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谷仓里度过了漫长的不眠之夜后,洛蕾达从干草棚上爬了下来,此时正值黎明时分,天空先是变成了淡紫色,后又变成粉色,最后又变成金色。她拿着手提箱,走到马路上。站在萨特路上,她向外眺望,看见散落在冬日枯萎田地上的帐篷、破旧的汽车以及用鹅卵石搭建而成的棚屋。请不要离开。回自家帐篷的路上,洛蕾达避开泥泞的车辙,一直走在地势相对较高的草地上。她经过一间用金属废料搭建而成的小屋。屋内有一男一女挤在一起,围在一小截蜡烛旁。那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非常安静的婴儿。洛蕾达往前望去,看见他们的卡车停在帐篷旁。她松了口气,膝盖几乎一软。谢天谢地,他们没离开。洛蕾达绕过卡车,看见杜威家的帐篷。杜威太太坐在帐篷前的一把椅子上,弯着腰,双手捧着一杯咖啡。妈妈在她旁边,坐在一个倒过来放的装苹果的板条箱上,写着日记。洛蕾达放慢脚步,悄悄往前走。周围很安静,连婴儿都不敢喘气,这时洛蕾达看见这两个女人看上去都特别伤心。琼先抬起头来,冲洛蕾达微微一笑,然后碰了碰埃尔莎的胳膊:“是你女儿。我早跟你说过她会回来的。”妈妈抬起头来。突然间,洛蕾达对母亲产生了一股异常强烈的爱意。“对不起。”她说。妈妈合上日记,站了起来。她试着微笑,却做不到,这时她开始认识到,自己的出走给妈妈带来了很大的痛苦。妈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没向洛蕾达走去。洛蕾达知道,两人之间的距离该由她来跨越。“我简直傻得要命,妈妈。”洛蕾达一边说着,一边朝她走去。她母亲突然笑了起来,听起来是喜悦的笑声。“真的。我一直都在惹你生气,妈妈。而且……”“洛蕾达——”“我知道你爱我,可……对不起,妈妈。我爱你,很爱很爱。”妈妈把洛蕾达揽入怀中,紧紧抱住了她。洛蕾达也猛地紧紧抓住母亲,不敢放手:“我很害怕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你们不在这里了……”和洛蕾达分开后,妈妈眼里放着光,露出了微笑。“洛蕾达,你是我的一部分,我俩永远不会分开,不会被语言、愤怒、时间或某些行为分开。我爱你,我会一直爱着你。”她紧紧抓着洛蕾达的肩膀,“是你让我知道爱是什么。你是全世界头一个做到的,就算我不在了,我还是会爱着你。要是你没回来……”“我这不是在这儿嘛,妈妈。”洛蕾达说,“对了,我昨晚听到了一些消息,我觉得那些消息很重要。”*“我都等不及要告诉你我昨晚去哪儿了。”洛蕾达解开外套的扣子,说道。很明显,团聚的时光已经过去。洛蕾达聊起了别的事。埃尔莎见女儿话锋突然一转,不禁笑了起来。埃尔莎坐在床垫上,身旁的安特还没睡醒:“你去哪儿了?”“去参加了一个共产党员的会议,在一个谷仓里。”“噢,这我真的很难猜到。”“我遇到了一个男人。”埃尔莎眉头一紧。她慢慢站了起来:“一个男人?是成年男人吗?他有没有——”“是个共产党员!”洛蕾达在埃尔莎身旁坐下,“有一大群共产党员,真的。他们在北边的一个谷仓里开会。他们想帮助我们,妈妈。”“一个共产党。”埃尔莎慢慢说着,试图弄明白这条危险的新信息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希望帮助我们对抗那些种植商。”“对抗那些种植商?你是指那些雇我们的人吗?那些给我们工资、让我们帮他们采摘作物的人?”“你管那叫工资?”“那就是工资啊,洛蕾达。我们的吃的都是用那些工资买来的。”