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她仿佛已然困於網中(3) “討厭,小九,別這麽嚴肅嘛,走吧,我們上去看看我媽。”明梓喜滋滋地去拉他,可就在那一瞬,視線中卻是閃過一絲淡淡的紅痕——就在她剛剛用力拽住唐九雲的手臂那兒,帶著一絲血腥的褐色痕跡,從唐九雲深色的長袖襯衫下洇出來。 明梓這才注意到,在所有炎炎夏日,短袖短褲的人群之中,身著深色長袖襯衫的唐九雲是多麽的不合時宜。她臉色一變,不顧唐九雲的反對,在僻靜的地方拉開他的衣服,已經許久未見的血痕縱橫交錯在唐九雲的背脊,甚至連手臂胳膊上都是,紅腫不堪,觸目驚心。 “這……”明梓心疼得忍不住要哭出來,碰都不敢再多碰一下,“這怎麽回事啊?” 唐九雲躲開明梓的目光,重新將衣服整理好,但是明梓能看得出來,他的動作慢了很多,可見這一次真的是傷得厲害了。 明梓歇斯底裡地叫道:“這到底怎麽回事啊?!啊!唐九雲!你他媽倒是吱個聲啊!你說,是不是你爸乾的?”她腦子裡仿佛有什麽東西點透了,就是她本應該明白過來,但是選擇裝糊塗的的事情,“唐九雲,你渾蛋,你拿那五萬出來的時候到底有沒有告訴過你爸?!你根本就沒有說是不是?!” 要不然唐念不會這麽狠心。唐念並不是個只會運用暴力手段的人,原來是唐九雲年紀小,立規矩時下過狠手,但是再大一點,卻極少這樣動狠手了。但是這一次不一樣,唐念不見得會在乎這五萬塊,但是他一定會在意唐九雲沒有通過他,擅自動家裡錢的這件事情。 所謂不告而取謂之偷,對於唐念而言,他痛恨唐九雲的道德出現問題。 唐九雲一直都沒有解釋,也沒有辯駁。 明梓冷靜下來,緩緩道:“我去告訴唐叔叔,這五萬算是我借的,我一定會還給他的。” 唐九雲卻是搖搖頭,一字一頓地打給她看:我爸現在最不想的就是和你家有任何來往,尤其是經濟上的。 如果是幾個月前的夏明梓,她一定會很白癡地問,為什麽? 但是時至今日,明梓已經用不著這麽問了。 這次市裡書記雙規的事情鬧得如此之大,不但那些消息靈通的“叔伯阿姨”們都知道,連普通人的馮培寧也知道了,以唐念的地位,豈能不知道?他恐怕是所有人中最早知道的。但是他身為夏正華的老領導,於公於私都有不少交際,最近又聽說準備再升一級,這一級正是最關鍵的時候,他就算是為了自保,也要迅速同夏家迅速撇清關系。 對於這些事情,唐九雲比她看得更明白,他早就知道就算他同他爸說了,唐念也不會同意再與夏家產生瓜葛,所以他才直接先斬不奏。十萬這樣的巨額取款需要去櫃台預約,但是五萬以下不用,唐九雲怕唐念知道會阻止,拿了他媽留給他的儲蓄卡,直接去ATM上取了錢出來。 可沒想到,這卡被唐念設了短信提示,唐念當即就讓他秘書去查銀行監控錄像。一看到竟然是唐九雲乾的,唐念勃然大怒,唐九雲被打得第二天差點沒能去上課。 唐九雲無法忘記,他爸讓他盡快同夏明梓還有夏家劃清界限時的表情。 這一次的政治風波,市委書記雙規不過只是一個引子,席卷范圍其實遠不止本市,別說夏家,就連裴周明他家都被卷了進去,現在唐家就是在風口浪尖上,有人虎視眈眈地等著抓他唐念的小尾巴,沒想到唐九雲竟然乾出來這樣的事情。 唐念最後冷靜且殘酷地告訴唐九雲道:如果唐九雲不聽他的話一意孤行,他不會再打他,畢竟他是他兒子,但是對於夏明梓,他卻不見得能手軟。 