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流年长

他是定格在她生命中的一段风景,任时光转换,永不褪色;她是投入他心湖的一颗微小的石子,经流年浸润,终成镶在心尖的珠玉。流年不尽,他们都曾艰难游溯、几欲水穷,幸好,彼此心中的爱与勇气从未消失,于是,前路豁然,又见云起。

30
回到树丛边,他远远看了一下,确定她真的睡着了,才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大白天的,不知道她怎么能睡这么熟,呼吸凝沉,眼睛和嘴巴都有点微微地翕开,如果不是眉心蹙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她被太阳晒红的脸蛋,就像一个不设防的婴孩。
一阵风过,掠动她额角的小绒毛,在阳光里,颤巍巍地发亮。
他的心也像被绒绒地抚触了一下,掠过一阵柔软的、痒痒的感觉。
容不得多想,他把毯子小心翼翼地盖在了她身上,她似乎被惊动,眼皮翕动了一下。
他吓了一跳,可她却只是咂了咂嘴翻了个身,两只手把小毯子胡乱一抓,肩膀和脚就露了出来。
睡相还真是不好,他摇摇头,帮她把毯子重新盖好,忍不住嘟哝了一句:“管头不管脚。”
叶燃陷入了睡眠,可是,有些气息和声音,或许可以穿透睡眠。身上暖意覆盖的片刻,她不由得掀了一下眼皮。
阳光不尽倾泻中,一个颀长的背影映入她的视野,世界窄小而朦胧,而他就朗朗然地,占据了她全幅的天地。
闭眼,他定格在她的眼皮上,挥之不去。
是他,给予她那么温柔的暖意的,真的是他!
睡梦中的窃喜无须隐藏,她满足地抱紧了那条小毯子,心底不安分的呼声像咕噜咕噜的水泡一样,随着全身的加温,忘乎所以地溢了出来:
“我……喜欢你。”
周围的声音如同浪潮浮动,那一句话很轻,犹如一颗小石子落入一片浩瀚汪洋,只溅起一圈几乎微不可见的涟漪。
却直直坠入穆沛远的心里,他猛地一怔,不由自主地转过了头。
刚刚可能没有听清楚,或者,听错了,他走到她身边,有一些焦急,又有些期待地,俯身侧耳。
叶燃把毯子裹紧了些,嘴唇蹭了蹭那个憨头憨脑软乎乎的小牛头,小牛的眼睛无辜地瞪着穆沛远。
她闭着眼,非常舒服地长长地“嗯……”了一声,嘴角有偷吃了糖的小孩一样的笑意,声音也像黏着甜意:
“非常……非常……喜欢你。”
刹那间这一幅天地,喧嚣全部停止,形色尽数消退,只剩了近在咫尺的,他与她。
穆沛远的心跳和呼吸,失去了这些年来一直保持的规律。
她在沉睡中没有指名道姓,他无法确定这句告白的指向,但是他能够确定,这一刻,他非常希望,也无比愿意,这一声,她是说给他的。
叶燃是被康泽恩的电话叫醒的,醒来的时候,天上像是打翻了色盘,夕照是失却了形状的瑰丽颜料,在大片云层间肆意流淌。
不知怎么的大白天就睡得这么死,一睁眼,居然有种不知流年几何,身在何处的茫然。
她头脑混沌地直起身来,半边身子还在睡梦里……睡梦里,她好像见到了一个人,而且,还任由自己对着他说了一句话……
猛地一个寒噤,她真醒了,哆嗦着抱住自己,触手却是一片被阳光晒热的柔软。
她低头往身上一看,什么时候,身上裹了一条珊瑚绒的毯子?极力回想,眼皮之间,占据全幅天地的,是那个颀长静默的背影……
全身的血液倏地加快了流动,叶燃的手下意识地一个抓紧,一个毛茸茸有弹性的东西就被揉在了掌心,她莫名其妙地松手一看:那个歪眼斜脸的动物头型吃力地从她的魔爪里跳脱出来,好不容易才慢慢地恢复了原状。
是个小牛头,两只铜铃似的眼睛,像是有点委屈、又有点生气地瞪着她。
毫无预兆的,穆沛远钥匙上的小挂饰跳进她的脑海,虽然没有必然的联系,但那种感觉却越来越强烈,而且不容许一点侥幸:是他,刚刚给她盖上这条绒毯的,就是他!
睡梦中如同偷到糖吃的窃喜,现在变成了惶恐:她从来不敢有再进一步的奢求,但是至少希望自己在他面前,能够不露痕迹地全身而退。
如果,她真的说出来了,而他又真的听到了……
只能诚惶诚恐地祈祷,那句话只是她心里的声音,在还没见到天日的时候,就已经在卑微而无望的黑暗里,悄然湮灭了。
晚上打开电脑,穆沛远本来想点入经常去的那个医疗论坛,不知怎么操作失误,鬼使神差地,点入了一个本地生活论坛的户外版面。
有多少年,没有点进过那个叫“千里目”的登山论坛了?
