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薨 “啪——”木尺拍桌。 寇辛驟然回神, “先生。” 林鄞業微微眯眸,“你可知外頭有多少人想當我的學生?” 寇辛跟林鄞業相對跪坐於案桌前,聞言, 他不由挺直背, “我不就出了會兒神,又嚇我。” 這三年來他在林鄞業手底下當學生,早已經拿捏住對方什麽時候會松口。 林鄞業吃軟不吃硬, 越是跟他作對,越是會被整得很慘, 寇辛從一開始的不服管教,但現在已經輕車熟路地拖長嗓音,格外不講理地胡攪蠻纏。 果然,林鄞業斂下冷眼, 讓寇辛繼續提筆寫, 而自己從旁堆積的折子裡抽出一本, 用朱筆批注。 寇辛沒忍住瞄了一眼。 下一瞬, 就被林鄞業用折子拍了下腦袋,“專心。” 這是要賜死誰? 正無趣著,打算找個宮娥領路,拐角處卻出現一列行色匆匆的宮娥,領頭的是個拂塵太監,最後頭的是個黃衣侍衛。 林鄞業早已習慣,提醒了句,“這幾日莫要往后宮跑。” 寇辛雖自小便在宮中長大,但熟悉的地兒也只有常去的幾個宮殿,沒人在前領著,不過多久,就不知走到什麽地了。 太監身後的宮娥裡,前三人每人都托了一個木盤,寇辛一一望去,三尺白綾、一壺酒、一把開刃匕首。 聖上離京前, 本想去請仍在湯泉行宮的太后回朝監國, 可別說朝堂不許, 為了清除四年前體內留下的毒素,一直在行宮養病的太后也不允。 寇辛微微蹙了蹙眉。 如今也就林鄞業敢在他面前拿喬了。 最後,便請了太子太傅來監國。 寇辛怔了怔。 四年前嘲笑林鄞業在國子監教書, 乾不了實政的朝臣們, 如今日日提著厚禮上林府, 就為了能見到林鄞業一面。 寇辛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卻忍不住起了好奇心,往日只要他記得回來,林鄞業管他去哪,怎麽今時今日卻提醒上了? “抬轎去禦花園。” 林鄞業不堪其擾,躲到了宮中,一邊批折子,一邊盯著親手教習多年的寇辛。 這受折磨得反倒變成了寇小世子。 寇辛不滿道:“這有什麽不能看的, 我又不會到處亂說。” 寇辛天生反骨,到了禦花園,譴退了宮人,拐了個彎,便往鄰近的后宮走。 寇辛枯坐了半個時辰,坐不下去了,起身就往外走,即便外邊還冷著,也想去動動身子骨。 林鄞業不想讓他知道的事,便是此事嗎? 寇辛隱隱不安,下意識藏匿蹤跡跟了上去,皇后怕是當真將后宮當作自己的一言堂了,這一行人竟半點的不避諱,一路大搖大擺。 寇辛也學著他眯了眯眸, 在林太傅冷笑前瞬間低下頭乖乖寫辨文了。 林鄞業微微眯眸。 他認得此人,那太監是皇后宮中的熟面孔。 一路所行,身旁之景卻愈發荒涼,最後停在了一處破敗的宮殿前,宮門頂無牌匾,深紅色的大門更是緊閉。 宮娥們費勁將大門推開,發出深沉厚重的“吱嘎”一響。寇辛從未來過此地。 他心內愈發覺得奇怪,四處瞧了瞧,繞過這處宮門,在宮牆外尋了棵歪脖子樹,幾下就攀了上去。 還未坐穩,便聽見那拂塵太監立在空地前,嗓音尖細,高聲問道,“貴人何在?!” 不過片刻,兩名宮娥便押著個披頭散發,一身素寡羅衫的女子出了來,毫不客氣地將人拋在了地上。 那女子被推到地上,竟也不叫疼,反而瘋瘋癲癲地笑了起來,從一頭亂發裡抬起了一張臉,嘻嘻笑道,“我認得你,你呀,十年前剛進宮時,還是一名在椒房殿灑掃的小太監。” “你叫蘇爾佳是吧?” 輕柔的嗓音一轉,變成刺耳的尖利,“你是她派來的!你要殺我!”一雙幾欲癲狂的眼從亂發中露了出來,直直盯著那個拂塵太監,“我死了你也別想好過!我會記得你!” 她大笑道:“永永遠遠記得你!” 