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水水柔声道:“陛下,披上那件米粉色衫子,脸色看上去好很多。niyuedu.com” 赵曙点点头,任由凌水水装扮。 宣进公主,凌水水等一干宫人悄悄退出寝室,待命在东阁间。 一闲下来,凌水水才觉得饥肠辘辘,早已过了饭时,却又没有什么胃口,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江夫人。那是个冷静伶俐心高气傲的人,任福宁殿司宫令十年之久,送走仁宗,迎来赵曙,工作有条不紊,赏罚分明,没个不服气的。只没想到,竟趟了这池浑水,如今秘密关押在皇城司狱里,生死未卜。想起皇城司狱,不禁又想起了玲珑和小倩,不知那两个可怜的女子如今怎样了,还有小倩托付给自己的事情,一直没去做…… 这时赵顼进了东阁间,凌水水想事情想的专注,没察觉,旁边的雪融忙福了福:“殿下。” 凌水水这才回过神来,也福了福,却满脸的忧虑。 赵顼悄声问:“见了。” “是。” “你回去早点歇着吧,白天只眯了会儿,也睡得不踏实。”赵顼温柔似水地望着凌水水。 “是,等会儿送走公主奴婢便回去了。” “公主我来送吧。” “是。”凌水水温顺地退出福宁殿。 一个小黄门前头打灯笼,到了房门口,凌水水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吩咐道:“图奇,今儿个我让尚药局给殿下配了剂清火茶,一会儿你去趟茶坊让老吴把茶煮了端给殿下。” 图奇却不答话,拎着灯笼定定地站着。 凌水水觉得奇怪,一抬头,竟是张若水,不禁喜道:“怎么是你?” “殿下今天刚把小的调过来,姐姐近来可好?”张若水狡黠地眨着眼睛。 “好,你小子俩月不见,到是长高了不少。”凌水水嘻嘻笑着,竟是说不出的开心。 ﹍﹍﹍﹍﹍﹍﹍﹍ 赵顼等了能有半个时辰,兖国公主才从赵曙的寝室出来,眼里隐隐有泪,看了赵顼一眼,无言地往外走去。到了门口,身形一晃,似乎要晕倒,跟在后边的赵顼一把扶住,担心地看着姑姑。 公主缓缓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不碍事,难为你一片孝心。” 赵顼仍旧不放心,扶着姑姑走下大殿前的台阶,同来的宫女垂着头走过来,换扶过公主。 赵顼打量了一眼那宫女,戴着帽子,看不大真切,吩咐道:“天黑路滑,小心服侍公主。” “是。”宫女轻轻应着,搀着公主去了。 这时宫中传来打落更(即晚上七点)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一慢一快,连续三次。再有半个时辰宫门要上锁了,马上就是班直交接的时间了。赵顼站在凛冽的冷风中,等待着…… 这时,响起沉重的踏雪声,刘满领着个高大魁梧的军人走进福宁殿的院子,远远地看到赵顼,疾走几步,禀道:“殿下,人带来了。” 那个高大魁梧的军人干净利落地以军礼拜过赵顼,朗声道:“捧日军左厢第一军第五指挥十将燕达拜见殿下!” “起来吧,”朦胧的灯影中赵顼淡淡看了燕达一眼,“偏殿去说话。” 燕达这是第二次见赵顼,第一次是在孙羊正店,当时暮色四合,如水般涌过的夜色中,只记得那是一个挺拔俊朗的青年,黑得不见底的眸子中隐约有丝戒备还有一丝轻蔑。时隔半年多,他看上去又长高了些许,脸色有些憔悴,看上去愈发地棱角分明,但那双眼睛,却冷傲了许多,如同高悬于夜空的寒星般孤寂而冰冷地眨着……可望而不可即,但这双眼睛的主人却将自己召到了身边…… 今日刚刚吃过午饭,军使便差人来叫自己,一向不苟言笑的人竟和颜悦色地对自己说:“恭喜兄弟了,早知道兄弟不是池中之物,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召到了殿前司,日后兄弟有前途了。” 28、第二章 夺宫(27) “军使抬举,小的不过一介走卒,哪有前途可言。”燕达憨厚地笑着,接过军使递过来的枢密院直接下的调令,心下也自疑惑。 高遵表今天上午还语重心长地说与自己听,虽然朝报称昨晚只是刺客夜闯皇宫,但明白人都能看明白是怎么个情形,不过是颖王为稳住局面暂且放太后一马,况且太后现在是被拔了利爪的母老虎,不足惧之。