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萌意识到谢衍有些不对劲，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电梯里，他们都没说话。蒙萌放在口袋里的那张照片像是会发烫一样，灼得她有些心焦。出电梯后，不等谢衍说什么，她就心虚地溜回了家。关上门，她顾不上疯狂朝她撒娇的果冻，从衣服最里侧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张照片。画面上的颜色很暗，但能看出是在海边。沙堤边的栅栏上有很多暖橘色的串灯，沿着海岸线一路延伸到天的尽头。穿着白T恤和黑色长裤的男生正在沿着海岸线追一只嘴里叼着白纸的猫。明明天气冷得要死，可他直接赤着脚从房子里跑出来，追得很卖力，他跑起来的动作优美而矫健。当时站在旁边幸灾乐祸的蒙萌，忍不住记录下了这一刻。时至今日，她都不知道那天果酱到底偷走了谢衍什么心肝宝贝，值得他那样穷追不舍。最后那东西被海水冲走，谢衍生起气来，不仅是对猫，连蒙萌都被牵连，他好几天都没跟她说话。谢衍离开永夜岛后，蒙萌就把这张照片洗了出来，每天都把它放在枕头边上。后来她来到南城，就把这张照片装在了钱包里，随身携带。那次他们出去团建，回来后蒙萌就发现照片丢了。她一夜没睡，第二天专程跑回南山，沿着原路重新找了一圈，最终也没找回来。她以为这是冥冥中上天给她的回应，她再也等不到他了。幸好，只是虚惊一场。他们重逢了。如今这张照片失而复得，蒙萌牵着果冻的两只爪子在客厅转圈。视线扫过架子上之前喝剩的一点红酒，蒙萌走过去将红酒拿在手里端详。也许今天真的是个值得喝点酒纪念的日子，不仅是为了这张失而复得的照片，也是为了自己经历的这次劫，跟着关赫玩了把心跳，尤其……她还看到谢衍为她打了关赫两拳，她喜欢这种被他保护的感觉。正好也是周日，喝点酒就当促进睡眠了。这样一想，蒙萌便把最后那点酒通通送入腹中。起先她还觉得量少，有点不尽兴。结果没一会儿，她就觉得有些热气上涌。雪已经停了，月亮比平常亮很多。蒙萌摸了摸滚烫的脸，忍不住把阳台的窗子拉开，这才觉得凉快了些。她一只手支在窗框上，另一只手抓着照片，头晕乎乎的，看着照片上的人，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脑海里冒出一句诗：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不知从哪儿吹来阵风，她一个哆嗦，手里的东西就飘了出去。薄薄的纸片，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在连转了好几个圈后，竟慢悠悠地落在了隔壁的阳台里，客厅透过来的光，照在地上，明晃晃一片。蒙萌彻底酒醒。那一刻，她暗暗在心底发誓，以后自己再乱喝酒就把名字倒过来念！谢衍回家后在阳台抽了根烟，抽之前开了窗子散气，抽完却忘了把窗子关上。关赫的那两句话反反复复地在脑子里打转，还有蒙萌欲言又止的表情，这些都让他很不舒服。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洗澡，热水从头顶倾洒下来，而他站在热气的中央神游，连开门声都没听见。蒙萌想了无数种敲门的借口，但总觉得会被对方一眼看穿。但让她意外的是，谢衍好像不在家。她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决定赌一把，万一谢衍临时出去买东西，她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照片拿回来了。可进门后她才发现，谢衍不是不在家，而是在洗澡。淡淡的沐浴露香味从里面渗了出来，水花声清脆悦耳，蒙萌有一秒的愣神，但她没敢再耽搁，直奔阳台而去。等她捡了照片，正要离开时，突然听到卫生间传来门把转动的声响。她没法子，只好趴下身子，躲在水族箱与推拉门中间的缝隙里。她骨架小，钻进去刚好，只要谢衍不往这边走，就不会发现她。可刚躲进去，她就后悔了。明明想好了过来的正当理由，这一躲，摆明了是做贼心虚，有理也说不清了……一切都像是静止了一样，蒙萌连呼吸都变得更加小心。空气中传来毛巾的摩擦声，是谢衍在擦头发。她缩在角落里，恰好能看到阳台的推拉门上映出男人光裸着的脊背，是那种常年健身后才会呈现出的V字形，一条优美的脊椎沟下还有两处明显的凹陷，像是雨天潭水中的漩涡。橘子迷恋过一个当红小鲜肉，她特意举着照片给蒙萌科普：“腰窝是人体的性感之眼，女性拥有它的概率是百分之三，而男人则是万里挑一。”以前在永夜岛，蒙萌也撞见过谢衍洗完澡的样子。但那时候的他还是个青涩的大男孩，看着也会让人面红耳赤，却不会让人有太多遐想。现在的谢衍，却处在一个男人最具有魅力的时期。一阵窸窸窣窣后，谢衍换了件纯棉的黑T恤和睡裤。蒙萌默默吞了吞口水，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不知是眼前的画面太刺激，还是地暖太强劲。更让她难受的是，这个地方又窄又紧，小腿往下已经开始发麻了。冗长的寂静突然被打破。