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

作家 肖锚 分類 综合其他 | 14萬字 | 46章
第四十章
  “楊旭東還能去哪兒呢?”專案組組長眉頭緊鎖,“這都過去幾天了,居然連他半點消息都沒有,莫非……他跑了?”
  “不會,”曉武搖搖頭,很肯定地說道,“我相信他還在山城。”
  “根據什麽?”
  “他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有些話曉武不能明說,楊旭東的死穴就是鄭耀先,在他還未見到六哥之前,絕對不會離開山城。
  “那他能去哪兒呢?”
  “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我們是不是又忽略了某些事?”
  “你是說……他很有可能搞破壞?”
  “他一個人怎麽搞破壞?又能搞出什麽樣的破壞?剛才我說過,我只是擔心他給‘我們’找麻煩。”
  曉武馬上反駁道。
  “你是說,他很有可能針對我們專案小組?”
  “不是很有可能,而是太有可能了。對了!楊旭東的通緝令發出去沒有?”曉武當機立斷。
  “正在加印。”
  “不要發了。”
  “嗯?”
  “沒見到通緝令,他會認為我們只是在注意他,但並不知道他究竟是誰,這樣能起到麻痹作用,干擾他的正確判斷。”
  專案組組長點點頭,徹底服了。別看這馬同志年紀輕輕,但要論起經驗和頭腦,自己這水平和人家差了不是一個檔次,也難怪只有他能對付楊旭東。
  “我剛才是不是說過,楊旭東很有可能針對‘我們’?”
  “不錯。”
  “我又忽略了一個問題……”
  “又忽略了什麽?”曉武這種說話方式令人非常不習慣,至少專案組組長的心就始終在半空中懸著。可曉武沒注意到那麽多,他依舊以自己的方式,不緊不慢地說道:“楊旭東離開招待所後,根本就沒走遠,他一定在附近盯著我們,然後暗中跟梢打探消息。”
  “噢?那他這膽子可太大了!”
  “他本來就膽大,這已經不是什麽秘密。我最擔心的是,萬一他弄清我們的身份,然後以我們的名義招搖撞騙,還有哪個部門敢查他!”
  眼睛突然一亮,專案組組長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他馬上召集部下,吩咐重新排查全市所有招待所中,以北京某部門工作人員名義入住的外地人。臨了,他還沒忘再三叮囑:秘密進行,謹防打草驚蛇。
  果然不出曉武所料,幾個小時後,在當地派出所的配合下,專案組於和諧街紅旗賓館的入住登記上,發現一名使用“北京XX部”工作證的外地男子,而且其姓名居然和專案組某一組員的名字不謀而合。
  “這才叫掩耳盜鈴,哼哼!居然敢用我的名字!”那個組員氣得火冒三丈。
  “這家夥如此狡猾,該怎麽對付他?”專案組組長開始犯愁了,敢在風口浪尖上大搖大擺橫晃的特務,迄今為止,他隻碰到過這麽一個。楊旭東也算是令他大開眼界——原來特工還可以這麽做。
  “他徘徊在山城一直逗留不去,這說明他並未完成任務,而且這個任務,還非常重要。”
  “會不會跟鄭耀先有關?”專案組組長突然問道。
  “有這個可能,不過也不排除還有其他可能。”
  “那是不是還要對他暗中偵察?”
  “讓我去吧……”深吸一口氣,曉武的表情有些艱澀,“他這個人不是一般的精細,除了我,你們誰也對付不了他。”
  “不行!”專案組組長果斷地搖搖頭,不假思索地說道,“臨來之前,錢部長交代過我們,你的安全,比我們所有人加在一起都重要。別說是讓你冒險,哪怕有這個念頭,那都算犯錯誤!所以啊……”
  拍拍曉武的肩膀,專案組組長有些為難,“你還是死了這份心吧!實在不行,我馬上下令緝捕他。”
  “以現在這種情況,你能不能抓住人我不敢保證,就算你能抓住,但以他的個性,你也別指望能問出些什麽。所以只有我親自跑一趟,先摸清他的意圖,這才是萬全之策。”
  “不行,不行,不行……”專案組組長的腦袋晃成了撥浪鼓,眼見事已至此,曉武也不再和他理論,抓起電話要過總機,直接聯系遠在北京的老錢。他不愧是鄭耀先的關門弟子,三言兩語一講出觀點,老錢那邊也沒轍了。經過短暫的沉默,老錢叫曉武將電話交給專案組組長,不知二人說些什麽,專案組組長撂下電話後,衝曉武點點頭:“部長同意你的計劃。”
  “早這樣不就行啦,唉!何必浪費那電話費。”說著,曉武忍不住呵呵笑起來。
  “可部長放心不下,他準備乘空軍的飛機前來坐鎮。”
  “啊?”笑容在曉武臉上突然停頓,過了許久,他忍不住自言自語道,“不會對我這麽沒信心吧?”
