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漫长的夜晚,沙瑶却觉得这夜还不够长,一旦太阳升起,又将会是新一轮的折磨。她瘫软在墙根边,手里不自觉按压着浸满药汤的美妆蛋,很快就在地上涸了一大片。虽然这法子有效,自己也试图把美妆蛋分给这里的女孩,但她们大都几近痴傻,只有尚且清醒的红玉接受了,一旦她们的月事减少,那些人伢子就会觉察出不对,依旧难逃一死。今晚连月亮都抛弃了这方小天地,窗外只能瞥见厚重的云层,零碎闪着几抹星光。她不是没想过自救,也和孙小蝶叠了人梯趴到小窗上查看过,可四顾茫茫的荒草野郊,半分人烟也无,更别提那些身强力壮的人伢子都聚在隔壁的瓦房里,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只能等那不知何时会到的救援。沙瑶下意识看了看沾满药汁的右手,似乎还残存着那时温热的触感,她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某个动不动就红眼眶的臭小子。一开始她以为宣靖安就是个满脑子只知道杀人的变态反派,可接触下来,她竟然慢慢理解了他看似病态的言行,这个被世界深深伤害的孩子,只是在以他的方式报复世界,并不是没有喜怒哀乐,她至今都忘不了,他收到礼物时那份受宠若惊的欣喜。唉,也不知道这个没良心的臭小子会不会来救她。莫名的哀愁阴云般笼罩在她身上,一旁的孙小蝶似有所感,迷蒙地睁开眼,抬头就看见她满脸哀愁的模样,想来是白天被吓着了,便打算活络一下气氛。她打了个哈欠,揉揉眼,好奇地指了指她手里的美妆蛋,问:“老早就想问了,这个是用来上妆的吗?看上去很是稀罕呢!”沙瑶低头瞥了一眼,这玩意稀罕?她至今记得工作室里有个败家玩意用完一次就丢,每次她看见就是一通锤,还是屡教不改!回想起这件哭笑不得的事,她的面色终于不再那么阴沉,干笑几声,回道:“啊哈哈,哪有的事?这是我家乡那边流行的妆品,常见的很,女孩子基本人手一个!”“真的吗?”孙小蝶惊呼一声,意识到失态后又忙压低声音,“可是这妆品看上去价值不菲,应该只有上等人才能用吧……”“怎么会,在我的家乡可没有什么上等人下等人,大家都是一样的!想化妆就化妆,不想化就不化,没有谁会因为这种小事被处罚!”沙瑶又一次听到了等级制度下的用词,莫名有股不服气的怒火窜起,又很快被她压下,尤其是看到孙小蝶眼底的憧憬与惊讶后,她索性靠在她身上,像之前闺蜜夜谈那样,一边枕着女孩子单薄的肩膀,一边轻声讲起她所怀念的那个世界。“我们那边这种好玩的东西可多了!有涂在嘴上、颜色多到数都数不过来的口红,还有用来玩妆的炫酷眼影盘……”“平常休息日的时候,我都会约上几个好姐妹,化美美的妆,一起去街上边逛边吃,没有谁会因容貌被歧视,谁还不是个小仙女小仙男了?欸对了,小蝶姐,等我们出去了,我给你化最好看的妆,我们一起去逛集市!”两个女孩在静默的夜里相互依偎着,纵使身旁就是排成队的苍蝇围着秽物打转,沙瑶还是像话匣子一样兴致勃勃地说着,孙小蝶则在一旁微笑倾听,不时发出捧场的惊叹,眼中满是对少女口中那个仙境一般的地方的向往。“那我们就说定了,沙技师可不许耍赖哦!有机会的话,真想去你的家乡看看啊……”少女的轻声渭叹随风散去,带着那未说出口的期盼,舒朗的风不容拒绝地推开云层,远处,那一抹旭日似在缓缓升起。破晓的天光堪堪照亮了前路,火把已被收起,可前方原本笔直的一条大道竟分出数条岔路,每一条都通往截然不同的方向,一旦选错道路,将大大耽误救人的最佳时机。真是好算计啊,林无忧!看着每条路上都几乎一模一样的杂草,宣靖安面色铁青,攒成拳的指节发白。