电视被打开了，听上去是在放一部外文电影。蒙萌心想：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今天恐怕是她的受难日。二十分钟后，谢衍终于在蒙萌的祈祷中离开了客厅。霎时间，电视的声音消失了，灯也灭了，视线里一片黑，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脚步声渐渐远去，伴随着一记清脆的关门声，蒙萌终于深深吐了口气。她又耐心地多等了几分钟，等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又确认四周安全后，才摸黑从水族箱后站起来，借着阳台外白雪反射的光亮，一步步往门口挪……就在她快要穿过客厅时，斜后方突然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做贼做上瘾了？”蒙萌本来就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周围又静得过分，如此一遭，被吓得不轻，原本因为蜷曲了太久而发麻的腿此刻直接软了半截，她背靠着墙才勉强站定。黑暗中，谢衍从厨房的方向走了出来。有光影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映出他微微扬起的嘴角。蒙萌恍然大悟：“你……你是故意装作回房间，然后在这儿等我？”谢衍不置可否，反问：“电影，好‘听’吗？”蒙萌怔住，原来他早就知道她躲在那儿，还故意放电影拖时间，摆明了是想故意折磨她……“浑蛋！”她气得用手去推他，却只碰到大片坚实的胸肌，灼热异常。她的脑袋里“唰”的一下闪过谢衍刚才裸着背擦头发的场景，脸颊微微发烫。“给你点教训，免得你日后把私闯男人家当成习惯。”蒙萌一时语塞，当即举起手腕在谢衍的眼皮子下面晃了晃：“我的手环坏了，拿过来让你帮忙找人修而已。毕竟这东西是你买的……”“嗯，修手环就要强闯民宅？”“我有敲门，但是你没应，我看到门里有光，就先进来了……”“既然理由正当，你躲什么？”“下意识啊，有点紧张，人之常情吧，谢经理。”蒙萌努力对他挤出一抹苦笑。谢衍突然靠近她，从嗓子里压出几个字，又低又沉：“你喝酒了？”蒙萌怔住，往后退了半步。“有什么值得喝酒庆祝的，说来听听。”“我……我今天找回了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东西，结果被风吹进了你家阳台，这听上去的确很玄幻，但事实就是这样……”这个说辞对于谢衍来说，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他想，蒙萌口中的那样“东西”，应该就是她上关赫车的原因。就在蒙萌以为他会追问是什么东西时，他却伸手覆在她的眼睛上。头顶传来开关的声响，下一秒，有光从指缝里漏进来。他放下手，说：“你走吧。”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蒙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对方的目光突然落在她的脚边，一定是她刚刚缩在角落里，一起一坐后，照片被挤出裤兜大半，掉在了地上。幸好，是背面朝上。她已经做出了最快的反应，但还是迟了一步，谢衍已经弯下腰捡了起来。“不许动！”这声吼成功让谢衍怔住。趁他愣神，她连忙上去抢照片，可惜在反应力这一项上，她完全处于劣势。谢衍抬起手，凭借身高优势，当即拿到了主动权。他从不是那种急性子，有的是耐心，蒙萌不肯松口，他也没打算强求，可现在，东西捏在手里，面前的人又如此急切，一切都像把无形的钩子带起了他全部的好奇心。那么，就做一回小人也无妨。蒙萌实在急了，再顾不得其他，压着谢衍的肩膀就跳到了他的身上，两腿夹紧他的腰，努力去够他手里的东西。谢衍对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毫无防备，垂头看着蒙萌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眼底的讶然很快被笑意覆盖，呼吸也变得有点重。“你从哪儿学来的？”蒙萌瞪了他一眼，终于从他手里抢回照片。“电视剧里啊，专门用来对付你们这些坏男人，刚刚好。”她得意地跳回地面，像个赢得比赛的胜者，毫不掩饰笑容。只不过她的脚还没站稳，突然发现面前的人倾身上前，她退后两步，背抵在墙上。“我怎么坏了？说说看。”阴影和声音一齐压过来，左耳十厘米开外是他的手。蒙萌有瞬间的失神。没干透的头发在浅黄色的灯光下映出柔和的光，漆黑的眸子里还沾着薄薄的水雾，谢衍的嘴角微微扬起来，眼睛黢黑而幽深。距离越来越近，她想逃走，身体刚想转过去，便见他悠然抬起另一只手臂撑在她的肩膀右侧。两边都封死了，逃无可逃。“说啊。”他的声音哑得惊人，像是有把无形的火在炙烤着她。蒙萌攥紧手，反问：“抢我东西，还不算坏？”谢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撤回身，手闲散地揣进裤兜，笑容晦暗不明。