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机关术

本书为“墨武”世界观旗下衍生作品,以古代机关展示为核心设定。 故事发生在明末天启年间,双男主左氏兄弟因陷入九千岁魏忠贤设下的阴谋,而分别拜入墨家、公输家学习机关术,然短暂的反目成仇并没有影响因大义重归于好,因怜悯天下苍生之疾苦,将墨、公合为“神机门”一派,并率有志之士一起拯救黎民于水火。

15.不为所动
左国材狠狠撞开了左府大门。院子里一片静谧,一池荷花在夏风中微微飘荡,一切都和他们刚离家时一模一样的。
左府外的黑暗渐渐被灯火照亮,大队人马正在大门外聚集。左国材没有在意身后的动静,一头扑进了戴夫子的书房。他不知道戴夫子所说的暗室究竟在何处,可他听戴夫子说过如何辨别房中暗室。左国材随手从案台上捻起一缕灰尘,另一手点燃了案台边的蜡烛端在手中,随后紧紧贴在墙壁边,挥手扬起了指尖的尘埃。
当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准备工作时,大队披甲的步卒已然闯入了左府门内,他们踹开了父亲的书房,将满屋珍贵的典籍卷书扫落在地。
扬尘在半空悠悠飘洒,旋即被墙壁上的一处缝隙卷入其中。左国材凑上前敲了敲墙壁,后边是空心的。
与此同时,左府门外,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田尔耕匆匆跃下马背,随着一众护卫冲入了左府。
“左公子在府上么?”田尔耕放声大喊:“在下北镇抚司左都督田尔耕,心中向来仰慕御史大人的气节,公子不必害怕,我等今夜必不会伤害公子。”
左国材伸手在墙壁上摸索着,对门外田尔耕的喊话不为所动。可暗室的开关迟迟无法寻得,左国材不免有些着急了。
“今夜在下特意前来会见公子,是希望明日一早,公子能作为京师东林子弟的表率,向那些执迷不悟的东林士子发起劝告,不要再与墨门叛逆同流合污了。圣上已然给墨门定了谋逆大罪,东林士子再与墨门纠缠不清,便视作与墨门叛逆同罪!”田尔耕清了清嗓子:“公子不为自己考虑,也为千百东林弟子考虑吧?”
左国材放弃了寻找开关,反身举起了砚台,狠狠朝墙壁砸去。一声闷响,两声闷响,三声闷响,墙壁应声裂开了。
“大人,声音正是从此屋传来。”大队人马循声围拢在戴夫子的书房外,田尔耕急匆匆跟了上来,犹豫了片刻,又退到了阵后。
“那个谁,公输家的铁甲,顶到前边去。”田尔耕喝令道。人群后两个巨大的黑影缓缓移动,伫立在书房大门前。
左国材伸手从破损的大洞里翻出了长条状的木盒。木盒内,精巧的火枪静静躺在盒底,枪身绘制着流云的图案,像是燃烧的火焰一般。
左国材只见戴夫子演示过一次,不过,有那一次就够了。他平端起火枪,熟练地往枪身填充铁制弹丸与火药,又将它扛在了肩上。
门外众人只见书房大门徐徐拉开,少年纤瘦的影子从门下踏出,肩上扛着一支长长的火枪。
“你,你这是要做什么?”田尔耕愣了愣,目光落在左国材手里的火枪上:“左公子,本督奉劝你一句,不要做傻事。”
左国材一言不发,将火枪端平于身前,用胸膛抵住枪托,以缓解巨大的后坐力。
“闪开。”公输家的铁甲武士冷笑了一声,大踏步上前挡在了火枪的枪口前。公输家做过铁甲对阵普通鸟铳的防御测试,结果显示大明现有的火器全然无法破开铁甲固若磐石的防御,因此这名铁甲武士有绝对的自信挡下左国材这一枪。
“你是第一个。”左国材嘴唇一张一合,决然地扣下了扳机。
