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傅佳辞迅速把头发吹了成蓬松的卷发,然后扎成慵懒的发髻,她从包里翻出一件尚算性感的睡衣,皮肤上冻起了鸡皮疙瘩,她手脚蜷缩,无法伸直,才不甘心地用羽绒服把自己包裹了起来。她怎么看,都觉得自己身上这件羽绒服有点碍事。说好二十分钟,已经第十九分钟了,江岷还没来。傅佳辞裹着羽绒服在房间里跺脚,来来回回几十趟,她等得不甘心,眼看整二十分钟要过去了,她拿起手机拨通江岷的手机号。“喂?”“我在楼下。”短短四个字,让傅佳辞的心狂跳。她努力抑制自己的兴奋,用平静的语气说:“江岷,你迟到了。”电话传来江岷淡淡的声音:“嗯,我知道,晚了两分钟。”傅佳辞把手机从耳朵旁拿开,看了眼时间。“你晚了三分钟了。”“是两分钟,你打开门。”傅佳辞箭步奔到门口,打开了门。她抑制住了自己的激动,尽量保持矜持。江岷的视线落在她羽绒服底下光裸的小腿上,眼神里透露出不可思议。青溪的冬天又湿又冷,他都怕这里的寒冷,傅佳辞,这个女人是疯了吗?“不冷么?”傅佳辞有点被他的问法给气到了,她都穿得这么明显了,还看不出来她是在勾引他么?江岷,他是不是真以为他是唐僧呢?“不冷,快热死了。”傅佳辞颤抖着说,她梗着脖子,被冻得通红的脸朝向江岷:“你看,脸都热红了。”江岷被她幼稚的举动给逗笑,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很低沉的笑声。他边向屋子里走,边擦拭眼镜片上的雾气。宾馆客房的布局很简单,一张大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盏掉漆的老式吊灯发出让人昏昏欲睡的暖黄灯光。江岷没有戴眼镜,从他视角出发,如同置身一片浑浊的海。他重新戴上眼睛,用手指向上推了推眼镜,他的手指骨节有些外凸,傅佳辞一想到那是一双会弹钢琴,也会打拳击的手,就不由心跳加速—他怎么什么都会。注意到傅佳辞虎狼般的视线,江岷投来困惑的目光:“你是不是感冒了?”傅佳辞说:“没有啊。”“那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江岷。”傅佳辞忽然靠近,仰头看着江岷。她的眼底映着摇晃的灯光,好像两只萤火虫在她眼里飞来飞去,盈盈闪闪。她眨眨眼,湿漉漉的睫毛扑闪,“江岷,我发现单眼皮也挺好看的。”江岷生怕她生吞活剥了自己,用手指抵住她的额头,阻挡住她的靠近,“那是因为是我。”傅佳辞可不允许有人比她更自恋。“帅而自知就不帅了。”“那你还看?”江岷笑了笑。“多看几眼,你也不会变丑。”傅佳辞抬手揉揉鼻子。江岷立马注意到了她手上的创可贴。他问:“你手受伤了?”傅佳辞用左手握住右手的伤口处,谎言张口就来:“被斧头刃割了一个很深的口子。”他忽然捏住傅佳辞的手腕,“我看看。”“不用看了,又死不了。”江岷的洞察力并非常人,在她说谎的那一瞬间,他就看穿了。一般的斧头刃都很钝,很难划伤皮肤,再者,如果伤的很重,一定是用纱布包扎,又怎么会用创可贴?可傅佳辞也不蠢,她没想用这种谎言去骗江岷。她知道,江岷能识破她的谎言。她只是用一个显而易见的谎言,去试探他的反应。江岷握住她的手举到自己面前,傅佳辞挣了两下没挣开,只能眼睁睁看着江岷撕开创可贴。微小的创口暴露出来,虽然只是擦伤,但一道红肉裸露在外,仍让江岷心中不得舒服。他问:“消过毒了吗?”傅佳辞谎言被揭穿,也不脸红心跳,她坦荡地说:“这么小一点伤口,贴块创可贴就行了,不碍事。”“创可贴的吸水性和透气性不好,容易引起伤口发炎,甚至演变成溃疡。”傅佳辞不知道还有这些讲究:“啊?那怎么办?”“宾馆应该会有碘伏,我去前台问一问。”江岷出门后,傅佳辞盘腿坐在床上,陶醉在幻想当中:江岷这是很喜欢她了吧,这一定是很喜欢了,不喜欢她,为什么会来找她?不喜欢她,为什么要帮她拿碘伏给伤口消毒?她想起电视剧里的老套桥段:男主角给女主角疗伤。她虽然认为自己是女主角,可从没想过江岷能当她的男主角。傅佳辞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清晰的画面:江岷握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帮她吹着伤口,她似乎都能闻到碘伏的味道正在蔓延,感受到江岷的气息轻柔地抚过她的手。