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刀

小说主要讲述了西汉西域第一任都护郑吉,凭借自己的骁勇善战与聪明才智,维护西域诸国的和平稳定,将匈奴势力驱逐出西域,并借此纵横西域,镇抚诸国,成为西域第一都护的传奇故事。

第四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002
“原来你早看破了我的行藏!”庹七尺笑着揭去脸上的人皮面具,果然是长安梅子坞那只猥琐奸滑没有底线的胖子大掌柜。“当年在长安城,你我也算有几分交情,原本可以相安无事。你千不该万不该和媚猪儿利用关一刀摆了我一道儿。你那些惊天手笔就不说了,家仇野心什么的我也没兴趣知道,但你们一手把我送进了天牢里,差点儿被砍了头。此仇不报,人猫胡貊岂不被人当成了裤裆里没鸟的娘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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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安无事?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你胡貊是个什么东西自己心里没个数儿?我是下手得早,晚了恐怕被你的鹪鹩坊吃得骨头都不剩。说什么报仇,你从长安一直追到这里,小心翼翼当了几年鸡鸣坊掌柜,不就是奉命拿我和阿离回去交差么。我俩身为朝廷钦犯,还是遇赦不宥的天下十人之二。别的不说,光是朝廷的赏金就抵得上你几辈子的俸禄,你胡貊吃得下去?”
胡貊笑了笑:“媚猪儿刚才说过,不试试,谁知道呢!”
“胡貊,你在鸡鸣坊做了什么,真当我两眼都瞎了?那些伙计都是鹪鹩坊的谍子吧,真难为了他们,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吃了几年风沙,恐怕长安城是个什么模样都忘得差不多了。哦,还有大内铜鱼和承露,来了几位?你们不是有个名为鱼雕的谋划么,都是些什么章程?反正丑媳妇免不了见公婆,拿出来晒晒吧。”
“果然!坊间传说天下才学一石,鬼鲤独占八斗。我这几年缝缝补补苦心经营,在你眼里还是个野鸡钻草窝顾头不顾腚的光景,无怪乎当年差点儿被你玩死。不过今日是个什么情况,桑公子你应该比我更心知肚明。当年你一手好算计,把关一刀和霍大公子那两只傻鸟引到了梅子坞,自己却暗渡陈仓离开了老龙亭。不说那帮狗咬狗的家伙该不该死,你这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性子半点都不读书人嘛。咋的,又想坑谁?让我想想,这回是老豹子侯爷……奉蝳大长老,抑或是泥娑和兜莫两位殿下?”
“几年不见,杀人诛心很拿手嘛。胡貊大爷索性再大方些,让本公子看看你手上的功夫。”
“公子爷说笑了。我胡貊是个小家子气的,经不起折腾,打生打死的就算了吧。公子爷肯赏脸的话,小的倒有几个粗通拳脚的手下,陪公子爷玩两手儿不是不可以。”
扶岫朝胡貊丢了个眼色:“庹胖子,我师父说了死者为大,恩怨先余着。咋的,换张脸就忘了自个儿能喝几壶酒?还是说你庹大爷喝多了都敢群殴了?”
你大爷,鬼鲤是那么好杀的?他一个人挑乱了长安和西域,没点儿保命的手段能活到现在?要说对鬼鲤不爽,还轮不到你人猫。不说我师父和林家兄弟,小爷都巴不得剁碎了他。咱们都没把握杀掉他,只好先余着。你他娘的脑壳被门夹了,玩啥子鱼死网破!
胡貊啪地拍了拍脑门儿:“果然是喝酒误事嘛,我今儿又贪了几杯?好吧好吧,啥都不说了。扶岫大爷开了金口,这个脸咱不能不兜着。”他看看桑公子,还是叹了口气:“不管咋说,阿离姑娘也是个可怜人。鸡鸣坊后面备有上好的棺木,你先安置了她吧。咱们之间的恩怨以后再说。”
都是从长安出来的,不管仇怨如何,人都死了,还能如何?媚猪儿亦正亦邪,尚气任侠,原本可以在长安九市逍遥一生,为了一个情字落得客死异域的下场,悲欤!