面對著這樣赤裸裸的威脅,唐九雲不得不慎重,哪怕是自己受了傷害,他也絕不希望明梓受到傷害。 唐九雲並沒有對明梓隱瞞這些事情,他們彼此之間從不會保留秘密,他也不希望因為他的失蹤,而讓明梓有什麽誤會。 他想讓明梓知道,他不會這麽容易放棄,不論是他們之間,還是明梓的媽媽,他都不會那麽容易放棄。 明梓知道所有的一切後,緩緩抬起眼看著唐九雲,就這麽幾天時間,他也瘦削得厲害,嘴唇上起了皮,蒼白蒼白的,但是臉頰卻有些微紅,整個人都在發著低燒。明梓微微紅著眼睛,一聲一頓道:“小九,唐叔叔的心真狠。” 這句話,並不僅僅是指唐九雲挨的這頓打。 他們兩家的關系曾經太好了,不用說兩家大人,就單單她而言,唐念雖然沒正式認她作乾女兒,可是待她卻早已情同親生,明梓也早就將唐念當成另一個爸爸。雖然說,明梓知道唐家這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但面對唐念的袖手旁觀,明梓說能坦然接受,那是騙自己。 明梓告訴自己要成熟一點,別再意氣用事,唐家幫她是情分,不幫,也是理所應當。 更何況她還有唐九雲,有小九的那份心,她就足夠了。 悶熱的天氣終於下起了滂沱大雨,豆大的雨點像石子一般砸在地面上,千頭萬緒的聲音,就像他們如今無力而困窘的處境,他們仿佛像兩隻仍舊稚嫩的小獸,被困在看不清的迷霧之中,難以抉擇下一步該走的方向。 鈴聲回響在已經漸漸沒有人蹤的住院大廳,明梓接起電話,竟然是照料媽媽的護士長打來的,她的語氣很沉,帶著不祥的預兆:“是夏明梓嗎,你現在在哪兒呢?你媽的情況突然惡化了,醫生建議盡快進行手術,你家裡還有沒有可以趕過來簽同意書的?” 她媽媽的病發展的速度太快了,快到出乎意料之外,她必須得要盡快手術,而且手術費用再加上一期化療費用,得要三十萬。 明梓焦急如焚,顧不上其他,連電梯也顧不上等,一口氣衝到了媽媽的病房。 她媽隻來得及看她們一眼,張著嘴朝明梓說了什麽,便又陷入暈迷。明梓沒有聽清楚她媽到底是想對她說什麽,但是她看清楚了,那一瞬間,她媽雙眸清晰可見的痛苦,以及手上緊緊攥著的一張銀行卡,卡的背面寫著密碼,字跡讓明梓分外熟悉。 明梓在訪客單上,看到了唐念的名字。 她不知道唐念什麽時候過來的,也不知道他對她媽媽說了些什麽,正如同她無法想象,她媽媽在病榻之上受過何等的屈辱。 眼淚簌簌地往下砸著,一大片一大片的,幾乎讓明梓感覺溺斃在了淚水的湖中央。她看到唐九雲愧疚又無措的表情,她知道唐九雲何其無辜,可是她沒辦法,她真沒辦法在這種時候繼續面對他。 “你走。”明梓哽咽著道。 唐九雲的嘴唇微微顫動著,眼中的痛意清楚可見,他固執地看著明梓,想伸手拉一拉她。 明梓垂首躲開了,任唐九雲的手晾在空中:“你走吧,我求你了,你回去替我向唐叔叔認個錯。”她說的每個字都帶著言不由衷的卑躬屈膝,但是唐念太狠了,他不過是輕輕動了動手指,所造成的結果就讓她無法承擔。 她不動,他也不動,過了許久,明梓終於看到唐九雲挪動了一下,那一步仿佛是有千斤重,壓得唐九雲幾乎邁不動步伐。在一陣輕微的窸窣聲後,唐九雲離開了,明梓這才敢抬起頭。 看著空空如也的房間,明梓軟軟地癱坐在椅子上,一直支撐著她的那根脊梁轟然坍塌。 