  鄭耀先的心驟然緊張起來,這種感覺並不陌生,比曉武去香港那次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一天一宿又在漫長的煎熬中度過,黎明時分,他那憔悴的面容上,一雙直愣愣的眼睛已經布滿了血絲。“恐怕曉武又要出事,唉!我這做師父的卻一點都幫不上他。”望一望鐵門重重的牢房,又看看從窗縫裡射進來的一縷朝陽,鄭耀先感覺自己快要挺不住了。“一大早就這麽心煩意亂,唉!這一天該怎麽過呢?”
  自從曉武走後,農場方面把他轉到監獄,每天除去一日三餐,連個放風機會都沒有。他只能用吃飯和睡覺前被調暗的燈光,來大概估算鍾點。
  “韓冰也不知怎樣了,她一個女人遭這份罪不容易,老天對她實在是不公平。唉!以後有機會就多陪她說說話,心情好一些,沒準她還能支撐下去。”
  “周志乾還活著嗎?”口不能言的韓冰,此時正在鄭耀先隔壁的牢房暗自憂心,“你可不要犯倔呀!
  那些人不會因你說得有理而高抬貴手,三拳兩腳下去,你這身板還能剩下幾口氣?”可以說,韓冰遭的罪並不比鄭耀先少,此時頸部筋脈猶如火燒似的劇痛。
  但韓冰就是韓冰,倔強的她哪怕是遍體鱗傷,也不會承認這莫須有的罪名。直到有一天她被拉到刑場,和一群死刑犯並排跪在一起時,那青紫斑駁的面容,這才向法警流露出一絲感激的微笑。
  槍響了,溫熱的血滴濺在她臉上,令所有警員深感意外的是:這女人居然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法警厲聲說道:“韓冰,今天只是想警告你,再不低頭認罪,下次就該輪到你了。”
  冷哼一聲,連張嘴都吃力的韓冰,含糊不清地回道:“怕死……就……不是……好同志!用子彈……嚇我,哼!你們……還嫩!”
  “你頑固透頂!”執法者被激怒了,“不許你侮辱‘好好同志’這三個字!你已經被開除了,不配再擁有這三個字!”
  “那你……更不配!”還寄希望於周志乾不要犯倔,可她自己卻比誰都倔。嘴巴和舌頭實在很痛,韓冰也懶得與他們理論,輕蔑地仰起頭,默默回想起在昔日戰場上,那些為革命而奮勇捐軀的戰友……“我想你們,但我更加羨慕你們……”她心中充滿苦澀,嘴角依然洋溢著對弄權者那無情的嘲笑……
  原和諧街天鵝飯店,現已更名為“紅旗賓館”,是為紀念“三面紅旗”的偉大勝利,特意更改的名字。楊旭東住在四樓東側的401房間,平時深居簡出,只有在黃昏時分,他才離開房間去二樓的西餐廳進餐。
  他總是向服務員點鵝肝和波特酒,也總是在臨窗的圓桌旁放上三把椅子,一邊喝酒品著鵝肝,一邊向對面座前的酒杯,頻頻致敬。
  化裝成服務生的專案組組員,將這古怪現象反饋回總部,別人聽後是一腦袋問號,而曉武則感慨萬分唏噓不止:“楊旭東就是楊旭東……”
  “嗯?小馬,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楊旭東此舉還有其他深意?”老錢快被這師徒三人那獨特的思維方式弄瘋了。他也算是在情報戰線工作多年的老同志,但全國那麽多部下,唯獨鄭耀先和馬曉五,他卻怎麽也把不準脈。
  “快到時間了,楊旭東又該下樓吃飯了……”歎口氣,曉武轉移了話題,“等他一出來,我就進他房間察看。”
  “需要我們怎麽配合?”老錢追問道。
  “不需要,人多反而容易被他看穿。”閉上眼睛,將行動步驟做最後的確認,馬曉武拾起桌面上的手套。
  “要不……我叫餐廳的同志拖住他?”