不予片刻,江岷拿着碘伏回来。傅佳辞立马恭顺地伸出自己受伤的手。正好,方便江岷把碘伏和棉签放在她手里。“先用水清理,再涂碘伏。”傅佳辞大脑混沌了一瞬,她不确定地说:“不……不帮我涂?”江岷的目光带着一丝哂笑,“傅佳辞,几岁了?”要强的傅佳辞不允许自己被江岷无视,她心想:自己涂就自己涂咯,又不是做不好这点事。反正她现在喜欢江岷,可江岷又不知道她喜欢他,是可以原谅他偶尔的粗心。不到半分钟傅佳辞就处理完了伤口,她打算自己下楼把碘伏还给前台,江岷直接拿起碘伏,说:“我去还碘伏,顺便新开一间房。”傅佳辞心道:也是,在津州江岷的家里,他们是分房睡的,孤男寡女,总不能睡一张床。“行啊。”傅佳辞说。敢情她白穿得这么性感了。江岷还完碘伏,去外面抽了根烟。就在一年多以前,青溪,同一间宾馆,同一层楼,发生了足矣改变他一生的事。他天生无法感受别人的感情,初中、高中的时候,都有女生对他穷追不舍,他觉得恋爱是件无趣的事,所以那天之前,他没有和任何女生有过亲密接触。他也曾预想过,这一生会按部就班的结婚生子,他喜欢和自己相同出身、性格温柔的女孩。可那件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也许它是注定要发生的。注定,在那个台风夜,他要和傅佳辞相遇。宾馆前台也出来抽烟,他用方言同江岷搭话:“你是外地人?”“津州来的。”江岷说。对方诧异:“听得懂青溪话?”江岷:“就听得懂一两句。”“以前来过青溪?”“嗯。”那次,不是他第一次来青溪。他和傅佳辞有点儿缘分,她来自岷江,而他叫江岷,她母亲是青溪人,而他小时候暑假常来青溪写生。他和前台聊了一会儿后,问:“最近住店的人多吗?”前台说:“又不是旺季,哪有人啊,一半客房都空着。”江岷又多抽了一根烟,抽完这支烟,他果断地回去了。傅佳辞原本已经滚进了被窝里,被江岷敲门声给召唤出来,她开完门,埋怨说:“你可真不会挑时候。”江岷边走边说:“没客房了,我回车里睡。”是吗?她今天登记的时候前台还说了,最近生意惨淡呢。“江岷,你是在挑战我做人的底线吗?我傅佳辞虽然是个穷光蛋,但也讲江湖道义的,你特地来找我,我怎么会赶你睡车上呢?”江岷双手在胸前,靠在墙上,脊椎微微弯曲着。“只有一张床,怎么睡?”傅佳辞装作为难的样子:“要不然,你也睡床上。我只是看你没得地方住,才让你睡我身边的,你要敢对我做什么,我会立刻报警的。”江岷摊手,无奈地说:“你认为我会对你做什么呢?”是呢,他会做什么?傅佳辞没见过比江岷更不近女色的人了,也许在江岷眼里,自己不过是一尊人肉雕塑。江岷洗漱回来,傅佳辞主动地让出半边床,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江岷的羽绒服底下是一件灰色羊毛针织衫,青溪气温比津州低很多度,他穿的不算厚。镇上宾馆卫生不好,他没打算脱羽绒服,而傅佳辞也准备裹着羽绒服睡觉了。江岷睡在靠开关的一侧,他说:“我关灯了。”傅佳辞:“嗯。”就在关灯的那一瞬间,她有些后悔。自己心跳如雷,生怕江岷听到。傅佳辞欲盖弥彰地说:“江岷,我请你睡在床上,纯属义气,你不要多想。”“你不冷么?”江岷问。“冷的,冷死了。”她已经穿上毛衣了,还是觉得冷。两人原本是背对背的,忽然翻身,傅佳辞只听到一阵动静,待她还没有完全适应,便已经被江岷抱在了怀里。江岷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着寒夜的冷冽,入侵性极强。虽然他平时对她的各种举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他是个真实的异性。傅佳辞的声音颤抖:“江岷,你是不是想对我做什么了?”江岷低下头,“不是你说冷么?”傅佳辞腹诽,你是唐僧,我可不是,我是妖精。她的脑袋在江岷胸膛的位置窜动,头发摩擦着他羽绒服面料,发出让人汗毛竖立的声音。不知几时,傅佳辞蹬掉了她自己的羽绒服,身上只穿着一件露胳膊露腿的睡衣,钻进了江岷的羽绒服里。她不信江岷这样也能坐怀不乱。果然,江岷立刻有了回应。他一脸严肃地说:“傅佳辞,你要是热的话,就去外面呆着。”傅佳辞不要脸地说:“我怕你冷。”她的手悄摸爬上江岷的腰,透过柔软的羊绒衫,摸到硬邦邦的肌肉。她才不相信,一对男女都睡在同一张床上了,还能什么事都不发生?