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鄭耀先明天要走?”聽到江欣的報告,韓冰大吃一驚,“沒想到,他的嗅覺倒很敏銳,遠遠出乎我的意料。”“鄭老六說咱們這兒已經亂成一鍋粥,再不走恐怕會跟著吃掛落兒。” “那你就沒想辦法多拖住他幾天?” “該使的勁兒我都使了,可他比狐狸還狡猾,我能有什麽辦法?”江欣也是一肚子火氣,她萬萬沒想到,這麽多人居然拿個小小的鄭耀先毫無辦法,“其實今天你就該扣下他,我就沒琢磨明白,明明已將他們一網打盡了,為什麽還要放虎歸山?” “沒有證據啊……”韓冰搖搖頭,無奈地說道,“小江,情報工作很複雜,如果我們沒有足夠的證據,就貿然抓捕鄭耀先,恐怕會在輿論面前處於被動。這對我黨形象有什麽影響,你考慮過沒有?” “可我氣不過!”江欣咬咬牙,“一看他那二五八萬的拽樣,我就想毒死他。” 韓冰點點頭,認可內線情報的準確性——鄭耀先果然是美女殺手,只不過他是傷害美女,令美女欲除之而後快的罪魁禍首。 想了想,江欣突然疑惑地問道:“韓姐,我沒弄明白:你怎麽知道那部機器不是電台?” “當時鄭老六有句話你注意到沒有?” “哪一句?” “‘韓小姐,我可是受國際公約保護的新聞記者’。” “這句話能代表什麽?明明就是他無計可施故意拖延時間嘛!” “可鄭老六陷入無計可施了嗎?他明知道自己是在進行間諜活動,為何還要這麽說?” 想了想,江欣長長歎口氣:“看來我還是繼續做機要員吧!這種刨根問底累腦子的工作,的確不太適合我。” “呵呵!”韓冰笑了笑,又道,“他胡說八道的目的就是想讓我產生錯覺,認為他是黔驢技窮。如果我中了圈套,就會迫不及待打開機器,那後果你該清楚了吧?鄭老六肯定會倒打一耙,利用‘無故構陷扣留新聞記者’‘違反人權’等一大堆理由,攪得天翻地覆四鄰不安。現在是什麽時期?國共關系很緊張,大戰一觸即發,我怎能因為一個小小的疏忽,令我方軍調代表在談判中處於下風,給國民黨製造進攻的借口。” “可我還是沒明白,你到底是怎麽識破陰謀的?” “他的情緒。不知你注意到沒有,我要打開機器時,鄭老六似乎有些不情願。” “這又能說明什麽?” “假設一下:正常人如果遇到這種情況,如果情願,那就是機器裡面沒有問題,反之肯定大有文章。我這麽說你能理解嗎?” 江欣點點頭。 “但是一個受過專業訓練的特工,他在這種情況下不情願又能怎樣,難道還能阻止我們工作嗎?” “不能,的確不能。” “所以反常即為妖。依我的工作經驗,一個特工在這種情況下,要麽徹底驚慌失措如喪考妣,要麽無動於衷聽之任之,甚至考慮該如何脫身保命。你瞧瞧鄭老六,他符合哪一點呢?若不是有陰謀,還能怎樣解釋?” “那楊旭東呢?他在墳場的所作所為還有什麽好說?” “楊旭東也很聰明,雖然被我們當場擒獲,但是沒有人親眼目睹他參與破壞。” “在場那麽多人,怎會沒有?” “特務使用了燃燒彈,要知道,我們的戰士從逆光角度根本看不清山上的情況。因此,我們也只能推斷楊旭東參與了特務活動。” “他還用參與嗎?”江欣心中一陣氣苦,“要說楊旭東沒搞破壞,你相信嗎?” “我也不信,但是沒辦法,因為我們找不到對楊旭東不利的證據。更何況,我們拘捕楊旭東並沒有把握扳倒鄭耀先,他甚至幾句話就能撇清和楊旭東的關系,所以現在還不是動他的時候。你知道嗎,楊旭東在被提審時都說了些什麽?他說自己深夜外出是為了找女人方便……” “呸!臭流氓!” “……先不說他人品如何,總之他所說的話,完全對應和那反動地主在一起的事實。