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王府的老管家贺怀,见叶雪烛从门内走出来,立刻快步迎上前,朝她恭敬一礼,“问叶姑娘安。” 叶雪烛回礼,“贺阿伯有礼,多年不见,您的身体可还好?” 许久没听人唤他“贺阿伯”,素来端稳持重,不苟言笑的贺怀,脸上少见地浮现出温和的笑意,“托姑娘的福,老头子的身体还算硬朗。” 叶雪烛见贺怀气色还算不错,但身形却明显比五年前单薄了不少,方才她还远远看见贺怀弯着腰,捂住嘴,咳嗽了好几回,想来她贺阿伯的身体未必是真的健康硬朗。 五年前的那一天,叶雪烛闻讯赶到温王府,正撞见身负重伤,满身是血的贺怀,从府内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呼救。 眼看着贺怀在距她一丈远的地方脱力倒下,她赶忙上前,将贺怀扶坐起来,要把人送到安全的地方救治。 贺怀却叫她不必管自己,求她赶紧进去拦住叶将军,救温王和世子。 叶雪烛只好将贺怀交给随后赶到的女侍卫谷雨暂时照顾,便只身冲进了温王府。 后来在狱中,她听说谷雨死了,她原本以为贺怀也已经不在了。 今日,能见到她的贺阿伯还好好活着,这份心情不是简单的“欢喜”二字就能形容的。 叶雪烛将她特意为楚宁准备的礼物交给贺怀,两人又颇为亲热的寒暄了几句,才一同朝隔壁的温王府走去。 可令叶雪烛没想到的是,贺怀没有领她走角门,而是走的正门。 叶雪烛站在门前,十分犹豫,“我眼下只是慎王府的一个奴婢,走正门不合规矩。” 贺怀道:“这是世子殿下的吩咐,姑娘只管安心随我来。” 叶雪烛听了,便没再推拒,随贺怀自正门入了温王府。 走过影壁墙后,叶雪烛便一路低着头往前走,甚至连眼角都没抬过一下。 饶是她心性再豁达坚毅,她还是打心底里怕到温王府来。 她不是怕见楚宁,而是……只要一想起五年前在温王府里发生的事,叶雪烛便浑身发抖,冷汗直冒。 五年前,就是在这里,她亲眼目睹温王和余神医倒在血泊之中,楚宁伏在温王的尸体上,用他那稚嫩又凄楚的嗓音,一声一声的唤着父亲。 顾寒时则跪在余神医的尸体旁,疯了一般,用尽各种方法救治自己早已没了气息的师父。 而她的父亲叶天钧,手里提着一把染血的长刀,又将刀尖对准了楚宁。 那一天温王府血流成河,每条砖缝里都浸满了血。 若当日惨遭灭门的将军府是地狱,那么当日的温王府就是第二个地狱。 恍惚间叶雪烛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天,周遭变得腥红一片。 她脚下踩的不再是干净整洁的地砖,而是汹涌翻滚的血海。 血那样红,那样艳,像燃烧的火一般,她沉浮在血海中,却冷得全身颤栗…… “叶姑娘,小心台阶。” 贺怀出声提醒时,已经迟了。 叶雪烛脚下踩空,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幸好从侧旁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她。 那是一只极为秀气的手,手指纤细而修长,皮肤柔嫩且白皙,像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精雕细琢而成。 同样的,这只手也如真的玉石一般,触手生寒,凉的厉害。 叶雪烛顺着这只手望过去,正对上一个少年好看的笑颜。 少年生了一副极为精致的眉眼,这些年在宫里,叶雪烛也算阅美无数,而眼前少年之秀美,比之宫里最顶尖的美人都不差,甚至更胜一筹。 胜在干净。 各种意义上的干净。 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容貌气质,都是那么干净清爽,纯澈无暇。 那少年冲她一笑,叶雪烛便觉得脚下汹涌翻滚的血海瞬间退去,刺骨的寒意也跟着一起消失了,整个人都轻松下来。 “阿宁。”叶雪烛柔声唤他。 “等不及要见阿雪姐,就自作主张跑出来了。”楚宁握着叶雪烛的手,脸颊通红,明显有些不好意思,“我好想阿雪姐,阿雪姐想不想我?” 五年前,在被押上囚车的那一刻,叶雪烛就悲哀的认定,无论生死,她此生都不可能再回到寒宵城了。 她没想过还能回来,自然也没想过此生还能再见到她的阿宁弟弟。 八个月前,当她得知她要随慎王流放到寒宵城以后,她才忍不住开始想象,她与阿宁再见时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阿宁是四岁的时候,随温王分封到幽州来的,她看着阿宁从小长到大,知阿宁是个再乖巧温顺不过的孩子。 这孩子没有因为自己是温王的独子,而自命不凡,骄纵跋扈。 也没有因为自己从小体弱多病,长日与汤药为伴,在衣食住行上也有诸多限制,而变得恣睢乖戾。 阿宁从小就很懂事,对谁都是温温柔柔,和和气气,她从未见阿宁与谁生过气。 所以,她无法想象再次重逢,阿宁对她横眉冷对,恶言相向的样子。 她害怕。 