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許多多的不應該組成了世間的故事,而許許多多的故事中,又包含著數不清的不應該。當鄭耀先從曉武手中接過那把帶血的無聲手槍,踉蹌著腳步栽倒在床前,如泥塑木雕般久久不語。 “師父,我知道你難過,這裡沒有外人,想哭你就哭吧。” “老陸走了,簡之走了,孝先和旭東都走了,”指指自己的鼻子,鄭耀先慘然一笑,“可我還活著,我還活著……” “這也是沒有辦法,唉!您又何必折磨自己,乾我們這一行的,注定要放棄很多。”曉武低著頭,他的心情很亂,就像塞進一團解不開的麻。 “師父老了,累了,也走不動了……”拍拍愛徒的肩膀,鄭耀先用手帕將槍包好,揣回他的懷中。 “師父老了,走不動了,”望望師父那滄桑的面容,曉武在心中默默念道,“可國家還在,有些事情,終歸要有人去做。” “師父,我要去北京了,您還有什麽囑咐?” “小李也去嗎?” “同去,順便再給她治治病。” “是啊,的確應該治一治,否則一出門你就給她吃藥,這終歸不是辦法。” “小李對我情深義重,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不管將來怎樣,我都會守著她不離不棄。” “這才是我教出的徒弟,”欣慰地笑了笑,鄭耀先語重心長地說道,“帶個病人一起生活不容易,天子腳下不比尋常小地方,你要學會保護自己。” 楊旭東一案算是基本結束了,但他死後卻給後人留下諸多難解之謎。比如說,他來山城的最終目的到底是什麽? “……他說過先把我送出去,”在工作總結小組會上,當著老錢和曉武,鄭耀先把與楊旭東的見面經過又重述一邊,“問題的關鍵就在這‘先’字上。” “師父,您是說……他還另有任務?” “不錯,”鄭耀先點點頭,有些感慨,“只是收網過於匆忙,我們沒辦法再證實這個問題。” “可我相信,既然楊旭東不是個普通角色,那他所執行的任務,也肯定不一般。”曉武將楊旭東的遺物放在老錢面前,“這是專案組的同志從許紅櫻的匪窟裡找到的,所有東西都在這兒。” 瞧瞧皮夾、鑰匙鏈這些雜物,老錢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技術科怎麽說?” “沒發現什麽可疑。” 老錢開始犯愁了,他捂著腮,使勁攪動著腦汁。 “這怎麽還有封空白信?他想給誰寄信呢?”拾起來仔細看著,信封上還有郵票被撕去的痕跡。 “丟失的郵票是民國期間發行的‘宮門倒’,曉武在楊旭東的皮包裡見過。”鄭耀先敲敲發脹的額頭,“這張郵票價值不菲,怪不得他連丟錢都不著急。有了這東西,再丟個幾千塊也不用愁。” “我們在的同志調查過,楊旭東現有的家產,已高達一千萬美金。媽的,這家夥可真有錢。” 曉武搖搖頭,“我拚死拚活一輩子,也未必能賺夠那一張郵票錢。” “你要是在,恐怕賺得也不會比他少,”瞥瞥自己那愛發牢騷的寶貝徒弟,鄭耀先不以為然,“憑你們的腦子若還賺不來錢,那才叫奇怪。” “現在的疑點就是,郵票到底哪兒去了?這麽值錢的東西,楊旭東總不會無緣無故把它送人吧? 也許這就是問題的關鍵。” “這恐怕又要成為懸案了,”曉武憤憤說道,“那群頑固分子,活著不開口,死了也不給你留下任何線索。沒準來世做人也要與人民繼續為敵!” “我看就這樣吧,”長籲一口氣,老錢瞧瞧這師徒二人,“先把手頭工作清理一下,待日後有機會再說。” 也隻好如此,師徒二人對視一眼無奈地點點頭。 徒弟去北京了,可自己還要繼續接受改造。農場那個鬼地方他再也不用去了,每天在街道監管下,掃掃街,散散步,凍不死,餓不著,人生雖說過得清苦,倒也能自得其樂。韓冰也被釋放了,估計還是靠老錢幫的忙,她並不是那種睚眥必報的人,對於陷害她的女警,非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淡淡一笑,恩怨就此別過。從這一點來說,大家就非常欽佩她,將心比心,換作自己誰都自認沒有她那度量。 兩個人是在深秋的黃昏相逢在長春街一條水溝旁。韓冰提著包,站在掃街的鄭耀先身後,靜靜瞧著他,眼睛有些濕潤。 