“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参加会议。”“会议?”“嗯,只需要听他们讲话就行。你一定会喜欢——”“不,洛蕾达。”埃尔莎说,“绝对不行。我不会去,也不准你去。你见过的那些人很危险。”“可——”“相信我,洛蕾达,不管问题是什么,共产主义都不是答案。我们是美国人。我们不能站在和种植商对立的那一边。事实上,我们就快要饿肚子了。所以说,不行。”“可他们做的是对的。”“看看这顶帐篷,洛蕾达。你觉得我们有资本对抗我们的雇主吗?你觉得我们有资本发动一场哲学战争吗?没有,真没有,我再也不想听到这些了。好了,让我们睡一小会儿。我已经筋疲力尽了。”*雨下了几天。沟渠边的那片土地变成了一个池塘。人们开始生病:伤寒、白喉、痢疾。坟地的面积扩大了一倍。由于县医院拒绝救治大多数移民,他们只能尽力自救。每个人都饥肠辘辘,无精打采。埃尔莎花在食物上的钱已经少得不能再少,可她依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积蓄越来越少。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冬夜,洛蕾达和安特在床上,钻到一堆被子里面,努力想睡着。雨水敲打着帐篷,在灰色的帆布上泛起涟漪,从两侧流淌下来。埃尔莎坐在装苹果用的板条箱上,借着一根蜡烛的微光,写着日记。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光里,那些戴着沾满灰尘的帽子,在沃尔科特拖拉机供应公司外停下来唠叨个不停的老人都会聊到一个话题,那就是天气。这是他们的一大谈资。农民们像牧师勤读圣言那样,研究天空,寻找蛛丝马迹,留意种种预兆。但他们进行这些活动时,一直与大自然保持着友好的距离,也相信我们的这颗星球本性很善良。但是,在过去这个可怕的十年里,天气证明了自己也有残酷的一面。我们低估了这个对手,因此陷入了险境。狂风、沙尘、干旱,还有如今这场令人沮丧的雨,我担心……雷声轰然响起,震耳欲聋。“真响啊。”洛蕾达说。安特看起来很害怕。埃尔莎合上日记本,站了起来。她还没走到门帘前,他们周围的帐篷便塌了。雨水冲了进来,吸住了埃尔莎的腿。她把日记本塞进连衣裙的上衣里,摸着黑,寻找着孩子们:“孩子们,快来我这边。”她听见他们用手在湿掉的帆布上抓来抓去,想要弄清楚自己在哪儿。“我在这儿。”埃尔莎说。洛蕾达走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一只胳膊一直搂着弟弟。“我们得出去。”埃尔莎一边说,一边拼命找着帐篷的门帘。安特紧紧抱住她,在她身边哭个不停。“抓紧我。”埃尔莎冲他喊道。她发现帐篷上有裂缝,便沿着裂缝扯开了门帘,带着孩子们踉跄着走了出来。帐篷“嗖”的一声从他们身边一晃而过,带走了他们的财物。钱。雨水如柱,猛打在埃尔莎身上,她差点儿就摔倒了。电光闪闪,借着光,她看见周围一片狼藉。垃圾、树叶和木箱被激流卷走,从她身旁漂过,一转眼便消失不见。她紧紧握着孩子们的手,迎着上涨的潮水,艰难地向杜威家的帐篷走去:“琼!杰布!”帐篷在杜威一家爬出来的那一刻塌了。人们的尖叫声越来越大,盖过了暴风雨的咆哮声。埃尔莎看见路上亮起了车灯,灯光转了个向,朝他们这边射来。她吐了口雨水,把湿漉漉的头发从眼前拨开,大喊道:“我们得往那边走,朝马路走。”这两家人紧紧站在一起,全都手牵着手。埃尔莎的靴子里装满了泥水。她知道自己的孩子们都是光着脚踩在这冰冷的水里。他们一起奋力朝车灯走去。