悚——又一条被寄予希望的生命终结了,在亲人焦急的等待、期盼和祷告中,无声无息地终结了。爸爸已经死去多时的脸突然闪现眼前——她没有赶得及见上爸爸最后一面,没有得到爸爸最后的只言片语……在凄厉的哭声里,沉寂多年的憾恨,伴随着更多可怕的念头,以不可阻挡的速度在脑海里如乌云般汇集。她猛地抓住了于静的手,没有眼泪,眼神呆直而惊恐:“我要见他,我要见他,我要见他……”于静感觉到她不对劲,赶紧先劝慰:“先别急,再等等,刚刚医生说了,现在不能探视……”叶燃似乎已经失去了接受外界讯息的能力,只是执拗地重复:“我要见他……”生死一线的等待,就是一把钝刀在心脏上来来回回地磨,磨得血肉模糊、磨得生不如死,最后,要么刀落,要么,心碎。她怕得要命,怕他会像爸爸一样,没有留下一句话,就永远地离开。考虑到叶燃和穆沛远的关系,医生破例陪着她进了icu,但是一再申明看一眼就走。他太虚弱,禁不起任何一丝的感染,她必须要换了无菌服全副武装地进去,坏念头又开始张牙舞爪:万一这就是最后一面,他连她的样子都看不清……她还有,那么多的话要跟他说……穆沛远带着呼吸罩,眼睛紧紧闭着,脸色青灰,才几天的时间,原本就瘦削的两颊已经深陷下去,但是看上去倒并没有太大的痛苦,只像是睡着了。叶燃的心倏然松了一下,甚至怀疑医生小题大做:他明明不是很严重,怎么就会有生命危险?“他现在这样,是不是情况已经平稳了?”她生出些希望来。医生声音凝沉:“他失去了意识……现在没有办法自主呼吸。”她像刚刚探出头的溺水者,又被狠狠一把按进深水,窒息感也又一次逼进胸腔。原来最接近死亡的状态,并非猛烈地痛苦地挣扎,而是这样犹如睡眠一般的平静——他连呼吸的能力,都已经失去了。那个世间最可怕的词语,竟然就这么突然地,离他近在咫尺。但她终究还是不敢直面触及,仿佛只要不去触及,它就不会降临:“他会醒过来的对吗?很快,他就好了,对吗?”回答她的是医学仪器没有感情的低鸣,还有医生略微迟疑后,诚恳而痛切的声音:“不是非常乐观,我们为他装了体外的人工肺,帮他维持呼吸,但是他体质本身比较弱,如果出现心衰的情况……”那么,他就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再也不会听到她说的任何一句话了,他会带着冰冷痛楚的记忆,永远地睡去……心底仿佛被突然掘出一个井口,滚热的水喷涌而出,眼前一阵模糊。叶燃一时承受不住那么剧烈的冲击,晃了晃,马上用力擦掉阻挡视线的泪水——就像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她生命里最黑暗的瞬间,爸爸毫无生气地躺着,时间只剩了最后一秒,她要用力地看清,她要永远地记住。一颗硕大的泪珠在她毫无知觉间,溅落在穆沛远的手背上,一直毫无变化的仪器低鸣突然出现了轻微的起伏,迷蒙的泪眼中,她看到他的睫毛似乎颤动了一下——或许只是幻觉,但是那一点生的迹象,犹如一道亮光贯透她脑海中的乌云,她蓦地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清清楚楚地,他的手指,又轻轻动了一下。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对世界还有感知!她的脑海里越来越亮:这一刻并不是永别,也不会是永别!他一定记得:她跟着徐燕学做了几道他喜欢的菜,还要做给他吃;他们说好了,周边城市的几座山,年后要去一座一座地踏遍;他们还约好,等他工作空一点,他们要一起回云起村看看,还有……这一刻,她的记忆变得空前的牢固又空前的松散,她记起了他们之间所有想做而还没做的事,却又自动忽略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当生与死之间只剩一条窄窄的缝隙,所有的俗世纷扰,都不过是在那条缝隙里浮动的微尘,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他没有像爸爸那样抛下她,他给了她机会,把他留下来的机会,对现在的她而言,这才是最至关重要,而且弥足珍贵的。