枪口闪烁着火舌。天启五年七月十九,乱世之枪在众目睽睽之下击发,成为它震惊世人的开始。
一阵浓烟飘过,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公输家的铁甲武士。
人们只看见那个庞大的身影默默伫立在原地,少顷,他默默抬起手,以巨剑支撑着身体。片刻之后,铁甲周身微微颤抖起来。
有胆子大的步卒凑上前去看了一眼,忽地愣在了原地。
铁甲的胸前被火枪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贯穿了其中的层层防御,最后在操纵者门面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枪眼,白色的脑浆混着浑浊的鲜血汩汩流淌。
片刻之后,铁甲武士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扬起一阵尘埃。
一片死寂。
“这,这是什么枪?威力能赶上关宁军的红衣大炮了!”有步卒队正颤颤巍巍地道。
田尔耕眼前一黑,感到今夜委实亏大发了。没想到左家最后的独苗还留了这一手,在这战局接近尘埃落定的时刻,竟然还带走了一具宝贵的机括铁甲。
“愣着做什么?杀了他!”田尔耕恼羞成怒地下令。一旁的第二名铁甲武士率先反应过来,高高挥舞起巨剑,要为他惨死的同伴复仇。
左国材看了他一眼,再度举枪。
这次所有人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铁甲武士挥剑的双手也迟滞了片刻。
“他在虚张声势!”田尔耕大喊:“诸位都是行伍出身,难道不知道,火枪打完一发之后必须要装填弹药才能继续发射么?”
公输家的铁甲武士这才放下心来,狰狞地笑了笑,挥剑大步向前,朝着左国材直冲而去。
“纳命来!”他放声大吼。
呼喊声被突如其来的枪声吞没了。
一切恍如时间倒流。枪口火舌闪烁,弹丸飞射而出。不过这次子弹命中的距离更近,因此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见,黑色的弹丸一次贯穿了整具铁甲,从武士的背后钻了出来,带出了一泼黑色的血液,又深深嵌入了不远处的一颗槐树上而。弹丸飞射而过的瞬间,一大批步卒下意识抱头扑倒在地,甚至半晌都不敢再抬起头来。
第二名铁甲武士愕然地站立在原地,直到一阵冷风吹来,铁甲晃了晃,跪倒在地。
“连,连发铳!”有人高声喊出了它的名字。实际上大明边军中并非没有装配能够连发的火器,例如三眼铳,便可依次击发三枚弹丸,但火药也由此被分散为三份,导致火器的射程与威力都大打折扣。
可面前的连发铳却全然没有此类问题,所有人都看见了它惊人的威力。而更可怕的是,没人知道它还能再发射几枚弹丸。
“这是第二个。”左国材低声说。火器激发带来的烟雾遮蔽了少年的脸颊,没人能看清左国材此刻的神情,但所有人却不约而同感到莫名的畏惧,仿佛地狱之门在眼前洞开。
“谁是第三个?”少年默默举枪,枪口所指之处,成群的步卒拼命地向后退去,险些将阵后的田尔耕撞入水池之中。
“两具!”田尔耕在心底惊恐地大喊:“公输家倾尽全力才打造了五具铁甲,今夜一口气便折损了两具!看起来即使将全部铁甲尽数集结于此,被那支火器,击穿也只是实时间问题。”
“都愣着做什么?”田尔耕回过神来:“弓弩手,放箭!立刻放箭!”
