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扑面而来一股酒气，熏得她面色通红，匆匆回了位子上坐下，原本喧闹的众人见这大胆的小技师回来了，一时都伸长了脖子往门口看。
陈翰林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她要帮这么一个怪物？再说，改变人眼的颜色哪有那么容易，偏要逞强！不过这样也好，若是皇上发怒了，自己再为她演一出英雄救美……
正当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傻笑时，忽听得人群爆出阵阵惊呼，想必是那怪物回来了，先在心里做了准备，以防猛地被那红眼鬼吓到，这才懒懒掀起眼皮，半眯着眼朝门口看去，前一刻还写满厌恶的眸子骤然紧缩，满脸的难以置信。
那小丫头居然真能改变人的瞳色？！
同陈翰林一样，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先不说宣靖安原本就足够高挑修长的身材，现下不仅没了疤痕，连血瞳都变为了正常人的黑色，这让他们终于注意到，原来宣靖安也是如此出色，凤眼狭长，天然含着高傲的疏离感，高鼻深目，玄衣勒出劲瘦腰身，仿佛上好的墨画，飞出了一只风姿矜雅的黑仙鹤。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沙技师，你当真是神仙不成？连这种怪物都能扮成人样！忠义王，既如此，你且入席吧！”皇帝一时也被惊呆了，而后万分欢喜，说不定这小姑娘还能帮自己青春永驻，龙颜大悦，冲宣靖安举了举酒杯，语气倒是缓和了不少。
如此一看，他长得确实像淑妃啊。
沙瑶谦虚地道了声不敢，看到一群人惊羡的眼神，顿时扬眉吐气般挺起腰板，哼，我家宣靖安就是这么好看，他素颜好看，化妆也好看，你们这群没眼光的乌合之众！
一旁的皇后见皇帝依然若有若无地瞥一眼宣靖安，脸色都白了，这厮长得忒像那贱人，会不会皇帝心一软，就把皇位给了他？
皇后不觉绞紧了自己的锦帕。
跟亲娘的慌乱不同，宣长乐分外激动地拉着宣靖安入座，连宣靖安嫌恶地把他的手拍开都没有在意，像只摇尾巴的小土狗，乐呵呵地给自家皇兄倒酒夹菜：
“皇兄，我们多日未见，我都快想死你了！刚才对不住啊，我也没想到父皇会那样，不过幸亏有姐、沙技师……”
宣靖安自动屏蔽掉身边聒噪的人形喇叭，不着痕迹地推开他碰过的杯盏，不时应付地嗯一声，视线却一直往隔桌的沙瑶身上飘，自然注意到了那只烦人的苍蝇。
啧，真碍眼。
苍蝇陈翰林确如其名，在沙瑶身侧嗡嗡叫着：“沙技师竟有如此神技，之前怎的也不知会一声？在下方才可是为你捏一把汗啊！”
“不过下次还是不要如此鲁莽了，为一个怪物，不值当！”
陈翰林苦口婆心地劝道，女人家的，他可不想娶回去一个惹事精啊！
“他不是怪物。”方才一直温和笑着的沙瑶变了脸色，猛地扭头，打断了口若悬河的陈翰林，本还对他有几分好感，但宣靖安是她的底线，她不允许有人诋毁他！
“抱歉，陈翰林，我想一个人待会，您请回座吧。”她冷冷下了逐客令。
陈翰林压根不明白快她为何突然翻脸，男人的自尊心让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想出口质问，可触及她锐利的视线，莫名瑟缩了一阵，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那怪物的影子，念叨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便灰溜溜走了。
“欸，这杯子怎么裂了？”宣长乐刚想喝口酒，就发现了杯身的裂纹，不应该啊，这些可是他命罗甫拿来的上等货。
始作俑者宣靖安默默移开视线：“混进来的次品吧。”
如果不是那苍蝇走了，裂的恐怕不只是杯子。
宣长乐嘀咕着要找罗甫算账，一边热情地勾上宣靖安的肩，邀请道：“难得我们聊得这么尽兴，皇兄，不若你今日就留宿东宫？”
宣靖安正欲甩开他的胳膊，闻言一愣，眼底漫上未知的阴翳，勾了勾唇，笑道：“好。”
