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流年长

他是定格在她生命中的一段风景,任时光转换,永不褪色;她是投入他心湖的一颗微小的石子,经流年浸润,终成镶在心尖的珠玉。流年不尽,他们都曾艰难游溯、几欲水穷,幸好,彼此心中的爱与勇气从未消失,于是,前路豁然,又见云起。

25
“那么,你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年轻人似乎不太相信。
“我每天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开车上下班,一周三次门诊,起码三台手术,还有病理分析会,查病房,带实习生……你可以问一问我的同事,装上假肢后的这三年,我有没有请过假?”
穆沛远语气平淡,就像在叙述再简单不过的生活日常:“我也认识一些和我情况相同的人——大多都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也能把学业和工作完成得很好。”
年轻眼睛凝滞了几秒,似乎有片刻动容,但是很快又不羁地哼了声:“听上去还真不错,不过穆医生,我特别想知道,你所说的任何事,包括……和你喜欢的女人上床吗?”
他促狭地盯着穆沛远的眼睛,似乎要看穿他的心底:“你不怕,你的腿把她吓跑?”
这个问题敏感而又尖锐,天台上的人都有点尴尬,不由得为穆沛远捏了一把汗。
年轻人脸上有种睥睨一切的轻蔑——似乎在宣告自己已经铁了心,要用最后的时间来反击一下这个恶意捉弄他的世界,然后,毫无留恋地离开。
穆沛远没有马上回答,嘴唇紧抿,呼吸变得深长。
年轻人越发有兴致,又轻佻地追问:“穆医生,你有女人吗?”
“暂时没有。”穆沛远说得轻而短促。
年轻人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所以穆医生,我很钦佩你,但是,真抱歉,我并不想成为你!”
初冬,天色暗得飞快,天台上的人突然都成了雕塑般静止而浓重的影子。
浓重的忧虑气息也如黑暗一样弥漫,叶燃觉得心头越来越重:穆沛远的出现,医院原本用心良苦,可是现在,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
穆沛远看上去倒一点也不担心,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抬了起来,摸了摸下巴,带着商榷的语气说:“其实,关于女人,我的想法可能跟你不太一样。”
“哦?”
穆沛远眺望着远处天空,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有几道快要隐没在黑暗中的山影:“你知道……我曾经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什么?”
“登山。”
年轻人愣了一下,马上嗤之以鼻地笑了,仿佛觉得是个莫大的讽刺:“您这爱好,只能用来缅怀了吧?”
“我曾经也这么认为,但是,半年前,我已经在理疗师的帮助下,开始练习怎么重新登上山顶。”穆沛远轻轻敲了一下那段属的肢体,“目前为止,这家伙,还有天气,都不是特别给力,不过,我几乎每天都在练习,而且,进步还是很大的。”
叶燃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是在医院的安全楼梯,原来,他是在为了重新登山而做练习。
她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毅力,只是觉得,在愈浓的夜色里,他的瘦削身形,犹如一支笔直的箭,聚积着静肃而坚忍的力量,以不断扩张的困境为反弹力,随时可以镇定而果断地,将包围着他的黑暗刺穿。
不由自主的,她在心里为他鼓劲。
年轻人脸色似乎没那么玩世不恭了,语气有了点疑惑:“可是这个,和你说的女人有什么关系?”
穆沛远轻轻笑了,笑里有点自嘲,但是语气很认真:“我一直觉得,如果我想要和一个女人在一起,那么,必须是由我来照顾她,现在我还不确定是不是完全有这个能力,所以,我需要给自己一点信心……如果有一天,我能用现在的双腿,去征服一座山,那么我相信,我一定也有足够的能力,去给一个女人足够的照顾和保护。”
他也没有回避刚刚那个促狭的问题:“而且我相信,那个时候,我也会有足够的能力,去找到一个不会被我吓跑的女人。”
他素来寡言。
是第一次,叶燃听到他说这么多的话,不徐不疾,真诚坦率。
她听到了他的坚持,听到了他一直为之努力的愿景,似乎,向着他又靠近了些——却又觉得,仿佛无形中有一股力量,当他站在她面前时,会把她的头,狠狠地摁下去。
年轻人也突然低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大家都在揣摩他声调里蕴含的情绪。
突然,他撑在栏杆上的手放开了,大家的心都不由得提到了喉咙口,穆沛远遽然往前倾过身去,整个人像一支蓄势待发的箭。
然而,年轻人只是把手张开,像一只鸟一样,仰头,久久看着天空。
虽然静止不动,但那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动作,他母亲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被父亲拉住了,康仁光和保安开始悄悄地朝着他的方向移动。
“不要过来!”年轻人感觉到边上的骚动,厉声说,“让我静一静!”