“田都督,被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吓得肝胆俱裂了么?”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嘲讽的笑声。一个浑身上下沾满了血污的老人从房檐上一跃而下,挥舞着一柄劈砍到近乎卷刃的长刀,刀剑滴落着粘稠的鲜血。
“戴夫子?”少年看清了来者的面庞,忽地愣了愣,握着枪的双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小子,现在还不是可以放心大睡的时候!”戴夫子一把揽住了左国材的肩膀,支撑着他继续端平火枪,威胁着蠢蠢欲动的步卒。
“戴天德,枉你曾为大明王师的将官,此刻竟然与逆贼混为一道,辽东边军将以你为耻!”田尔耕大骂道。
“你不懂什么叫辽东边军,你没有资格谈论他们。”戴夫子眼底像是有烈火在燃烧:“而至于你们究竟是什么货色,后世自有公论。”
说着,他背起左国材腾跃而起,三两步翻过一道矮墙,转眼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中。
“就这么跑了?狠话倒是放的震天响?”田尔耕站在原地有些发愣:“兵马司众将立刻追击!其余人随本督留下,想办法将两具铁甲拖回公输家。”他低头望着两具倒在血泊中的巨大尸体,无不痛惜地长叹了一口气。
“连发铳。”他望着两人消失在方向,在心里默默念。
这一刻,大风四起,卷过关楼亭阁相映的北京城,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枯朽之气,像什么东西死了。
秦忠、秦木兰、秦子成筋疲力尽地倚靠在木栏上,望着跪倒在地的公输铁甲。在激烈的战斗中三人的武器尽数损毁,没有什么兵刃能承受如此高强度的劈砍。而墨家三人此刻已赶到双手在微微发颤,甚至连握紧双拳都变得格外艰难。
不过公输铁甲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一具完整的铁甲被三人砍到千疮百孔,触目惊心的裂痕比比皆是,而真正给予铁甲武士致命一击的是秦子成不顾一切的突刺,将手中的剑锋直接贯穿了公输家武士的喉咙。而他本人也正面被铁甲的拳头砸中,五脏六腑淤积的血几乎一口气咳了出来。
残余的墨家子弟短暂地欢呼了一阵。他们战胜了墨家长久以来的敌人,这是属于他们的一场小小的胜利。可所有人的兴奋都及其有限,因为货栈外的空地上还排列着近百名装备整齐的步卒,以甲一货栈现有的防御能力,外面的步卒只消派出一小队人马便可将货栈内的墨家子弟尽数消灭。他们在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与诸君共同赴死,是我的荣幸。”秦忠淡淡道,俯身从燃烧的地板上拾起一柄磨钝了的雁翎刀。
“也是我的荣幸。”秦子成微微点头。
“是弟子的荣幸。”所有人齐声附和。
“我可以去见藏在心底的那位故人了。”秦木兰轻声笑了笑:“这样一想,便没有什么遗憾了。”
“傻姑娘,知道么,那个人原本期望你未来能成为执掌墨门的掌门人呐!”秦忠低低叹气。
“那么弟子也许要让他失望了。”秦木兰默默垂下眼帘。
燃烧的暮色中忽然传来一阵模糊的呐喊声,其间混杂着细微的尖啸,像箭岚划破空气时的低鸣。仅仅几个呼吸间,呐喊声便陡然增大,像是有大队人马正在朝这里赶来。窗边的墨家子弟愣了愣,抬眼望去,只见院子里的兵马司步卒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朝阵后望去,剑锋也纷纷调转了方向。
“那是。”秦子成也探头望去,眼底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
越来越多的墨家子弟注意到了货栈外的异动,纷纷挣扎着起身朝外望去。默默提刀伫立在走廊尽头的秦忠一怔,疾步冲到了窗边。
黑夜中骤然涌出大队身着黑色皮甲的武士,像是夜色中诞生的幽灵。他们几乎人人手持一支连发弩,对着密集列阵的兵马司官兵连连发射箭岚,黑暗中每一声尖啸都会伴着一名步卒中箭倒下。列在货栈外围的丁队人马率先遭到突袭,片刻之间便折损近半。队列中的千总猝不及防之下大腿中箭,被眼疾手快的公输杰一把拖到了盾兵阵后,后者一面惊恐地拔剑自卫一面放声大吼:“墨门逆贼的支援到了!快向指挥使大人求援!”
“求援?今夜我们已然将全部兵马尽数派出围剿逆贼了,哪里还有多余的人马?”千总面如死灰:“城内断然没有数量如此庞大的墨门叛逆,这些人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知道了!”公输杰浑身一颤,他想起暗桩曾向他警告过,墨家在城外还有数百流民构成的死士,只是公输家上下皆对这群泥腿子出身的流民全无重视,没想到今夜竟会被他们将了一军。
“城外流民?妈的见鬼了,他们是如何进城来的?”千总不可置信地大喊。
“东林奸佞!”公输杰也大喊:“必然是他们放墨家叛逆入城,要与魏忠贤拼个鱼死网破!”