至於他攜帶的攝影機,據他解釋是為拍攝解放區田園夜景。當然,這肯定是在胡說,可惜他沒有進入軍事禁區,我們也無法駁斥他。後面的事情就沒再問,估計不出意外,他一定會說兩個人在偷情時遇到了綁匪。總之,這個人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狡猾,他和鄭耀先都是不同於一般的特務,使用普通手段去對付,那會令我們更加被動。” “聽你這麽一說……唉!”江欣有些犯愁了,“他們太可怕了,不是一般的可怕,用人來形容他們…… 嗯!有點委屈。” 鄭耀先要走的消息,在軍區內部引起軒然大波,該如何解決鄭耀先的問題,軍區主要領導不得不放下手中工作,為此專門開了一次碰頭會。 根據政委陳國華同志提議,放走鄭耀先那就是對人民犯罪。與會代表就此話題立刻展開了討論,特別是江百韜,乾脆拍著桌子義憤填膺地喊道:“要是放走這罪大惡極的特務,我們黨委該如何向死難的烈士交代?老百姓今後會怎樣看我們黨?這種滅天理喪人心的事情,在座各位誰能負責?” “老江,老江,”一擺手,陳國華插言道,“我們誰也負不起這個責,你別激動,別激動。” “可鄭耀先鬼得很,他偏要選在我們和國民黨決裂前離開,這誰能擋得住?”政治部主任苦笑道,“我現在才明白,他‘鬼子六’的綽號不是白叫的,可真讓人頭疼!” “三個臭皮匠難道還頂不上個諸葛亮?”一指在座的頭頭腦腦,司令員周雲鵬氣得就差掀桌子,“你們也是玩了幾十年腦子的人,噢!一個小小的‘鬼子六’就把你們全撂趴下啦?丟人!不是我說你們,就為這麽個東西還開會?啊?沒事乾哪?吃飽了撐的?算了!要依我說,咱也別費那心思,直接把人扣下就全都省心!” “老周,這可不行,”陳國華心有余悸地說道,“扣住一個鄭耀先事小,可我們在山城辦事處的同志,也甭打算回來啦!用鄭耀先一條命,換我們幾十位同志的性命,你覺得這筆買賣劃算嗎?是不是有點抬舉他?” “那你說怎辦?” 看看江百韜,陳國華有些左右為難。 “老陳!咱這不興婆婆媽媽,你快說!” “我和老江商量過,”喝口茶,陳國華的口氣略有些尷尬,“當然,人嘛!我們還是要留。” “廢話!這還用商量?” “不過留人也要講究個技巧,你比方說,他走我們不能攔,可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這個人在半道出點什麽事,嘿嘿!那責任就指不定是誰的。” “嗯?你想在國統區把他……”陳國華做個斜劈的手勢。 “在國統區並不理想,”江百韜接過話題,“那是他的勢力范圍,根深蒂固,我們不方便下手,最好是在國共交界的緩衝區,只要槍一響,沒人能說清是誰乾的。” 陳國華陷入了沉思,叼著煙卷權衡半天,最後不得不歎口氣,心悅誠服地說道:“嗯,我看行。唉! 要說帶兵打仗,你們不如我,可要說陰險,呵呵!把我捆成仨,也頂不上你們一個。” “那就這麽定了。”松口氣,陳國華轉身看看韓冰,韓冰也在瞧著他,兩個人都從對方腦門上,看到了一層細汗。“我們這是在玩火呀!”陳國華暗道,“玩不好,黨的形象可全叫我們給毀了……” 與此同時,收拾行裝準備動身的楊旭東,正在被一件煩惱苦苦折磨。 “還在想那個女人?”鄭耀先隨口問道,“你放心,她由一處的人關照,肯定能離開共區。” “六哥的話我信,可現在鬧出這麽大動靜,一處那些渾蛋連自身都難保,更何況還帶著個女人? 唉……” “喜歡她了?” “還談不上。” “既然不喜歡那就好辦。