桑公子没说话,看了看他,抱起媚猪儿随伙计走进黑暗中。
郑吉走到苏子跟前,关切问道:“伤势如何?可好些了?”
苏子心中一暖,眼眶又红了,赶紧低下头笑道:“方才服了师父炼制的大还丹,身子并无大碍,有劳……兄长挂记。”
“当初鸡公前辈讲,他们带你去寻觅仙缘,如何来了这里?”
“这个……”苏子支吾了一句,俏脸飞上一抹红云。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割舍不下,无心修炼,才背着两位师父偷偷跑出来的吧。
看到苏子的神情,郑吉明白了几分,头又疼了。
这时,蛮族老者冷声问道:“你是那个姓郑的汉人小军侯?”
“前辈有何见教?”
“老夫问你,你刚才所使刀法是沈一刀的折梅刀?”
“前辈识得折梅刀,与在下师祖是故交?”
五十前年,大侠沈一刀以一手折梅刀名震江湖,风头无二,如今武林中记得并识得折梅刀的人少之又少。除非是和沈一刀同时代还苟活于世的那几个老怪物。
老者桀桀怪笑:“老夫当年的确与沈一刀有过一面之缘,差点儿被他枭去项上人头,故交二字也说得过去。据老夫所知,沈一刀三十年前远走海外,折梅刀当时并无传人,你这师祖两个字从何而来?还有,南越巫祝奉螝在野人沟被人斩杀,据说是你所为,你最好给老夫一个交代!”
“在下当年在野人沟碾死了一只恶心的虫子,是前辈豢养的?”
“虫子?”老者怒极反笑:“便是那沈一刀,当年也不敢在老夫面前如此嚣张。好!你很好!希望你有狂傲的本钱,区区一手儿折梅刀还救不了你的小命!”
“前辈赐教,不敢不从。生死身外事,唯有拔刀二字而已!”
“很好!有几分沈一刀当年的风采!老夫也不欺瞒你,此行鸡鸣坊的确是为你而来。杀我蛮岭巫祝,除以命相抵之外,须夷三族。小子,不得不说你赚大了!”
“好说!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前辈划下道,在下接着便是!”
“老夫也不以大欺小,你接得下老夫一招,万事皆休。不然,你死不说,老夫还要屠你三族!”老者言罢,一手从腹下抬起,五指并拢,其势如提五岳,向前拍出去。刹那间,一条巨蛇凭空出现,头如芭斗,青鳞如刀,眼似铜铃,朝郑吉直扑下来。
众人只觉得日月倒旋星空崩坍,四野里阴风飒飒鬼哭神嚎。
纳尼!这是功夫还是幻术?众人瞪圆眼睛,面如土色。
林氏兄弟、扶岫和虎蛮见状,立刻拔刀冲上来。
“这一战我来,都别插手!”郑吉看到这一幕,立刻喝止了他们。很明显,老者施展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功夫,而是一种可怕的邪术。人多不见得能胜,反而白白送上性命。
郑吉反手握住重渊刀,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老者之可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一战是他出道以来最大的死局。与眼前老者相比,当年横行河西的关一刀就是个笑话。
(12)
大蛇甫一现身,如神祗临尘。让人觉得苍天在上,世间生灵皆如蝼蚁。反抗?拿什么反抗?凡人岂可与天斗!
没人觉得郑吉可以活下来。
林氏兄弟握紧刀柄,如虎卑其势。也许下一刻环首刀就会夺鞘而出,杀一个有去无回天崩地裂。虎蛮左手挽弓,右指扣驱山铎于弦上,箭头指向那老者。
老者身后十余个蛮族汉子冲出来,挡在林氏兄弟和虎蛮前面。每人各握一柄二尺余长的鱼刀。人如悍豹,秋水寒刀,显然都是浸淫刀道多年的好手。
“不要!”苏子发了疯似的要冲回去,被扶岫紧紧抓住。
扶岫红着眼吼道:“不许过去!师父吩咐过了的。万一他败了,还有我这个徒弟接着去打。轮不到你一个女人添乱!”