後來,阿婆被保安勸走了,但是她那番話就如同投入水塘的石子,余韻久久未消。 所有明梓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看著那場好戲,仿佛阿婆那句“有案底”就是給她打了一個獵奇的標簽,讓旁人享有參觀她的權利,用肆無忌憚的眼神審視她,看看她是不是和“普通人”不一樣,是不是格外凶神惡煞、體型彪悍,額角刻著“罪犯”二字。 連唐九雲看她的眼神都顯得那麽詫異,好像她是一個突然冒出來的陌生人,那些過去相處的歲月,其實並不存在。 如果說旁人的好奇是一個冒犯,那麽唐九雲這樣,就是一種赤裸裸的傷害。明梓以為自己已經修煉得無堅不摧,無論面對什麽都能夠一笑而過,可連她自己也沒有料想到,只需要一個眼神就能將她歷盡險苦築建起來保護自己的心牆悉數破壞,摧枯拉朽,蕩然無存。 明梓垂下頭匆匆轉身離開,就在與唐九雲擦身而過時,他驟然伸手拽住她,明梓不去看他,很小聲地:“我求你,讓我靜靜吧。”仿佛像隻可憐的小獸一般嗚咽著哀求。 唐九雲手頓了頓,哪怕他在心裡已經一千次一萬次地鄙視自己,但看到明梓難過的模樣,仍舊下意識不忍心看她委屈。 “九雲!你現在情況怎麽樣了?”培寧得知唐九雲的情況,急匆匆地趕過來,身著一套品牌職業裝,看上去十分典雅端莊,臉上的焦急卻是難以掩飾,可是當她看到明梓的時候,卻是已經沒有絲毫的慌亂,只有赤裸裸的鄙視。 仿佛她站在道德的製高點,用正室的目光看著破壞她家庭的第三者。 明梓趁著唐九雲分神之際,從他手裡掙脫開,奔出醫院。 唐九雲的正牌未婚妻已經到了,余下的事情自有她去溫柔體貼,想到自己聽到唐九雲出事時的劇烈反應,明梓就覺得自己十分可笑,明明不關她的事情,她卻自作多情地往前湊,活該自取其辱。 室外的空氣冰涼冰涼的,一呼一吸之間,唇旁就掛起一大團白霧,生冷生冷的。 明梓不想坐車,只是徑直埋頭往前走著,仿佛只有這樣腿踏實地才會讓她感覺好過一些。 她的離開,她的放棄,她曾經做過的一切努力都已成泡影。原來,終其一生,她都必須承擔著那個罪責,就如同觸怒眾神,被諸神所懲罰的西西弗斯,每日都將同一塊巨石推上山頂,又在眼見著快要成功的那一瞬,前功盡棄。這是她終其一生無法擺脫的沉重負擔。 那一段在病床上剛剛清醒就被當成犯人般對待的日子,明梓已經不想再去回憶了,每一次的問訊都仿佛能摧毀她的心靈,她沒有辦法離開那間病房,沒有辦法聯系到任何人,她就如一隻被拋離巢穴的孤燕,獨自經受著殘酷風暴的洗禮。 那段日子,她到底是怎麽撐過來的? 明梓恍惚地回憶著,卻並沒有多少記憶殘存,所有關於那一切的影像已經支離破碎,散落四處。 她足足走了三個多小時才走回家,直至到了家門口,明梓才想起來,她是跟著師兄去醫院拿鑰匙的。這下子倒好,她既沒有把鑰匙拿到手,還放了師兄鴿子,想到許大師兄暴怒的樣子,明梓就不由長歎口氣,頭皮一陣一陣發麻。但是這還是其次的,她如今沒有鑰匙,沒有手機,也沒有錢,該怎麽才能回家?要不然,試著從陽台翻進去? 明梓一陣陣地發愁,等走過樓梯轉彎時,整個身體因出現在眼前的人而僵住。 唐九雲就坐在樓梯上,不顧這樣會弄髒他價值不菲的西服,一隻腳伸直,另一腳微曲地擱著打石膏的右手,指尖夾著一支煙,卻沒有吸,在夜色之中忽明忽暗,明滅不定。