主路上停着一排车,车灯齐刷刷地指向了营地。在半路上,埃尔莎看见了一排拿着手电筒的人。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上前来,他穿着棕色的帆布防尘外衣,戴着一顶被雨淋得耷拉下来的帽子。“往这边走,女士。”他大喊道,“我们是来帮你们的。”杜威一家终于走到了志愿者的队列旁。埃尔莎看见有人递给琼一件雨衣。埃尔莎回头看了看。她家的帐篷现在已经被水冲走,不见了,可卡车还在那里。如果她现在不去开车,她一定会失去它。她推着孩子们往前走。“走。”她说,“我得去取车。”“不,妈妈,你不能去。”洛蕾达大叫道。汹涌的水流试图将埃尔莎推倒。她把安特湿漉漉的手从自己手中抽出来,猛地把他推向洛蕾达:“你们自己去找个安全的地方。”“不,妈妈——”埃尔莎见那个高个子志愿者再次朝他们走来。她把孩子们推向那个男人,说完“救救他们”后,便转身离开了。“女士,你不能——”埃尔莎奋力走向卡车,卡车的踏板已经浸在了水里。一个穿着沾满泥巴的粉色连衣裙的塑料娃娃从她身旁漂过,它那双大理石似的蓝眼睛凝视着高处。泥浆和水已经卷走了他们的营地,那里的一切都已消失。炉子被掀翻了,水在上面打着转。她想起了装着他们钱的盒子,知道自己再也找不着它了。她爬上卡车,庆幸这一次她把钥匙放在了杂物箱里。买不起汽油以后,就没什么人去偷汽车了。一定要启动啊。埃尔莎扭动了插在点火开关上的钥匙。她试了五次,祈祷了五次之后,卡车才发出一阵牢骚和呻吟,苏醒了过来。她打开车灯,把卡车挂上挡。卡车左摇右晃,挣扎着钻出了泥地。埃尔莎一直紧紧握着方向盘,她的双脚在踏板上一阵忙活。车辆缓慢前行,猛烈颠簸,有时候,引擎会嘎嘎直响,但轮胎最终还是重新牢牢抓住了地面。埃尔莎慢慢开到马路上,在那里,有一群志愿者正在帮助人们上车。她看见洛蕾达从一辆有着木头做的驾驶室的老式卡车里走出来,走到倾盆大雨中,挥舞着双手:“跟着我们,妈妈!”*埃尔莎跟着那辆旧卡车进了韦尔蒂镇。在铁路旁一条空无一人的小路上,卡车停在了一家用木板封起来的旅馆前。旅馆两边都是已经歇业的店铺。有一家墨西哥餐馆,一家洗衣店,还有一家面包店。路灯没亮。一家关闭的加油站挂着一块手写的牌子,上面写着:这是你的国家,别让大人物把它夺走!埃尔莎从来没有见过这条街。这里与韦尔蒂的闹市区相隔几条街的距离。她能看见的为数不多的几栋房子看上去都荒废了。她把车停在了另外那辆卡车旁。她冒着倾盆大雨走了出去,孩子们立即跑向了她。她浑身发着抖,把他们搂过来紧紧抱着。“杜威一家在哪儿?”埃尔莎在暴风雨中大声喊道,以便人们能听清她说的话。“他们和其他志愿者离开了。”另外那辆卡车司机走下了卡车。一开始,她只注意到他有多高,觉得他穿的那件深棕色的防尘外衣看起来很眼熟。那是件过了时的外套,是那种牛仔也许会穿的衣服。她之前见过那件衣服,在某个地方。车灯的灯光很耀眼,照出了珠子似的雨滴,他在灯光的照射下,走向了埃尔莎。她想起来了:她曾见过他在镇上发表左翼言论,还在监狱外看到过他,在洛蕾达出走的那个晚上,他在那里被揍了一顿。“你是那个囚犯。”她说。“是那个战士。”他答道,“我叫杰克·瓦伦。跟我来,我们可以让你暖和起来。”“他就是我见过的那个共产党员。”洛蕾达说。“嗯,”埃尔莎说,“我在镇上见过他。”他领着他们走到那家锁着的旅馆的门口,将钥匙插进锁里。黑色的大锁“咔嗒”一声开了。他推开了门。“等等,这家旅馆看上去已经歇业了啊。”埃尔莎说。“外表有时候是会骗人的,事实上,我们就希望如此。”杰克说,“这地方是我朋友的。旅馆只是看起来像是遭到了遗弃,我们一直用木板把它封着——呃,不说这个了。你们可以在这里住一两个晚上。