嬛罗拼了命要冲出来,被那些侍卫死死挡住,急得直掉眼泪。
小泉儿紧紧抱住公主,哭哑了嗓子。她知道那个汉人真有个好歹,公主肯定是活不成的。素光是个不怕惹事的,抄鞭子大叫:“苏尔班,砍了那只老猴子!”
苏尔班等人刚动,被兜莫的人给截住。
看到磨刀郎拔出了红酥手,泥娑笑道:“危佑,你真当本王的刀是纸糊的?”匈奴武士刀出半鞘,眸子里凶光毕露。
哧,一道刀芒冲天而起,径直斩向那条飞天大蛇。
大汉祖刀堂堂正正,神挡诛神,岂向浑水里的泥鳅低眉?
轰隆隆,巨大的蛇尾狠狠抽下来,鸡鸣坊如纸糊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开来。不少侍卫遭了池鱼之殃,霎时化为靡烂的血泥。
“大汉祖刀!该死!”一声不甘的咆哮响彻全场,那条大蛇身首分离,嘶吼着崩散开来。
郑吉退后五步,虎口破裂,血水染红刀柄。
一线金芒刺破黑雾,射向郑吉。
“无耻!”一声冷喝响起,两条人影突兀现身,夭矫如龙。一人护住郑吉,一人曲指疾弹,虚空炸裂,正中那线金芒。
金芒惨啸一声,飞回黑雾之中,显然受创不轻。
“何人伤吾天蛊王?”老者暴喝,极为震怒。
鸡鸣坊多了一对怪异夫妻,肤如婴儿,如雪满头。一个身后插了一双鸡爪钺,另一个腰间悬了一对虾尾刀。
看到两人,苏子惊喜交加,情不自禁叫道:“师父!”
长了一个娃娃脸的老头儿瞥了苏子一下,吹胡子瞪眼:“长本事了是吧,都敢偷跑下山了。为了这个木头脑壳的傻小子,值不值?只要你说句话,都不用你操心,师父就把这个傻小子抓上山跟你拜堂成亲。问你你又不说,还为了他私自下山,信不信师父忍不住手捶扁了这小子全身的骨头?”
“师父!”当众被师父揭破心事,苏子脸红得要滴下血来,恨不能觅个地缝钻进去。“你再多说一句,这辈子莫想再喝青芦酒。”
青芦酒据苏子说是祖上传下来的方子,用了多达八十一种山野果浆发酵而成,甘冽醇美,饮之通身舒泰,飘然有升仙之意。老头儿最好这一口儿,如今更是须臾都离不了。半日不饮此酒,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像蚂蚁爬,难受得要发疯。为此,他也曾私下里仿照苏子偷酿过几次青芦酒。可惜口味相差太远,他都没好意思拿出来,不然师父的老脸往哪儿搁?
老头儿扶额,恨不得拿青芦酒淹死自己算了。
鸡公虾婆一世英名,到头来毁在了自己徒弟手里。
他娘的,为了青芦酒,我……忍了!
郑吉以刀拄地,气血翻涌。他败了,但活了下来。放眼天下,能在蛮岭大巫祝手中逃得一命,几人能做到?
蛮族老者不露声色抹去嘴角血迹,吞了一枚秘制药丸,脸色极为难看。铜骨铁肤上也出现了数道血痕,显然是被重渊刀所伤。他失算了,万万没想到大汉八大祖刀之一的重渊刀在郑吉身上,伤人又伤己。不然,哪怕当年正值巅峰的沈一刀在此,也得在他刚才那招之下饮恨。
那一招不是宗师武技,而是蛮岭巫教秘不示人的神术,名为堕春。神祗杀人如春堕人间,不可逆转。当年他败于沈一刀之手,视之为奇耻大辱。回转蛮岭后苦修五十余载,本想一雪前耻,不料沈一刀失踪。被他倚为压箱底的神术堕春又在重渊刀面前功败垂成,难不成真是天意如此?
娃娃脸老头儿瞅瞅郑吉,担心地看向自己老伴:“死不了吧。”
那婆婆将一枚大还丹丢给郑吉,眸光如刀:“还好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来得及时,不然小娃半条命都得喂了那只天蛊王!”
