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祝嵘的话,叶雪烛沉吟片刻,问:“莫不是薛刚死了?” “你猜的不错。”祝嵘答,他知叶雪烛素来聪慧伶俐,对其一猜即中,丝毫都不惊讶,接着说,“昨日刚判了斩立决,今早就发现他死在狱中,说是触壁而亡。我早些时候亲自去查验过,从死状来看,的确是触壁而亡。” 叶雪烛低着头思量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祝嵘,“这事祝公公怎么看?” 祝嵘道:“据我所知,这个薛刚有个远房表妹,是幽州刺史张狄府上老管家的小儿媳妇,这个老管家名叫汪弛,听说张狄的祖父还在世时,他就已经在张府上当差了。因其年纪大,资历也深,张狄素日待他亲厚。 正因这汪弛在张狄面前颇为得脸,有不少有求于张狄的人,都会花重金买通汪弛,请他从中传话周旋。 这汪弛与薛刚,远近算个亲戚,只要薛家舍得拿银钱疏通,汪弛那边多半肯出手帮薛刚一把。 只是徐家绣庄的案子,罪证确凿,不容抵赖,想要为薛刚脱罪是不可能,却可改判一个斩监候,如此拖延上一阵子,说不准就能保住性命了。” 话说到这儿,祝嵘稍稍顿了顿,喝了口茶,才又接着说:“之前,提审薛刚那几回,我回回都在场。据我观察,薛刚是个极惜命的人,就算被判了斩立决,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那薛刚也是能苟活一日是一日,没有自我了结的气魄。 我这边也是才得到消息,听闻薛刚的两个弟弟和三个侄子,在不久之前,被以知情不报,包庇犯人的罪名,统统下了狱。 我私以为,应是那城守卓文翰,忌惮薛刚知道他太多秘密,唯恐薛刚此番侥幸不死,对他怀恨在心,恨他见死不救,将他那些秘密全都抖露出来,于是便以薛家全部男丁的性命相要挟,逼死了薛刚。” 听完这些,叶雪烛不禁啧啧两声,“之前咱们去城守府讨说法的时候,那卓文翰还信誓旦旦的说,自己预备将徐家绣庄的案子上报到州府衙门,请张刺史亲审。如今看来,全是在诓骗咱们,当真可恶。” 说罢,又望着祝嵘,由衷地称赞道:“真不愧是祝公公,查的这般清楚。” 祝嵘一脸淡然,“除了这些,我还查到不少其他的事,你要不要听?” 叶雪烛果断摇头,“不听。” “不听也好,平白脏了耳朵。”祝嵘应道,“薛刚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却便宜了那卓文翰。罢了,就暂且容他再安逸一阵。” “祝公公似乎很厌恶卓文翰,他哪里得罪了祝公公吗?”叶雪烛问。 祝嵘脸色微冷,“五年前,他公报私仇,对关在狱中的你滥用私刑,百般凌|虐,差点儿要了你的命,你说他哪里得罪了我。” 叶雪烛抬手理了一下鬓边的发,“祝公公都知道了。” “如今在城府衙门里当差的,还是五年前那些人,想要打听出来这些并不难。”祝嵘看着叶雪烛,眸色沉沉,“你说,想他怎么死。” “我没想要卓文翰的命。”叶雪烛语气平和的说,“祝公公这阵子来往衙门,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再加上您派人调查得回来的结果,您应该清楚,卓熠是卓文翰的独子,也是卓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卓文翰宝贝极了这个儿子,从小到大无论卓熠犯下多大的错,卓文翰都舍不得动他一根指头。 就连前几日,卓熠受薛世才挑唆,在卓文翰的茶中下蒙汗药的事,卓文翰都没与卓熠计较,足可见卓文翰对这个儿子有多疼爱纵容。 当年,卓熠在城中大乱那日,不幸堕马重伤,卓文翰爱子心切,怒不可遏,拿我这个始作俑者之女来出气,我并不觉得意外。 毕竟,那卓文翰从来就不是个知书达理,明辨是非的君子。 祝公公若问我恨不恨卓文翰,我自然是恨的,却还没恨到要杀他泄愤的地步。” 叶雪烛说着,坐直了身子,神情也跟着认真了几分,“祝公公查过,应该知道,自卓文翰调任到寒宵城担任城守以后,做了不少谗上媚下,欺压百姓的事。 但此人谨慎亦狡猾,他犯下的恶事虽然不少,却大都没触犯我大夏的律法。且除了这回的薛刚以外,他手上从未沾染过人命。 想来,他迄今为止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当年对狱中的我,滥用私刑了。” 祝嵘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叶雪烛又接着说:“卓文翰不是个好官,但比起他那些贪赃枉法,恶贯满盈的同僚,还算有点人性良知。 若再换个新城守过来,城中百姓未必会比在卓文翰治下过的更好。 他五年前欠我的那笔账,我一直都给他记着。日后,他若敢学薛世才父子那样作死,我再与他一同清算也不迟。” 祝嵘没立即开口应声,显然还在斟酌。 叶雪烛又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可是祝公公教我的。” “你记性倒好。”