“王爷停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说已经知道地方了吗,莫非是在诓本官?”陈梼杌打马上前,面上写满了怀疑,他本就不想得罪林家,若是连地方都找不到,还不如快些回去睡觉呢!一想到他因这破事好几宿没合眼,语气自是不善。宣靖安哪能听不出他的潜台词,本就阴晴不定的脾气被他这话一下子点着,银光一闪,匕首直接横在他的脖子上,看也不看他惨白的脸色,冷冷道:“不想要命了,你大可以试试。”这位的凶名陈梼杌可是早有耳闻,登时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再不敢闹腾,讪讪退后了几步,等待他的指示。堂堂大理寺少卿混成这样,真憋屈!宣靖安策马缓步上前,在分岔口徘徊,观察了一番,搭在缰绳上的指节轻叩着,思索现有的人马兵分数路是否可行,忽然瞥见最东边的草丛里,似乎闪着微光。肌肉紧实的小腿骤然发力,翻身下马,像是受到某种召唤,直觉般往东边的那条道上走去,在那处草丛前蹲下身子,往常洁癖严重的他无暇顾及被泥水沾污的衣摆,似是有所感应,颤抖着分开长势旺盛的杂草。葱蓉的青绿中,一根粉色的猫爪状刷子静静躺着,刷头的金属连接处在渐明的天光下倔强地反射着耀目光辉,终是等来了发现它的人。仿佛在对他说,你终于来了。他血红的瞳孔微缩,将猫抓刷放在掌心,一如那晚香车里,少女得意地向他展示自己的独特本领,面上是令他难以移开视线的娇俏笑意。倏然起身,宣靖安不再耽误,翩飞的衣摆惊风掠过,顷刻间已重回马上,大腿处因长时间紧绷略疲软的肌肉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夹紧马背,拽过缰绳调转马头,骏马前蹄腾空而起,兴奋的响鼻声引得身后众人皆抬头看去:那道身影挺拔清峻,恍若远山天际挺立的寒松般透着不屈的意志,此时逆着将起的天光,侧颜坚毅,扬鞭打马,风声卷着怒喝奔向东边的山道;“跟上!”日月起落不随人意,纵有千般不愿,沙瑶还是眼睁睁看着小窗外,日轮缓缓升起。随着阳光一同到来的,还有狰狞可怖的人伢子。依旧是昨日浓重的药味,她们被迫仰着头,嘴被扯成不正常的形状,滚烫的药汁倾泻而下,却不敢有一丝挣扎。“喂,你腮帮子怎么鼓了一块……嘴里含的什么?给老子吐出来!”阿四注意到红玉不正常鼓起的面颊,咂摸出不对来,猛扇上她巴掌大的小脸,水嫩的皮肤骤然冒上一片红,红玉剧烈咳嗽起来,口腔里含着的半块美妆蛋也跟着吐了出来。完了!沙瑶心跳如擂鼓,不动声色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阿四脸色铁青地拿起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用力一捏,汤药不住地汩汩冒出。“奶奶的,敢跟大爷耍花招?!”他暴跳如雷,扯起红玉的发髻,瘦弱的少女转瞬被拎在空中,巴掌不住落到她脸上,凄厉的哭喊声回荡在幽远的郊野。恍惚间,红玉蓄满泪的目光与角落里的沙瑶对上,沙瑶心里咯噔一声,眼含哀求冲她摇了摇头。可红玉只是犹豫了一瞬,求生的欲望让她决绝地无视沙瑶的恳求,右手颤抖却坚定地遥遥指向她,冲阿四喊道:“东西是她给我的,是她想逃跑,跟我没关系!”阿四喘着粗气,因兴奋而充血的凶狠双眼直直射向沙瑶,成年男子高大的身影小山般向她压过来,沙瑶本能地想逃,却被其他人高马大的汉子死死按住,四肢徒劳地在空中挣扎。“快住手!你忘了吗?我有痨病,离我远点!”暴怒的阿四哪里会听她的话,抽出腰间的白巾捂住口鼻,粗壮坚实的胳膊舞得虎虎生风,拳头下雨似的就往沙瑶身上落,纤瘦的身板又怎经得起这般折磨,难以言喻的痛让沙瑶连叫都叫不出来。