  “可以,但不要拖太久,以免他起疑心。”
  “好!不過你要注意,千萬不要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噢?”
  “楊旭東持有英國護照,一旦沒有確切的證據,這會給我們外交帶來麻煩。”
  正在這時,身旁的報務員突然喊道:“注意,目標已經出動,十秒鍾後將拐過樓梯口。”
  楊旭東漫步走下樓梯,踏上二、三樓之間的緩步平台。他看看貼在牆壁上的標語,不由輕輕念了句:“‘一天等於二十年’……呵呵呵……”又看看標語下的小字,寫得同樣是精彩絕倫,“‘吃飯不要錢就是好’……嗯!早知這樣,我來這裡還帶什麽錢?這可真是……”
  話語突然停頓,他趕緊摸摸口袋,不巧的是還真就沒帶錢。自嘲地笑了笑,轉過身,又重新登上台階。“唉!這記性可大不如前了……”
  閃進室內,曉武背靠房門四下觀瞧,屋裡的陳設很簡單:一張大床,床前是書桌,上有台燈、暖瓶和提包。窗簾緊閉,在昏暗的微光下曉武注意到門前半步之外,悄然撒落著一層淡淡的煙灰。
  “果然狡猾,”心中暗道,“只要稍微用力一開門,就會拂走煙灰,即便沒被拂走,來人也會踩上去,哼哼!一步之內,想收腳都來不及。”小心跨過煙灰,曉武盯向那提包,這也許就是楊旭東的貼身之物。伸手捏了捏,感覺裡面似乎裝了許多東西,隨手按開遮光電筒,仔細確認拉鎖上是否有蛛絲或者乾膠等機關,直到確信再無疑問,這才輕輕地,一點一點拽動拉鎖。拉開一半後,慢慢撐開提包向裡望去,突然,一個棕色的皮夾躍入眼簾……
  “錢包?”倒吸一口涼氣,一種不祥的預感在頭腦中快速閃過,“吃飯沒帶錢包……哎呀!他很可能回來取錢!”正想迅速撤離,就在這時,門口傳來腳步聲……
  這間屋子根本藏不住人,而曉武也沒時間去考慮該怎麽辦,腦子裡想的是不能向任何人暴露自己的特殊身份。快速合上拉鎖,幾步竄至窗前,在鑰匙擰動鎖眼的一刹那,他拉開窗簾推開窗戶,從四樓毫不猶豫地一躍而出。
  “啊……”樓外傳來陣陣驚呼,老錢從椅子上猛然跳起,衣背全是細密的冷汗。
  “小偷!小偷跳樓啦!”人群迅速圍攏,衝天的喧鬧聲中,專案組組長挪動著身體,走到窗前向樓下瞥過一眼,就此便一動不動,猶如泥塑木雕。不知過了多久,他艱難地轉過脖子,顫抖著聲音,對老錢哽咽道:“部長……馬同志……身上……地上……可都是血啊……”
  失魂落魄地望他一眼,老錢那樣子,好似一幢搖搖欲墜行將坍塌的大廈,在警衛人員的盡力攙扶下,他擺擺軟如米粉的手臂,拖著走樣的哭音,喃喃自語:“別讓我看……我不能往下看……不能……曉武啊……我不敢看哪……”
  “首長!!”
  兩眼一黑,老錢轟然癱倒……
  楊旭東往樓下望了望,便關窗合簾。悠閑地走到提包前,打開後仔細檢查,發現隻少了些現金。
  而關鍵物品,例如貼在信封上的郵票,依然是紋絲未動。“一個小偷?唉!算了,錢財乃身外之物。”
  言罷提起皮包,頭也不回地向門外走去。
  昏黃的燈光由亮變暗,這是就寢的信號。鄭耀先倚在潮濕的山牆上,焦慮的面容下,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在劇烈撞擊著胸壁。又是一天過去了,像這樣的日子究竟還要熬過多久,他連想都不敢再想。
  脫下鞋子扔到一邊,解開胸前衣扣,大口呼吸著窒息的空氣。他睡不著,也不想睡,靜靜地坐著,默默地思考,直到晨曦初現天光放亮,這才合上艱澀的眼皮,吐出一口久藏於胸的悶氣。
  一個獄警走到北京來客身邊,俯首低語幾句。
  “你說什麽?”北京來客豁然起身,看看牢中萎靡不振的鄭耀先,“有人要把他帶走?”