她动作越来越放肆,手直接伸进江岷衣服里了,在摸到他肌肤前一刻,江岷擒住她的手,教训道:“傅佳辞,你是不是脑子坏了?”傅佳辞振振有词:“美男在怀,我做不到坐怀不乱。”江岷把她从黑暗中扯起来,他一手控制着傅佳辞,另一手伸到床头开灯,然后够到床边椅子上,勾来傅佳辞的毛衣,强行朝傅佳辞头顶套上去。傅佳辞惊了。这这这,江岷不会真的只是为了找个地方睡觉,才跟她上一张床吧?说不定就是这样呢,反正对方是江岷,活得像把尺子,像本法典的江岷。她不恼怒江岷的不配合,反倒更欣赏他了。江岷是一本高深的书,她要慢慢翻阅。江岷发现傅佳辞一脸坏笑地看着自己,戴上眼镜,皱眉问:“好笑?”“不好笑,谁笑了?四眼弟弟,你看错了。”“傅佳辞,你不困么?”他算过时间,傅佳辞应该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她这一天没少折腾,怎么到了现在还龙精虎猛?傅佳辞不困。她以为自己的一天已经结束了,可江岷来了,新的一天便开始了。江岷重新关了灯,蓦然消失在黑暗中。傅佳辞躺下后,才想起来:“你今天不是有考试么?怎么赶来了?”她不喜欢亏欠于人,所以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是为了她错过考试的。“试卷出了问题,考试取消了。”“还能这样?”“你以为呢?”“我又没上过大学,不知道考试还能取消的。”气氛忽然陷入沉默,傅佳辞以为江岷睡着了,江岷则以为傅佳辞睡着了。几分钟后,傅佳辞转过身,双手环住江岷的腰,江岷正要挣脱,却听傅佳辞说:“就抱一抱,我发誓不做别的。”他要推开她的手腾空了一瞬,然后落在了她肩上。傅佳辞今天明明是伤心的,可当江岷出现,她能感觉到的只有觉得温暖。就算是他没有在看她的时候,她也想微笑。江岷的手覆在她肩上,为她注入无形的力量。这样亲密的接触,让傅佳辞心生出一些愧疚,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小偷,她掩饰住自己的真实目的,偷走了江岷的温柔。“江岷……”傅佳辞的声音从江岷的怀里传来。傅佳辞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倾诉欲,她藏在心底的话、委屈,那些无处诉说的真心,她想让江岷看到,她知道自己的家事见不得光,可是她信任江岷。海浪在黑暗中翻腾,等潮声渐弱了,傅佳辞才开口说话。“江岷,你说我是不是很坏?婆婆遗体被人扣留,我却只在乎她的房子。”“你……”傅佳辞没有给江岷开口的机会,她急着解释:“我也不是不在乎她,但人活着的时候我没好好孝顺,死了我又做样子给谁看?而且,她活着的时候对我妈也不好。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妈带我回青溪,在那之前,婆婆很多年没理过我妈了,她当着我的面,骂我妈妈不孝顺,骂我妈妈蠢。江岷,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妈妈?她当年查出恶性肿瘤,医生说治不了,她就公然出轨,给我爸带绿帽子。她被千夫所指,婆婆也没帮她说过半句话。如果我说我认为我妈妈做得是对的,你会不会觉得我疯了?她是背叛了她的婚姻,家庭,可是她在最后的时光里,守护了她自己。江岷,你是学法律的,你一定比我更明辨是非,你告诉我,她到底有没有错?”这些灰色的过往,原本已经成为不痛不痒的陈年旧伤,但是在江岷身边,她忍不住挖开自己的伤口,让他看到里面的鲜血淋漓。她不想对江岷有所隐瞒。江岷当然好奇过,是什么样的家庭塑造出傅佳辞这么奇怪的女人,可当她主动说出口时,他只是心疼。他们都未曾发现,江岷此时正无意识地抱着傅佳辞。良久,江岷的声音传来:“傅佳辞,你知道我爸的事么?”江岷父亲的事上过新闻的,而且,傅佳辞第一次知道那件事,正好是在她认识江岷的时候,所以记忆尤深。“在新闻上看到过。”“真相不是你看到的样……”江岷顿了顿,接下来的话,让他难以启齿,简直比吃了苍蝇还要恶心。可他不想再逃避了,傅佳辞是坦诚的,他也应该是坦诚的。他们都应该坦诚地面对自己。傅佳辞信任他,想要依赖他,才会把她心底的伤疤剖开给他看。此时的他,不能比她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