之前说什么怕阿宁不愿见她,她才不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她真正害怕的是,见到被仇恨折磨得面目全非的阿宁,她怕再见到阿宁,阿宁对她的称呼不再是阿雪姐姐,而是别的什么。 叶雪烛望着眼前的楚宁,那个还如五年前一般,亲热地唤她阿雪姐的楚宁,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忽然很想哭,却还是咬着牙拼命忍住了。 她对楚宁报以一笑,“阿雪姐也很想你。” 闻言,楚宁本就澄亮的双眼更亮,孩子似的雀跃道:“原以为阿雪姐要与阿兄一刀两断,也连带着不愿与我亲近了。早知阿雪姐也想我,阿雪姐一回来,我就该把阿雪姐请过来。” 叶雪烛迷惑,明明是寒时说要与她一刀两断的,怎么到了阿宁这儿,就变成她要跟寒时一刀两断了? 叶雪烛正预备跟楚宁好好解释一下,就听楚宁对一旁的贺怀说:“贺管家尽管去忙,我自己带阿雪姐过去,只别忘了稍后将汤药送过去。” 贺怀应下,告退离去。 “阿雪姐,我有东西要给你看,你快随我来。”楚宁牵着叶雪烛的手走上游廊,因为太心急,楚宁步速有些快,偏他身虚体弱,走路不宜太疾,才刚走出去没多远,人就呼吸急促,脸色泛白,额头还直冒汗。 叶雪烛见状,连忙拉住楚宁,“阿宁不急,咱们慢慢走。” 楚宁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调匀了呼吸,他垂下眼,略显沮丧的说:“我小的时候,很想自己能快些长大,想着长大以后,身体就能变得强壮结实些。却没想到长大以后,我这副身子还是如此不中用,让阿雪姐笑话了。” “哪个笑话你了。”叶雪烛望着楚宁,目光温软,满怀安慰的应道,“当年,我走的时候,你还不到我的肩膀高,如今你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阿宁今年才十四,个头还能再长,等过几年,没准儿就长得比你阿兄还高了。” 楚宁心思单纯,喜忧都写在脸上,听了叶雪烛的话,他脸上的郁色尽数消散,温浅一笑,与叶雪烛说:“阿兄也这么说过,说我长得像父亲,定能长得高高大大,比他还高。” 想起父亲,楚宁笑容隐去,眸色也随之黯淡了几分,他静默片刻,才又道:“五年前我还小,不很懂事,却知父亲和余叔叔都过世了,不可能再回来了。 可我知道阿雪姐还活着,还有可能回来,于是我每日都会缠着阿兄问,阿雪姐何时能回来,还常常哭着求阿兄去把阿雪姐找回来。 而阿兄从不为此恼我,总是不厌其烦的与我说,阿雪姐总有一日会回来。” 话说到这儿,明显有些疲惫的楚宁,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才接着说:“我记得有一回,我病的很重,重到可能快死了。阿兄伏在床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阿宁,你不是一直问我,你阿雪姐姐何时能回来吗?等你长大了,长到像我这么高了,你阿雪姐姐就能回来了’。阿兄还说,‘阿宁你不能死,你要平安长大,你若是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阿雪姐姐了’。” “阿兄还与我说了好多话,可我却都听不清也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做了个一个梦,梦里我站在一条开满红花的路旁,阿雪姐就像这样牵住我的手,叫我别再往前走。等我从梦中醒来,病情就慢慢好转了。” “这个梦我没与别人说,只与阿兄讲过。”楚宁道,“阿兄说我梦见阿雪姐,就表明阿雪姐也想我,让我一定要安心养病,说我们姐弟一定会再重逢。如今想起来,阿兄果真没有骗我,阿雪姐真的回来了,在我还没长得比阿兄高之前就回来了。” 听完楚宁的话,叶雪烛只觉得鼻酸的厉害。 尽管努力克制,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阿宁,你难道就不恨我吗?我可是你杀父仇人的女儿。” 得此一问,楚宁面色不改,神情平静,他目光温和地望着叶雪烛,缓缓说道:“你是我的杀父仇人的女儿不假,却也是手把手教我写字画画,带我放风筝,陪我荡秋千的阿雪姐姐。 我第一次骑马,第一次张弓,都是阿雪姐带我的。 还有我头一次逛灯会,头一次爬山踏青,也都是阿雪姐陪着我的。 我每年的生辰,阿雪姐总是比我父亲还上心,我每回病重,全是阿雪姐和阿兄一同守在床前照顾我。 阿兄出去为我煎药的时候,阿雪姐总是一个人偷偷哭得很伤心,我知道,都知道。 我知道阿雪姐不喜欢哭,我也不喜欢见阿雪姐哭。” 楚宁说着,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抚过叶雪烛被泪湿的眼角,“阿雪姐,不哭。” 叶雪烛缓神片刻,才勉强平复下心绪,冲楚宁展颜一笑,“阿宁方才不是说,有东西要带我去看。” 楚宁微笑点头,牵着叶雪烛往东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