只是咱捧日军跟着太后趟了浑水,虽然关键时刻全身而退,却成了颖王的哽中之刺。就目前形势看,虽然此次殿前司伤亡不少,空额颇多,但甄选班直新丁定会避开捧日、天武两军。为此燕达还正在苦恼,不曾想就天上掉下个馅饼正砸自己脑门上,咧嘴乐着把调令拿给高遵表看,高遵表撇撇嘴:“殿前司马军殿前指挥使左班,显然是‘皇亲国戚’的力量。” 燕达不喜听这个话,抢过调令,揣在怀里,想了想还是不大放心高遵表:“兄弟,你还是好好准备,参加今年的春闱,就你这样的身板,不适合在军中的。” 高遵表勾住燕达的胳膊媚然一笑:“哥哥就安心地去吧,奴家自有打算,只是别进宫当差后攀附上权贵便忘了奴家。” 两人正依依惜别,刘烈和石清缓步走过来,高遵表依旧勾着燕达的胳膊,笑盈盈地看着面前这对难兄难弟。 刘烈轻轻一揖,清冷的眼神里略带一丝浅浅的哀伤:“恭喜冯辰兄了。” 燕达略有些腼腆:“谢谢小兄弟,以兄弟的功夫,你我不日定可在殿前司重逢。” 石清冲高遵表挤了挤眼睛:“少东家,你哥哥高升了你还不摆个席面给祝贺祝贺。” “这是自然,只是席面上我却不打算请这位石清兄弟。”高遵表似笑非笑地看着石清。 燕达见石清脸色难看,忙道:“莫听我这兄弟胡言,只怕到时石清老弟不光临呢。” 刘烈似乎没听到几个人的对话,轻轻一揖,带着石清走了。石清那小子却不服气,途中还回头冲高遵表伸拳头。 ﹍﹍﹍﹍﹍﹍﹍﹍ 偏殿里颇冷,几盆炭火勉强驱走一些寒气,却依然可见呼吸吐纳之间白雾升腾。 赵顼坐下,依旧打量着眼前的人:高大,魁梧,小麦色的肌肤衬得整个人如同塞外被千年岁月打磨风化的石头,沉默着无言,无言中又是稳若磐石坚强金刚的力量,应该是个敏于行讷于言的人。 燕达低头不语,略有一些紧张。 “听水水说是你救了她的性命?”赵顼淡淡地问,平静的语调中是居高临下的倨傲。 “小的恰巧路过。”燕达不敢居功。 “总之,谢谢你。” 燕达略有些惊讶地抬起眼,烛光中,这个青年人安然地坐在软榻上,静若止水的俊朗面庞,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昨夜那场惊天巨变留下的任何痕迹。此刻,眼里多了几分真诚,略有笑意地看着燕达。 “小的不敢当。”燕达低敛了眉眼,闷声道。 “可曾想过为何调你来殿前指挥使左班?”声音依旧淡淡的。 “小的愚钝。”燕达即使猜到几分也不敢乱说。 “班直中有人叛乱,”赵顼并不避讳,缓缓道,“昨夜已经肃清,现任殿前指挥使为赵令飞,你要暗中关注他的一切言行,随时向我报告。” 燕达不认识赵令飞,不知他与眼前这位新出炉的太子殿下是什么关系,只当他经昨夜之变后不免有些杯弓蛇影,现下摆明了是要把自己当心腹。燕达一时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望,总之心里酸酸地不是很舒服,却已单膝跪下,郑重地行了军礼,浑厚的声音说道:“蒙殿下信任,小的誓死效忠殿下!”说罢抬起头,暗黑的眸子里竟隐隐浮上一层绿光。 “起来吧。”赵顼温和地一笑,走到燕达身边,悄声道,“水水的事情,只你知我知便可。” “是。”燕达猜不到太子的心意,但隐隐觉得此事至关重要。 “好!”赵顼拍了拍燕达的肩头,“下去吧。” 燕达做梦似地出了偏殿,走下高高的汉白玉台阶,回望福宁殿,已挂了杏黄的宫纱灯笼,在寒风中瑟瑟抖动,晃得殿前当值站班的小黄门身影散乱……不管怎样,自己离凌水水越来越近了…… ﹍﹍﹍﹍﹍﹍﹍﹍ 自立太子后,天下安心,朝政稳定,赵曙的病却丝毫不见起色,好容易渡过年关,已是治平四年。 文武百官奉上尊号,当于元旦辰刻,入朝庆贺,既至大庆殿,官家并未御朝,大家唯对着虚座,舞蹈一翻,依次退出。 福宁殿的正殿里,御膳房一早便按着往年的例摆了满满两桌子饭菜。 赵曙只宣了两个女儿过来陪着吃年饭,他坐在正中的位置上,勉强支撑了一会儿,吃几口菜,便让凌水水扶着回了寝室。 两位公主也站起身,冲着寝室的方向泪眼汪汪地拜了拜,然后牵着手走了。 此情此景,凌水水见了心中不禁悲凉,披了鹿皮裘走出大殿。不知何时变天了,但见外面阴风怒号,阴霾满天,大概又要下雪了。凌水水细一回想,今年冬天汴京的雪似乎必东北还要多,一场未融又接着一场,天也冷得邪门。 