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江岷放假以来,津州的天气一直很好。阳光照耀的每一处都是灿烂的,唯独那间看守所,始终灰蒙蒙。傅佳辞同赵安阳见面,江岷在外等待。来之前,她告诉自己要保持平静。不要伤心,也不要生气。但当她看到赵安阳第一眼,就破功了。赵安阳头发被理成了平头,他瘦脱相了,双眼似漆黑的无底洞,在看不到光的地方呆久了,人也变得呆滞了一些。傅佳辞在心里劝自己:忍住忍住。结果还是没忍住。她仰高下巴,冷嘲热讽道:“哟,怎么丑成这样了。”如果她一开始认识的赵安阳是现在这一副德行,她肯定躲得远远的,绝对不会跟他四处漂泊的。赵安阳摸了摸平头,说:“小辞,你能别总是冷嘲热讽吗?我现在这样挺好。”好吗?傅佳辞看不出来他哪里好了。“你觉得我瞎吗?”傅佳辞质问。赵安阳还是有点怕她。傅佳辞只有两种状态。一个是极端理智,一个是极端疯狂。赵安阳的面前放着一个盛着凉开水的纸杯。他正要去握纸杯,耳边传来一声咒骂。“狗娘养的。”赵安阳颤巍巍地收回手。“我没有骂你。”傅佳辞恢复平静后说,“赵安阳,你后悔吗?”“不后悔。”赵安阳的处境、心态只有他自己知道。对傅佳辞来说这不重要,赵安阳有自己他的债,他的遗憾,由他自己以后去还。她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场劝他一程。赵安阳变了。不仅是外表,还有他的神态。以前的赵安阳流于江湖,身上有一股侠匪气质,就算他再优柔寡断,也不像个犯人。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被关在看守所里,都会变成这个样子。傅佳辞暗暗发誓,自己以后绝对不要违法乱纪。赵安阳双肩紧缩,背部佝偻,像做错事的人——不,他本来就做错事了。“赵安阳,我劝过你很多回,你都不听,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你现在听江岷的话,签了陈执那份委托书,坐五六年牢好过七八年。等你出来,也才三十出头,世界变得没那么快,到时候你找份正经工作,慢慢还上别人的钱。”傅佳辞恢复理智,她说的很慢,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有信服力。“小辞。”赵安阳忽然笑了,“你现在的样子,很像江岷。”时隔两年,傅佳辞再一次从赵安阳口中听到江岷的名字,一切全都不同了。江岷这两个字一出现,就在无形中有一把枷锁将她束缚在这个冰冷的会见室。她没有犯罪,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她对法律问心无愧。可是对江岷不一样。她对他问心有愧。“小辞,你既然已经攀上了江岷这棵大树,以后不会太差的,你为什么不忘了以前的事,别管我,好好去过你的日子。”“我在江岷身边,不是为了要过好日子。”“你为了什么,重要吗?重要的难道不是他能给你什么?”傅佳辞从赵安阳的话中听到了讽刺。不论这讽刺出于什么目的,她都被激怒了。“赵安阳,你管好自己。”“小辞,人心比你想得复杂。我相信你,是因为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当初你跟我四处跑,也是什么都不图。可江岷呢?他清楚你吗?你以为他会不知道,你在找到他之前,就已经知道他的家庭背景。现在他看你有新鲜感,以后呢?”傅佳辞知道赵安阳是在为她着想。可她听不进去,她一直是个思路清晰的人,但一碰到江岷,脑子就不够用了。她以为江岷已经是个难题了,可解开这一道,还有无数道在等她。他知道吗?他在乎吗?在这个冰冷的看守所里,她发现江岷已经掌握了她全部的过去了,他甚至知道要怎么牵动她的情绪。而她对江岷,仍然只看见冰山一角。甚至那一角,也是通过报纸和他人之口而得之。傅佳辞喝了口水,她让理智暂时回来。她是来劝赵安阳的,这是江岷给她的任务。“赵安阳。”她声音听起来很冷,语气更像江岷了。赵安阳的记忆里,傅佳辞是有温度的人,可自从她跟江岷在一起之后,她身上也出现了疏离感。“你不管许月了吗?”许月……赵安阳刚来看守所的时候,每天都想许月。刚开始,还有一些甜蜜,后来就只剩痛苦了。