“好了好了,本将是疼痛难耐,你也跟着瞎喊什么?”千总气得大笑起来。
“妈的,逆贼难不成是从土里种出来的,怎么杀也杀不尽?”他冷静下来,忍住剧痛斩断了弩箭的箭尾:“不过我兵马司官兵可不是摆设!区区几个流民,本将还真不放在眼里!儿郎们,稳住阵型,随本将杀出去!”
近百兵马司步卒立即汇聚成团,结成了严密的攻击阵型,向着黑暗中游射的敌人发起冲击。钢刀与钢刀再度碰撞、咬合在一起,溅起了密集的火星。
秦忠握紧了钢刀,侧耳细听。火光中什么人缓步踏进了大堂。
“敢问屋内的可是墨家子弟?”大堂的烟幕后传来什么人的高声询问:“在下史可法,左光斗大人乃是吾师。在下身负东林士子的最后指令,今夜定要护得墨家众人安全离开京师。”
“史可法?”秦忠从隐蔽处站起身,警惕地向着烟雾缭绕的大堂靠近。烟雾徐徐散去后,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站在满地尸体中,灰色的瞳孔里毫无生气。
“我知道你,戴夫子向我多有提及。”秦忠收起刀,疑惑地皱紧了眉头:“你说东林士子的最后指令是为何意?今夜京师究竟发生了什么?”
年轻人的嘴角剧烈颤抖起来:“圣上,圣上刚刚正式给狱中东林士子定了罪,狱中几位大人。不日便将问斩!”
秦忠只感到心头像是遭了一记重锤,眼前不由一黑。
“京师东林党已然失势,再无力庇护墨门了。公输家与阉竖甚至片刻都等不得,圣旨未到,他们便先行对城内墨家子弟发起屠杀了。”年轻人轻声喃喃,灵魂像是已然远行。
秦忠跌跌撞撞退了两步,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跟在身后的秦木兰立即搀扶住了他。
“爷爷。”秦木兰愣了愣。只一瞬间,秦忠像是老了十岁。
大堂骤然安静下来,残余的墨家子弟纷纷围拢在掌门身边,默默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相视无言。空气中只闻噼里啪啦的火焰声,以及货栈外嘈杂的交战声。
“秦掌门,晚辈,晚辈来迟了。”年轻人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行了。”秦忠咬了咬牙,挣开秦木兰,扶着长刀站起身来:“都丧着脸愣在这里做什么?我们脱离险地了么?都给我把刀捡起来!”
墨家子弟们一怔,纷纷俯身从血水横流的地上提起了鲜血淋漓的钢刀。
“这就对了!只要还能握紧刀柄,就还能杀出一条生路!诸位忘了么?墨门可是传承了千年而生生不息的古老门派啊,它是不会轻易被击败的!”秦忠一把将腰间的连弩塞在年轻人手里:“你不是左光斗大人的弟子么?今夜就用你手里的武器,以阉竖狗贼的人头,祭奠你的老师!”
“天德兄,这个时代,怎么可能会有人能置身事外?谁不是被逼无奈地拿着刀卷入战场呢?”秦忠在心底想。
“杀!”他放声大吼,声音嘶哑。
“大人,背后的墨家子弟杀出来了!”公输杰大喊。
“今夜本将杀的人够多了,不介意再多收几个脑袋!”千总放声大笑:“杀!”