反正這裡已經和我們沒有關系了,哪怕共軍把地皮炒熟,也是他們的事情。” “六哥,您真覺得我們徹底安全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這才剛剛開始,又怎會安全?” “那您打算如何處置江欣?”將捆行李的繩索使勁勒了勒,打個死結,滿頭大汗的楊旭東直起身,低聲問道,“關於江欣的情況,我不解釋相信您也清楚。只不過有一點我很困惑:那就是她能不能跟我們走?” “她肯定跟我們走,這一點不用考慮。我所想的是:為什麽有人非要選定明天下午三點十五分為我們送行?” “我也奇怪,哪個時辰不好選,怎會把時間定得這麽死?” “這裡面有文章啊……” “六哥想到了什麽?” 搖搖頭,又點點頭。楊旭東不便打擾陷入沉思的鄭耀先,盡管他有許多話想對六哥傾訴。 二處肯定有人要置六哥於死地,究其原因,不外乎六哥的存在,已完全成為他們升官發財的絆腳石。身受官場打壓多年的楊旭東比誰都清楚一點:世上沒有扳不倒的頂梁柱,再有能耐的人也躲不過背後突射的子彈。“六哥對我不薄,他還要舉薦我,可我應不應該提醒他注意某些問題呢?” 一想到自己即將卷入那無情的派別內鬥,他的頭立刻變成了兩個大。 “旭東,你在想什麽?” “噢……沒什麽,只是……”咬咬牙,楊旭東痛苦地喃喃自語,“六哥,回家後我陪你出去走走……” 鄭耀先點點頭,沒說話,抬手撣撣身上的煙灰,緩緩吐出憋在嘴裡的青煙。 經過解放區軍民大力配合,在逃的中統特工終於大部落網。但遺憾的是,分散逃竄的老黃,在許紅櫻這條“地頭姑子美女蛇”的有力配合下,僥幸逃脫了。一處此次行動非常失敗,由於陳浮的意外失蹤,在沒有收到明確刺殺目標和後續行動指令的前提下,全軍覆沒已是必然結果。 “抓住幾個總比沒有強,反正都是主犯,司令員踢誰不是踢?”韓冰隻好這麽安慰自己,而陳國華也是如此配合的。 幾個衣衫襤褸形神猥瑣的國民黨特務,在“謝絕”任何合作後被押赴刑場。當然,處決他們的場面鄭耀先是無緣以見的。據當地老鄉傳聞:殺犯人那天,周雲鵬和陳國華都出席了,掉了腦袋的人犯,那沾滿黃泥的頭顱被周雲鵬一腳踢進了臭水溝。至此,共產黨的高級將領中,一位綽號叫作“周大腳”的虎將,聞名於國府內外。 關於如何對待鄭耀先,解放區各級主管不約而同表現得異常低調。大有一種“你願來便來,願滾便滾”的架勢。就像當初平平淡淡迎接鄭耀先一樣,現如今似乎又想將他悄悄送走。低調,絕對是那個年代,那段特殊歷史時期,那座被紅旗所覆蓋的天地最強有力的主旋律。被主旋律光輝所籠罩的鄭耀先,對此也並無任何異議,因為他知道自己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六哥猜得不錯,江欣果然跟我們一起走。”臨動身前,楊旭東悄悄對鄭耀先說道,“而且共軍還派出個警衛班負責安全。” 摸摸自己的脖子,想象一下腦袋被人踢飛的感覺,鄭耀先對楊旭東深有感觸地說道:“其實,共軍的刀也很快,殺起人來他們照樣不手軟。” 午後的天空中飄起蒙蒙細雨,山間田園頃刻間變得鬱鬱蔥蔥,望著庭院中的石板路,欣賞路上那細膩濕滑的青苔,鄭耀先突然有種強烈的失落感。 “六哥?”看看遠處正在套車的八路士兵,楊旭東的目光變得異常犀利,他冷眼瞧著鄭耀先,嘴角微微抽動,“老板是怎麽死的?” “你不會連我都懷疑吧?” “我不敢……但我想老板都能突然一命嗚呼,更何況是我們這些小卒子。” 鄭耀先悠悠歎了口氣,說道:“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在某個位置上雷打不動,更何況是老板。