那拂塵太監面色難看,竟也被駭得半響沒說話,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不堪在他人面前落了面子,神色陰鷙,輕蔑一笑道,“皇后懿旨在此,文貴人還不跪下接旨?” 那兩名宮娥立即按著瘋狂掙扎的女子,將他的頭死死磕在地上。 寇辛看到這,才明悟過來此人是誰。 是四年前從貴妃被貶三級,降為貴人的文妃,燕離歸的親生母親。 太監抖抖拂塵,有模有樣地展開手中懿旨,可從寇辛的角度看,那懿旨上分明一片空白,沒有半個字跡。 寇辛背後忍不住發寒,逼著自己繼續瞧了下去。 拂塵太監宣旨道,“文貴人穢亂成性,與人私通,禍亂宮闈,犯下不可饒恕之大錯,特賜白棱三尺、鳩酒一壺、匕首一丙。” 文貴人瘋了般的掙扎,“閹人竟敢胡言亂語!本宮要見皇上!滾開!!” 太監聽見“閹人”二字,面色驟然一冷,“灑家是否信口胡謅,文貴人自會知曉。”他一甩拂塵,“來人!” 最後頭的侍衛便趕忙上了來,二話不說,便脫起了衣裳,文貴人目呲欲裂。 就連樹上的寇辛也不忍再看,他恨燕離歸跟文貴人不錯,也見慣了宮中生死。 可這種死法,實在憋屈,也太侮辱人。 寇辛已經明白皇后的用意,她今日要逼死文貴妃,要麽文貴妃知情識趣一點,自己飲下毒酒去了,要麽文貴妃被迫與侍衛苟合,不管是否自願,這私通的罪名都坐實了,還是得死。 不論如何,文貴妃今日都會頂著這個不堪的罪名死去。 寇辛深吸一口氣,跳下樹來。 這不是他能插手的事,況且他對仇人可沒這般好心。 寇辛自信落地,卻低估了自己身體病弱的程度,甫一落地,腳一個不穩,險些摔倒在地。 身側卻突然出現一隻手,將他扶了起來。 寇辛驚慌之下,轉眸看去,“先生?” 林鄞業將他攬住,“可崴著?” 寇辛靠著林鄞業,試探地動了動腳,松下一口氣,“不疼。” 林鄞業便將人松開,“不是讓你莫要進后宮?” 寇辛作無辜狀:“可先生越是這麽說,學生便越是好奇呀,您料事如神,怕不是故意引我來此?” 林鄞業還真未料到,畢竟現下,寇辛已經變成很聽他的話了,誰料到寇小世子還有陽奉陰違的一日,他如實道,“是宮人回稟,說你不見了,我才來此尋你。” 寇辛似信非信,“當真?” 林鄞業但笑不語。 寇辛隻好換了個話題,“皇后對文貴人不聞不問多年,也從未聽她刻意刁難過,怎麽今時今日卻忍不住對她下手?” 林鄞業有問必答:“因為聖上走了。” 寇辛攏眉:“可是皇舅舅這四年裡,不也沒來看過她一次嗎?” 林鄞業溫聲教導,“聖上是不想見她,但聖上四年前既然放過文貴人,自然也不會想讓她死。” “只要聖上尚在,他們母子二人便會安好一日。”林鄞業彈了彈褶皺的袖袍,淡聲道,“可聖上一走,就無人再會護著他們的命了。” “就算皇后不下手,長公主也會下手,太后也會下手,不過是換個好看點的死法罷了。” 寇辛:“皇舅舅為什麽——” 林鄞業打斷道,“聖上如何猜不到,自有決斷罷了。” 寇辛出神片刻,才想清楚林鄞業話中之意,皇帝是知曉甚至也是默許的,他知道自己走後會發生什麽,可是他沒給文貴人安排任何退路。 皇帝放棄了她。 宮牆內突然響起一道格外尖利的嗓音,“文貴人,薨——” 寇辛驟然回神。 這麽短的時間,應該沒來得及發生什麽。 寇辛不知為何,竟也松了一口氣,一抬眸卻撞見林鄞業見不到底的黑眸裡。 林鄞業笑了笑,像是突然有了興致,雲淡風輕地問,“世子不若猜猜,下一位,會輪到誰。” 寇辛立刻就在心底想起一個人名。 燕離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