我也希望你们能多住几晚。”“我们真的很感谢。”埃尔莎颤抖着说道。“你们的朋友杜威一家被带到了废弃的格兰其分会礼堂。我们已经尽力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到了早上,应该会有更多的救援人员到位。”“都是共产党员?”“我没看见这里还有其他人,你呢?”他领着他们进入了那家小旅馆,旅馆里散发着腐烂、香烟以及霉菌的味道。埃尔莎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过来。她看到一张紫红色的桌子,后面有一面挂着黄铜钥匙的墙。她跟着杰克上了二楼。他打开一扇门,一个尘土飞扬的小房间露了出来,里面有一张很大的天篷床,一对床头柜,还有一扇关着的门。他从他们身旁走过,进入房间,打开了那扇关着的门。“是个卫生间。”埃尔莎小声说道。“里面有热水。”他说,“起码是温热的。”安特和洛蕾达尖叫起来,跑向淋浴房。埃尔莎听见他们打开了它。“来呀,妈妈!”杰克看着埃尔莎:“你除了‘妈妈’外,还有别的名字吗?”“埃尔莎。”“很高兴见到你,埃尔莎。现在我必须去外面帮忙了。”“我跟你一起去。”“没这个必要。去暖暖身子吧,跟你的孩子们待在一起。”“那些人都是我的同胞,杰克,我要去帮他们。”他没争辩:“那我在楼下等你。”埃尔莎走进卫生间,看见孩子们在淋浴房里哈哈大笑,一件衣服也没脱。她说:“我要去帮杰克和他的朋友们,洛蕾达,你们记得睡会儿觉。”洛蕾达说:“我也去!”“不。我需要你照看安特,暖暖身子。好吗?别跟我闹了。”埃尔莎匆忙走到外面。此时,停车场里已经停了几辆车,都亮着车灯。志愿者们在杰克周围围成了半圆形,很明显,杰克是他们的领袖:“回萨特路那边的营地去。我们要尽可能多救些人。格兰其分会礼堂里还能容下一些人,火车站和集市那边的一些谷仓也一样。”埃尔莎爬上杰克的卡车。在雨中,其他车辆的车灯一直开着,汇成一条持续流动的浅黄色溪流,他们也打开了车灯,加入其中。杰克侧着身子,从埃尔莎座位后面抓起一个破旧的棕色麻袋。“给你,穿上这些。”他把袋子放在了她腿上。她的手指冻得发抖,打开袋子,发现里面有一条男裤和一件男士法兰绒衬衫,都很大。“我有东西可以系紧裤子。”他说。他把车停在被摧毁的营地旁的马路边。浑身湿透、不知所措的人们朝马路走去,手里抓着他们尽力抢救回来的所有东西。卡车旁一片漆黑,她在黑暗中脱掉湿漉漉的连衣裙,穿上过大的法兰绒衬衣,又穿上了裤子。她的日记本从连衣裙的上衣里掉了出来,吓了她一跳。她都忘了自己还保存着它。她把它放在卡车的座位上,然后穿上湿透的套鞋,走入汹涌的水流之中。杰克扯下领带,将它穿过她借来的裤子的皮带环,让“腰带”紧紧束在她腰间。然后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搭在她的肩上。埃尔莎冷得都有些顾不上讲礼貌了。她穿上外套,扣好扣子:“谢谢你。”他握住她的手:“水还在上涨,小心点儿。”埃尔莎紧紧抓住他的手,他们艰难地蹚过不断上涨的泥泞冷水,毁坏的物品从他们身边漂了过去。她看到一辆出了故障的卡车,车后堆着一堆废品,还有一张脸。“在那里,”她一边指着,一边对杰克喊道。“我们是来帮忙的。”杰克喊道。黑得发亮的防水帆布慢慢抬了起来。埃尔莎看见,帆布下蜷缩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她穿着湿衣服,抱着一个看样子才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她和那孩子的脸都冻得发青。