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庭院一片静谧,池子内的蛙声在此刻便显得越加令人烦闷,戴夫子提着灯笼来到池边,远远眺望过去,只见岸边的石阶之上静坐着一樽石像般的人影,在昏暗的夜色中显得模糊而遥远,戴夫子定睛细看,原来是左光斗。左光斗轻声问:“两个小儿休息去了?”略显沙哑的声音随着夜风飘出很远。“回房去了。”戴夫子没好气地回道:“说你是怪人,你还真是!在你房门口等了许久,下人却告诉我,你独自一人在池边发呆。难道是忽然想不开想要跳池了么?这么一方小池子淹死了堂堂御史大人,传出去可不好听。”说罢,提着灯笼走近左光斗。左光斗无奈地叹气道:“你都一把岁数了,还是当年那幅流氓相。”戴夫子扬了扬眉毛,一屁股在左光斗身旁坐下,发问道:“咱们相识多久了?十五载还是二十载?老夫在你面前还需要端着一幅斯文相么?”左光斗哈哈大笑道:“果然岁数越大越流氓啊。”戴夫子也被逗得笑了起来,只好尴尬的用笑声回应,笑声过后,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安静了下来,连夏日晚风吹动纸灯笼微微晃动的声音都听得那么清晰。戴夫子淡淡道:“那柄武器,依照你的意思,已经让两位公子见过了。”“嗯,听见你的枪声了,胆敢在我的府内试枪,你倒还真是百无禁忌。”左光斗目光停留在水面上的一株无根荷叶上。“你觉得还有什么方法比实际演练更能让两个小儿印象深刻的呢?”戴夫子叹着气:“你究竟怎么想的?让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见识墨家的机关利器,难不成真要让他们归入墨家吗?”左光斗反问道:“你后悔了?”目光却一刻没有移开水面,夏风吹皱了水面,那株荷叶正随着水纹缓缓漂浮。“遗直兄,你可想清楚了?”戴夫子终于严肃起来:“墨家现在虽然开始在各处活动,但明面上依旧严令门下弟子不得插手朝廷的军政事务,你现在把两个孩子送入墨门,他们也许要在墨门总坛中守一辈子。”“那样正合我意。”左光斗毫不迟疑地回道。这话令戴夫子愣了片刻,不知怎么忽然激动起来:“你就这样看不上自己的孩子么?宁可把他们送去偏远的总坛空度一生光阴吗?那个史宪之再如何天资卓越,毕竟是外人呐!”左光斗默默听着,并不急着反驳,只平静地看着那株荷叶在黑色的池水中起伏,像是随时要被无边的黑夜吞没。左光斗道:“中局势险恶,大厦将倾,两个小儿倘若继续留在这吃人的京师,早晚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下。戴夫子与左光斗对视了片刻,心下骇然莫名:“我听不懂!”“你听懂了,只是仍心存侥幸罢了。”左光斗惨然一笑:“不必怀着期望了,东林的诸位大人们对阉竖的打压全然束手无策。实际上,我们自己内部已然乱成一团了。圣上已下旨,令三法司重审辽东经略熊廷弼弃土一案,魏阉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今日我的门生便是来传递朝中消息,内阁中书汪文言已然做出口供,暗指东林党人与熊廷弼营私。一旦罪状坐实,便是我东林党全盘崩溃之时。”“汪文言?他不是站在你们这边的么?”戴夫子一惊:“难不成他临阵倒戈了?”左光斗摇头道:“这倒不会,纵使我们政见不和,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汪大人还是分得清楚的。辽东经略当年放弃辽东土地原是因为边军大败,关外已无险可守,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可朝堂之上却利字当头,哪容得下什么‘不得已’这三个字呀?有心之人全然可以在此事上大做文章,魏阉更加不会放过这个排除异己的机会。”顿了顿,又接着道:“既然熊经略无路可退之后不得已的撤兵之举,在阉竖的一通游说之下都可以被定为弃土,那么汪大人的这份口供,不出意外也是被镇抚司的人动过手脚了。对方步步为营,着实是在下一盘大棋。”“好一个狠辣的阉竖!”戴夫子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当真是没有办法挽救了么?”“也许还有这最后的机会。”左光斗缓缓站起身:“左副都御史杨涟杨大人为首,朝中几位东林君子决心联名给圣上上书,阐明内里实情,我也会在奏疏中署名。”“给圣上上书?”戴夫子瞪大了眼睛,一跃而起:“遗直兄,你糊涂了么?圣上的奏疏哪一道不会过魏阉之手?”“魏阉虽说在紫禁城内只手遮天,可经了通政司之手的奏疏,同时也会传遍百官,纵是魏阉也无权驳回的,圣上必然会看到。”“会有效果吗?”戴夫子狐疑地反问。左光斗沉默了许久,长吁了一口浊气道:“我也不知道,听天由命吧。”