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沛远身体一僵,蓦地抬起了头。空气仿佛凝滞,而钟声悠长不息,时间还在流逝。腿已经恢复知觉,神志却像是陷入梦魇,被刚才的那一瞬禁锢得动弹不得。刚想开口,穆沛远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对不起。”低沉、短促,被风渲染出冷意——他必须尽快让自己冷静下来。今晚,他用非同寻常的方式救了一个人,或许是成就感让他飘飘然,于是忘乎所以了,如果在还没有完全确认自己和对方心意的情况下,就这样一时兴起地任意妄为,他会为自己所不齿。所以,必须先道歉。可是他的歉意却让叶燃更慌乱,慌乱到简直手足无措:“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穆沛远……”第一次,她当着他的面叫出他的名字,喉咙却像突然被扼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疑惑,更担心:“叶燃?怎么回事?”叶燃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可就在刚才,她的心明明闪耀在天空,她曾抬头看见,今晚天上有轻薄的云絮,如同香云纱上的暗花,温柔熨帖,轻轻地烘托着她的心。而现在,那颗心又坠了下来,犹如流星,被世间的浊气擦尽光与热,暗沉沉地,变成一颗小而硬的石头,砸进一个深深的坑洞里。“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她没有回答,只是告别,喉头紧而涩,声音也是干巴巴的。下意识地低头,莫名其妙的告别,像是恨不得快点从他身边逃离……却又几次在他伤痛发作的时候,仿佛责无旁贷一般地紧随在他身边……穆沛远不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也极少去揣测他人的心理,这是第一次,他难以抑制地,对一个女人产生如此深的探究欲望。但是这个女人,他还不确定她在自己生命里的位置,而且,她今天又受到了太大的冲击,现在能做的,就是先保持她情绪的稳定。他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好,我们下去吧。”叶燃像是获得赦免,埋头就往楼梯口走,可是一阵晕眩让她不得不停下脚步。在黑暗中,那一道窄而仄的楼梯,犹如一条深不见底的甬道,她恐高,脑子又混乱,愈发觉得恐惧而无措。咬着牙往下走了一步,可是脚一踩下去,就像踏进一个无底深渊,她闭住眼睛,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栏杆。浑身都在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踩下第二步,她狠狠心,正想把另一只脚放下去,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这一次,他不是像以前那样抓住她的手腕,而是,直接扣住了她的手掌,手指盖住她的手背,掌心和她的掌心紧紧相合,似乎可以感受到他掌心深嵌的纹路,还有他虎口薄薄的茧,在她的指间,轻微摩挲。每一步都终于落到实处,恐惧犹如沙尘,在心间一点一点地漏出去,光亮慢慢填补进来。眼前彻底大亮的时候,穆沛远放开了她的手,像是不经意地问了声:“没事了吧?”“嗯。”借着掌心里他还没有完全冷却的温度,叶燃抬头让自己笑了一下。“那……”他还没有完全放心,迟疑了一下才说,“路上小心。”“嗯!”没有说再见,叶燃挥挥手,掉转头用最快的速度,走向那一头的电梯。从楼顶降到底楼,每一层都有病人推进来推出去,坐在轮椅上的,睡在推床上的,被人扶着的……男女老幼都有,旁边都有陪护的人,神色疲惫却又坚忍。面对人间疾苦,这是唯一可行的态度。穆沛远从顶楼走廊的窗子里,看着那个瘦削的身影走出住院楼,又走出医院,低着头,仿佛被一根无形的鞭子催打着,匆匆地不敢停留半步,很快融进外面一大片黑暗中。时间很紧,叶燃不得不打了车,到了家附近,先把借记卡上仅有的五千块钱全部取出来。周末晚上叶炜照例回家了,也照例窝在房间里打游戏。陆美英照例也在,看到她难得招呼了声:“回来了,吃饭吧。”她也没客气,抓紧时间扒拉了两碗饭,待会儿饿着肚子肯定不行。边吃边把刚领的一叠钱放在桌子上:“这些钱你先拿去还,跟他们说,我们分期还,肯定不会赖账。”陆美英没拿钱,声音有点狐疑:“小燃……你……这钱……”“现在欠的,我能帮你还。”叶燃夹了块红烧肉,味同嚼蜡地大口咽了下去,“但是如果你再去赌,我也没有办法了。”