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離京 府裡的人手腳很利落, 聽到寇辛要出門見長公主後,沒再攔著他,反而搬來了一個精巧的木質輪椅。 不僅如此, 府中所有門檻在昨夜幾乎就都被鋸了, 只為了小主子能順利出行。 寇辛被屏慶抱到上面,還有些新奇地左摸摸右看看,為了避免受風, 他身上披了件大氅,腿上還蓋了層小毯子。 但他天生好動, 坐著坐著便想動動腿,每每被膝上傷口一疼,又偃息旗鼓。 長公主見著他這幅只能被人推著走的模樣,又止不住地後悔, 當日為何如此衝動。 寇辛少不更事, 淮親王甚至比寇辛還要小一歲,兩個孩子罷了, 今日吵著鬧著要在一起,等分開的過久, 就想不起來了。 少年喜追逐有趣事物, 但也最是喜新厭舊。 雖心疼著, 但長公主依舊沒個好面色, 淡淡掀起柳眉, 撇了個眼刀子過去,“腿不疼了?” 寇辛是來求人的,自然賣慘道, “疼, 娘, 辛兒要疼死了。” 長公主一聽,再拉不下臉,嗔怪道,“當真?那還不安生待著。” “眼下他被二皇子黨當成眼中釘肉中刺,娘,我們不能放任不管。” 寇辛頂著長公主微微眯起的目光,硬著頭皮說下去,“燕京涵幫了我們此多,他本不用插手,也不用遭這一罪,這都是為了救皇祖母。” 她不是不能推波助瀾,替淮親王擋了這災,但她要淮親王立刻就走,速速離京,最好在邊疆待個兩三年,徹底將跟寇辛的這點情分斷個一乾二淨。 寇辛想起燕京涵臂上的傷,眼眶泛紅,別過頭,“本就是我求他救皇祖母的。” 寇辛招了招手,吩咐侍從把輪椅推近,他拉住長公主的袖擺,“娘,我有話要說。” 並非為了報恩,而是為了永遠交好,可長公主有何必要去同淮親王永遠交好? 無論寇辛怎麽求,長公主都隻隨意揮了揮袖,“帶世子回院養傷。” 寇辛不住地回頭,卻只能無奈地被推著輪椅離開。 寇辛急道,“可是就算不為交好,本也是我們虧待了他。” 長公主柳葉眉一挑,將旁人都譴退下去。 無論燕京涵同意是否。 寇辛討好地倒了杯熱茶,推到長公主手邊,支支吾吾道,“娘,太學裡的夫子說,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長公主拍桌道,“虧待?我還沒怪罪他將你帶歪了去!” 這主意是極好的,可長公主確等不及了。 這句回的是寇辛的第一句,他所說的詩詞下一句便是“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長公主乜了一眼他,好半響,才松了點口風,“此事我自有主意,你不要管。” 他都得走。 此句出自《詩經》,意思是你將木瓜投贈我,我拿美玉作回報。 寇辛悶聲道,“這豈能混為一談,娘,一事歸一事,我跟他的事,跟他與皇祖母的事並無關。” 她已打定了主意,前些時日朝堂就有風聞傳出淮親王年冬要隨朝將軍同往北疆,長公主試探之下,得知她那皇弟也確有此意下旨。 長公主這下徹底明白寇辛的來意,原是為了個外人求情來的,她不動聲色地呷了口茶,道,“何須永以為好?” 今日落了雨,京中又冷下一分。 連綿小雨不斷地下,似乎要將人也悶在這大雨中。 寇辛坐在窗邊,被又冷下幾分的寒風吹得低咳幾聲,攏了攏身上的大氅,伸手去夠案桌上的茶盞。 他心中不安,一時也沒注意自己用的手是受傷的那隻,待拿起茶盞時,早已晚了。 手中一疼,指尖一松。 茶盞“啪”地聲掉落在地,碎成一片,寇辛盯著自己袍角上被茶水濺到的汙漬,出了神。 直到窗外驚雷突響。 寇辛才驟然回神,似是被魘住了一般,心跳愈發地快,怎麽都喘不過氣,他似乎也被這怎麽都下不停的雨悶住了。 整個天際都陰沉沉壓到他面前。 寇辛捂胸重重深吸了一口氣。 “世子?” 屏慶不知何時蹲到他面前,拾著掉落的瓷片,見寇辛狀況不對,忙擔心詢問道,“可要傳府醫?” 寇辛隻輕輕搖了搖首。 他看向窗外良久,眼瞼微垂。 他想去見他。 從來都是燕京涵來尋他,可寇辛想,他想主動去見他一次。 拖泥帶水向來不是寇辛的性格,他下定決意,眉眼一凝,垂首看屏慶,“屏慶,我想出府。” 屏慶二話不說,“好,我背主子從後院的牆上翻出去。” 他身旁都是他娘的眼線,也就只有一個屏慶從心裡頭真正將他當頭位主子。 屏慶傳了令,說寇小世子要歇下了,將侍女丫鬟們都譴走,再給寇辛換了身防水的皮裘,罩在身上,頂著潑天大雨,將寇辛背了出去。 等到了後院牆頭,二人都成了落湯雞。 屏慶能將寇辛背來,卻不能也將寇辛背著翻上牆,“世子,我先上去,再將您拉上來。” 寇辛面上都是雨,他睜不開眼,搖首道,“不,你立刻回去。” 屏慶驚道,“世子?!” 