該挪窩就挪窩,這是鐵定的潛規則。” 楊旭東點點頭,稍稍緩和了語氣:“六哥,無論怎麽解釋,在外人看來,我楊旭東從今往後就是你的嫡系。君榮臣辱,君辱臣死,你喝粥兄弟我決不吃乾飯。既然六哥當我是自家兄弟,那兄弟也沒什麽好說的,這條賤命,從此就是你六哥的。一根繩,剁成兩截,拴上你,也吊上我。” 楊旭東所說的這番話,令鄭耀先在心裡記了一輩子。漂亮話誰都會說,關鍵就在於說話的時機,正如一個因饑渴而暈倒在沙漠中的旅行者,能送給他一碗水的人,恐怕會令他終生難忘。 帶隊的八路是個警衛班長,姓常。握手後,他告訴鄭耀先人人都稱他為“老常”。韓冰沒有露面,老常解釋說她還有重要事情要處理,脫不開身。 江欣和楊旭東先將照相器材搬進前車,兩個人誰都沒理誰,似乎就是擦肩而過的陌路人。 “上車吧!”老常一揮手,隨後指引鄭耀先等人登車,“下午是俺當班,俺是個粗人,只會打打殺殺,有什麽照顧不周,你們這些文化人可別見怪。”這個自稱是粗人的漢子倒顯得很客氣。 幾個人擠進狹窄的車廂,各自想著心事,楊旭東瞥瞥老常腰間的駁殼槍,又偷偷瞧一瞧江欣的神色,順便擠到二人中間蠕動著身子坐下。 “你幹什麽?”江欣瞪著楊旭東,怒道,“就這麽點兒地方,你照顧照顧別人不行嗎?” “嫌擠你自己雇車。”楊旭東頭不抬眼不睜,連說話都沒好氣。 “你……”咬咬嘴唇,江欣憤怒地將頭甩到一旁,高聳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整個身子都在伴隨粗重的呼吸而顫抖。 “好啦好啦!”老常笑了笑,出面做起和事佬,“沒有多少路,大家堅持一下,要不然……我出去押車,也好給你們勻出個空場。” “那就勞煩您了。”鄭耀先拱拱手,隨後狠狠瞪了這二人。 大車駛出山坳,徑直向北行去,一路上誰都沒說話。鄭耀先輕輕挑起窗簾,打量著押車士兵。這些兵衣衫破爛,補丁摞著補丁,有的就連鞋子都綻出腳趾,若非他們身上那久經戰陣的殺氣和保養良好的武器,很難想象這曾是令日寇聞風喪膽的老八路。 八路軍缺糧少餉已不是什麽秘密,國民政府早在幾年前便停發了他們的一切補給,八路目前所使用的軍用物資,都是依靠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換來的。 “金先生,”楊旭東捅捅沉思中的鄭耀先,伏在他耳畔低聲說道,“這條路有點不對。” “噢?”鄭耀先趕緊打量周圍環境,果不其然,這條路和他們進入解放區時截然不同。雖說道路兩旁依舊是高山峻嶺,但路面卻顯得更加幽靜狹窄。 “共產黨恐怕要下黑手。”楊旭東的眼睛變得血紅,他冷靜地打量著每個士兵,大有一種先下手為強的勢態。 周圍的氣氛迅速凝固,鄭耀先感覺自己好似坐在一觸即發的火藥桶上。盡管這場戲的主角是他,但他本人卻遲遲不能入戲,除了苦笑,還是苦笑,手足相殘的悲劇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他除了歎息造化弄人,還真就沒有其他解決辦法了。 活著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有著無窮的誘惑力,鄭耀先當然也不例外。如果眼前的士兵陡然發難,那他也必然會奮起還擊決不坐以待斃。不能暴露身份,還要保證自己的生命安全,此情此景,換作神仙那也是束手無策。他鄭耀先不是神仙,隻想臨死拉個墊背的。 反擊需要武器,在進入解放區以前,按照規定,他已將隨身配的槍留在了國統區。