  “是的,這是由中央某部簽發的密令。”將文件放在桌面,獄警閃身站到一旁。北京來客點點頭,迅速從腰間解下鑰匙。
  鄭耀先被立刻提出監獄,在三輛吉普車和一小隊士兵的押送下,到達原國民黨陸軍醫院——現中國人民解放軍第X醫院。老錢正躺在高乾病房打吊瓶,一見鄭耀先進來,他忍不住流下眼淚。曉武出事後,原本還有兩個人可以對付楊旭東。但韓冰剛剛被同屋案犯打傷,現在不能動彈。而鄭耀先呢?老錢一想到他就內心愧疚,與其相見尷尬,還不如不見,但形勢已由不得他再考慮個人感受,是楊旭東逼得他必須當機立斷做出抉擇。
  二人的相見似乎並不融洽,鄭耀先冷漠地望著他,仿佛這失魂落魄的老人根本沒在記憶中出現過。“曉武出事了……”觀察著鄭耀先的臉色,老錢強抑悲痛,將事情的經過概述一番,末了他還補充一句,“曉武沒暴露身份,他是好樣的……”
  靜靜地聽著,直到他講完,鄭耀先這才轉身向門口慢慢跛去。
  “老鄭……”
  “老鄭已經死了……”停下腳步,他頭也不回,“從曉武跳樓那一刻,鄭耀先這個人就已經死了……”
  話音未落,已是如鯁在喉,“你……你覺得他活著還有什麽指望?”
  “老鄭……”
  “唉……算了吧,乾我們這行的,都是命中注定不得善終……”鄭耀先蹣跚著走出病房,卻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撲在牆壁上,額頭撞得鮮血淋漓,“曉武啊……曉武……是師父害了你,師父不該把你領進這一行……”他雙手交替扶著牆壁,拖拽著軟如面條的雙腿,一步一步,在便衣的攙扶下,用力向手術室挪去。
  一條本應在半分鍾內走完的通道,他卻足足花了十分鍾。
  “該患者左臂肱骨外科頸骨折、尺骨鷹嘴骨折、腕骨骨折,左側腋神經和臂叢嚴重受損,左腿股骨頭骨折並髖關節後脫位,同時伴有坐骨神經和膝關節交叉韌帶損傷……”護士對老淚縱橫的鄭耀先解釋道,“他內髒也嚴重損傷,脾破裂,一根鐵條穿過腸管,直抵腹主動脈……”
  “大夫……您能不能告訴我……他……他還有什麽地方是好的……”拖著顫音苦苦哀求,鄭耀先的眼神流露出深深的絕望。
  護士不吭聲了。
  “我可以看看他嗎?”強抑陣陣眩暈,鄭耀先趴在長椅上不停地喘息。
  “這……”為難地搖搖頭,護士囁嚅著又道,“他還在搶救中,你現在進去恐怕……”
  “我要看看他!我要看看他!”一聲暴喝,嚇得護士花容失色後退連連。
  “讓他進去吧,”專案組組長在一旁流著眼淚,“不進手術室,隔著玻璃在外面看看。”
  “這……好吧,我去問問主任。”
  披上白大褂,在民警的攙扶下,鄭耀先強打精神走進手術室。隔著明亮的玻璃,看到面色灰白兀自昏迷不醒的徒弟,他再也抑製不住滾燙的淚水,慢慢抬起手臂,向生死未卜的徒弟,莊嚴地敬個軍禮……“曉武啊……你……你終於合格了,合格了……”話音未落,便已肝腸寸斷泣不成聲。
  情報員有時真的很無奈,即便曉武能被僥幸救活,可為了掩飾其身份,為了降低影響,組織上不但會開除他的公職,而且還要依據刑法的盜竊罪判處他有期徒刑。可以這麽說,情報員是絕對不能失手的,否則等待他的將是災難。
  不知是被誰攙進了休息室,剛剛拔下吊針的老錢呆呆地坐在沙發上,望著淚眼惺忪的鄭耀先,慘然一笑:“老鄭,我們對不住你……”
  “對不住的是我一個人嗎!”指著老錢,他大聲問道,“我!鄭耀先,代表犧牲的老陸,代表為革命獻身的墨萍,代表千千萬萬為人民解放事業而犧牲的同志,請你回答:你們的所作所為,能對得起這些同志嗎?能對得起被烈士鮮血染紅的江山嗎?”
