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美英步履轻快,看着心情还不错,她更有不好的预感,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行政楼前一条绿树遮蔽的小径,树影斑驳地绞缠在陆美英壮硕的身形上,天马上就全黑了。她跑过去抓住陆美英的胳膊,陆美英吓得哇一声叫了出来,回头一看是叶燃,惊魂未定地嗔骂:“哎哟你作死啊!”“你怎么会在这里?”叶燃捏紧她的胳膊,生怕她逃跑似的,“你来找谁?”陆美英眼神飘忽了一下,先顾左右而言他:“你这是想把你妈掐死啊,哟哟哟这老胳膊都快折了,知道的是女儿,不知道的以为仇人呢……”“你是不是来找康院长?”叶燃直接问。陆美英有些不自然,但很快浮出一丝会意的笑容:“你这会儿来,不也是来找康院长?今晚约会对吧?”叶燃看着她神秘兮兮的表情,火直往上冒:“你到底想干什么!”“咦——”陆美英仿佛觉得她在装傻,“运气都找上门来了,妈这不是在帮你推波助澜一把?”叶燃觉得自己要炸了:“你脑子不清楚了吧!胡说什么呢!”陆美英力气到底比叶燃大,一把扯开了她的手,往四周看看,压低了声音:“妈才不糊涂呢,妈一眼看到姓康的,就知道他对你有意思,你们不是处得也挺好的吗?那天不是去吃饭逛街了?”原来她一直在暗中监视,真是防不胜防,叶燃咬牙:“那是谈学生的事儿!”“切!哪个家长为了孩子的事儿专门还把你邀出去的?不过是个借口而已,男人一开始要试探女人的态度,总要先找个由头啰,人家是风度有涵养的人,难道跟那些毛头小伙子似的莽莽撞撞吗?”叶燃不想认同,却突然被噎住似的说不出话。康仁光为人处事的进退有度,她一直很佩服,如果他想在她身上用心,完全也可以做到不着痕迹……就像今天,即使他送了那么贵重的饰品,也只是出于名正言顺的感谢。但那对耳坠,却正是她曾无心中驻足流连过的……她整个人突然一凛。“这不可能……”叶燃语气决然,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怎么不可能啊!”陆美英用洞悉一切的目光看着她:“说起来,妈把你生得条件也不错,这么漂亮聪明,工作又体面,配他也一点不寒碜!这是他眼光好!也是咱们福气好!囡囡啊……”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叫女儿叫得这么亲热:“我们要时来运转了……”她目光里的自得让叶燃寒毛直竖,她一句话也不想再多说,直接就往行政楼里跑。陆美英看她神色不对,紧张地拉住她:“哎怎么这个腔调去找人家康院长?跟去吵架似的……来约会也不打扮打扮……”这次轮到叶燃挣脱了她,咬牙切齿丢给她一句话:“你做梦!”陆美英这才确定情势完全不像自己想的那样,一下子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她使劲把叶燃又拖到了那条小径上,恢复了一贯的强悍语气:“是你糊涂!我告诉你,你要是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以后有的你后悔的!”叶燃嗤之以鼻:“我又没那个心思,我后悔什么?我也告诉你,你别再有任何幻想,就算他真的有那个意思,我也肯定会马上跟他说清楚的!”“说清楚,那你弟弟怎么办!”说完这句,母女俩同时怔住,陆美英知道自己失言,力图补救:“你想想你弟弟的眼睛……要是有个这样的人照顾着你,你以后也能少操点心……”叶燃气急反笑,陆美英的这点心思,果然一点也没有出她的意料:“说到底,就是为了叶炜,对吧!”陆美英也敞开说了:“为你!也是为小炜,反正跟着这样的人,你不会吃苦……”叶燃打断她:“你找他说小炜的事儿了?”陆美英脸色有点虚,但是口气很硬:“对!他说他会想办法!这种人,怎么会没有办法!”叶燃冷笑:“只要他肯帮忙,你就打算把我卖给他了?”陆美英振振有词:“说话怎么那么难听?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机会一转眼就没了,再说康院长这点年纪,正是男人最好的时候……你跟着他也是享福……”必须掐灭陆美英最后的一丝幻想,叶燃毫不犹豫地、狠决地说,“我和他,绝对不可能!”陆美英的脸色和声音都变得恶狠狠起来:“好!你不用靠别人,你有那个本事承担你弟弟今后的生活吗!你造的孽!你现在想推了是吧,上次免费换眼球的事儿就推三阻四的,现在有个这么好的机会,你倒躲得远远地,你是故意气我,想气死我了就没人盯着了,就一身轻松了是吧!我告诉你你别想赖!就算我死了也会在天上盯着你赎罪的,你弟弟现在也就是半个废人,反正他这后半辈子,你别想摆脱!”一句一句像刀在叶燃的心上剐,这么多年,伤口闭合又裂开,她以为已经结了厚厚的痂,不会再有血流出来,可是现在,心却像整个都迸裂了似的,那句一直不敢说也不想说的话,终于从伤口的深处震了出来:“那不是我的罪过!”陆美英如遭霹雳,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突然抽手,一个耳光重重地朝她脸上挥了过去:“你怎么不去死!”