他聽到樓梯口的動靜後便抬眸看過來,臉上有疲憊的痕跡,還有些因傷痛而引起的蒼白。 他為什麽會在這兒?明梓想問,但聲音卻壓在喉嚨裡發不出來,只能默默地走到他身旁站定。 她眼巴巴地看著唐九雲站了起來,兩人的距離驟然拉近,不過一臂左右,仿佛伸手便能互相擁抱。 唐九雲突然將手攤開到明梓的面前,明梓定睛一看,發現那把鑰匙尤其眼熟,可不就是自己放在李培培那兒的一把麽。 明梓默默地接了過來,心裡覺得異常的尷尬難堪,她明白了下午面對她的時候,為什麽唐九雲會那麽憤怒。既然他連這些小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然也知道,其實她與許師兄根本沒有什麽她所說的那種關系。 他的憤怒,全是因為她在他面前,能夠眼睜睜地用謊言去欺騙他。 她就像罰站一樣站在他面前,不知所措,卻不料唐九雲卻疲憊且突然地開口道:“請我吃個宵夜吧。” “好。”明梓點點頭。 唐九雲將煙滅了,進門之後就隨意坐在沙發上,明梓便進了廚房,買好的菜還隨意地放在台面上,骨頭湯倒是已經煲好了,在紫砂鍋裡保著溫,空氣中洋溢著一股厚重溫馨的味道,就是時間已經太久了,骨肉都已經煲到分離了。於是她取了一隻漏杓,將湯水濾好,煮好一口細面。 面裡擱著特意挑出來的,唐九雲喜歡吃的脆骨,幾塊煮到半透明的冬瓜和青菜當澆頭。臨末了,明梓覺得不大好看,便切了小半個西紅柿放了進去,再灑了一小把香蔥,青紅相間,頗為好看。 等放到桌上時,明梓才想起來,又倒回去用小碟子裝了半碟榨菜出來。 但是唐九雲卻已經靠在沙發上打起盹了。許是因為明梓家裡沒有暖氣的關系,所以他睡得並不大舒服,肩膀微微弓著,盡量將身體蜷在一起的模樣,頭就枕在扶手上,黑發幾乎與同色的沙發融在一起,帶著一小縷一小縷盤旋的弧度,倒比他本人給人的感覺要柔軟許多。 眾人只看到他表面光鮮的那一面,卻不知道他為了工作而付出的艱辛。誠然,唐九雲是有著很多人豔羨不已的家世背景,可在別人聊天喝茶的時候,他在工作;在別人與家人團聚的時候,他在工作;在別人看電影打遊戲的時候,他仍舊是在工作。這個世界上,助力只能讓他走得順當一些,但是如果一個人連爬都不會,再強大的背景又能如何。 明梓沒有出聲喊他,她抱了一床被子輕輕蓋在唐九雲的身上,唐九雲並沒有什麽反應,濃密的睫毛隨著呼吸微微地顫動,掩住眼底發青的痕跡。 她像著了魔一樣,蹲在他面前,用視線描摩著唐九雲的每一絲輪廓。 仿佛這樣,能將他在心中繪成最為珍貴的畫卷,深藏於心。 窗外的雨仍舊沒有轉小,淋漓地砸滿了玻璃窗,一大滴一大滴蜿蜒扭曲著,倒映在玻璃窗上的那張臉分外扭曲,好似爬滿淚痕。明梓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原來不過是自己的錯覺,眼角其實很乾燥,就是澀澀的疼,一跳一跳的,像心臟在抽痛的節奏,而玻璃窗裡倒映著的那個女孩,其實早已心若成灰,連哭都不知道應該怎麽哭。 直至周圍床鋪都紛紛熄燈,明梓才默默地起身關窗戶,卻是在電閃雷鳴的那一瞬間,看到唐九雲仍舊在樓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