  “老鄭,你這叫什麽話,怎麽還出來個‘你們’‘我們’?難道咱們不是同志嗎?”
  “我們還是同志嗎?”咬著牙,含著熱淚,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我是,而你呢?是高高在上的大領導,我只能仰仗您的鼻息,苟且偷生啊……”
  “老鄭,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還是不是好同志了?還能不能講真話?還能不能對人民群眾負責?”
  “廢話!我一個小破部長能頂什麽用!”說著老錢一把扯開上衣,攤著手在屋裡來回踱步,“那麽大的產量啊,畝產量那麽高啊!
  可今年開春餓死人的時候,這些糧食都哪兒去啦?啊,難道一把火燒了不成?你有脾氣,可你想沒想過我也有脾氣,我這脾氣該向誰發?你就是個情報員而已,國家大事你管得了嗎?你告訴曉武‘心裡裝著國家就行,老百姓的死活與你無關’,可你又是怎麽做的?心狠手辣的鄭老六,什麽時候變成了悲天憫人的活菩薩了?”
  幾句話說得鄭耀先啞口無言怒火全消,他一屁股栽倒在沙發上,不知應該是歡喜還是傷悲。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對自己的想法決不後悔。
  “以你現在的問題,我們都不該再用你!非但不能用你,相反還應該槍斃你!你以為每次平安無事那都是你自己的本事啊?狗屁!沒有我們這些老家夥替你暗中頂缸,你的骨頭早就化成灰啦!”
  長籲一口氣,摸摸因過度激動而發脹的胸口,老錢感歎道,“可現在是沒辦法,誰叫你培養出個楊旭東呢。自己造的孽,總不會讓別人替你還吧?”
  “讓我去抓楊旭東?”鄭耀先微微一愣,“難道楊旭東回來啦?”
  “那你以為是誰害了曉武?為了曉武,你還有理由推三阻四嗎?”
  抱住自己的頭,鄭耀先從未如此痛苦過。他現在所想的已不再是難過,而是該如何阻止自己發瘋。
  “腳踏兩隻船,老鄭哪!不是我說你,你‘千算萬算,神仙難辦’,可到最後怎麽把自己也算進去啦?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
  “老錢,讓我靜一靜行不行?”
  “可楊旭東能讓我們安靜嗎?”
  “別逼我好不好?”
  “好!我不逼你,但隻給你一個晚上的考慮時間!記住:別跟國家提條件,我們也不會接受任何條件!因為……”看看痛苦不堪,感情和理智正在做劇烈思想鬥爭的鄭耀先,老錢逐字逐句說道,“因為你是個公職人員,是一切都屬於國家的特殊職業者!”
  齊鳴宇背著鞋盒遊街過巷,極力尋找一些小生意。這年頭的手工業者大多被國家攬至麾下,可他則不同。一來出身有問題,二來腦子有問題,三來性格有點問題。所以,他就成為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困難戶,連街道都懶得管他。
  自從陳國華出事後,周桂芳和做保姆的荷香又回到北條巷那間破屋子。進入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後,隨著糧食減產、自然災害等衝擊,荷香一家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困難。浮腫、夜盲等一系列營養不良疾病,對這個多姓氏的家庭進行著無情的摧殘。
  雖然齊鳴宇的腦子有點問題,但他非常懂事。望著敲掉最後一顆金牙的荷香,他把課本丟進爐膛,然後拍著胸脯說道:“我出去賺錢,養你,養我妹妹。”
  “可你怎麽也該念完初中,媽就是再苦,也會供你……”
  “我已經二十歲了,念不念也沒什麽意思,還是找點事乾乾吧。”
  願望是好的,但現實非常殘酷,能有勇氣接受特務子女的單位,在山城還真就找不出幾家。多次碰壁後,在萬般無奈之下,齊鳴宇不得不乾起老本行,每天背著修鞋箱子,和取締個體私營者的政府工作人員,在城裡大街小巷進行著“遊擊戰”。
  齊鳴宇並未接受過正規的“遊擊訓練”,他是在“戰爭中學習戰爭”。可以這麽說:幾個月下來後,他不但對山城的街巷了如指掌,而且還能在人群中一眼認出誰是“政府”。可就在一九六○年三月下旬的某一天,當他擺脫追兵鑽進光明電影院的散場人群時,卻在一側牆體上意外發現三個字:
  楊喜兒。
  他愣住了,死死盯住這幾個粉筆字,久久無語。
  當夜九點二十二分,一個身穿風衣體格魁梧的男人,被他帶進落鳳山菩提寺的一間佛堂。
  “我先走了。”齊鳴宇衝這男人一點頭,看看跪倒在蒲團上手持木魚口宣佛號的僧人,鞠了一躬,便轉身退出掩上房門。
  木魚越敲越慢直至凌亂不堪,隨著一聲低沉的磬音,僧人慢慢站起,回頭凝視著面前的男人:“居士從何方來?”
