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看书,闲着没事听古记,侍弄侍弄花草,种点庄稼,养点蚕,爱吃羊肉。qdhbs.com” “这听着跟我那退休的奶奶差不多,有什么忌讳没?” “不喜欢别人顶撞,不喜欢别人说她老,不吃猪肉。” “还有吗?” 赵顼皱皱眉,“不喜欢我爹爹,可能也不得意我。” 凌水水扑哧一笑,拍了拍赵顼的脑地:“可以了。” 说笑归说笑,做归做。凌水水做了一夜的功课,把眼前要做的进宫礼仪,常出入太后宫中的重要人物,还有赵顼对他俩关系的杜撰,全都烂熟于心,这才稍微合了会儿眼。 卷五 1、第一章 二度进宫(1) 凌水水虽然做了一夜的功课,但第二天随赵顼进宫依然紧张得腿肚子有点抽筋。 他们来到慈寿宫时,太后刚刚用完早膳,太监宫女正端盘执盏,抬碗举罐往外撤退,穿梭往来中偏偏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只偶尔听到器皿相碰的轻微叮当声。凌水水大气也不敢喘,站在院子里又检视了一遍自己的装束,今天特意让五月拣了件藕色的裙子,搭件月白的衫子,本来嫌热不想穿褙子,五月好歹劝着穿上了,此刻正感觉后背汗津津的难受。 凌水水一路走一路看,这慈寿宫高而阔,两列圆柱撑着飞檐,宫前东西廊大概有二十间房子,院子里摆满了大盆小盆的花草。赵顼走了两步见凌水水没跟上,回身去拉她,虽说宽大的袍袖遮掩了两人紧握在一处的手,可凌水水依旧心下不安,放开赵顼的手,木木地笑了笑,然后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 赵顼突然觉得很心疼,凌水水本来是旷野的雏菊,他偏残忍地将她根拔起植到这方寸大小的花盆里,那份痛苦和束缚自是自是这个时代的深闺名媛们所无法理解的。 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站在正宫门前张望,头戴青纱巾,上缀有玳瑁,身穿一袭深紫色团花菱纱袍,见着赵顼忙打了躬:“给王爷请安了。”起来时用眼角余光撇了撇凌水水,凌水水微微点头,拘谨地轻笑,心想这必是外间传言的“高直奏”高居简了。老头随即垂下眉眼,“太后正等着呢,随咱家进来吧。” 走在正宫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只听从东阁间传来阵阵笑语,声音不大,却听得真切。 “这是老身在园子里侍弄的石榴,早熟的品种,今早带着露摘下来的,兰莺,给大家分下去尝尝。”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端的太后会侍弄,这味道闻着比外面买的好上几倍。” “太妃不知,太后是用浸腐了的豆汁浇灌,石榴才这么饱满,通红。” “看着玲珑剔透,煞是可爱下不得嘴呢!” “皇奶奶,我给您掰开一个。” 凌水水一愣,听着声音耳熟,却又听太后道:“三哥儿,你去瞧瞧,大哥儿带那个丫头来没?” “太后,听说那丫头没缠足,好大一对脚呢!” “两只鞋大得船似的,凭多长的裙子也遮不住的。” 只听里面一阵笑声,凌水水顿了顿,复前行。却见东阁间珠帘一挑,走出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是当初后花园里给自己捡鞋那小帅哥。赵頵迎出来,忙问大哥好,又冲凌水水挤挤眼睛,调皮得紧,凌水水便向他吐吐舌头,这时那老头不知怎么回了下头,吓得凌水水忙收了舌头,端正了容颜,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早有两个小黄门一左一右撩开珠帘,老头捏着嗓子喊:“太后,大王到了。“ 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站在赵顼身后的凌水水稍微侧了侧头。当中一处高阶,阶上摆张矮榻,榻上铺了凉席玉枕,一个五十多岁略微发福的女人半歪着,面色和润眉角上扬,只是颧骨有些高,看着多几分刚气。右侧春凳上坐着个四五十岁的老太太,绑着假髻,头上簪了朵暗红的绢丝芍药,衣着倒朴素,茶色的褙子一直拖到膝盖,大约就是刚才侍女兰莺口中的太妃。左侧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高额头,丹凤眼,笑盈盈一张圆脸,看着珠圆玉润挺喜庆,定是赵顼的母亲高皇后了。高皇后顾盼间扫了凌水水一眼,微微一笑,那笑却让凌水水觉得深沉不见底,这是个海一样的女人。