赏过这索然无味的歌舞升平，那些恭贺生辰与他无关，整个宴会期间他眼里只有那抹桃色，恍惚间竟忘了时间，待喧闹散去，夜晚重归寂静，他躺在东宫偏殿的床上，昏暗中那双眸子宛若两丛烈火，缓缓在夜色里烧着。
他一一扫过屋中极尽奢宠的陈设，这些本该是属于他的。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东西混在贺礼车里，你们取的时候小心些，有些人可是盯得紧。”宣靖安想起宴会上皇后刀子样的视线，疲惫地掐了掐眉心，待窗外传来低低的应声，脚步声渐去后，才完全放松地阖上眼。
合适分量的火药，放在合适的位置，在正月初一这个合适的日子，便是他为这个肮脏的世界挑选的最合适的归宿。
怀中仿佛还残留着少女温热的体温，宣靖安微蜷起身子，宛如婴孩般双手环住自己，整个人微微发颤，唇齿间泄出低低的笑声，似是已经期待不已。
他早就料到自己的到来会引发那么一出闹剧，也成功地让沙瑶看到他被众人厌弃的场面，博得了她的关心，女孩无意间已陷入了精心编织的罗网，这网泛着蜜糖的甜香，一步一步，将两人紧紧缚住，纵使她反悔，也再没有了退路。
他们注定会一同死去。
夏夜的晚风卷着嗡鸣的虫叫，催得睡意渐浓，明月高悬，皎洁的柔光却未能舒展宣靖安紧皱的眉头，他不可遏制地，又一次陷入了梦魇。
这次的故事他很熟悉，因为已经上演过无数次。
肩膀上难以承受的成年人的重量压得小宣靖安几乎直不起腰，却还是被勒令着再高一点，单薄的肩被绣鞋底部的高跟戳出了血印，他终是坚持不住了，告饶：“母妃，我好疼啊……”
“不许停，你这废物，抬高点！”踩在亲生儿子肩上的淑妃厉声怒斥，极力地向宫墙上伸长胳膊，仿佛这样就能翻过这数丈高的朱墙。
许是她的动作过于剧烈，小宣靖安再也支持不住，脚下踉跄，两人齐齐摔倒在地，淑妃整个人结结实实摔在了他身上，纵使自己被砸得胸口发闷，小宣靖安还是忙去扶她：“母妃，摔疼了吗？”
可淑妃恍若未闻，梳理整齐的发髻歪斜，两手疯了样往墙缝里扣：“青哥哥，青哥哥还在外面等我，我不能被困在这里……”
破布偶一样被挥到地上的小宣靖安发出一声闷哼，小兔子一样红彤彤的双眼满含不解，呆呆地看着拼尽全力向上攀爬的母妃，思考的神态已经有了类似成年时的那股病态。
他不理解，为什么母妃要为了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做到如此地步？
很快，负责照顾兼看守淑妃的宫女们闻声赶来，七手八脚地将淑妃扶起，连劝带拽地把她架走了：“淑妃娘娘，可不能让皇上等太久，我们快走吧！”
“放开！你们放开我！”
……
刺耳的尖叫和拉扯声后，宫中偏僻的一角重回寂静，可所有人都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人。
小宣靖安似是有些茫然，四下望了望，见真的只有自己被落下，也不哭不闹，用已经擦破皮开始渗血的小手撑地，自己站了起来，仿佛察觉不到身上各处的剧痛一般，认真地拍干净了衣袍上的每一处灰尘，在脑中回想了下寝宫的大致方向，便哼着童谣，一摇一摆地往回走。
“春风暖，面糕软，乖乖儿肚里痛稍缓。”
“冬风寒，雪人圆，娘亲怀里笑颜展……”
他记得那天，自己一个人在寝宫里等了很久，等啊等，从天光正盛等到月上中天，一天都没有进食的肚子不住发出抗议，他也只能一下又一下安抚。
“再等等哦，母妃快回来了……呀，母妃，你回来了？”
听到开门声的他欣喜抬头，却发现今天的淑妃和往日都不同，往常虽十分疯癫，但还有几分活气，可现在，那双美得动人心魄得眼瞳却满是绝望。
淑妃就像一个打扮华丽的人偶，罗裳下却已是残破不堪的身躯，她呆呆倚在门边，手里紧攥着一页书信。
那页书信上是她的心上人写给她的诀别信，曾经信誓旦旦要娶她过门的男人已另结新欢，劝她好生侍奉皇帝——那个只是因为她的容貌想要占有她的卑鄙蛆虫！
“为什么啊，青哥哥，我们说好了的……”几行清泪自近乎干涸的眼眶淌出，她喃喃自语，朱唇上浓艳的胭脂都黯然失色，皇帝告诉她的时候她还天真地以为是诓她，直到亲眼看到这封信。
那是她最熟悉的清秀字迹，曾为她写了无数传情书，现在，竟要她接受成为另一个男人的玩物！淑妃无法忘记皇帝看自己时那爱而不得的掌控欲，不能这样……
