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一见凌秀影神色纠结，不由笑了：“姑娘是个好人，奴婢能伺候姑娘，也是奴婢的福气。”
凌秀影听了，忍不住问道：“曾经是官家之女，如今不得不逃离晟国到璟国来为奴，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闻言，兰一低下头，遮掩了大半脸，没露出她的神情来：“姑娘有所不知，奴婢和这些妹妹们大多是罪臣之女。流放到偏远之地，并不比逃到璟国的处境来得好，甚至要更糟糕一些。”
起码做丫鬟能够吃饱穿暖，不过是些伺候人的活计罢了，不至于要担担抬抬。
要是流放在偏远之地，不说要做粗活，还得伺候不少人，甚至未必能得个饱饭，更别提是能继续穿着如此华美的衣裙。
粗布麻衣算是好，或许连裹身之物都未必能有。
兰一对上凌秀影清澈的双眸，把余下的话都咽了下去，笑道：“提这些事倒是要闷着姑娘了，不提也罢。奴婢有一位妹妹倒是擅长琴艺，不如给姑娘弹奏一曲？”
知道她是不想提那些糟心事，凌秀影从善如流地点头道：“也好。”
一个娇小的丫鬟恭敬地应了一声，从角落抱着一把古琴在不远处落座。
先是纤纤十指稍微试了试两个音，很快悦耳的琴音便袅袅而起。
凌秀影不善琴，闭上眼却能听得出这琴音没十年的苦练是不可能成的。
想到兰一说这些都是罪臣之女，想必当初在府里也是掌上明珠，如今沦落为婢，实在叫人惋惜至极。
她在凌家后宅里隐约听到有人提及哪个大臣被抄家，哪个大臣被流放，哪个大臣被推出午门斩首。
却也只是听听而已，如今见到真人，亲耳听见，凌秀影才能真切地感受到晟国的老皇帝究竟有多昏庸和滥杀无辜。
想到边城的周瑾渊，不也是被昏庸的皇帝胡乱派人来捣乱，想要取代他然后独占战功，得到好处吗？
兰一说着的时候，眼底没有对晟国的眷恋，平淡无波的，仿佛这不过是个普通的国度，而不是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凌秀影心下叹气，对晟国越发失望起来。
估摸着时辰，兰一轻声提醒她道：“姑娘该起了，泡得久怕是要头晕的。”
凌秀影睁开眼对她点点头，被兰一扶着出了浴池，两个丫鬟捧着干净的布巾，一人帮着擦拭身上的水珠，一人帮着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
等擦拭干净了，兰一亲自伺候凌秀影穿上衣裙，扶着她在离池子不远处的贵妃榻上躺下，接过另外一张干净的布巾替她擦拭乌发，又仔仔细细梳了起来。
轻轻柔柔的动作，梳子细致地在头皮上一下又一下的，凌秀影泡了温泉，浑身倦意散去，身子骨轻盈了不少，渐渐地竟然舒服得闭上眼睡了过去。
她知道自己睡着了，却没料到会做梦，梦见的正是凌大老爷。
凌秀影痴痴地盯着眼前的凌大老爷，爹爹在记忆中依旧停留在离开前的三十岁模样。
八字须，容貌清秀，乌发玉冠，一双眼眸带着睿智的光芒，看向自己的眼神满是宠爱和慈祥。
“秀儿怎么这般看爹爹，不认识爹爹了？”凌大老爷抱着凌秀影，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笑着逗弄道。
一旁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老爷许久才回来一次，秀儿不认得你也是理所当然的。”
凌大老爷有些愧疚，怜惜地伸手抚了抚凌秀影的乌发：“是爹爹不好，这一次出去回来，我就打算辞官，留在府里陪着你们。这些年倒是苦了你，不管为父还是为夫，我都是不称职的。”
凌秀影转过头，看到身旁秀美的少妇，顿时眼圈一红。
是娘亲，因为听说父亲死去后，毫不犹豫就跟着殉情的娘亲。
如果这只是一场梦，凌秀影真想沉溺在这里面，再也不离开。
毕竟在梦里，她有一个完整的家，爹娘都还活着，还留在自己的身边。
凌大夫人握住凌大老爷的手，娇柔地笑道：“老爷说的什么话，在府里打理一切是我该做的。只是老爷辞官的事，要不要跟老夫人商量一二？”
凌大老爷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摇头道：“娘亲必然是不会点头的，如今凌家全由我撑着脸面。二弟只懂些皮毛，若非有我压着，只怕出去要惹来大祸的。”
提起凌二老爷，凌大夫人垂下眼帘，嘴角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先斩后奏，老夫人只怕又要大发雷霆了。”