  “你期待的地方。”
  “路上有麻煩嗎?”
  “狗太多,不過還好,都被我擺脫了。”
  兩個人好像認識,似乎久別重逢。
  “你……是不是溫家老店的溫老板?”男人突然問道。
  點點頭,僧人微微一笑:“跟我來吧!她等了你很久。”
  隨著僧人走出後院,登山越澗東行二十裡後,在天光放亮的拂曉,來到一座人跡罕至的山谷前。
  “進去吧,她在裡面等了你七年。”
  他的雙腿十分沉重,嗓子如同塞進一團亂麻。山谷恬靜怡人,兩側山麓下,開滿芬芳撲鼻的墨蘭,遠處清幽碧綠的水塘中,幾隻白鵝翻動紅掌,耳鬢廝磨……
  一個白發女子,嗅著手中蘭花的芬芳,漫步在林蔭下的曲徑,遙望那遠遠向她走來的男子,一滴晶瑩的淚珠濺落在柔嫩的花瓣上……
  “同志,您找誰?”女人哽咽著問道。
  “一個故友,失散多年的故友,她是我同甘共苦的心上人……”男人深情地回道。相互久久地凝視著,直至雨淚沾襟,這才忘情地吻在一起。
  “旭東……”
  “別說話……讓我抱著你……就這麽抱著,直到死……”
  又是一陣忘我的纏綿,再分開時,兩個人已是泣不成聲。不知過了多久,楊旭東捧著許紅櫻那憔悴的瓜子臉,喃喃說道:“你我一別就是七年,這麽多年,實在是苦了你……”
  “不要再說了,比起那些妻離子散,至今仍在隔海相望的同志,你我有生之年還能相見,這已是萬幸了。”
  “知道嗎,我至今最喜歡看的電影,還是《白毛女》,沒想到再次相逢,我的喜兒……她的頭髮果真白了……”
  “我老了……”幽幽歎口氣,將自己深深埋進楊旭東的胸膛,“可我也知足了。”
  “你沒有老,在我心裡,喜兒是永遠都不會老的,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喜兒長了頭髮,這是我沒想到的。”
  “壞死了你!”輕輕在他胸口上一捶,許紅櫻嗔道,“人家的頭髮,可都是為你留的,只可惜等到它白了,你才出現。”
  楊旭東感慨萬千,將“喜兒”緊緊摟住。過了許久他長歎一聲,不得不轉移開那傷感的話題:“這七年來,你一直都在這裡嗎?”
  “我還能去哪兒?除了隱居深山當野人,我實在沒有辦法了。”
  “弟兄們還好嗎?”
  “沒什麽兄弟了,還剩下七八個,也都是老的老,病的病。最慘的時候,大家擠在一座山洞共用一件棉衣,連堆取暖的火都不敢點。”
  “那吃得還好嗎?”
  “哪有什麽吃的。一年固定有幾個月是野菜樹皮,就連去人家地裡偷糧食,都要弄成是野獸禍害的痕跡。唉!最慘的是沒有鹽。城裡盤查得緊,還要憑戶口憑票購物,要不是四年前老溫去他叔叔的廟裡出家,恐怕直到現在,我們還只能摳地裡的鹽鹼吃。”
  一聽這話,楊旭東柔腸寸斷揮淚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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