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并没有给她们太多时间,见妆容完成,便押着二人重回皇帝面前,歌舞声渐息,嬉笑欢闹的妃嫔都自觉噤声,皇帝放下酒杯,鹰隼般的视线投向亭下截然不同的面容。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那艳丽妩媚的女子身上,将玉嫔视为眼中钉的几个妃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小贱人清汤寡水的面相何时变得如此妖媚?经过沙瑶的一番打磨,玉嫔此刻高鼻深目,五官深邃立体,尤其是那双睫毛卷翘、炯炯有神的眼睛,眸光流转间便勾走了皇帝的魂,火辣浓艳的唇色惹得他一阵躁动,恨不得一亲芳泽。连见识过沙瑶那些妆品神奇之处的柔妃都吃了一惊,她本以为纵使沙瑶技艺再高,也不可能猜透那个狗皇帝的心,这个柔弱天真的小姑娘会因惹怒皇帝一命呜呼,还在为她惋惜,可没想到她竟有如此能耐!女人最能欣赏女人的美,她很清楚玉嫔如今的容貌对皇帝来说有着怎样的吸引力。看上去玉嫔能逃过一劫,但也只是看上去。柔妃抬眸看去,那个小姑娘在亭下站得笔直,毫无惧意地直视亭上的君主,这般倔强叛逆的模样,和她记忆中某个阴郁孤寂的身影重合。当时的他顶着孩童稚嫩的脸庞,面无表情地同她说:“与其就这么苟活下去,不如拉着他们一起陪葬!”沙瑶很清楚,比死更可怕的事,是没有自己的思想,糊里糊涂地活在世上。短短瞬息的沉默,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紧绷的神经扭成了一根细线,直至掌控生死的皇帝开口,方才“咔”地一声断掉。“哈哈哈哈哈,好!沙技师当真是妙手神功,这是把玉嫔化成了花仙不成?不错不错,朕甚是喜欢!”皇帝眼睛都快粘到玉嫔脸上了,兴奋地击掌大笑。沙瑶几乎要蹦出胸腔的一颗心方才回笼,暗中握了握玉嫔发颤的右手,而后恭敬作揖:“皇上言重了,都是玉嫔娘娘天生丽质,民女不过略加雕琢罢了。”她认为红玉本就是容貌出众的女孩子,并不需要去迎合谁的口味。玉嫔闻言微怔,为了获得圣宠,让自己的家人不再过人人喊打的生活,她费尽心机尝试不适合自己的妆容,却收效甚微,受尽嘲讽,如今却有人愿意维护卑鄙的自己……可这一切在皇帝眼里都微不足道,他随意摆摆手,令玉嫔上前来,而后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怜爱地抚摸他理想中妩媚成熟的面容,却开口讽道:“天生丽质?朕当初也这么想,不过她这长相太寡淡,很快就失了味道,现在这副样子才最得朕心!”而后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咽下妃子喂给他的荔枝后才猛然想起来似的,轻拍了下大腿,道:“瞧朕这记性,君无戏言,沙技师这般神通怎能做狗食?未免太过屈才,还是得留在宫里为朕效劳才是!”沙瑶见他还算守信用,暗自松了口气,玉嫔苍白的面色也略有好转,两人相视一笑,都以为结局已经扭转。“至于爱妃,”他爱不释手地捧着玉嫔的脸颊,眼里满是惋惜,“很可惜,就算是你,也不能违反律令,否则朕岂不就成了笑话?”“不过你这般花容,死了又着实浪费,放心吧,朕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待你死后,定将你的脸割下,悉心收藏,爱妃,你且安心去吧!”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无视了玉嫔几欲崩溃的面容,自觉这个法子甚妙,自己还是太过仁慈,竟对一个出身低贱的女子如此留恋,赏了她如此殊荣!