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似乎都在平稳进行,可随着皇帝身子渐弱,偏御医也瞧不出毛病,他的脾气就愈发暴戾,接连杀了不少妃嫔,诏令也更加严苛荒唐,令貌丑者交两倍人头税,那群借此赚得盆满钵满的权臣又怎会劝阻呢?就连不通政事的宣长乐都察觉出不对来,皇帝今日又不上早朝,带着一大堆妃子宠臣在御花园摆宴,清爽的秋风也吹不散宣长乐心头的愁闷,他端着甘甜的酒液,置身于欢声笑语之中,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沙相,两倍的人头税是不是太过严苛了?我觉得应该再劝……”“太子殿下,相由心生,那群容貌粗鄙之人没什么好同情的!您作为未来储君,更应明事理才是!”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沙丞相打断。沙丞相可是从中获利不少,又怎么可能去劝阻皇帝?更何况,他也不想让太子有太多小心思,免得日后不好拿捏,便端起架子,冷脸呵斥。宣长乐想起沙瑶人人平等的教诲,虽心有不满,却终是没再说什么,执着酒杯的手蓦地收紧,他从小被教导沙丞相是肱股之臣,凡事都要去找他商议,可是如今才有些明白,原来自己就算当上皇帝,也终究是身不由己。倏然,还没等他把这口气咽下,变故骤生,随着一阵掀桌摔盘的巨响,歌舞声陡停,原本小鸟依人偎在皇帝身边的嫔妃们尖叫着四散逃开,连皇后都被殃及,溅了一身的酒液。“你这个贱人,竟化这么敷衍的妆来倒朕的胃口?!拖下去!把她拖下去斩了!!”皇帝怒气冲冲地掀了桌子,吼声也格外中气不足,很快就面色苍白地猛咳起来。被皇帝指着鼻子骂的正是德妃,她此刻鬓发散乱,满脸写着疲惫。德妃向来都是素雅的风格,皇帝口味又多变,喜欢清淡的时候对她赞不绝口,不喜欢的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发神经,她对此已习以为常,像这样香消玉殒的妃子并不少,她也早料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她任由卫兵拉扯自己的四肢,不哭反笑:“哈哈哈哈哈哈,你杀了我啊!你个狗男人,嫌这个丑那个不好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啊?!老娘忍你很久了!昏君!你早晚不得好死!!”这般口出狂言震惊四座,皇帝原本平复下来的咳嗽更加猛烈,简直要气晕过去,一把挥开给他顺气的大监,怒吼道:“反了你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个大逆不道的女人拖下去斩了!”卫兵得令,三两下塞住德妃的嘴,堵住她尖利的嘲讽,连他们也没想到,往日清冷优雅的德妃竟会如此大胆,不过也是,三天两头担心自己会不会有杀身之祸,谁能不疯呢?纵使心中同情,这种事他们见得太多,只能听命行事。德妃骂了个痛快,双手无力垂下,浑浊的双目似是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啊,她想起来了,今日柔妃那女人装病,不想来这无聊的宴会。这样也好,就是上次打麻将欠她的赌债,估计是还不上了。宣长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无法把总是宠溺自己的父皇和眼前这个暴戾霸道的男人放在一起,起身劝道:“父皇,德妃娘娘罪不至此,请您收回成命吧!”若是放在平常,皇帝说不定会笑着应允,可现在的他双目充血,已是完全的盛怒,他觉得自己刚被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羞辱,转眼又被亲儿子教训,一时更是怒极,指着他的一只手都在抖,而后不知怎的,又突然转向一旁惊恐的皇后,骂道:“都是你这个贱人!就知道在那斗来斗去,太子都被你教成什么样子了?!”皇后本就体弱,受了惊吓后全靠众人搀着才没跌跤,此时见他这般不留情面,一直以来积压在心底的怒火和委屈便骤然爆发,连仪态都不顾了,直接吼了回去:“斗来斗去?要不是你如此拈花惹草,今天杀这个明天杀那个,我至于成天提心吊胆的吗?”她一说起来就开始嚎啕大哭,他连那些名门贵女都敢杀,更何况她一个被家里当成工具的商贾之女?虽然凭借美貌和手段坐上了后位,可君王的宠爱比妆粉都易去,先是那个陪嫁丫鬟,然后又是一堆莺莺燕燕,怎能叫她不怕?可这话却彻底激怒了皇帝,他身为男人莫名的自尊心被挑衅,自己身体越来越差,而他又是控制欲极强的人,这种不受他控制的感觉已经把他逼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下更是疯魔,竟直直扑上去猛砸了皇后好几拳!