再后来,他强迫着自己不要去想许月。“许月怀孕了。”这是一个谎言。傅佳辞想不出更好的说辞,只能欺骗赵安阳。她本来就是撒谎高手,听到许月的名字,赵安阳的眼神开始闪躲,要骗他太容易了。“陈执帮你做辩护,会想办法抹去许月的存在,到时候只要你肯配合,再加上老四的证词,这个案子你不会被判为主犯,至少可以减刑两年。以许月的性格,她会等你的。赵安阳,你舍得让她等你八年?甚至更久?”傅佳辞在赵安阳脸上看到崩溃的样子。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她第一次看到赵安阳崩溃。她觉得很可怜,却无法同情他。傅佳辞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但她很信奉一句话,叫因果报应。做错事,就要有报应。今天是她一个人来看守所的,林云飞的拳击馆有份文件,需要江岷签字,他在拳击馆。晚上,他们又是同时到家的。这次是江岷先回来,在等她。她发现不论他们各自的轨迹是什么,最后都会在同一时间抵达这里。这个叫家的地方。明天要去度假村,晚上要收拾行李。傅佳辞当初从闵洲来津州,只带了一个包,里面的衣服寥寥无几。她回想起几次色诱江岷失败的教训,这次乖巧地装了几件保守的寻常衣物。江岷也只背了一个书包。这几天天气很暖,不必非穿羽绒服,江岷穿着卫衣和一件灰色运动夹克,挺拔而青春。看不到熟悉的白衬衣,她的心有点空虚。“你的白衬衫呢?”傅佳辞问。“不太适合这个天气。”他低声说,顺手接过傅佳辞的包,提在手上。“我这样穿不好么?”“好。”傅佳辞想都没想。好,王子殿下就算穿粗麻布衣,也依然是王子殿下。“不过王子当然要穿白衬衣的,你不穿,我不习惯。”“王子偶尔也要下凡。”江岷冷不丁地说。他前脚迈开步子,傅佳辞立马追上来,在他身后高兴地大喊:“你承认自己是王子了?”啊……真幼稚……江岷头疼地想。可他还是不自觉地笑了,那笑容很淡,很舒缓,像天边轻飘飘的云。度假村在市郊,开车两个小时,但如果是公共交通转大巴,需要五个小时。他们心照不宣地选了五个小时的路程。过年了,出郊区的人不多,大巴上空荡荡的,他们坐在中间的座位。江岷腿长,傅佳辞怕他坐里面腿不舒服,就自告奋勇坐在里面的小空间里。冬天的景色乏善可陈,在江岷的视线里,只是一片雾蒙蒙的灰。傅佳辞跟江岷说:“你睡觉吧。”江岷昨晚看书看到很晚,今天又很早起床,她很怕江岷休息不好还陪她去度假村。江岷说:“我不困。”傅佳辞说:“你困了,睡吧。”他本来确实不困,但被傅佳辞这么一说,是有些困的。傅佳辞是有私心的。只要江岷一闭上眼,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看江岷了。真好。她脑海里出现这两个字。冬天很好,阳光很好,旅途很好,江岷很好。她暂时忘了昨天看守所里赵安阳说的话,悄悄地把手放在江岷的手上。傅佳辞也很累,车在山路转了几个弯,她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正趴在江岷的腿上。谁也没就这个姿势多说什么。他们已经默认了双方的关系,他们的关系,好像比想象中还要更近一点。抵达度假村,傅佳辞就后悔了。说好的红红火火过年呢?度假村大倒是很大。亚洲最大的人造滑雪场也不是糊弄人的。只是,人呢?信息处的服务人员向他们解释,度假村还没正式对外开放,所以没什么游客,但她信誓旦旦地保证,服务绝对不会差的。服务人员热情地领着他们去客房,一路都在介绍这个滑雪场创下的记录。那些说辞很官方,很无聊。傅佳辞脑海里都在想,孤男寡女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就不住在一起呢?她偷看江岷,他听得很认真,但不会表现出任何赞同或者否认。他们被安排在一间套房里,房子是木质结构,布置得像北欧童话里的树屋,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看得见外面的雪景,而屋子里壁炉燃烧,让人恍若置身遥远的国度。而窗户上贴着的传统窗花,和这一切构成了强烈的违和感。工作人员走了以后,傅佳辞问江岷:“她刚才都说了什么?”“说他们这里的滑雪场,超过日本是亚洲第一。”“那她说的对吗?”