她身边站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淑婉文静,大概是宝安公主。太妃身侧还坐了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看服饰,大概是个外命妇,凌水水也分不清品级,只想能到太后跟前凑趣说话的自是有头脸的皇亲国戚。 “进来吧。”太后应声。 2、第一章 二度进宫(2) 凌水水跟着赵顼尽量把自己素日里迈一步的距离拆成几份轻移莲步往前走,到太后跟前福了福:“民女给太后请安了,恭祝太后福寿安康。” 屋里的人都是见过桃夭的,今儿个见了凌水水,不禁大吃一惊。两人跟从一个模子里抠出来似的,连声音都相仿,一味的脆甜。只是细看,这小妮子眉宇间多了份灵气,眼神里也带着活泼,如同桃夭拿去抛了光,人比较有神采。 “是叫凌水水吧?”太后坐起身。 “是,但本名叫朱桃夭。” “巧得连名字都一样,你再走近点,让老身细瞧瞧。” 凌水水就十二分紧张地挪过去几步。 太后细眯了眼端详一会儿,抚掌道:“像,真个双生子般!听顼儿说你曾救过他的命?” “那是王爷福大,落入潭中时民女恰巧路过。”凌水水打小也看了些书,明白在这些自以为是天的人面前千万不要居功,就是天大的功也都是主子的,芝麻大的错也都是下人的,才能遭人待见。果然见太后颔首微笑,又问:“家里还有谁呀?” 这个在王府早有准备,凌水水娓娓道来:“娘病逝后,爹爹再取,后娘不容我,便搬到远房姑姑家来住,也跟着改了姓名,叫朱桃夭。” “也是个可怜见的,”太后语带怜悯,面有戚容,“大概你也听说,前头我这有个叫桃夭的侍女,很得我心,是个没福的,年轻轻寻了短。”说着把目光转向赵顼,“顼儿,奶奶跟你讨了这小妮子来我身边可否?” 凌水水昨天辗转一夜,最坏的打算都做过了,唯一没想到这点,至此凌水水明白,万事没有最坏的,只有更坏的,这是宫廷给她上的第一课。 赵顼飞快地瞟了娘娘一眼,娘娘冲他颇有深意地递了个眼神,他便明白必是娘娘让太后开的口,将凌水水从他身边带走,然后堵向家的嘴,不至于婚前落个什么口柄。娘娘一番良苦用心,换得自己满心凄然,却也无奈,只好说:“只怕这丫头粗手粗脚侍候不周到。” 太后环顾众人,笑道:“怕是大王舍不得吧,老身自会调教的。” 就在这一刻,凌水水难过得想哭,到不是全因为进宫服侍这个老女人,而是自己竟然不属于自己,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一切皆在别人的掌控之中,这种随风飘浮的感觉让她很无力很茫然。这时,只听太后问:“水水,你可愿意?” 迷惘中的凌水水心随意动,脱口而出:“民女不愿意。” 满座皆惊。 独太后在笑。 凌水水凛然惊醒,从神游状态中拉回思绪,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收不回来了。凌水水只好苦笑,斜眼看赵顼,他笑得比凌水水还苦。 “水水,你到说说,为什么呀?”太后依然笑得和润,语气却暗藏凌厉。 凌水水觉得喉咙发干,刚想伸手拍额头觉得不妥,生生将伸到一半的手收回。暗想此情此景,伸头缩头无非一死,反倒静下心来,道:“民女生于山野间,自小粗鄙,不懂宫里的规矩,不会说话办事,办砸了太后的差事,没的给太后脸上抹黑。” 太后声音和缓起来,微微笑着:“瞧这孩子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个你不用挂心,自会有人教你。” “是。”凌水水弱弱地答。她明白,棋子是无法左右自己位置的,太后是下棋的人,而且是高手,她把自己放哪自己就得老实呆在哪。 看着赵顼告退的背影,凌水水突然有种天人两隔的凄凉,使劲吸了口气,憋回即将流出的泪。 赵顼在珠帘外,回首,晃动的珠帘将凌水水凄苦无助的表情切割得七零八碎,赵顼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 3、第二章 韩琦觐见(1) 出了慈寿宫,赵顼脸色铁青,问跟在身后的三哥儿:“谁在太后和娘娘跟前嚼舌头?” “大哥,这宫里人多嘴杂的,一时也说不好是谁。”赵頵收了笑,稚气未脱的脸竟也庄重起来,“你只当心,别让水水姐姐变成第二个桃夭。” 这句话让赵顼心里暴雨滂沱。 这一刻他开始反思将凌水水留在自己身边是对是错?是福是祸?正迷茫,“扑”一粒小石子打在自己脚边,抬头望去,寿康隐在墙角冲他笑。 赵頵忙跑过去:“三姐怎么才来,你是没瞧见,端的一个人似的。” 