“如此说来，你也抢了我的。”后面的几个字，无论蒙萌事后如何回想，都无法确定究竟是她没听清，还是对方压根儿就只说了一半。抢了什么？她不明白。凌晨一点。蒙萌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之后抱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她去客厅倒了杯水，吃了粒安眠药，重新爬回床上。她没关灯，又摸出那张照片细细摩挲，好像透过这里面的人和景，她就能回到那时在永夜岛上细碎而简单的小时光。水天一色，细软的沙滩，果酱软糯糯的身子，还有尚未适应极夜的谢衍。他经常会睡得不省人事，起床后，光着上半身在她面前晃。偏偏他身上有少年独有的肌肉线条，不多，却恰到好处。她偶尔想偷偷多看两眼，总会被他发现。两人唇枪舌剑一番后，他就懒洋洋地靠在门边看她在厨房忙活。明明饿得要命，但嘴硬得很，非得蒙萌叫他吃，他才肯在餐桌前坐下，每吃一口都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往事如潮，霎时间全都涌上心头。不知过了多久，困意袭来，她就这样抱着照片入睡了。一墙之隔的地方，谢衍正枕着手臂望着天花板出神。两个小时前，他和巫江通了电话。依云科技即将开启破产清算，且同时面临多项指控。关赫不顾劝阻，拒绝关闭游戏，由此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这已经构成违约，混沌极有可能会做一回恶人，也找依云追责。目前已经有好几家公司盯上了《未解之谜》的后续运营权，都想趁乱捞一把。而葛易却在今天向董事会提交了另一个方案，他希望公司能吃下依云，对《虚拟人生》进行完善。这个提议直接被钟靖驳回了，在他看来，葛易已经失去了应有的理智，还不肯对依云彻底死心。巫江认为这次依云的崩盘其实在无形中帮了谢衍一把，葛易经此一役，已经酿成大错。想到之前谢衍说过的话，巫江忍不住问他：“你之前是不是早有预感他们会出事？是怎么做到未卜先知的？”“不算未卜先知，只是有些漏洞一早就存在了，压榨员工、区块链本身的弊病、提前公测……每一步都在加速他们恶化的进程。其实葛易只是太想赢了，他是有能力的，很可惜。”思绪被闯入的蒙萌打断，谢衍躺在床上没有睡意，闭上眼，脑子里便浮现出不久前蒙萌和他抢照片时的那股冲劲儿，总觉得似曾相识。那年在岛上，除了蒙宇每天布置给他的“作业”外，谢衍的生活中没有游戏，没有派对，甚至连网都时有时无，每天都像是与世隔绝，更糟糕的是，还有个整天给他找不痛快的女孩，她会穿着红色的吊带裙在阳光房的地板上和猫一起午睡。也许那时的他的确太无聊了，连盯着她睡觉这种事都能做很久。回房间后，他就拿起铅笔在白纸上涂涂画画。小时候的谢衍对数字很敏感，学习新东西总是比别人快，空间感和记忆力也好。谢母是个艺术工作者，恨不得让他同时学会钢琴、声乐和舞蹈，而事实证明，谢衍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最后也就勉强能画点简笔画。不做作业的时候，他坐在房间里，几乎没怎么犹豫就下笔了。让他意外的是，女孩的轮廓和五官不知从何时起就已经印刻在他的心底。意识到这一点后，这张画就被他丢到了一边，好像自己做了件万分羞耻的事。可他万万没想到那只橘猫会把这幅画翻出来，还叼着到处跑。为了把东西追回来，他简直用了全身的力气，从房子里一路追到海边。哪怕当时他还对海水心有余悸，被刺骨的寒风吹得浑身打寒战，也没有停下脚步。后来他想，就算被她看到又有什么可怕的。可是对于尚处于青春懵懂期的少男少女来说，被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甚至是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秘密，真的是不亚于世界毁灭的大事吧。…………不知道回忆了多久，他翻身下床，去酒柜里摸出瓶红酒，给自己倒了半杯。他握着杯子轻轻晃了晃，玻璃上竟映出蒙萌绯红的脸颊，不知道她今晚究竟喝了多少。或许，那张照片里也藏着她的秘密。蒙萌被关赫掳走的事还是走漏了风声，之前蒙萌缺席颁奖晚会的负面新闻终于消散。随着《虚拟人生》发布停服通知，依云科技彻底宣告破产。为了让关赫免去法律诉讼，关家几乎动用了所有人脉，能用钱解决的事都尽量用钱解决了。葛易因为这个项目的失败，个人也按照程序接受了董事会的质询和审查，以厘清他是否存在决策失误等问题。尽管最后的审查结果并没有证明他有大错，他还是递交了检查，一起递上去的，还有他的辞职报告。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钟靖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直说葛易是个经不起事的懦夫。难听的话还说了不少，他拔高了嗓门，故意让门外的人听见，那些平常都跟在葛易身边拍马屁的人此刻一声都不敢吭，在葛易白着脸从门里走出来后，纷纷避让到远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