“只是辛苦夫人了，不管娘亲说什么，我决心已下。就是没了官职，以后估计要过苦日子，又得劳累夫人了。”凌大老爷拍了拍凌大夫人的手背，眼底满是内疚。
凌大夫人笑笑道：“只要能跟老爷在一起，这点苦头算什么？”
她说着，轻轻依偎在凌大老爷的后背上。一家三口靠在一起，凌秀影看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只是眼前渐渐变得模糊，勉强能听见凌大老爷压低了声音：“这次有些凶险，我心里不安，原本想要推辞。可是要辞官，这次就不能推了。皇上也答应了，等我回来就会允了辞官之事。要是有什么不测，夫人带着秀儿去边城投靠一个人。虽说年纪不大，我却对他有恩，说是以后有难，只管找他就是……”
凌大夫人打断了他的话：“老爷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可别再说这样的晦气话了。”
“夫人，你啊……”凌大老爷轻轻叹了一口气，到底没把这事继续说下去。
凌秀影还想仔细听听他之后的话，却见凌大老爷的双唇一张一合，自己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眼前渐渐模糊，凌大老爷和凌大夫人也不见了，只有无尽的黑暗。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陡然面前浮现出一幕，正是有人来凌府报信，凌大老爷身死之事。
凌大夫人疯魔地跑出来，抓着凌大老爷留下的玉佩，正是她亲手为凌大老爷置办的。
凌大老爷死了，却连个尸身都找不到，只能立个衣冠冢。
“人死不能复生，老大家的节哀顺变为好。”凌老夫人低声安慰两句，让人送走了报信之人，便安排凌大老爷的丧事。
凌大夫人一手牵着凌秀影，一手抓着玉佩，失魂落魄地回到院子里，喃喃道：“原来老爷说的是真的，不该让他辞官，或许他就不会死了……容不下他，才要了老爷的小命……秀儿，不要做阵师，不要做晟国的阵师……”
她转过头来，脸色惨白，正是凌大夫人上吊断气后的模样。
双眼瞪大，眸里有着释然和解脱。
凌秀影猛地睁开眼醒过来，额头满是冷汗，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姑娘醒了？”外头守夜的兰一听见动静，提着灯笼进来，很快点了灯。
看见凌秀影满脸苍白惊惶的样子，兰一有些诧异，连忙问道：“姑娘可是魇着了？可是要请大夫过来瞧瞧？”
“不必惊动人，不过是做了个噩梦罢了。”凌秀影摆摆手，这才留意到自己躺在一间布置华美的房间内，并非浴池边上，不由疑惑：“我沐浴后似乎睡着了，是怎么回来的？”
她揉了揉额头，依旧没完全从噩梦中清醒过来，难道是自己走回来的？
兰一端了一杯温水过来，看着凌秀影抿了一口，这才笑着答道：“姑娘在浴池边上睡了小半个时辰，殿下也打算沐浴，听说担心浴池湿气重对姑娘的身子骨不好，便亲自把姑娘抱到房间来。”
凌秀影听了，险些被水呛着，她是被离倾羽抱着回来的？
光是想想，她就脸颊发烫，顿时不好意思了：“殿下该叫醒我才是。”
“殿下见姑娘睡得沉，知道一路上车马劳顿，姑娘怕是倦得很，就没叫醒姑娘了。”兰一说着，又看了看窗外道：“天色还早，姑娘不如再睡一会儿？”
凌秀影对刚才的噩梦还心有余悸，却这时候起来怕是要惊动人，便点了点头：“你也去歇着吧，我再睡个回笼觉。”
兰一扶着她再次躺下，便熄了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凌秀影却毫无睡意，睁大眼回想着梦里的情景，隐约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或许是年少时的记忆，离得年岁有些长了，她还以为自己忘记了。
其实在内心深处，最后见到凌大老爷的一面，无论如何都忘不掉，早已深刻在记忆当中。
凌秀影回想着凌大老爷的话，爹爹是打算辞官的。那次远行没想到成了永别，但真的是意外吗？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谨慎，小时候的她听不出来，如今却能想到此行凶险，只是凌大老爷不想妻女担心，这才说得轻描淡写。
凌大夫人最后的话更是血淋淋的，不要做阵师，然后到底是谁容不下凌大老爷？
这般琢磨着，不知不觉就天亮了，凌秀影依旧没想出任何头绪来。
直到天色大亮，她索性起了身，兰一在外头听见动静，连忙带着两个丫鬟进来伺候她洗漱。
“姑娘，早饭是摆在房间内，还是在外头的花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