穆沛远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暮色沉沉。他看看手机,赫然三个未接来电,心一下子跳得有点急,连忙点开查看号码。都是于静的。他让失望稍微沉淀一下,把电话回拨了过去,于静的声音还是那么爽脆:“我说木头啊,你生病了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要不是刚刚在超市碰到你们单位同事,我们可就蒙在鼓里了,我妈那个急啊,催着赶着要我来看你,你要吃什么吗?妈说马上给你做……”于静的妈妈正是徐燕,他小时候的保姆。他父母是外交官,自他五岁开始就常驻一个动荡的中东国家,因此没有把他带在身边,他从小都是徐燕带大的,感情上,他和徐燕,甚至比和父母还亲。徐燕文化不高,但是厨艺很高,做的菜又精细又好吃,现在还经常做些好吃的让于静给他送过来,只是老太太眼睛不好,他就尽量少麻烦她了。于静大他几岁,待他也像亲弟弟一样,小时候他除了读书聪明,其他方面都呆头呆脑的,于是她总是戏称他木头。这个时候,木头的声音里难得地带着几分沾沾自喜:“不用了,有人给我送了。”“哦!真的啊!”于静喜出望外的,“女的吗?”木头嘴角扬了起来,却还是故作淡淡地:“嗯。”“有你的啊小子!不过你也老大不小了,这都快黄昏恋了!我妈成天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你交上女朋友呢,什么时候带回家来看看!”他有点少年一样的忸怩:“还说不准呢。”于静对这个弟弟非常有信心:“那有什么说不准的?你要什么有什么的,姐看好你!”“少了半条腿。”他冷静客观地提醒。于静心一阵刺痛:“胡说!我告诉你,你这么好的条件,只要对人家殷勤一点,嘴甜一点,热络一点,没有搞不定的!”“不会。”他第一次有点苦恼。于静知道他不是自谦,赶紧安慰他:“那还不容易,回头让你姐夫帮你看看,再教你两招就行了!”“姐夫……那品味不行。”“说什么——”电话那头像要喷出火来,“小子你等着……”木头得意地笑笑,挂断了电话。一晃,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肚子有点饿了,叶燃还没有来,不过好像听徐燕说过,熬粥是要费点时间的,她路上来回也要花不少时间。这么一想,穆沛远突然觉得愧疚——为了让他喝上一口粥,她需要这么来回奔波。可是愧疚里,又有一丝窃喜:有一个人,愿意为他这样地不辞辛劳地奔波。可是又等了一个小时,她还是没来。穆沛远开始有点担心:她不会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儿吧?电话催不太好,又放心不下,他想了想,给她发了个短信:“在哪里?”手机发出一串短短的震动,叶燃像被惊醒似的抬起头,一颗泪“啪嗒”一下,掉到毯子上的小牛眼睛里。她最终没有去找康仁光,只说自己临时有事儿不能去了——因为脸肿了,也因为已经没有多说一句话的力气,就一直在穆沛远的病房楼下徘徊,直到值班的保安赶人了,才木愣愣地回了家。那天,她睡眼朦胧里,是穆沛远给她盖上了这条毯子,他的身影印在她的眼皮,摄进她的瞳孔,刻在了她的心上。以后,经岁月雕琢,他的形象会愈加完美地留存在她的记忆中,可是,她已经没有心力也没有勇气,再去找他。她看着屏幕上的短信,眼眶一热,瞬间又在脸颊上冰冷。打字的时候手在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总是打了删,删了又打,最后发出去的话是:“穆医生,对不起,我来不了了,你保重。”屏幕暗下来很久很久,如同无止境的沉默,但她感觉得出来,穆沛远一定看到了。一直到深夜,屏幕才又亮了一下,他的回复还是那么简单:“以后少喝酒。”叶燃用指尖,在那几个字上摩挲了无数遍,直到手机烫得像要爆炸了,她才突然把它扔到一边。她把那对穆沛远送的耳坠塞进了小毯子里,又把毯子紧紧卷成一团——小牛头依旧憨头憨脑地瞪着眼睛,似乎是带着点不解地看着她,她狠狠心,把它往一个藤篮底下使劲摁了进去,一层一层地用杂物盖住。手里一空,心也全空了。还康仁光东西的事情,她也先缓了一缓:一来临近期末工作忙,二来,康仁光的心思她还不甚明了,弄不好反倒会显得自己自作多情,应该怎么去打交道,她也需要点时间再想一想。可是没想到康仁光的行动比她快得多,周三下午,她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德国CB医疗器械有限公司的工作人员,要跟她约时间为叶炜定制义眼。对方很热情又富有技巧性地表示:他们的预约近期已经接近饱和,但是鉴于她是康院长的朋友,还是可以为他们尽早安排。叶燃只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不用了。”事不宜迟,她马上打通了康仁光的电话,电话里不方便多说,她只说想和见他一面,康仁光提出下班后仍旧在上次的那家餐厅见面,她没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