祝嵘看她一眼,轻叹了口气,“罢了,我本是要为你出气,才说要取那卓文翰的性命,既然你不愿意,我又与他计较什么。” “我就知道祝公公最深明大义。”叶雪烛说,虽是奉承之言,却说得十足真诚。 祝嵘眼中笑意淡淡,“数你嘴甜。” 叶雪烛抿唇一笑,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立刻敛了笑,与祝嵘正色道:“有件事一直忘了问祝公公。我听兴来说,之前卓文翰登门请罪时,殿下曾叫他上前,与他耳语过几句。之后,卓文翰就脸色大变,对殿下言听计从。我问兴来,可知殿下与卓文翰说了什么,兴来说他没听清。我听闻那日祝公公也在场,公公可有听清?” 祝嵘不答,反问叶雪烛,“你那么聪明,难道猜不出殿下说了什么?” 叶雪烛道:“兴许是提了辅国公府萧家?” 祝嵘微微挑眉:“辅国公府萧家可是你外祖家,怎的每回提起都这般生分。” 叶雪烛抿了抿唇,“祝公公怕是忘了,我阿娘早在五年前就已被从族中除名,与萧家早无瓜葛。” 听叶雪烛语气决绝,可瞧她的神色,却是郁郁不乐,祝嵘默了默,提起茶壶给叶雪烛添了盏热茶。 叶雪烛谢过祝嵘,端起茶盏,轻抿了口茶,才缓缓与祝嵘说:“不瞒祝公公,我起先是有些怨恨萧家的,我是这些年在宫里长了些见闻以后才想通,明白萧家那样对阿娘,也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这五年间,萧太后与萧皇后,虽然表面上对我不闻不问,但暗地里却对我多有照拂。尤其是萧皇后。” 一说到萧皇后,叶雪烛的目光明显比之前和软了几分,“这事儿祝公公或许不知道,就在萧皇后薨逝的前夜,她曾秘密派人接我去凤仪宫相见。 那个时候,萧皇后已病入膏肓,已近弥留,连坐起身来都不能。 她躺在那里,紧紧握着我的手,与我说,‘这些年,姨母没能好好照料你,疼惜你,实在愧对于你娘亲’。 萧皇后还说,殿下与我都是好孩子,让我们两个以后都要好好的。 说完这些,萧皇后就晕过去了,再醒来便已神志不清。 她拉着我的手,唤我阿娘的名字,她说‘阿若,屋前的紫阳花都开了,长姐带你去看啊……’” 叶雪烛低下头,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又沉默了数息,才重新抬起头,接着与祝嵘说:“萧太后对我总是不假辞色,其实心里也是有我的。 我记得有一年中秋,入夜时分突降大雨,我担心殿下从宫宴上回来会着凉,便赶去泰和殿给殿下送斗篷,不想却在殿外撞见了五公主,无端糟了她一番刁难。 第二日,就听说萧太后将五公主叫去,翻出了五公主数月前虐打宫女一事。之后,便罚五公主去昭泰寺静心思过。 萧太后原只罚五公主去寺里一个月,却过了三个多月,也没派人将五公主接回宫来。 后来,还是圣上出面为五公主求情,人才在腊月底被接回宫。” 话说到这里,叶雪烛的脸色已经比之前和缓了不少,她又道:“我阿娘曾经说过,萧家人最是护短,这在整个京都城都是出了名的。 我想,当初萧家之所以舍弃了我阿娘,大概是因为实在护不住了。不过,他们却竭尽所能保住了我的性命。 我心里是有数的,若无萧家从中斡旋,当年才将将十岁,无权又无势的殿下,是绝不可能保住我的。” 祝嵘看着叶雪烛,一向不露情绪的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赏之色,“你是个明白人。” 叶雪烛一声轻叹,“祝公公方才说我与萧家生分,没错,我的确是与萧家生分,却是故意生分疏远。我不愿萧家为庇护我这个早就该被处死的人,而被攻讦责难,是非不断。可是如今……” 叶雪烛往前靠了靠,同时压低了声音,与祝嵘说:“我原以为圣上废了殿下的太子位之后,便会着手对付萧家。可如今大半年过去,为何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祝嵘也一样放低了声音,“萧家树大根深,圣上想将萧家连根拔起,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需得小心谋划,步步为营。而萧家那边,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眼下,京都城那边,表面上看去是没什么动静,却不代表两方在暗地里都没有动作。 这表面上越是平静,就说明两方越是势均力敌,这与你与殿下来说,并不是坏事。” 祝嵘的话令叶雪烛心头一震,她埋头琢磨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祝公公认为,萧家有没有可能……” 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道:“有没有可能扭转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