所有的人又马上成了静止的影子,不能说的恐慌,飘散在越来越冷的夜风里。
夜风拂过年轻人浓密的头发,他的手慢慢收了回来,头垂下,又转过来看着穆沛远:“穆医生,今天和你聊聊,还真是有点儿意思。”
穆沛远用很荣幸的口吻说:“是吗?那不如下来,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一聊?”
年轻人想了想:“可以。”
大家似乎看到了希望,感觉胸口堵着的闷气终于可以吐出来了,可是——
年轻人拍拍自己身侧的天台栏杆:“穆医生,麻烦你坐到我身边来聊,行吗?”
那一圈水泥栏杆与下方的地面,隔着十几层悬空的距离。
大家还没有来得及放下的心又被提到了嗓子眼,叶燃张大了嘴,觉得气都快要出不来了。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栏杆前那一道笔直的影子上,他沉沉地站着,唯一的动作就是胸口略微变快的起伏。
然后,他迈开了一条腿,朝着栏杆,又近了一步。
“穆主任!”康仁光叫住他,声音不敢太大,止不住地有些颤抖。
叶燃使劲大口地喘息,勉强让胸腔透进一点空气。
康仁光没有接下去说什么,但是在穆沛远转头的一瞬,非常坚决的对着他摇摇头。虽然医院有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是他不能由着自己的同事去赌上宝贵的性命——更何况穆沛远的腿根本不允许他去做这样冒险的事。
年轻人察觉到了,笑着看看穆沛远,预料到什么似的:“穆医生,还是算了吧,这应该比登上一座山,更不容易吧?”
说话间,穆沛远又向前走了一步,人已经紧紧靠在了栏杆前。
“穆医生,不要啊……”连年轻人的父母都忍不住叫起来了,“孩子,求求你,下来吧……”
穆沛远把手撑在了栏杆上,慢慢抬起了那条完好的右腿,用力一撑栏杆……他身高腿长,一下子跨了上去。
凌空的那只脚下,是几十米的高空。
叶燃的心脏好像突然失去了供血功能,全身麻痹,手脚冰冷。
定了定神,穆沛远的手牢牢地抓着冷硬光滑的水泥栏杆,试图把另一条腿——也就是那条假肢抬上去,圆弧形的栏杆让他找不到着力点,他深吸着气提了两下膝盖,又还是放了下来。
这个时候,反而没有人敢再出一声——穆沛远明显选择了坚决不放弃,而大家除了支持,别无选择。
叶燃希望自己这一刻能够灵魂出窍,跑到他的身边去牢牢地护住他,但是唯一能做的,只是把自己的嘴巴紧紧捂住——不能帮他,至少尽力为他排除不必要的干扰。
当穆沛远再一次果决地提起他的假肢,准备一鼓作气地向上用力时,那个年轻人突然向他伸出一只手。
夜色中,那只手伸得很直,一动不动,似乎有一种很坚决的东西想要表达。
穆沛远毫不迟疑地抓住了他。
年轻人顿了顿,突然把穆沛远的手一把攥紧,向着天空高高举了起来,然后一个用力——
如果此刻他纵身一跃,那么坠下高空的,将是两个人。
“不……”年轻人的母亲晕了过去,康仁光和另两个医院人员也冲了过去,叶燃脚下一软,“嗵”地跌在了地上。
“我要活下去……”蓦地,他们听到一声高呼,带着如同新生一般的振奋与坚决,在夜色里震荡出回声。
那个年轻人抓着穆沛远的手,向着黑暗的天空振臂挥舞了一下。
然后,他回过身跳下了栏杆,把穆沛远也扶了下来,真诚地道歉:“穆医生,对不起。”
穆沛远先让自己站稳,声音中有些喘息,但是很静定:“不,你做了件正确的事,不用道歉。”
年轻人笑笑:“刚刚,其实我是在和自己打赌。”
穆沛远不动声色地倚住了栏杆,眼睛还是很认真地看着年轻人:“嗯?”
“我赌你如果敢上来,我就敢下去……”年轻人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就算你不上来,我也已经在重新考虑了。”
穆沛远点头,用非常郑重的语气告诉他:“你很了不起。”
年轻人再次向他伸出了手,这一次,语气还有淡淡的戏谑,但是,多了一份肯定的期待:“穆医生,下一次,咱们一起去登山。”
“好。”穆沛远点头。
他如同约定一般地,和那个年轻人重重握了一下手,另一只手则握着拳,把自己整个身体,都牢牢抵在栏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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