“让我们来帮你。”杰克伸出手去,说道。那女人把防水帆布推到一旁,紧紧抱着孩子,往前爬了起来。埃尔莎立即用一只胳膊搂住了那女人,感受到她有多么瘦弱。志愿者们此时更多了,他们手里拿着伞、雨衣、毛毯,还有热咖啡,正等在路边。“谢谢你。”那女人说道。埃尔莎点点头,然后转身面对着杰克。他俩一起艰难地走回了营地。雨滴和狂风打在他们身上,埃尔莎的靴子里满是冰冷的泥。两人熬过了漫长的雨夜。他们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帮助人们逃离被淹没的营地,尽全力带着更多的人去暖和的地方,把那些人安顿在他们能找到的建筑里。到了早上六点,雨停了,洪水也不再泛滥,借着曙光,人们看清了山洪过后的灾难现场。沟渠边的营地已被淹没。人们的财物浮在水中。帐篷乱成一团,惨遭毁坏。硬纸板和金属板散落一地,箱子、水桶和被子也一样。老爷车被困在原地,挡泥板以下都陷在泥水中。埃尔莎站在路边,凝视着被洪水淹没的土地。像她这样几乎一无所有的人,如今已经失去了一切。杰克走到埃尔莎身旁,用毛毯裹住了她的肩膀:“你都累得站不稳了。”她把眼前的湿头发捋到两旁。她的手稍一用力,便颤抖起来:“我没事。”杰克说了些什么。她听见了他的声音,可那些元音和辅音像是被拉长了似的,听起来走了样。她想再说一遍我没事,可舌头却不听脑子的使唤,说不出这句谎话来。“埃尔莎!”她愣愣地注视着他。噢,等等,我快要倒下去了。*埃尔莎在杰克的卡车中醒来时,车刚好“咔嗒咔嗒”地停在了那家用木条封起来的旅馆前。她看见自己的日记本放在她旁边的座位上,便把它拿了起来。停车的地方此刻挤满了人。这里已然成了一个临时避难所。志愿者们给灾民们提供了食物、热咖啡和衣服,灾民们则一脸茫然地走来走去。埃尔莎下了车,走起路来东倒西歪。杰克及时出现,扶住了她。她试图推开他:“我应该去看看我的孩子们——”“他们也许还在睡觉呢。我会确保他们没事,然后告诉他们你在哪儿。不过,眼下你要做的,就是先睡一会儿。我给你留了个房间。”睡觉。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他扶着她上楼,进了她孩子隔壁的房间。一进房间,他便直接领她去了卫生间,放起了水,接着不耐烦地等水热起来。水热后,他便猛地拉开了浴帘。埃尔莎忍不住叹了口气,温水。她把日记本扔到了马桶上方的架子上。埃尔莎还没明白过来他在干什么,杰克便脱掉了她的套鞋,剥下了她身上厚厚的帆布防尘外衣,把穿戴整齐的她推进了水雾中。埃尔莎把头往后一仰,让热水流过她的头发。杰克拉上浴帘,离开了她。埃尔莎脚边的水被泥污给染黑了。她脱下杰克的衣服——这些衣服如今可能已经破烂不堪了——伸手去拿盘子里的肥皂,抹了些在手上,薰衣草味的。她洗了头发,擦了皮肤,一直擦到皮肤刺痛起来。水开始变凉时,她走了出来,擦干净身子,用毛巾把自己裹了起来。房间里依然弥漫着蒸汽。她在洗脸盆里洗了杰克的衣服,把衬衫、裤子,以及她自己的内衣、袜子搭在毛巾架上,然后回到了卧室。干净的床单。太奢侈了。也许杰克说得对,小睡一会儿可能对她有好处。埃尔莎想起了这辈子洗过的所有衣服,想起她总是很喜欢把床单挂起来晒干,可直到现在,她才充分、深刻地体会到干净的床单与裸露的肌肤接触时,身体会享受到多么纯粹的快乐。她头发上仍留有薰衣草香皂散发的清新气味。她侧着身子,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她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