此言一出,无异于杀鸡儆猴,妃嫔们具是花容失色,胆战心惊,之前像玉嫔一样被处死的人比比皆是,谁知下一个不会是自己?都在心里牢记一定不能在妆容上出差错,可面上却堆起讨好的笑,皆举杯应和,高唱圣上英明!一片喝彩声中,唯有沙瑶一动不动在亭下立着,汹涌的不甘几乎要将她吞噬,整个人仿佛被兜头浇了桶冷水,原本腾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无情浇灭,发白的指节松了又紧,却终是无力地垂下。她什么都做不到。一直在旁侍候的卫兵再度围了上来,而这次,玉嫔也不再挣扎,精心妆点的美眸黯淡,却因最后的心事已了而坦然平静,她已知晓自己曾心悦的男人有多么无情,对于这个结果,她并不意外。暖风对此毫无所觉,依旧在花园里欢快穿梭,拂起女子轻柔的乌发罗裳,为了见心上人精挑细选的红裙艳丽如血,却终是陷入污泥,遭人践踏,牲畜一般拖在地上。泪水似对死亡有所感召,夺眶而出,红玉抬头,最后看了一眼沙瑶,将她眼中的凄哀悲愤、将这个唯一愿意帮助她的身影刻在眼底,嫣红的唇微动,无声回道:“谢谢。”纤薄若浮萍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尖刀捅入躯体的喷溅声、恶犬撕扯血肉的吠叫、女人痛苦难抑的呻吟很快又被亭中浪涌般的欢声笑语淹没,推杯换盏间,早已忘却方才发生的一切。沙瑶沉默地回到自己的席位,低头凝视着杯中微漾的酒液,只感到一派荒唐与无力。皇帝原本喜笑颜开地想再向她讨教些护肤秘法,结果看她一脸郁色,方才她打断自己的命令就已经令他不悦了,现下更是火冒三丈,冷冷道:“怎么,沙技师这般面色,是对朕的决定有什么不满吗?”沙瑶心里一惊,只得收拾好未曾痊愈的伤口,多云转晴般笑道:“皇上误会了,只是民女见识浅薄,之前从未见过龙颜震怒之威,有些吓到了……”这般奉承让皇帝很是受用,不仅怒火全消,还龙颜大悦,亲自给她倒满了酒,一边冲身侧侍候的大监吩咐道:“哈哈哈哈哈,是朕的不是,吓到了沙技师,你可是朕的贵人,这样,既然你心中不安,朕便赐你黄金万两,免死金牌一块,稍后便差人送去,大监——”大监忙躬身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便脚下虚浮,逃也似的跑出了凉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幸好方才没有对沙技师不敬,老太监们说的对啊,宫里还是得小心谨慎,指不定哪天奴才就成主子了!“如何?这样沙技师就不用担心杀身之祸了,当然,玉嫔就没这么好运了!”皇帝浅笑一声,意有所指地看了沙瑶一眼,满含警告。不要再得寸进尺,皇帝的命令才是绝对,他不希望总是有人质疑他的决定。纵使沙瑶心中再有不满,可面对整个大梁的皇帝,终是恭敬俯首,答谢圣恩:“民女谢皇上恩典!”总有一天,她要把这个昏君从龙椅上踹下来!这场赏花宴漫长而又乏味,没有人为生命的逝去感到遗憾,众人食饱餍足后均含笑而归,也有不少妃嫔因妆容得体得了不少赏赐,迫不及待地回寝宫细细把玩。因此在沙瑶询问御花园当值的侍卫,红玉的尸体在何处时,对方只露出了看疯子样的神情,似是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关心一个失宠的妃子。“您问这个干什么?惹恼皇上的这些妃子没一个有全尸的,就算有猎犬没吃干净的,大都被扔到荒郊野岭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沙瑶静默了半晌,终是道谢离去,依约往红玉的寝宫赶,她应是早就料到了皇帝的残暴,才希望有人替自己将钱财交给无依无靠的弟弟。