此時此刻,在別無選擇的前提下,鄭耀先將目光停留在老常的駁殼槍上,而楊旭東,則緊盯其他士兵腰間的手榴彈…… 鄭耀先走了,然而這只是鬥爭的剛剛開始。韓冰發自內心感覺到了鄭耀先的可怕,這個人就像根魚刺,如鯁在喉不除不快。我黨的行事作風一向光明磊落,但這種光明磊落並不包括那些人人得以誅之的惡徒,對於這滿手血腥的鄭老六,軍區黨委迅速做出決定,將具體執行權交由韓冰負責。 收拾鄭耀先這可是門大學問,既要保證不給外界留下口實,又要將這人渣乾淨徹底地消滅掉。“能不能撐過這劑毒藥,就看你是不是九條命的貓。”韓冰秉燭盯著五萬分之一軍用地圖,提起鉛筆在“洋馬河”方向重重畫了個圈。 “科長,鄭耀先沒有完成任務,那他回去該怎麽交差?”副手馬小五拄著拐杖在一旁說道。由於切身的感受,使得馬小五對以鄭耀先為首的特務組織深惡痛絕。如果不是腿傷的緣故,他肯定會主動請纓親自上陣操刀。 “你說錯了,他現在離完成任務只有一步之遙。” “科長……您是說……可……可我怎麽沒看出來?” “如果你是鄭耀先,在這種環境下,什麽時間,什麽地點才是最佳接線時機?” “什麽時候都可以接線啊?只要他小心,我們總不會連他上廁所都監視吧?” “小馬呀,你剛接手工作,對這一行還不太熟悉。乾我們這一行講究個‘穩、準、狠’,不出手則已,出手則必須一擊中的。鄭耀先是個什麽人?鬼得很哪!在我們眼皮底下沒敢動,並不代表他會放棄行動。現如今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也是最安全最穩妥的出手時機,換作是你,能輕言放棄嗎?” “您是說……他把接線時機選定在離開解放區?噢……原來這幾天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幌子,目的只是為這短短的幾個小時?” “具體說,應該是通過國共緩衝地帶那短短的幾分鍾。”將鉛筆在桌面上一拍,韓冰嘴角泛起一陣冷笑,“以他的個性,只要還在解放區,就肯定不會出手。這一路上,還有什麽地方能比緩衝地帶更加合適?” 仔細琢磨琢磨,小馬徹底折服了,他由衷地點點頭,感慨道:“乾這一行沒個七巧玲瓏心還真是不行,只是憑分析和推斷就能預知對手要做什麽,唉!科長,我算是對你心服口服了。” “我沒有你說得那麽神,所謂百密一疏,也有我照顧不到的地方。就拿這件事來說,憑我多年工作經驗所形成的預感來看,就總覺得有什麽地方疏忽,至於疏忽了什麽,到現在也說不上來。” “科長,我看您是過於小心了,由老常帶隊,您還有什麽不放心?老常可是位經驗豐富的老偵察員。不是我誇他,當年小鬼子就是這麽說,有他配合江欣,估計鄭耀先是在劫難逃。” “是啊,老常的確是位值得信賴的好同志,不過……我怎麽還是感覺有些不妥?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呢?” 車隊在山道中逶迤而行,緊張氣氛一直伴隨每個人悄然步入夜幕。傍晚時分,雨水漸歇,眾人走到一條被稱為“洋馬河”的溪畔。 這是一條時常乾涸的小河床,它從崇山峻嶺中穿行,孕育方圓十幾裡的貧瘠土地。在戰爭年代,一條洋馬河將根據地和淪陷區劃分成兩個世界,如今,洋馬河仍然重複著過去的貧瘠,但是根據地對面,卻由淪陷區換成了國統區。