心念微动，这具失了魂魄的躯壳仿佛终于有了动力似的，又一次运转起来，淑妃直直走向桌边，她并没有为饿了一天的孩子准备饭食，而是坚决地拿起曾无数次在他身上留下刀痕的匕首，空洞的眼珠转动，落在了小宣靖安身上，他对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还在冲她甜甜地笑着。
“靖安，母妃已经不能再活下去了，所以，母妃得告诉你一个秘密。”
淑妃面上扯出温和的笑，满意地看到宣靖安露出好奇的表情，轻轻抚上他的小脸，在他耳边低声说出近乎残忍的真相：“其实啊，你之所以天生红瞳，都是因为母妃故意喝了点不好的药哦～”
小宣靖安似是难以置信，充满童真的双眼蓦地睁大，有些不太理解母妃的话。
他之所以是一个怪物，都是因为……母妃？
见他这副受伤的模样，淑妃觉得甚是滑稽，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仿佛亲生孩子的痛苦能极大取悦到她一样。
倏然，笑声戛然而止，淑妃若有所思地抚上手里的匕首：“靖安，既然秘密已经告诉你了，那就和母妃一起去死吧。”
“因为，我是这么爱你啊！”
语气急转直下，由温柔彻底变为疯狂，右手高高举起，直直朝小宣靖安心窝捅去！
电光火石间，小宣靖安出乎她的意料迅速避开，刀刃偏离轨道，在他脸上炸开了血花，而他却仿佛没有感觉似的，任凭鲜血四溅，面无表情地擒住淑妃瘦弱的手腕，将匕首横空夺过，在淑妃惊恐的尖叫声中，毫不犹豫地一刀捅进了她的胸膛。
身下的人发出一声闷哼，滚烫的浓稠流水般涌出，而她只能看着，感受着即将停止的心跳，难以置信地死盯着自己那个懦弱的儿子。
孩童稚嫩的脸庞染上了血色，那烈火般烧着的瞳孔让他看起来宛若纯真的恶魔，仿佛对自己杀人这件事格外兴奋，眼底漫上莫名的疯狂。
“原来，喜爱一个人，就要拉他一起死啊。”他缓缓蹲下，天真地歪着头，看着逐渐没了声息的母妃。
“可是母妃，我已经不爱你了。”
所以我不想和你一起死。
宣靖安语调冰冷地向她宣告，视线毒蛇样将她缠绕，淑妃控制不住地吐着血沫子，眼里淬了毒一般，却还是发疯地大笑：“哈哈哈哈哈，怪物，果然是怪物！”
“我诅咒你，永远痛失所爱，不得好死！”
她在临死前，毫不留情地对自己的孩子下了最恶毒的诅咒。
“嗯，我知道。”小宣靖安温柔阖上她圆睁的双眼，轻轻在她颊边落下一吻，这是他对母亲最后的眷恋。
满地血污中，淑妃仿佛安然睡去的仙子，再不用受这世间的一切折磨，小宣靖安虔诚地抽出她胸前的匕首，满怀怜爱，用锦布将鲜血擦去，整幅画面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远处杂乱的脚步声渐近，孩子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当然懂得如何扮演一个目睹母亲自杀的弱势者。
昨夜未来得及关上的窗户漏进一缕清晨耀眼的阳光，怀着新生的愿景，如此热烈，将沉睡的宣靖安惊醒，刚苏醒的红宝石闪着泪光，下意识抬手挡去刺目的阳光，直起身子，望向窗外。
“夭寿了，宣长乐！过个生辰把之前教你的全喂狗了是吧？！你给我站住！”
宣长乐撒丫子在前头跑着，后头紧追着拿着扫帚准备呼他一顿的沙瑶，看上去火气不小。
宣靖安不由失笑，双手托着下巴，懒懒靠在窗前，隐在阴影后。
为什么所有的光总是追着他呢？真是嫉妒啊。
倏然，仿佛某种命运的指引，沙瑶气喘吁吁地停下，扭头捕捉到了阴影中的某人，而后一把扔了扫帚，吭哧吭哧窜到他窗前，就像调戏高塔公主的流氓骑士，一把将挡住阳光的窗户全部推开，冲他龇牙笑道：
“早啊～”
宣靖安怔愣了一瞬，那残忍的光终于想起了被遗忘的阴影，刹那间，数道晨光争先恐后自她身后倾泻而入，不容抗拒地照亮了屋内每一处角落。
他眼睫微动，好看的唇勾出一抹笑，惊艳了夏日的早晨。
“早。”
余光中淑妃仍怨毒地盯着他，他却不再逃避，将独属于自己的光亮拥入怀中，无声对她说：
我不是你，我有真心待我的人。
我不会被抛弃。
臆想出来的怨灵在耀目的阳光下无处遁形，化为丝丝缕缕的黑烟，再不见了踪影。
无人注意，一个光团自宣靖安身上飘出，此后，再没有谁能左右他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