说完用筷子把碗底的饭哗啦哗啦全扒进嘴巴,一推碗站了起来,“我还有点事儿,出去一下。”陆美英跟着她站了起来,又跟着她走到房门口,似乎还想问什么。叶燃已经进了房间,把门锁上了。家教的那家台湾人住得很远,时间太赶,她不得不花费巨资打了车赶到那个位于湖东的涉外住宅区。还好,孩子对她的课非常有兴趣,孩子的母亲林太太当场决定聘用她,还用自己亲手烘焙的玛德琳蛋糕招待她。叶燃踟蹰很久,在出门的一瞬,鼓足勇气问出了一直鲠在嗓子眼的问题:“不好意思,每月的课时费,能否先预支?”林氏夫妇明显一愣,随后,很清晰地,她看到林太太脸上的优雅微笑消失,眼底掠过了一丝鄙夷。倒是林先生仿佛很理解她,立刻笑着同意了。地铁再转公交,到家已经接近凌晨,陆美英到超市上晚班去了,叶炜对电脑以外的世界从来没有半点兴趣。叶燃洗个了澡,定个闹钟睡到八点,起床梳洗随便吃点,又去S市大学给那个韩国留学生试课。那是个很会打扮的女孩,脸上有明显的整容痕迹,衣服包包都价值不菲,性格开朗随性,一看就是从小家境优渥又被保护得很好的。她们先用英语交流,叶燃在大学时英语底子打得特别好,日常口语完全没有问题,而女孩英文很不流利,叶燃索性英文中文一起辅导了。课时结束,看得出女孩很满意,叶燃厚脸皮地提出了提前结薪的要求。女孩愣了愣,马上从名牌钱包包里掏出了比一个月的课时费多得多的纸币:“叶老师,先拿去吧。”叶燃有点慌,伸不出手去碰钱:“不不不……”女孩很理所当然地笑笑:“我爸爸说过,女孩如果缺钱,容易犯罪。”叶燃心连着手都一抖,沉了口气,从那沓钱里挑出一个月的费用:“谢谢。”台湾女孩和韩国留学生都是每周两次辅导,再加上周末在教学机构上课的收入,要负担陆美英的债务还是捉襟见肘,但把时限拖长些,利息多还些,总算还有彻底解决的希望。剩下仅有一点休息时间,她打算继续好好研究招聘网站,再找一份工。今后,她业余时间的几乎每一分钟,都被精打细算地化成了陆美英欠账本上的一个数字——或许也是好事,她就再也没有时间,可以分配在没有意义的思念和妄想上了。随便在外面吃了碗面,下午就去教学机构上课,总共两个班次,四节课,近四个小时只喝了两次水。下课时接了个电话,是学校德育处主任,跟她说:“太好了,康泽恩的父亲专门给校长打了电话,说这件事完全是个误会,你没有任何责任,校长说,对你的所有处分,立刻撤销!”这让她多少好受一些,好受之余,又生出感激。德育处主任建议她利用双休日去探望一下康泽恩,以表示校方对学生健康的关注,也让这件事有个完满的了结。像这样身份地位的家长,学校没有理由不搞好关系。她本来也有这个意思,只是时间排得太满,明天上午还有教学机构的课,只能放到明天下午了。可是第二天早上睡过了头,她下了公交一路紧赶慢赶地跑到教学机构所在的大楼,刚要上楼梯,手机响了。屏幕上闪耀的是一串数字,她记得那是谁的电话,却一直没有把他存进备忘录。因为觉得,他是不会长久地出现在她生命里的。孩子们嘻嘻哈哈地涌进大楼,她不得不溜到走廊的尽头,按下接听键:“喂。”来不及喘口气,她的呼吸很急。“叶燃?”穆沛远有些疑惑,“在锻炼?”“嗯——对!”她的心砰砰地,频率堪比跑了一个马拉松,“我……刚刚在跑步。”“最近空气不太好,别跑太久。”他马上露出医者本色,“另外,马上就是雾霾天气,最好改在室内锻炼。”似乎从昨晚开始,他说话的语调变得有点不太一样,轻柔的声线像温浅的水,在她耳边荡漾:“对了,今天下午,你有空吗?”不再给她强烈的压迫感,可是,却让她不安地沉溺。“我……”她的确很忙,但即使有时间,她还能,坦坦荡荡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吗?机构里的负责老师催她了:“叶老师,怎么还不上去,马上上课了!”放任自己,她会溺毙。“不好意思穆医生,我……今天下午有点事。”“哦……”他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似乎思考了一下,语音又变得短促而坚决:“那等你有空,联系我。”叶燃隔天就给康仁光打了电话,约好下午去探望康泽恩的时间。还费了点周折,那张有手写号码的名片,她记得自己放好了,可包里翻遍了都找不到,还是陆美英洗衣服的时候,在她的裤子口袋里发现的。陆美英无意中看了一眼,顿了顿:“这上面写的是不是眼科……哎哟字太小了……”她把名片举起来放远了,用老花眼认真又吃力地仔细看着,叶燃赶紧一把夺了过去,躲进房间先把那个手写的电话存进手机,然后拨给康仁光。康仁光表示很欢迎,马上告诉了她地址,并且非常感谢她能亲自登门,给予他家庭教育方面的指导和帮助。叶燃也对他及时让校方撤销对自己的处分表示深切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