凌水水跺了跺脚,对跟在身后的张若水道:“你去大庆殿看看,仪式结束没,如果结束了,让李公公快点过来一趟。” 张若水刚走到门口,李宪便进来了,凌水水忙迎过去:“李公公,正等你呢,按往年的例把官家用过的菜赏到各宫去吧,规矩我也不懂,劳烦公公了。” 李宪点点头,面有喜色,悄声道:“夫人,可曾听说正月初十,便要举办太子册封大礼。” 虽说赵曙已然下诏立赵顼为太子,但听了这消息,凌水水还是如同吃了定心丸般,仰头看天,不知何时已经有零星雪花飘下,轻轻地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可心里却莫名地温暖…… 29、第三章 新桃换旧符(1) 五天的年假,朝中,一切太平,赵顼也回到了颖王府。 初六那天,韩琦,欧阳修,代表百官来福宁殿给赵曙问安。 赵曙那天精神略好,靠着大迎枕半歪着,赐了两位宰相就坐喝茶,问了些西北边境的事情,又嘱咐几句开春科考的事情,然后摆摆手,让两位退下,然后自己望着床幔发了会儿呆,便躺下睡了。 掌灯时分,赵曙才醒,凌水水忙把温在银瓶里的汤药倒出来,递给赵曙光:“官家这一觉睡得安稳,也未咳嗽,奴婢没舍得叫醒,已过了吃药的时辰了,快服下吧。” 赵曙痛痛快快地喝了药,拈了枚蜜饯边嚼边问:“水水,今天端地想吃软羊,让御膳房整治些送来。” 凌水水诧异地看了眼赵曙,随即垂下眼睛应道:“是。”出去时仍心中暗自嘀咕,“自打自己来福宁殿当差,官家就一直讨厌油腻,每次饮食都拣清淡的,今儿个倒有些奇怪。” 端来软羊,赵曙略动了几口,又说不吃了,让凌水水扶他下床,从枕头底下摸出把钥匙,颤巍巍打开紫檀书柜中间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掏出个一尺见方的盒子,宝贝似地抱在怀来,就着窗前一只大躺椅坐下,笑得如同孩子般,问凌水水:“知道这里面都是什么吗?” “官家如此珍藏,必是心爱之物。”凌水水压住好奇心,随口应付着。 盒子打开,凌水水一看,不禁失望。 里面有只镀金的陀螺,一只珍珠耳坠,一个断了线的荷包,玫红的丝线绣了个“福”字,不知历时多久,已隐隐褪色。 赵曙拿起那只荷包,细细摩挲着那个“福”字,灰暗萎顿的眼神竟如春雨淋过的干涸池塘,渐渐润泽生动起来,顾盼间,也有了些许神采,嘴角牵起一丝微笑:“水水,这些都是早年福康的物件,那只陀螺,我俩一起在后苑的冰面上玩过,荷包和耳坠是她遗落我拾来的,细想想,我这一生,最不应该做的一件事就是坐上这龙椅……” “陛下!”凌水水听赵曙竟然以“我”称呼自己,而且越说越离谱,连忙惊恐地制止。 “不碍事,”赵曙看了眼凌水水,“其人将死,其言也哀,这些话以往也没处去说,憋在心里许多年,端地难受,只跟水水你唠叨唠叨。顼儿有勇气,也有大志,却不知世事之难,一旦坐到了我这位置,他就会明白,会丢失人生中多少宝贵的东西……”赵曙轻咳两声,脸脸上泛起潮红。 凌水水忙递过一方丝帕,赵曙抹了抹嘴,站起身回到龙床躺下,凌水水给他掖了掖被角,心里蓦地沉重。原来,生命到尽头之时,浮华过去,痛苦忘记,一切伟大或卑鄙完全消失,剩下的,唯有心底最初的那份真爱,那曾经让自己心动的温暖和牵挂…… 凌晨,赵曙咳起来,凌水水忙起身去端水,扶着赵曙喝了几口。 赵曙闭眼喝了两口,靠在大迎枕上,微微喘着气,半晌又问:“什么时辰了?” “寅时了。”凌水水看了眼漏壶,轻声答着。 “朕……刚才梦见雪中开了一树的红梅……远远的……火焰般……燃烧……朕跑过去想折几支,可到了树前……满树的花……竟全部变成了雪片,簌簌地飘落……” “官家,后苑开的好梅花,等天亮了,奴婢过去给您挑红的折几支过来,插在瓶里看……” 赵曙没应声。 凌水水看时,赵曙已经闭了眼睛,眼角两滴冷泪滑落,手里,还紧紧攥着福康的荷包。 凌水水起身,将杯子放在旁边几子上,走到寝室东阁间门口,轻唤过外间值夜的李宪,悄声道:“官家驾崩了,你悄悄出去告诉赵令飞,让他加紧宫卫,暂时封锁消息,宫门一开便去颖王府通知太子,还有韩琦。” 李宪一哆嗦,哑着嗓子问:“何时?” “刚刚。” 李宪不敢停留,匆匆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