1945年夏天,一場災難深重的民族解放戰爭緩緩拉開帷幕,洋馬河這條名不見經傳的小溪,卻在一夜之間躍居於民國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這裡,已沒有原來意義上的居民,由於戰爭帶來的惡果,出沒於這條小溪附近的,基本都是武裝到牙齒的士兵,以及為阻止這些士兵行動而特意鋪設的地雷。民國報紙曾形容這裡是“一寸山河一顆雷”,如今能夠越過雷區到達彼岸的,也僅有一條泥濘彎曲的小路。 指著洋馬河對岸,老常微笑著解釋:“從這兒北上十裡,就是國民黨的駐軍,我的任務也就到此為止。” “你們不辦交接手續嗎?”鄭耀先從容地問道。 老常沒作回答,他大聲命令手下停車,隨後指著首車的物資又道:“我能做的,就是將你們安全送過雷區。” “那就多謝了。”鄭耀先向老常有意無意靠近一步,這簡單的一步,卻令江欣那原本平靜柔和的明眸,微微爍出一道寒光。 “你們就地休息,我去探路。”老常從背後抽出一根細長的鐵條,對鄭耀先囑咐道,“金先生,要不……您也先休息一會兒?天黑路滑,倘若有個閃失,我可擔待不起。” “沒關系,我看還是早點起程吧!到了那邊,我們還有許多事要做,不能耽擱。” “那好吧……”老常遲疑著,轉身看看部下,大聲命令,“你們在這兒等我,馬副班長!” “到!” “注意警戒!” “是!” “你還有什麽要補充嗎?” “班長,要不然……我再派兩個人陪您過去?” “好吧,注意警戒,千萬不能放松警惕!” “明白!” “小馬,我想到問題出在哪了!”韓冰的臉色驟然突變,一滴滴冷汗順著光潔的臉頰,濺落在書案上,“我隻考慮接頭地點是在國共緩衝地帶,為什麽沒料到敵人極有可能隱藏在警衛班?” “警衛班,不會吧?那都是些百裡挑一,政治可靠的老同志。” “敵人的臉上沒寫字,越是危險的敵人表面上越可靠。” “可在他們中間,有誰最可疑呢?”小馬想了想,搖搖頭,“科長……” “沒辦法了,小馬,你立刻通知緩衝帶附近的部隊,叫他們以最快速度,務必趕在鄭耀先到達之前,將其全部截住!” “是,我馬上去辦!” 韓冰千算萬算,但她還是忽略了一個問題——馬小五的腿腳有傷。從保衛科跑到軍區作戰室,正常人需要五分鍾,而小馬則足足多出一倍時間。 鄭耀先始終未敢放松警惕,他緊隨老常身後,心裡暗暗盤算:“要想神不知鬼不覺弄死我,不但首選僻靜所在,而且知道的人是越少越好。依我看,眼前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正合適,換作是我,也決不會放棄這機會和地點。”回頭瞧瞧楊旭東,他已被兩名戰士分隔開,其雙拳緊握,死死盯住鄭耀先,似乎要暗示六哥注意什麽。 淌過細流潺潺的洋馬河,用鐵條小心探過雷區,老常回身向解放區望了望,揮手擦擦雙鬢的冷汗,目光最終停留在兩名戰士身上。相互間點點頭,老常一指不遠處的山坳,對鄭耀先說道:“對不住金先生了,我們也只能把您送到那裡,希望您一路平安。” 鄭耀先點點頭沒說話。此時,借著烏雲縫隙透出的月光,他留意到兩名士兵已將楊旭東貼身挾住,看來無論有何風吹草動,都可以在第一時間內將其迅速製服。 江欣的腳步越來越輕松,渾身迸發著青春活力,她低著頭,雙手插進衣袋,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山風在發梢間咆哮,又迂回鑽進眾人的耳朵,在鄭耀先聽來,這萬馬奔騰般的呼嘯,卻掩飾不住某些人那劇烈的心跳。腳步拖拽在枯葉上,被折斷的腐枝敗葉,清脆呻吟著,隨著呻吟痛苦的加劇,鄭耀先的心也在慢慢往下沉…… “到了。”老常站在山坳底端,輕輕籲口氣。他背對眾人,抬頭看看滿天的烏雲,嘴角漸漸流露出猙獰的殺機。 