寇辛:“我能走,你走不了,若你被發現了,便是連我都保不住你。” 屏慶急道:“可世子的腿傷——” 寇辛頂著痛,強行從屏慶背上下來,他立在雨中,沾了雨水的精致眉眼皆是冷感,竟也有了長公主說一不二的風范,他冷聲道,“本世子說讓你走。” 屏慶一瞬間竟是被震懾住了。 他不敢再違抗命令,隻好一步三回頭地離開此地。 喻譽帶寇辛翻了很多次的牆。 寇辛雖然受了腿傷,但也輕而易舉地就翻了上去。 他忍著疼,閉眼跳了下去,落地的一瞬,鑽心的疼痛瞬間襲來,寇辛死死扶住了牆,才沒跌倒在地。 掌心被磨出了血痕,寇辛扶牆想直起身,卻覺身上這件皮裘重得要命,說好的防水,不還是濕透了,寇小世子恨恨地想,等他過了這茬,就從府庫中看看這是哪家呈上來的劣質貨。 寇辛掀了身上的皮裘,被兜帽遮住的面目霎時暴露在雨下,他剛扶牆走了兩步,牆院的樹上被突兀跳下一個敏捷的身影。 來人一身黑衣,面上戴著寇辛半面具,是同燕京涵戴過的那張同樣的樣式,“世子可是要去尋我們王爺?” 寇辛警惕地微眯起眼,“淮親王府的探子?” 探子抱拳:“是,王爺一直在等你。” 沒等片刻,一輛馬車就從風雨中襲來,停在二人面前,探子重新歸於暗處,寇辛踏著馬凳,一瘸一拐地上了馬車。 長公主府這兩日防得猶如鐵桶,探子進不去,通傳不了消息,便只能一直在府外等,見寇小世子當真與他們主子心有靈犀般,從後院翻了出來,立即將安排好的一切帶來。 馬車內除了吃食,甚至還有備好的衣物。 那件衣物的樣式熟悉的要緊,是寇辛當日贈給燕京涵的那匹南方來的料子,底料為墨,花紋為繁複的垂絲海棠。 寇辛甫一瞧見,就徹底放下心,方才那探子的確是淮親王府的人。 他將身上濕淋淋的衣裳都換了下來,一邊低咳著一邊將新衣換上。 還不夠。 寇辛抿了抿蒼白的唇,往冰冷的掌心中哈了口氣,他將馬車上的小毯緊緊裹上身,才有功夫掀開車窗望了一眼。 馬車顛得厲害,在城中極速穿梭而過,去往的方向卻並非是淮親王府,而是——城門。 寇辛心下驚疑不定,快出城時,馬夫卻停在巷中,又請他換了輛馬車。 剛撐傘踏上馬凳,馬車裡的人卻等不及般,傾出半身將寇辛掠了進來。 寇辛眼前天翻地轉,悶咳幾聲,才驚惶抬眸看去,“怎麽是你?” 朝九歌一哂,“為何不能是我?” “早說讓他不要摻和此事,他偏偏要插一腳進來,現下好了,京中多少雙眼睛盯著他,想讓他死。”朝九歌挑眉,“可為什麽你們長公主府,也想攆條狗般將他攆出京?” 他真心好奇,畢竟在朝九歌看來,他以為燕京涵是搭上了太后這一黨派。 可照這麽個形式,這結的可不是好,而是仇。 寇辛一問三不知,困惑道,“什麽意思?” 朝九歌見寇辛凍得厲害,取了件大氅扔了過去,兜頭將寇小世子罩了進去,“你不知嗎?” “今晨,左金吾衛季將軍暗中將燕京涵押送出京,他現下,怕是已經到了離京的驛站了。”朝九歌見寇辛撲騰一番,才從氅衣中鑽了出來,冒出個腦袋,忍不住笑了一下,繼續道:“皇城衛要親自押送他到北疆。” 寇辛憤恨扯下大氅,瞪了朝九歌一眼,說起左金吾衛,他吐出個名字,“季鍾?” 朝九歌頷首,“正是你那玩伴之父。” 寇辛:“我跟燕京涵的事,怎麽牽扯到了季家?” 朝九歌敏銳道,“你跟他的事?長公主大動乾戈,竟是為你出氣?” 寇辛越發困惑,“什麽叫為我出氣?”他越想越慌,難不成是他母親一氣之下,對燕京涵下了手? 他母親同季家夫人私交甚篤,喊得動皇城衛,也並不出奇,可是為什麽要將燕京涵押送離京? 朝九歌瞧出寇辛的驚慌,安慰道,“莫急,他反正都是要離京去北疆的,現下你母親這一出,雖然面子上鬧得難看了點,但總歸幫了他一把。” “不然有燕離歸在,他這輩子怕是都不能出京了。”朝九歌身為天子近臣,知道不少消息,此刻也都毫無保留地說了出來,“過了年冬,聖上自然會賜下聖旨,給他一個光明正大領兵的理由。” 寇辛稍稍安下了心,被雨淋得暈頭轉向的思緒,堪堪穩了下來,徹底明白了長公主的算盤。 他母親是想趁他被困在府中之際,把燕京涵迅速逐出京,快刀斬亂麻,將他們二人的情愫徹底斷了。 寇辛背脊發寒,若是他今日沒有偷跑出府,在驛站苦等他不至的燕京涵會如何想?他會不會以為是他默許他母親這般做的? 寇辛喉中乾澀,捂唇又悶咳幾聲,“你呢,又為何入局?” 朝九歌突然傾身,邊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京中現下暗中被皇城衛戒嚴,若沒有我,你是出不去的。” 他將寇辛頰側的濕發用指尖順在耳後,嗓音低沉,“順便,確認一件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