鄭耀先摘下口罩,不可置信地轉過身,相互對視一眼,彼此間流露出會心的微笑。 “你還好嗎?”韓冰輕聲問道。 “還好,就是有點老了。” “我也是,”韓冰走上前,對他低聲說,“我也被發配掃街了……” “和我在一起?” “嗯!” “不會吧?他們還有那好心?” “我也不知道,可不知怎麽的,就讓我來了。” “噢……”鄭耀先明白了,看來這又是老錢的關照。那老家夥雖說不大愛管閑事,但對自己還是蠻不錯的。 “你傻笑什麽?”韓冰嗔道,“為了你,我差點送命。” “我聽說了,聽說了,呵呵!想不到你也是個倔脾氣。” “你聽誰說的?” “跑我這來搞外調的人,哎呀……這可真懸哪!” “已經徹底弄清了,是有人對我刻意栽贓陷害,那個女娃被開除公職了。” “沒進班房就算她命大,若非你這身份,恐怕她連脫身都難。” “算了,人整人沒什麽意思,我現在就想平平安安過日子,這比什麽都強。” “咱倆做個伴兒好嗎?”接過她的手提包,鄭耀先突然說道,“只要能陪我說說話就行。” “咱倆不就是夥伴嗎?說說話有什麽不行?”吐吐舌頭,韓冰俏皮地笑了笑,沒想到已過不惑之年的女人,居然還能保持住如此率真。 “在外人面前,你可是一本正經不苟言笑啊……” “你算是外人嗎?”韓冰揚揚頭,閃動著星眸,“你是我的伴兒,是可以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伴兒。” 瞧瞧左右沒人,鄭耀先像做賊似的,悄悄勾一勾她的手。 “你要拉便拉,膽子這麽小,哪像個結過婚的?” “不行啊……”鄭耀先俯在她耳畔低聲說道,“群眾的眼睛,實在是雪亮,就連晚上我吃什麽,人家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又發牢騷了是不是?往後過日子還是小心為妙,不要總以為真理站在自己這邊,想做英雄也要看清形勢才行。” “你的話是對的。”仔細揣摩過韓冰的本意,鄭耀先哀歎一聲,“耿直和想做英雄的人,自古以來都沒什麽好下場,我不是英雄,也不打算做英雄,所以還是管住自己少惹麻煩。好在我只有一個愛說實話的毛病,嗯!估計改起來也費不了多大勁兒。呵呵,就讓咱們共同努力,做一對苟且偷安的虛偽人吧。” 兩個人迎著夕陽,在同命相依的驅動下,默默走在了一起。未來的日子也許更加艱難,不過再苦再難,對於早已習慣和坎坷打交道的二人來說,也許總會有辦法咬牙撐下去。 依照韓冰的意思,她想直接向組織提交結婚報告,但鄭耀先很理智地阻止了她。在鄭耀先看來,寧肯偷偷摸摸,也不要大張旗鼓弄得滿城風雨。 “我這是為你好,”鄭耀先說道,“就是提交了報告也沒用,人家絕對不會批。” “你說得不錯,但咱總要試試才行,不然偷偷摸摸的,這成了什麽?你叫我日後還怎麽見人?” “你我還是低調點比較好,省得麻煩。” “不行!”韓冰態度很堅決,意志很堅定,瞪著他毫不猶豫地說道,“你能湊合我可不行,反正不管怎樣,我總要試試!” “上面要是不同意呢?” “那我就只能把心交給你!” “可你人怎麽辦?” “等領到結婚證再補交!” 事實再一次證明鄭耀先是對的,街道主任收到韓冰的報告後,只是看了看便順手丟到一邊。 “這人怎這樣?”走出街道辦事處,韓冰低聲嘟囔著,“一點都不像的幹部。” “你知足吧,”瞧瞧左右沒人,鄭耀先又道,“人家不是沒說什麽嗎,這要是換了和諧街的主任,沒準能把你拉出去遊街。” “我要結婚犯了什麽王法?憲法規定公民不可以結婚嗎?” “姑奶奶呀!理想歸理想,現實是現實,你也算工作多年的老同志了,當年鬥地主老財的時候,有沒有站在對方的角度去考慮過問題?” “我乾嗎要站在他們的角度?” “這不就對了嗎?人家現在的思維,不就是當年你的想法嗎?咱們是啥?那是和地主畫等號的。所謂地、富、反、壞、右,別看是排在最末,但也是十惡不赦的五類分子。” “可跟你這麽偷偷摸摸,我……我就是不甘心。” “糾正一下錯誤,咱倆這不叫偷偷摸摸,畢竟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嘛!如果硬要上綱上線,那只能算臭味相投。” “你這個人說話能不能別這麽難聽?