这场短兵相接仅持续了不到半刻钟。装配了墨家机关连弩的流民在接敌之初,以其突然性大量杀伤了兵马司官兵;可待官兵迅速反应过来之后,又以其装备与训练上的优势逐渐掌握了战场主动权。半刻钟的时间内双方皆损失惨重,倒下的尸体几乎堆满了半条街面。这场激烈的遭遇战最终以墨家人马借着火势分散退出战场而告终,而受限于机动兵力不足,兵马司官兵也无力对撤离的墨家子弟发起追击。
在整个京师数十处大小不一的围剿战场上,类似的情况正在依次发生。墨家布置在城外的流民队伍,在付出了惨重的牺牲后,顺利将受困于城内的墨家残部,救出,为墨家年轻一代子弟保留了火种。而这些远离了故土、流离失所的辽东难民,则在他们无法理解的战场上成群的死去。墨家与东林士子原本的许诺是,借助辽民的帮助,肃清朝中乱党,振兴大明边防,夺回辽东故土。可今夜辽民死伤无数,收复辽东的理想却仍遥遥无期。那些年轻的生命彼此枕着对方的尸体倒在一起,倒在这靠着吃人一步步兴盛繁华的偌大京师之内,倒在离家千里之遥的陌生土地上,灰色的瞳孔倒映着紫禁城被火光映红的天空。
“等等!”秦忠忽然停住脚步,身后的流民与墨家子弟立即弓起身,做出了战备状态。
“谁在那?”他低声喝问。黑暗中朦朦胧胧倒坐着一个人影,看上去像是断了气。
“是我。”一个气若游丝的回答。
所有人都注意到掌门浑身剧烈的颤抖。秦忠收起刀,朝着黑影的方向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住了脚步。
“爷爷,怎么了?”秦木兰举着火把走上前去。
“所有人都别动!”秦忠大喊:“木兰你过来,把火把灭了。”
秦木兰愣了愣,踩灭了火把。
“怎么,怎么会搞成这样?”秦木兰听见爷爷近乎走调的声音。
“护着左家公子撤离的路上,被兵马司的弓弩手撵上了。躲闪不及,吃了他们几箭。”人影剧烈咳嗽起来,喉咙像是一个破碎的风箱:“无妨,好在左公子安然无恙。”
秦木兰默默走上前去。一线冰冷的月光照亮了墙角,秦木兰只看见一团被血污染黑的破布。定睛一看,才发觉破布下竟裹着一个不成人形的老人。老人的胸膛、大腿与大臂上皆插着一支弩箭,汩汩鲜血不住地喷涌,在老人手边的地砖上汇成了一道小小的血流。
“需要我去给你找郎中来么?”秦忠蹲下身,低声问道。
“我想应该不需要麻烦郎中了。”黑暗中传来老人虚弱的笑声:“医治不死病,对于注定的死亡,郎中是治不了的。”
“我想也是。伤成这样,还能撑到此刻,已经很出乎意料了。”
“老东西,你很期望我死么?”
“我很羡慕你,怀着理想奋战至死。”秦忠也笑了笑,秦木兰却从中听出了无尽的落寞。
“咱俩其实是一个命。”他慢慢俯下身:“你先过去探探道,我随后就来。”
“还是别来的太快。”老人咳嗽起来,粘稠的血液顺着嘴角滑落:“说起来,你一定不敢相信,今夜,左家的毛头小子,用我的连珠铳,一战击毙了两名公输铁甲武士。”
“还真是令人惊叹。”秦忠扬了扬眉毛。
“今夜过后,连珠铳的威名,必然会传遍公输及阉竖两家。你带上我的连珠铳,回到墨村去,告诉长老们,生死存亡的时刻很快要到了。”老人艰难地抬手,指了指怀中的木盒:“墨家的未来,皆系于,这支小小的火铳身上。”
秦忠从老人怀中抱起了木盒,盒上古体的“墨”字被鲜血覆盖,近乎难以辨别。
“我一定会尽我所能说服长老。”秦忠轻轻抚摸着那个大字:“你没有愧对墨门,是墨门愧对了你。”
“哈,事已至此,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无所谓了。”老人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
“终于要告别了么?一路好走,老朋友。”秦忠痛苦地闭上眼睛。
“火焰,钢刀,鲜血。”老人轻声道:“很好,很好,是配得上边军老兵的死法。”
这居然就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斜过了头去,双眼沉沉地闭合。月光照在他平静的脸颊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墨家内门弟子戴天德,墨门二十年来最优秀的学生。天启五年七月十九,他葬身于京师城内。”秦忠将手中的钢刀竖起,狠狠插在戴天德面前的石砖缝内:“我们不可能搬着一具尸体撤离京师,这便是他的墓碑了。我会永远记住这里。有朝一日重回京师,我定会来此拜谒。倘若我死了,你便替我来。”
“弟子记下了。”秦木兰轻声回道。
“今夜我们没有太多时间缅怀逝者。”秦忠站起身:“敌人的屠刀仍悬在我们头顶,我们唯有继续前进。”
他忽然提高了语调:“左公子,你还要继续躲在那里发呆么?”