继而望向戴夫子,眼神中的凄然之色令戴夫子心底一沉:“倘若功成,则可一举扫除乱政阉竖,中兴大明。倘若不成。反正上不上这道奏疏,魏阉都是要对我下手的,所以结果区别倒不大。”“既然明知不可为,何故为之?你带着家眷们离开京师不行吗?”戴夫子急切地道:“我倒有几位故友,在苏杭一带有些许产业,可庇护你一家平安,你若是有需要。”“好意心领了。”左光斗淡淡地打断了他:“天德兄,你非我东林党人,可却也应该听闻过我东林党的教条吧?”“那个和我们墨家‘兼爱非攻’一样陈旧迂腐的教条么?”戴夫子愣了愣,语气有些不屑,表情却分明复杂万分。左光斗并不在意戴夫子态度,抬腿朝着池边的碎石踏出几步,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刻,晚风卷过湖面,带来了莫名的凉意,在这昏沉的天地之间,左光斗的声音如钟鸣般掷地有声,像是面向皇天的某种宣言,像是凄苦长夜中的一声轻叹。他缓缓地吟诵着久远的誓言,恍如昔日围绕在东林书院门下的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依旧站在身边,他们在齐声念:“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左光斗道:“天德兄,你听明白了么?”夜色中那一株小小的荷叶被风吹出了老远,最终被这片广大的夜色所吞噬,和无边无际的黑色融为了一体,戴夫子并未回话,眼中一时之间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有动容、有嘲讽、有钦佩、也有不舍,但最终一切都归为平静。“明白了。”戴夫子郑重地点头,向着左光斗的背影遥遥拜谒。次日,左国材忽然停住了脚步,在他面前不远处,白衣胜雪的年轻人正缓步朝他走来,步履优雅、姿态从容,十足的世家子弟姿态。左国棅站在左国材的身后,嘟嘴道:“怎么了?这不是父亲的那个得意门生么?我还以为他早就回去了呢。”左国材皱了皱眉道:“小弟,说了多少回了,客人面前不得失礼。”“知道知道,我也没说什么不是吗?”左国棅向哥哥挤了挤眼睛,大步迎上前去,恭敬地朝年轻人一行礼:“后生小子见过宪之兄长。”语气和善笑容明媚,与平日的顽劣模样判若两人,着实令左国材愣了好一会。“见过两位公子。”年轻人也微笑着回礼:“近日常来府上拜会,叨扰了两位公子治学,宪之常感愧疚难当。”“宪之兄长说的哪里话。”左国材也礼仪性地行礼:“家严既为兄长的老师,拜会求教实乃常情,何来叨扰一说?晚辈时常听闻家严赞扬兄长之博学、心生仰慕,倒想着向兄长请教治学上的疑惑。”“宪之诚惶诚恐。”年轻人正色道:“今日天色已晚、恐有不便,不日定当专程来访,尽吾所能为公子释疑解惑。”“晚辈便恭候宪之兄长来访了。”左国材淡淡一笑让开了去路。年轻人点了点头,正要移步离开,却听得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宪之兄且慢。”“公子还有何吩咐?”年轻人回过身来。“宪之兄今日。与家严谈了很久的事吧?”左国材的神色有些犹豫:“看家严的脸色,朝中大概又有坏消息传来了吧?”“朝局诡谲、乱政丛生,老师身为大明官员,自然会为之忧心。”年轻人肃然道:“不过这些事眼下并不需要公子挂念,公子只需专心治学便好。”专心治学么?左国材在心底叹气,父亲也总是如此回答,可学成之后呢?他该如何帮助父亲实现中兴大明的理想呢?他又要如何向父亲证明自己的价值?如何让父亲向对待面前的年轻人这般,从心底为自己而骄傲?“我明白了。”左国材再次行礼,眼帘低垂。他渐渐开始意识到,有些距离不是自己努力就能跨越的。也许左家三兄弟注定要令父亲失望,也许他们的大哥早在数年前,面前的年轻人初次来到左府的那一刻,就已经看见了今天的结局。左国棅默默站在左国材身后,他看不见哥哥的表情,却也隐隐嗅到了空气中浮动的失落。于是当他再望向面前的年轻人时,目光里已然带了些许敌意。“宪之兄,请吧。”左国材意识到自己耽误了年轻人的归程,侧身让开了道路,年轻人却并未移步。昏黄的灯火照亮了男孩略显落魄的侧脸,年轻人一瞬间竟有些恍惚,像是看见了数年前那个籍籍无名却渴望扬名天下的自己。“公子且容宪之多言。”年轻人忽然道:“公子内心可是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在朝堂上助老师一臂之力?”左国材愣了片刻,抬头直视着年轻人的眼睛。他并未回答年轻人的话,眼底却分明不见了方才的忧愁,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烈火般燃烧的野心。“到底还是老师的孩子啊,连眼神都是如此相像。”年轻人低低笑了笑:“宪之再斗胆一问,负责教导二位公子读书的戴夫子,所教可是阳明理学所崇尚的知行合一,经世致用之道?”