什麽臭味相投?有這麽形容自己的嗎?” “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搖搖頭,鄭耀先一陣苦笑,“也許再過一段時間,你就會明白這個社會,只有把自己罵得越狠,才能活得越安全。” 鄭耀先所謂的過“一段時間”,只是他信口那麽一說,其實將來究竟如何,他也是懵懵懂懂不知所謂。但兩個人的生活基調卻由此確定下來,韓冰不再堅持辦理結婚手續,反正彼此間只要情投意合那就足夠了,感情原本也是生活的組成部分。 兩個人在那無情的歲月中相依相伴,塵世間的種種不幸,倒也未曾影響二人之間的感情和諧。他們的感情交流主要是通過語言來完成的,倘若在不準許說話的場合下,留一塊窩頭,或是喂一碗殘湯,也可以替代語言表達出自己內心的真實獨白。 日子就是在困苦和煎熬中,一點一滴度過的。未來究竟會怎樣,誰都想不到,也不願意去想。只有活著,平平安安地活著,才能激發出生活中那為數不多的樂趣,可是對於鄭耀先和韓冰來說,他們的樂趣就是期盼彼此間的平安。這種期盼,直至“過後,兩個人在相互安撫對方心靈以及肉體的重創時,才得到了最終升華——此生若不能白發同結,寧毋死,莫偷生! “你是不是鄭耀先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是我的丈夫。”在一個淒風苦雨的夜晚,韓冰守著被打成奄奄一息的鄭耀先,含淚說道,“我了半輩子,什麽都沒剩下,唯一的財產只有你。如果有一天你也離我而去,那我的後半生還怎麽過?”她說這句話時,門外的高音喇叭中,正播放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音員那渾厚而又鏗鏘的聲音。 “又要有了,你要做好思想準備。” “看樣子,來頭不小……”微微張開腫脹的雙眼,鄭耀先有氣無力地說道。 “估計比反右還要凶猛。” “唉……我現在這樣子,難熬過去呀。” “再忍忍,估計和往常差不多,沒幾天就會過去。” “這都多少個‘幾天’了?還不如當初把我給斃了……” “不許胡說!”韓冰痛苦地搖著頭,大聲喊道,“我們都能活下去,一定能活下去!” “但願吧……”緩緩閉上眼睛,鄭耀先累了,身心都已經不堪重負,似乎快要走到人生的終點。 。 齊鳴宇已經不敢再出去做生意了,他躲在家裡打個盹,醒來時正想出去打瓶醬油,沒想到剛一出門,就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鋪天蓋地的糊滿大街小巷,,。也許是職業習慣造成的過度敏感,他急忙轉身向臥室喊道:“娘!這幾天沒事千萬別上街,外面不安全……”話音未落,一身國防綠的妹妹,蹦跳著從屋裡跑出。腦後的“小刷子”從他鼻尖劃過。 “哎喲!”周桂芳掙掙頭髮,“哥!你乾嗎抓我辮子?快放手!” “回家!”攔腰連拖帶拽,將四足亂蹬的妹妹從門口拉進堂屋。緊閉房門後,貼在門縫上小心聽一聽,直到確認了一切平安,齊鳴宇這才松口氣,轉身對妹妹低聲吩咐,“外面很亂,你不要出去惹禍。” “哼!”不屑地扭過頭,桂芳一挑眉毛大聲說道,“你懂什麽?!” “人家走路礙著你什麽?用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哥!我說了你也不懂,趕快讓開!” “我腦子是有病,可不缺心眼,像你們這麽乾那不是胡鬧嗎?總之我說不行就不行,你哪也不許去!” “你憑什麽管我?” “我是你哥哥!” “哼!你是誰哥哥呀?” “還有完沒完?都別吵啦!”從簾後探出頭,滿臉皺紋的荷香大聲嚷道,“這大清早的,你們倆就不能消停消停?” “哼!”一扭頭,兄妹倆誰都不理誰。 過了片刻,齊鳴宇掏出五元錢和半斤糧票,悄悄塞進桂芳的口袋。 “你乾嗎?”回過身,桂芳的大眼睛一眨一眨。 “這是哥給你的零用錢,省著點花。” “我乾嗎要你的錢?” “那你想花誰的錢?” “切!”掏出錢往地上一扔,桂芳噘起殷紅的小嘴。 “小祖宗啊!你別鬧了行不行?這錢怎麽能亂扔?”荷香拾起地上的鈔票,用袖子擦了擦,心疼得要命,“你呀!