“我回来了。”她没有时间,又不能太靠近他,只能隔着弥散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用一种最执拗的语气告诉他:“穆沛远,我在等你。”等你醒过来,不管还有什么阻隔,我不会再逃避。说完,她整个人也变得空前平静而坚定。整整三天过去,穆沛远仍然处于昏迷中,依靠体外的人工肺维持着呼吸,没有人能保证他什么时候能够醒来,或者,能不能醒来。作为这次灾后救治的功臣,不断有市委及相关部门的领导代表来探视他,媒体也进行了连续跟踪报道,政府和媒体力求打造出一位新时代职业精神的典范,而医院也想趁此机会提高公众对本行业的认同度和信任度。接待领导和对话公众的任务,都由副院长兼眼科主任康仁光游刃有余地完成了。叶燃一直守在医院,有领导探视或者媒体采访的时候,她总是悄悄地躲在一边。有时候心里会暗暗庆幸:幸亏他毫无所知,要是他醒着,那么疏冷的性子,又不善言辞,这样的热捧,一定会让他不胜其扰。可是心底的焦急,已经让全身的细胞都快枯竭失水,她几乎没有睡过觉,皮肤暗沉,嘴唇干裂,前两个晚上都是在离他最近的走廊长椅上捱过去的,直到医护人员和于静都实在看不过去了,她才被硬拽出了医院。于静把她送回到穆沛远家里,看她吃了东西洗了澡,还是不放心,一直等她睡在床上呼吸均匀了,才轻手轻脚地离开。实在太累,她陷入昏迷一样的沉睡,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她第一反应就是抓起床头的手机。手机开了静音,上面有无数个医院座机打来的未接来电。心又开始在胸腔里猛撞,她使劲呼着气,颤抖着按下回拨键,但是那头却没有回应。她从床上跳起来,拦了一辆车子直奔医院,从大门一口气跑到ICU外,边喘着气边焦急地透过探视玻璃往里面张望。那张被仪器包围的床,空了。当叶燃再次陪伴在穆沛远身边时,他安安静静地躺着。他身上的体外人工肺已经被撤掉,黑色睫毛一动不动地覆在苍白的皮肤上,神态无痛无忧,脸和头发都刚刚被整理过,看上去干净而又顺服。叶燃紧紧握着他的手——几乎没有温度的手,在她的掌心刚刚被传染到了一点热力,但是,哪怕指节一个轻微的颤动,也没有。叶燃的眼泪已经干了,冷了,眼眶和脸颊却如被火烧灼一般的痛。只是,这几天已经被焦灼熬干的胸腔,终于有了一点滋润和缓的迹象。穆沛远是在今天的凌晨恢复了自主呼吸,观察了一段时间后,院方将他转入了一间单人特护病房。负责护理他的护士说,他一醒来,就像是在找什么等什么似的,不肯闭上眼睛,让他休息,他就很配合地闭眼,可是,尽管还非常疲倦虚弱,却就是不能入睡。他是在等着她。当叶燃奔到病房门口时,他涣散无力的眼神忽然聚敛,聚成仿佛带着穿透力的光芒,直射向她的心里。她一下子觉得畏怯,脚步不敢再往前,欣喜的神情变得退缩。他闭上眼睛重重吸了一口气,像是生气,又像是不满,随后又从鼻腔里深深呼出一口气。那样深重而自然的呼吸,让叶燃的眼泪瞬间掉落。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里的光芒变得柔和起来,似乎随着那一口呼出的浊气,心上有什么一直压着的东西终于被放下了,嘴角也微微地上扬起来了。他开口,嗓子似乎被堵着,只有一丝微弱的声音可以透出来:“你,回来了。”叶燃不再退却,冲到他身边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嶙峋冰冷,虽然无力,仍尽力地用指节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好像在告诉她:好了,没事了。然后,他就深深地,安恬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