鄭耀先沒有動,插在口袋中的右手,緊緊握住作為武器的派克金筆。 兩名戰士仍然挾持著楊旭東,肋間槍套已被悄悄打開,槍柄上的紅綢正在隨風漫卷。江欣白皙細長的手指迅速抽出口袋,一把烏黑油亮的德國擼子被她頂上子彈。 “動手!”在一聲厲喝中驟然轉身,老常向後迅速扣動扳機。 子彈從兩名戰士的軀體悶聲穿出,射在山岩和石壁上,濺起點點火星,裹著水汽的沙粒、青煙在飄散彌漫,山谷中激蕩著清脆的槍聲,發出隆隆的滾蕩音。 江欣的手槍抵在鄭耀先胸口,帶著熾熱的駁殼槍管,又牢牢鎖定她額頭,鄭耀先和楊旭東望著滿面猙獰的老常,一時間竟然驚訝得忘卻了眨眼。 一片寂靜、沉悶,將周圍壓抑得透不過氣。江欣的臉色異常難看,她用眼角余光憤怒瞥向那滿臉胡楂的漢子,悲傷、驚怵、不可置信等諸多表情,在蒼白雋秀的臉上不停地變換。“你是特務?你——怎——麽——會——是——特——務!” “砰!”“嘭!” 江欣的德國擼子微微一跳,子彈劃著橘紅曳光,擦過鄭耀先發髻,消失在茫茫夜空。他的耳膜嗡嗡作響,被溫熱的血箭噴得睜不開眼睛。 老常咬咬牙,吹吹槍口上徐徐的青煙,一腳踹開正在搖曳的江欣,抬眼看看滿臉驚愕的鄭耀先,說道:“六哥,你們趕快離開,後面的共軍就交給我了。” “你是……”鄭耀先迅速冷卻頭腦,正欲詢問老常的真實身份,身旁卻驟然響起“砰砰”的槍聲,直到撞針落空聲隱隱傳來,楊旭東這才拎著帶血的擼子,惡狠狠瞪向不停抽搐的江欣。 “你下手夠狠,”老常對楊旭東微笑道,“人已經不行了,沒必要把她腦袋開成八瓣。” “她該死!”楊旭東咆哮著,吐出壓抑已久的暴戾。 “她該死這是不容置疑,不過你們再不走,恐怕也會和她一樣。”說著,老常爬上土坡向解放區方向機警地望了望。 “你到底是誰派來的?”鄭耀先盯著老常,他渴望從這粗人身上得到自己尋求的答案。 “先生是贛州人嗎?”轉過身,老常低聲問道。 鄭耀先微微一怔,隨後脫口而出:“不,我是江西於都人。” “於都?哦!我去過,那還是十六年前。我記得於都有家和春堂茶葉鋪,掌櫃的姓馬。” “您這恐怕是老皇歷了,馬掌櫃已經盤點了茶葉鋪,如今的掌櫃姓金,專售‘大紅袍’,每次隻售五錢……同志!”鄭耀先的眼圈紅了,老常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總算和你聯系上了,如果沒有那包茶葉,我們也許就擦肩而過。”老常擦擦眼淚,掏出一支派克金筆遞到鄭耀先面前,“這裡有共軍最新突圍計劃和一份絕密情報,您請收好,萬萬不能落到共產黨手裡。” “你放心,”鄭耀先小心接過金筆,與此同時,心中卻不知不覺產生一個疑問,“他究竟是不是‘影子’?如果是,一個隱藏極深的重要人物,又怎能輕易暴露?那麽‘影子’到底是誰?這姓常的說他下午當班……哎呀!對方將護送時間定在下午三點以後,原來是要趕在老常當班?這樣,既可以讓老常名正言順地保護我們,又不會因臨時變動人手而引起八路注意!‘影子’!你可真是心細如發!”正想著,遠處突然樹影徐動人影婆娑。 “六哥,您快走!”老常咬著牙,將鄭耀先奮力一推,隨即緊張地說道,“我在這裡頂不了多久,你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兄弟,咱們一起走!” “少廢話!再耽擱,咱們誰也跑不掉!快走!”從屍體上摸出彈藥,老常最後望一眼鄭耀先,含淚向他敬個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