秦木兰抬起头。冰冷的月光下,少年独坐在房檐之上。没人知道他在那里坐了多久了,月光照着他落寞的身影,像是这天地间仅剩他一人。而他的目光空洞地眺望远方,像是灵魂已经死了。
天启五年七月十九,京师内十余处货栈毫无征兆地起火,大火映红了京师的小半边天空。兵马司宣称夏夜天干物燥,货栈伙计不慎引燃了大火,兵马司众将奋力扑救大半夜,终于将火势控制。
而兵马司的报告中没有提及的是,当夜京师街头有数百人横死,死人流淌的血液几乎染黑了半条长街。
七月二十日,通政司接北镇抚司发送的口供,弹劾杨涟、左光斗六人接受前辽东巡抚熊廷弼贿赂,判定杨涟、左光斗各坐赃两万白银,魏大中坐赃白银三千两。在此之前,狱中六人已然受尽酷刑折磨,史载“五日一审,裸体受拶、夹、棍等刑罚,以致不能跪起,平卧堂下受讯”。
史书不曾详载的是,七月二十一日的午间,北镇抚司阴暗潮湿的诏狱深处,两位特殊的访客前来拜会了满身伤痕的左光斗。狱卒知道那名衣着得体的公子,那是左光斗的得意门生史可法。而他身旁那名仆从打扮的男孩,大抵是史可法的书童。狱卒不免私下嘲笑,史可法委实不知节俭,左光斗作为朝廷要犯,理论上任何人都不得前来探望。除非对方的出价足够诱人。而史可法毫不犹豫地支付了这笔打点费用,并且一口气支付了两个人的价,只是为了带上一个毫无用处的书童。
狱卒们在远处探头探脑,只感到左光斗的性格古怪莫名。明明是门下学生好心前来探望,他的反应却像是受了侮辱一般震怒,大声呵斥二人离开。
“吾辈未竟的事业,便交由你们来完成了!”临别前,落魄的大明佥都御史如是道。当他说这句话时,往日的风光已然消散,此刻伴随他的只有狱房内纷飞的蝇虫和扑面而来的恶臭。
而牢门外的史可法却愣了片刻,一只手默默搭在了身旁那名书童的肩膀上。
“老师说的是。我们么?”史可法轻声问。
“无需多言,意会便可。”左光斗收回了目光:“还望你们不要忘记,那日在府上的训诫。”
空气静了片刻,史可法紧紧按住了书童颤抖的肩膀,领着他郑重地向着左光斗拜谒。
“学生记下了。”他一字一顿道。
这便是史可法与老师所见的最后一面了。天启五年七月二十五,左光斗受阉党酷刑迫害,冤死狱中。数月后,杨涟随之。在几个月的时间内,狱中六位东林士子先后惨死于诏狱中,用腥红的血宣告了阉党在京师党争中的全面胜利。
而胜利者对败亡者的嘲弄仍未结束。史载:“光斗既死,赃犹未竟。忠贤令抚按严追,系其群从十四人。长兄光霁坐累死,母以子哭死。都御史周应秋犹以所司承追不力,疏趣之,由是诸人家族尽破。”
而在惨痛的失败中,希望的种子在无声的酝酿。七月二十一日夜,一支百余人的商队启程离开了京师。他们将一路东行,去往他们神秘的来处。商队末尾,灰布长衫的少年调转马头,眺望远处京师血色的残阳,背着一柄长长的木盒,目光坚毅。
“在想什么心事么?”白衣少女在他身旁勒马。
“我在看京师的太阳。”少年轻声说:“如今它落下了。”
他缓缓拨过马头:“不过,我相信,有朝一日,它一定会再升起的。”
说罢,少年握紧缰绳,马儿随之奔驰起来。这一刻,呼啸的大风卷过偌大的京师,卷过左府庭院内盛开的荷花,卷过茶香四溢的茶舍,卷过千帆来往的通惠河,卷过血犹未干的甲一货栈,带着临战之人的森然战意,在神州大地之上卷起了漆黑的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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