可当沙瑶走到门口时,却和一个扛着包袱往外走的身影撞了个正着,由于背着重物,梅司妆措手不及,摔倒在地,包袱里的东西也散溢零落,有些是妃子才有的珠玉宝钗,不可能是一个小小司妆会有的东西,那里面的都是红玉攒下的珍宝月俸!“梅司妆,你这是做什么?居然还敢偷娘娘的东西!”沙瑶正处于爆发的临界点,见到这种小人行径更是火上浇油,连往日的客气都没了,直接开口怒斥。地上趴着的梅司妆缓过神来,眼里闪着贪婪的光,手脚并用地把东西塞进包里,待自己的宝贝都回来后,才气势汹汹地叉腰,毫无偷窃之行被撞破的心虚,骂道:“你这下贱的东西,谁给你的胆子跟本司妆这么说话?偷什么偷,本司妆辛苦伺候了废物那么久,现下她死了,拿点酬劳怎么了?”沙瑶气极反笑,真想给她这套强盗逻辑鼓鼓掌,见她已经有向自己动手的架势,索性一把制住猛挥过来的手,正要去抢回红玉的遗物,却不想有人率先一步,直接喝止了梅司妆的动作:“大胆!梅司妆,你身为带罪之人怎敢对沙技师动手?!”着急忙慌赶来宣圣旨的大监尖叫一声,拈起的兰花指直直指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梅司妆,随侍的卫兵依言上前,不顾杀猪样的嚎叫,轻而易举卸了她的胳膊,将包袱取下,恭敬地交给沙瑶。沙瑶道了谢,挑衅地冲还在挣扎的梅司妆翻了个白眼,跪下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技师沙瑶妙手神功,所做妆品深得朕心,今赐黄金万两、免死金牌,授太师一职,教习太子驻颜妆饰之法,钦此!”大监朗声念完了圣旨,仔细将圣旨收好,双手交给了沙瑶,哪里还有当初趾高气扬的模样,反倒是低眉顺眼地向沙瑶贺喜:“恭喜沙技师了,奴才打从第一次见您就知道您日后定成大器!赏金和免死金牌已先送去了司妆司,就等您回去过目了~”“有劳大监了。”沙瑶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与第一次一样,并没有丝毫的喜悦,想起那些因为掉妆花妆就丢了命的女子,反倒如鲠在喉。她无法改变昏君的制度,现在也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在宣靖安成功之前,现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手里的现代妆品在后宫尽快普及,避免那样的悲剧再发生。不仅是宫里,还有很多买不起昂贵妆品的普通人,因为容貌遭到歧视难以维生,既然资金到位了,美妆工厂也差不多可以开始着手策划,这样即使量产也不会引人怀疑。最为重要的是,成了宣长乐的老师,她就可以直接试探宣长乐的想法,乐观来讲说不定可以策反。沙瑶很快就重新振作,拿起红玉的遗物,准备等过几天的休沐日出宫去丑街一趟,现下仍加快脚步回到自己的工作中。大监感慨地目送这个短短数日一路高升却依旧恭敬谦谨的小姑娘,而后冷冷瞥了一眼还在不甘心嘶吼的梅司妆。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梅司妆似是被他刺激到了,不顾自己乱成鸡窝的头发,骂道:“你个狗阉人,这是什么意思?!”“哼,什么意思?”大监不屑地甩了甩手中的拂尘,“宫里这么些弯弯绕绕,晴妃就算背靠兵部,还不是全家流放充军!你不过七品小官的女儿,还敢在这叫唤?梅司妆,玉嫔的衣妆是你负责的,此事一出,你觉得你这司妆的位置还能保住?”言罢不再多说,冲卫兵挥了挥手,这个当初想当然觉得沙瑶不日会被赶出宫门的司妆,自己却因玩忽职守被狼狈地赶了出去,心中对沙瑶更加嫉恨。当然,沙瑶并不会浪费时间在这种人身上,因为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