“不对,亚洲最大的滑雪场在国内。”“那你还听得那么认真?”江岷淡淡笑了笑,“刚才你在走神,怎么知道我听得很认真?”傅佳辞一时语塞,嘴巴张成一个O形。刚才她走神,因为她的眼睛一直跟着江岷走的。套房里有三间卧室,半开放厨房、吧台,吧台旁的玻璃橱柜摆满了洋酒,刚才工作人员还特地说这是可以免费喝的。本该心猿意马的傅佳辞,脑海里没了那种念头。比起把江岷骗上床,她现在更想抱一抱江岷,告诉江岷,她不是贪图势利的人。她对江岷有一种莫名的信赖感,这是在其他人身上都找不到的。她相信江岷会理解她。他们在度假村里的餐厅吃了午饭后,江岷去外面抽烟。他最近有想过戒烟,傅佳辞已经完全不抽烟了,她能戒,自己也许也能戒掉。可当他开始采取行动的时候,才发现戒烟比想象中困难。傅佳辞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嗪着烟,把烟盒装回口袋里。想到傅佳辞,她比他想象中的更厉害。她是个很理性的人,不论是赵安阳还是烟瘾,她都能够用异于常人的理智去对待。同时,他也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理智。以前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拥有许多东西,所以每次取得成就,他都不会有任何新奇感。太容易收入囊中的东西,就不珍贵了。他已经很久没满足过了。远处的雪浪连绵起伏,雪光反射进眼睛,有些刺痛。就在江岷摘眼镜的瞬间,一个身影从远处慢慢靠近。那个人穿着厚重的滑雪服和防护镜,江岷起初没认出,他走近了,摘下护目镜,江岷才辨别出是梁召司。瞬间,江岷厌恶起了这个地方。他无时无刻不在拒人于千里之外,面对江岷眼里流露出的淡淡厌恶,梁召司早就习以为常。他拍了拍江岷的肩,咧嘴笑开,露出一嘴大白牙:“刚才在餐厅我看到就觉得像你,没想到真的是你。”“嗯,你也来这里过年?”“对啊,我叔是这里的老总,沾他的光,我们全家都在这儿过年。”梁召司家里经商,他从来也都过的是富二代的日子,但他又很清楚,自己家里这点背景在江岷面前不值一提。梁召司扔掉滑雪服,问江岷借了支烟。“江岷,刚才我好像看见傅佳辞了,你们一起来的?”“是。”梁召司试探着问:“江岷,你是不是对她认真了?”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了。他跟江岷谈不上熟,一直都不近不远,除了初中时的陈维筝,江岷从没有和谁走这么近过。起初傅佳辞出现的时候,他以为江岷跟她玩玩而已。一个连大学都没上,在社会里摸爬滚打的女人,江岷看上她什么了?江岷喜欢征服,梁召司能理解他对这样一个女人的征服欲,可是——这太久了。江岷没有作答。因为傅佳辞从没有给过他一个确信的答案。江岷缓缓说:“你想说什么?”“我想问你,方颜哪点比不上那个女人了?她喜欢了你那么久,你难道都视而不见吗?”又是这一套,听烦了。江岷抖抖烟灰,轻笑了一声。在那声几乎不可闻的笑里,粗心大意的梁召司听到了讽刺。不知道江岷实在讽刺自己,还是方颜。他一时有点火大。怎么会有人这么不可一世?江岷火上浇油说:“傅佳辞比方颜漂亮。你对方颜有意思,那是你们的事。”他全然不在乎这些人和事,和他没有关系的,多花一秒,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把烟头扔进垃圾桶,江岷拍了下梁召司的肩,“开学见。”“江岷。”梁召司在他身后叫他,“你难道没有想过,那个女人,她也可能是贪图你的背景。”梁召司的话和陈执、杨西的话如出一辙。但他们也只是在猜测、怀疑傅佳辞是个女骗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傅佳辞的确是个女骗子。傅佳辞当初难道真的是因为他们有过露水情缘,所以才找上门的么?不清楚他的背景,她又怎么会抛下一切,找自己帮赵安阳呢。他都知道。人性是复杂,却有规律的。不论是傅佳辞也好,还是梁召司这些人,只要他站在他面前,他就能看透他们内心的想法。他不是因为被骗,而喜欢傅佳辞的。而是因为看得太清楚,所以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