“正是。”左国材点头。“那戴夫子私下可曾指导二位公子武学剑术?”左国材正要应是,忽地福至心灵,急忙改口道:“戴夫子老弱,自身尚且腿脚不便,何来私下教导武学一说?”“哈哈哈,公子不必隐瞒,戴夫子与老师是老相识,老师也多次与我谈及戴夫子的往事,说戴夫子年轻时,一身刀马功夫也是一绝,放在军中必然是做先锋的好手。若说戴夫子都算腿脚不便,吾一介书生岂不形如枯朽老汉?”年轻人低笑了两声:“老师让戴夫子来教导二位公子,便是存了令他指导二位公子武学的心思。”左国材与左国棅疑惑地对视了一眼,亏他们平日练功还时刻小心翼翼,原来这一切都在父亲的掌控之中么?“老师此番安排,便是希望二位公子文能笔墨理朝政,武能马上定边关,老师对二位公子的期望很远大啊!”年轻人收起了笑意:“吾比二位公子年长,又略通些朝中消息,因此能助老师一时。而你们,亦或我东林党人年轻的一代,才是老师未来最得力的助手,大明江山万代延续的根本。”他郑重朝两个男孩行礼,两个男孩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回礼,倒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了。“因此老师才常说,二位公子眼下只需专心治学便好。”年轻人直起身,目光在左国材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公子大放异彩的时刻终会到来,而在那一天来临前,公子只需耐心等待。”左国材也注视着年轻人的双眼,他这才发觉,自己面对的是一双何其相似的眼睛,恍如一面镜子,倒映着同样燃烧的烈火般的野心。浓云逐渐散开,月光倾泻而下。星辰闪烁,天象诡谲依旧。繁密的星辰中,属于年轻人们的星辰划破天际,在这乱世将起之际散出了耀眼的光芒。“在京师待得久了,说胡话的本领倒也越发娴熟了。”踏出左府侧门的一刻,年轻人回身望了望夜色中两个小小的背影,自嘲地笑了笑。“老师,如今朝局已成大厦将倾之势,他们的未来在大明,可大明的未来,又在哪里呢?”他仰望天际。皓月当空,星辰漫天,帝星黯淡依旧。年轻人不由长叹一声,转身消失在了浓厚的暮色中。几乎是同一时刻,月色下掠过一道黑影,如是一只巨大的飞鸟掠过天际。只见黑影几个灵巧的腾跃,眨眼便消失在了左府的高墙之后。“谁在那?”戴夫子骤然警觉起来,起身朝房檐之上眺望。池边一片静谧,蛙声都隐去了,四下仅有风卷碎叶的沙沙响。一旁的左光斗没有戴夫子那般敏锐的目力,却也近乎下意识地察觉到了近处的异样,黑暗中有人在注视他们。“是镇抚司衙门的人么?”左光斗眉头紧锁。“别说话。”戴夫子压低了声音,迅速踩灭了灯笼,拽着左光斗反身躲在了梧桐树后。戴夫子年轻时曾混迹行伍,足迹远至辽东前线,随边军探子一同在广袤的辽东大地上昼伏夜出刺探敌情。如今戴夫子虽已脱离边军多年,可危机时刻,深藏在血液中的临敌意识依旧在瞬间被唤醒。事实证明,戴夫子的反应并非过激,近乎是在两人退至树后的瞬间,一支精巧的短柄弩箭呼啸而来,精准地刺穿了漆黑的灯笼,落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响声。“是杀手么?”左光斗心下骇然:“什么人胆敢在天子脚下动手杀人?”“当心来者还有后手!”戴夫子警惕地朝着房檐处眺望。“没有后手了,前辈大可放心。”黑暗中的人影居然听见了戴夫子的话低声回道,声音古怪莫名,像是在刻意压着嗓子:“方才一箭没有恶意,这只是来自家乡故人的问候。”“家乡故人?”左光斗愣了愣,目光望向戴夫子。戴夫子脸色微变,旋即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探身,从地上拾起了那支弩箭。借着一线月光,左光斗看见弩箭上原来还绑着一枚小小的信筒。“小子要说的话,都在信中了,还望前辈读后慎重考虑,小子随时恭候,恭候前辈。”黑影的嗓子似乎压得有些难受,话音未落便剧烈咳嗽起来:“信已传到,隔墙有耳,小子这便不多停留了!”说罢,没等戴夫子回话,房檐上忽地卷起一阵疾风,一道黑影一闪而过。不过是几个呼吸间,来者便消失不见了。“好功夫,只怕锦衣卫也不见得有如此轻巧的身手。”左光斗轻声赞叹,转身望向戴夫子:“若是所料不错,他应该和你出自同一师门。”“那个我已经叛离的师门。”戴夫子淡淡道,缓缓抽出了信纸:“看看我的故人都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消息吧。”两人的目光一同朝信纸汇去。月光下,随着信纸展开,一个古体的“墨”字徐徐展现,笔锋肆意挥洒,笔力遒劲有力,如是临战之人挥出的刀锋,在夜风中发出隐约的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