寿康不理赵頵,几步走出来,扯着赵顼的袖子问:“大哥,二姐的事你也不上心呀,回绝了那兔子,总得给寻个好的。” 赵顼正心烦,冷着脸道:“小妮子家也不知收敛些,莫要总说这些个胡话!” 寿康从没见大哥凶过,甚觉委屈,于是瘪瘪嘴要哭。 赵頵连忙冲他眨眼睛,又俯在姐姐耳边一通咕哝,寿康破涕为笑:“大哥你也有一筹莫展的时候?我来慈寿殿给太后请安时,必当顺便帮你打探消息。” 赵顼不语,往福宁殿去。他满心的忧愁,心想莫非太后听到了什么风声,先下手为强将凌水水当作人质扣在了身边?手心冒出一层冷汗,心缩得紧紧的,他越来越能体会到爹爹整日如履薄冰的心是何等费神!何等煎熬! 赵頵和寿康跟在身后,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好像是赵頵迫不及待地跟寿康讲他和二哥搬到庆宁宫后的见闻。少年不识愁滋味呀! 进了右昭庆门,就见赵颢正同朱安道说什么,抬眼望见他,二哥儿迎了过来,悄声道:“韩相公在里面。” “只他一人?” “是。” 赵顼沉默不语,踱到朱安道面前,问道:“先生,官家这几日病情如何?” “回王爷,陛下此乃虚寒之症,多进补着,过了这个夏天,也许会有转机。” 朱安道说的委婉,但赵顼心中明白,爹爹病情一日沉比一日,自入夏以来,连五日一次的常朝每天一次的偏殿听政几乎都废了,也许,韩琦开始行动了。而自己,即将被推到宫斗前沿直接与太后交锋,七月天,却觉得周身冰冷。 等了能有半个时辰,韩琦款步而出。 赵顼迎上去作揖问好。 韩琦面目严肃,只略一点头,却意味深长地看了赵顼一眼,然后离去。 赵顼举步进了福宁殿,一个小黄门领他进了东阁间,悄声道:“官家等您呢。” 李宪正站在床前凉药,江夫人往一边的鎏金暖炉里加炭。 暖炉烤得屋子里燥热难耐,赵顼还没走到龙床前,汗已湿透了中单。爹爹却不觉得热,依然拥着薄丝被,仰靠在大迎枕上。脸色白中泛青,眼窝深陷,一只手里紧紧攥着方白丝帕子,星星点点的血迹如同含苞的红梅般醒目又惊心,看来爹爹又咳血了! 赵顼接过李宪手里的碗,尝了尝,温度刚好,就是苦得难以下咽,坐在旁边一只软凳上,拿银匙喂爹爹喝了三四口,爹爹便摇头不要了。 赵曙看了眼儿子,暗淡的眼神泛起点光彩,他把身子往上挺了挺,想说什么,又咳起来。 4、第二章 韩琦觐见(2) 李宪忙不迭地端只盂过来,赵曙连续空咳,吐了两口血,然后用丝帕子擦擦嘴,无力地往后一仰,急促地喘着气。 赵顼眼里浮起一层雾气,既像安慰爹爹又像安慰自己:“爹爹尽管安心养病,外间大事自由太后和宰执操持。朱安道说了,您这病慢慢将养,过了夏天必会好转。”赵顼一边说着一边舀了匙药汁往爹爹嘴边送。 赵曙又勉强喝了几口,摆手不要。 赵顼已然很满足了!想当初爹爹登基后发病,任谁喂药也不喝。韩相公举药来喂,竟一把将碗推翻,洒得相公满身药汤。接下来自己喂,也是一口不喝的。 赵顼将药碗递给李宪,给爹爹掖了掖被角,无意碰到爹爹的手,又冷又硬,冰块一般。记得小时候爹爹曾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如何执笔写字,那是一双柔软有力温和的手。如今,却瘦骨嶙峋,青筋暴突,他用力也用心握了握爹爹的手,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赵曙咳得有些涣散的眼神又集中起来,定定地看着儿子,正值弱冠之年,英姿勃发,一双黑眸顾盼生辉却又深沉得不见底,想起刚才韩琦的进谏——早立太子,以稳根基。 韩琦说得小心翼翼,缓缓进言,引经据典只怕引起他的不快,但,只有自己心中明白,这幅行行将朽木之躯,早已担不起大宋的江山了。濮议的最终目的无非是让自家对皇权的掌握名正言顺,也未尝不是为了顼儿的将来做铺垫。可,立太子,即使自己点头,太后会同意吗?太后早就萌生了废帝的心思,当年在西京祭祀完大行皇帝回来的路上,她就已经收集整理好了证据——自己信手涂鸦的病呓之疯语,并派任守忠交给了韩琦。韩琦当机立断,当着任守忠的面把那一沓墨纸付之一炬,然后举重若轻道:“官家病中的话当不得真。”但自己却一直也没查出是谁将那些墨纸递到太后手中的。 太后勃然。 韩琦与欧阳修觐见太后。 韩琦依然强调是病。 欧阳修却道:“今太后深居宫内,臣等到五六措大尔,举动若非仁宗遗命,天下谁肯听从?” 如此施压,太后才罢手。 这一次,太后会不横加干涉?如果不干涉,她就不是曹若潇了,她远比让人感觉到的更加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