他向来不善交际,时下流行的社交软件几乎都不用,曾经和外界沟通最多的方式,就是加入过这个论坛,认识过一批志同道合的登山朋友。
并非专业的,带着冒险性质的登山,只是不断地去找到一条比现实的平地来得险仄而崎岖的山路,用充沛的体力和毅力,去挑战、去征服、去体会到一些,高于现实的东西。
但是,那年查出腿有问题后,他就再也没有打开过这个网页,三四年过去,版主已经换人,帖子刷新无数,那些曾经熟悉的活跃者的名字,很多也已经不在了。
随手拉下滚动条,一个论坛骨灰级成员的帖子吸引了他的视线:“曾经在我上面活动的筒子们,听到我深情的呼唤了吗?”
题目有点暧昧的歧义,内容其实近似寻人启事,文字调侃里带着几分失落,深情呼唤的,是曾经一起登山而现在已失去联系的老朋友。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看到自己的名字和照片时,穆沛远的呼吸还是不由自主地滞了一下。
“这厮身无长物,就是腿长,一跨腿就长出我三分之一,所以总是在我上面,我在下面吟哦求饶,厮在上面不带喘的,好像一动就永远停不下来,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又爽又受虐……”
有点恶搞的文字下配着不知什么时候抓拍的照片,是自己在登临峰顶时回头的一瞬——穆沛远都已经不记得,自己还有过那么神采飞扬的表情。
其实,他曾经一直都是自信而踌躇满志的。
只是截肢以后,除了工作仍旧得心应手,很多的志在必得,都变成了不确信,生活里不再有挑战,不敢有突破,最要紧的,就是眼下的安稳。
有些事情,也想循序渐进地重新带入到生活里来,却需得谨慎再谨慎,比如,登山。
他很慎重地,把这件事作为重启自己人生模式的一个开始,就像那天在天台上对那个年轻人说的一样:如果有一天,能用现在的双腿,去征服一座山,那么他一定也有足够的能力,去追求更多,现在看来还很奢侈的东西。
包括,去照顾和保护一个人。
看着照片上山顶后高远的天空和流云,他的手不自觉地伸向了电脑桌的抽屉,拉开,取出一张地图。
在那张地图的一个山形标识上,打了一个圈,边上还写了一个日期。
那是下个月的某一天,距离他上一次登山,正好隔了整整四年的时间。
可是现在他突然觉得,那个日子好像太远了。
他有点着急了。
电话响了起来,是德国CB医疗器械有限公司的中方代理:“穆主任,您上次提到的义眼,我已经为您申请到了最优惠的价格,您看,什么时候需要,我们先安排人来订做……”
穆沛远沉吟了一下。
那个申请是为叶燃做的,关于费用,因为他的担保,公司方面也同意了可以分期付款。
这是他第一次,对医疗器械合作单位开口提要求。今天早上打电话给她,也就是想和她商量一下这件事。
那天,她家一片狼藉,虽然没有多问,其实他在门外已经听到了大半:她家的情况的确已经到了崩溃边缘,而对弟弟的负罪感和对现实的无力感,把她压得抬不起头来。
她不应该永远承担着莫须有的罪名,他不能自抑想为她做点什么——可能是因为那天他腿伤发作的时候,她即使受了惊,也坚决地没有离开。
可是今天以后,他知道,自己的感觉没有那么简单了,当听到那句“我喜欢你”时,他不可置信地喜悦,而想到她清醒时对他的躲避,他又莫名地困惑和烦躁。
患得患失的感觉像蛛网一样,他越想摆脱,就被纠缠得越更紧。
眼前不断晃过她不设防的睡颜,还有,托着康仁光旅行袋的手……
还是不能操之过急,当他对自己的能力和她的心意,都还没有完全的把握。
他做了决定:“谢谢,先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通过招聘网站的教育培训版块,叶燃又找了份小升初语文辅导的零工,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被排满了,还要准备去省里参加青年教师基本功大赛,忙得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一周后,她暂时离开了S市,去另一个城市参赛。
最后获得一等奖,名次出来的当天晚上,学校陪同去的领导为她庆功,在一家海鲜酒楼里轰轰烈烈摆了一桌,还请了几个省市教研室的研究员,大家轮番把酒祝贺她,校长也来了贺电,她晕乎乎地被灌了不少。
回旅馆的路上电话来了,她以为又是贺电,强咽着酒嗝按下接通键,声音异常恭敬:“喂,您好。”
却不是哪个领导的声音:“叶老师您好,我是康仁光。”
康仁光谁?浑浊的脑子搅动好几下,她才想起来:“喔……是康恩泽的爸爸对吧。”
康仁光稍微顿了顿,她竟然不记得自己了?明明这些天,他一直借着交流孩子情况的名义在电话联系。
声音依旧保持礼貌:“叶老师,您这两天有空吗?”
当然没有空:“哦,我在外地参加比赛,不在S市。”
怪不得把什么都忘了,康仁光马上体谅地说:“那等你有空,联系我可以吗?”
怕她觉得突兀,他又补充了句:“主要是有件事,关于康泽恩的,想听听你的建议……”
那绝对没问题,叶燃爽快地说:“好!”
挂完电话她突然觉得熟悉,好像不知什么时候,穆沛远也给她打过这样的电话,有什么事儿要对她说吧……什么事儿呢?
心又砰砰地跳了大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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