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甚至开始浮现幻觉,她仿佛又看到老妈一脚把她踹下沙发,骂她老点外卖,却又起早贪黑给她做饭,工作室那群嘴欠的二货平时一个比一个不靠谱,却在资金链断掉的时候同她并肩作战,然后……她来到了这里,再没有谁可以依靠。泪水模糊视线,恍惚间,一抹翩飞单薄的身影,蝶一般扑在她身上,那毫不留情的拳脚顷刻间尽数落在了蝴蝶身上。“唔!”孙小蝶咬紧牙关,将痛呼压回喉头,不只是哪个人伢子一脚重踩在她头上,登时眼前一黑,哇的一声就不停开始吐血,男人一拳就可以捏碎的柔肩止不住地颤着,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移动分毫,这个瘦弱的小姑娘执拗地将女孩护在身下,寸步不让。“小蝶姐,快起来,你会被他们打死的!”沙瑶哭喊着,想把她推开,可乌青的胳膊根本不听使唤,只能徒劳在地上挣扎。孙小蝶不听,阿四气急败坏地要把她拉开,可这豆芽菜似的人竟生了根一般,死活不让,索性不管了,直接照着两人继续拳打脚踢。耳边的厮打声和轰鸣声让沙瑶几近崩溃,已分不清是血还是泪模糊了视线,混沌中她紧紧盯着漆黑的铁门,目光仿佛穿过那斑驳的铁锈,似有无声的呼喊,祈求那未知的救世主。嘭!随着骇人的巨响,屋外厚重明亮的天光再不受任何遮蔽,争先恐后挤进狭小的牢笼,有风自由呼啸,卷着那人身上熟悉的冷香,细细密密将她包围。沙瑶曾无数次幻想过那道沉重的铁门被打破,可当这场景真正发生时,她反而有些难以置信了。大理寺的官兵鱼贯而入,将那些还在愣神的人伢子一把擒住,眼前寒芒闪过,一只脚还放在她头上的阿四被长剑贯胸而过,丝丝缕缕的血线在空中拉扯着,无声溅落在地。她小心地将气息微弱的孙小蝶平放在地上,转过头,愣愣看着逆光而立的那人。宣靖安裹着山间的寒气,眼神灼热得吓人,直勾勾盯着浑身血污的沙瑶,右手还维持着掷剑的动作,细看之下,绷紧的小臂还在微抖。他此刻才意识到,心中翻腾的烦躁,皆是因为沙瑶可能会死的这个可能,而他也因此处于被动,情绪轻易被沙瑶牵动着,这是十分危险的信号,甚至会波及他的计划。理智告诉他,应该彻底消灭这个不安定因素,玩具可以再找。可双腿仿佛不受控制似的,直直朝着沙瑶奔去,甚至失了仪态,大步快跑起来。等再回过神来,宣靖安已紧紧将沙瑶拥入怀中,仿佛要把她揉入骨血,修长的双臂紧紧环着怀里冰冷的身躯,一开始他以为是沙瑶在发抖,后来才意识到,因恐惧而发抖的,是自己。他害怕失去沙瑶。沙瑶骤然陷入温暖干燥的怀抱,鼻尖缭绕着熟悉安心的淡香,她干涸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直到目光落在了宣靖安腰间的银匕,暗淡的眼中才亮起了骇人的杀意。宣靖安感到怀里一空,有些不解地抬头,瞳孔微缩,那当初他强逼着却连个刺客都不敢杀的小姑娘,此刻牢牢攥着之前避之不及的匕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直直冲到被钉在墙上苟延残喘的阿四身前。匕首疯了一般重复着刺入、拔出的动作,不断有猩红的浓稠和白肉喷溅而出,少女的眼中再不复天真清明,只有蚀骨的恨意,无视人伢子凄厉的哀号,一下又一下,凶狠的架势连素来见多识广的大理寺官兵都愣在原地。宣靖安静静看着这一切,他养的猫儿,终于如愿磨出了锋利的爪牙,变得嗜血。他本该感到高兴的,以后她可以同自己一起享受杀戮的快感了。可是看到那双被杀意搅浑的双眼,宣靖安觉得,这副模样不适合她,还是笑容更衬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