一群宫人拼命拦住,宣长乐也是箭步上前护着自己的母后,座下的大臣们虽都言语相劝,可没有一个真的上前制止。这些可都是老狐狸,说不定经此刺激,就能彻底击垮皇帝的身子,太子这般无能,还不是要听他们的!“父皇,住手啊!”宣长乐挨了两记拳脚冲已经神志不清的皇帝嘶吼着,怀中护着的皇后浑身是血,只剩微弱的呼吸。“行啊,都反了是吧?!都反了,都反了……”皇帝脚下虚浮,曾经英挺的面颊凹陷浮肿,嘴里不停呓语,状若疯魔一般,忽而一滞,直挺挺仰面栽倒下去。“皇上!!!”“御医,快传御医!”一群人登时炸开了锅,尖叫的尖叫,喊人的喊人,唯有宣长乐在如此兵荒马乱的境地怔愣着,仿佛还不明白为何好好的宴会竟演变成如此境地?怀中人的气息渐渐微弱,眼前的景象蒙上了水汽般变得朦胧,他似乎听到御医说皇后不行了,皇上须静养几日,又看到母后的身体被盖上了白布,而他懵懵懂懂地上前想问最信任的沙丞相他该怎么办,却被他冷脸拦在门外。“太子殿下,皇上如今静养,朝政不能无人打理,吾等须商议此事,还请太子殿下节哀。”他此时才惊觉,原来他早已被架空,成了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什么都做不到。冷冽的秋雨打在他的脸上、身上,直到浑身都在雨里湿透了,他才恍然回神,面上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他胡乱抹去,双腿打着颤,一点一点动起来,而后开始向他熟悉的那个地方狂奔。身上贴着的湿衣被风一吹钻心的冷,他的大脑确是一片滚烫,清晰地记得玥儿对他说过的话:“你既知晓这世间不公,为何不去改变呢?”“没有能力?那就交给有能力的人去干啊!我阿姐说了,承认自己做不到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更重要的是,如果你真的做不到,千万不要赶鸭子上架,要交给更适合做这件事的人。”人的成长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宣长乐此刻才明白过往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的自己是多么愚蠢,他身为太子,却放任自己变成了一无是处的废材,事到如今,他必须要补救!沙瑶站在司妆司屋檐下,瞅着屋外渐起的大雨,满脸愁容。完蛋,她没带伞,回去晚了那臭小子又要嗷了。今日宫里似乎出了什么大事,老是有卫兵和宫人行色匆匆地跑来跑去,但她深知好奇心害死猫,宫里不比王府,就没有作死去凑热闹。谁知越来越密的雨幕里,竟直直冲过来一个人影!宣长乐?等他到跟前了沙瑶才认出人来,满脸惊讶,见他支持不住般晃荡了两下,连忙扶住他,想把他扶进去歇歇,可宣长乐却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他连发冠都跑丢了,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仿佛一日之间憔悴了许多,连总是没心没肺的笑容都消失不见。沙瑶意识到不对,问道:“别慌,出什么事了?”宣长乐的眼角不觉又渗出泪水,冻得发白的嘴唇动了动,今天的一切对他来说就像噩梦一般残酷,就算再不愿承认,也必须接受现实。雨还在瓢泼下着,这会又起了大风,秋风已带上了入骨的寒意,透过衣衫刮得人心烦。沙瑶的眼睛蓦地睁大,一时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明明才一天,居然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故?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柔妃今日不在宴上,沙丞相那群人说不定会封锁消息,她必须尽快通知宣靖安,不过……沙瑶的目光落在失魂落魄的宣长乐身上:“那么你打算如何?既然来找我,想必你应该有了决断。”宣长乐苦笑着点了点头,嗓音沙哑:“没错,如今的我什么都做不到,但皇兄可以。”他不想让自己彻底变成他们手中的傀儡,与其看着大梁在自己手里毁掉,还不如把皇位交给更合适的人。你确定他可以吗?沙瑶心里嘀咕,这傻白甜好不容易开一次窍,还选错了对象,你皇兄前不久可是还想着把大梁炸上天呢!她叹了口气,也不再耽误,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就和宣长乐分头出了皇宫,在王府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