就是那大戶人家的小姐,連過日子都不會精打細算,唉!糟蹋錢是要折壽的!” “這都什麽年代啦,你還滿腦子封、資、修思想。” “啥叫封建?沒有你那封建的老娘,怎麽會有你這十九歲還人事不懂的大姑娘?” “我怎麽不懂事啦?” “你哥是在為你好,連這你都沒看出來?” “好什麽呀?他是在的後腿!我沒他這種反動哥哥!” “我打死你個小兔崽子!”掄起掃帚,荷香劈頭蓋臉向桂芳敲去。好在齊鳴宇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乾娘,回頭向妹妹疾喊道,“你還不快跑,想氣死娘啊!” 桂芬跳出窗戶三躥兩躥就沒影了。 “你放開我!放開我!今天我非打死這忘恩負義的兔崽子!” “娘!”齊鳴宇奪下掃帚,將她扶到床邊坐下,惆悵道,“她都這麽大了,打還有什麽用?” “唉……”一聲歎息滿面愁雲,荷香拍著大腿自怨自哀,“我是用一嘴的金牙把你們兄妹都拉扯大,可到老卻養出個小白眼狼。人都說閨女是娘親的小棉襖,可這丫頭怎麽就不讓我這當娘的省省心?” “娘,桂芳她還小……” “小?她都多大了還小?我像她這歲數,那早就是留香苑的頭牌了!” “娘!過去那點事您就甭提了,要不是周司令幫您說話,這‘您怎能躲過去?” 一聽到周司令,這眼淚就“劈裡啪啦”往下落,想想周司令對自己的好,荷香抹著眼淚感歎道: “唉!多好的一個人哪,一點官架子都沒有,還處處替別人著想,你說說,這好人怎麽就沒個好報呢?” 齊鳴宇無言以對。 “看來呀,還是周司令說得對,桂芳這丫頭跟你就是兩路人。唉!娘本想讓你們親上加親,可瞧這架勢……”拉住兒子的手,痛苦地搖搖頭,荷香老淚縱橫,“我看,你還是別抱啥希望了……” 勢態愈演愈烈,陷於半癱瘓狀態的司法專政機器,再也無力控制社會的有機秩序,隨之而造成的惡性循環便是肆無忌憚地打、砸、搶及抄家揪鬥。 鄭耀先是歷都不可缺少的角色,無論他如何保持低調,但熱情高漲的小將們,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刻想起他。從一開始,他和韓冰就被徹底打翻在地。 山城市一向對充滿著巨大熱忱,這一點從十萬人自發組織的大會,便可以略窺一斑。 鄭耀先被戴上高帽,臉上被黑白油彩塗得陰陽怪氣。韓冰也不比他好到哪去,滿頭青絲被剪得烏七八糟,掛滿破鞋的脖子上,又增加了一塊幾十斤重的大牌子。 “打倒反周志乾……”一陣呼聲如同山崩海嘯。 “打倒反韓冰!” 這聲音很熟,偷眼瞧了瞧,韓冰驚奇地發現:帶頭自己的,居然是那已被開除的女民警——宋酖。但更加驚奇的還在後面,山城市公安局局長段國維,也被人夾著雙臂像俯衝式轟炸機一般,乖乖窩在高台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打倒段國維!” “這可真叫稀奇,”韓冰暗自苦笑,“你段國維把我弄成了,沒想到最終連你也成了,呵呵!唉!這人世間的事,可真像老周說的那樣——沒地方說理去。” 段國維的表情很痛苦,汗水順著脖頸,從鐵絲流到胸前的牌子,再由牌子滴滴濺落在萬丈紅塵。 可他的表現仍不失一個男人的風范,自始至終都未發出過一聲呻吟。 鄭耀先的境遇也相差無幾,但比段國維要好上許多,畢竟他久經“鬥爭”考驗,懂得該怎樣節省分配體力。“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從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雙雙把家還……” 身上受著罪,心裡哼著歌,這就是用轉移注意力來減輕痛苦的最佳手段。 當然,韓冰也有她對付的獨門絕招,鄭耀先那邊“成雙對”,她這邊就是:“你我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總之,在對抗刑訊和暴力這方面,兩位職業特工就是比半路出家的段國維,要高出那麽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