老头儿见郑吉无碍,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婆婆回头,看到执鱼刀逼在苏子面前的蛮族汉子,勃然大怒。都不见她如何动作,人就到了蛮族汉子面前,一巴掌将那汉子连人带刀抽飞出两丈多远。
蛮族汉子刀法精奇,一向目无余子。不料在一个老婆婆面前无半分还手之力,一个照面便被抽飞。脸都塌了半边,昏死过去。
其他人见状,仓皇后退,如遇煞星鬼魅。
桑公子不知何时回到场中,负手笑道:“江湖传闻鸡公虾婆两位前辈乃风尘异人,武功高绝,亦正亦邪。自出道江湖,甲子内未尝一败,是中原武林道上最令人头疼的神仙眷侣。成名数十载,行踪诡秘,神龙见首不见尾,居然来了西域苦寒之地。小子万料不到在此得拜二位尊颜,实乃三生有幸!前辈高人,行事不同流俗。虾婆前辈以北斗之尊,出手对付一个不入流的蛮族野人,是信不过苏子姑娘的身手还是根本没将苏子姑娘刚才讲的规矩二字放在眼里?”
虾婆阴恻恻道:“老婆子自幼苦练一双虾尾刀,就是不想和人讲道理,万事全凭一个乐意,小兔崽子你管得着?”
(13)
鸡公怪眼一翻:“桑大夫在世之日,据当世,合时变,推道术,尚权利。虽非正法,然巨儒宿学恧然,不能自解,可谓博物通士矣。后世是非毁誉暂且不论,他之运筹,使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只此一事,当得起老夫敬他一声桑公。昔时你为长安诸侠之首,坊间传说天下才学一石,鬼鲤独占八斗,如今看来大不尽然。你只知诡谲权变之术,而无普施明法、经纬天下之道。为私仇不惜背弃汉家,令乃父蒙羞于九壤。古人云,坎井之蛙,不可与语东海之乐。竖子速离此间,莫污了老夫双眼!”
鸡公声音不大,如鞭子一样抽在桑公子脸上。
桑公子神色数变,半晌笑道:“鸡公教诲,小子终身不忘!”
鸡公懒得再理他,看向那个赤足的蛮族老者:“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奉蝳,你他娘的在南越那个破地儿装神弄鬼还不够,都敢跑到西域撒野了。咋地,千年老林子都装不下一只拔了毛的老猴子?”
奉蝳,南越十二巫祝之首,不止巫术出神入化,杀人于无形,且武技之高,在岭南一百零八洞都不作第二人想。
被鸡公当面骂为老猴子,奉蝳面不改色:“阳关之外广袤万里,诸国林立,都容得下一只走地鸡拉屎打鸣,为何独不许老夫来开开眼界?再说了,老夫来此是为了寻个人,了结当年他与我蛮岭的一场恩怨。至于撒野,老夫是谁?用不着!”
鸡公笑起来:“当年十二巫祝之一的奉螝贪名好利,在北道行刺下蛊,干尽了龌龊事儿,结果一脚踢在铁板上落得个死无全尸。江湖道上杀人不成反被杀,技不如人又怨得了谁。你奉蝳是向亲不向理,还是觉得自个儿面子够大都不用劳烦规矩二字?”
奉蝳鼻孔向天:“你鸡公是个什么玩意儿自己心里没数儿?也好意思拿规矩唬人!借用令夫人刚才的说法——我乐意,你管不着!”
虾婆拧眉:“拾人涕唾,呸!这是嫌老娘的虾尾刀不够爽利吧。”
奉蝳冷笑:“自出岭南,老夫都没了敝帚自珍的想法,贤夫妇不妨当面指点老夫几招。三十年不曾与人动过手,不提武林道儿上的朋友,一百零八洞里那些小崽子都说我老了。这话也不错,的确是老了嘛。皮囊与筋骨俱朽,一日不如一日的光景。看样子总得有人试一试,这双爪子还杀不杀得了人!”
鸡公嗤之以鼻:“说话如放屁,你奉蝳敢称第二,我都跟你急!”
大还丹乃疗伤圣药,工夫不大,郑吉恢复如常。
林溪等人提起的心都放了下来。
嬛罗哽咽一声,差点儿瘫倒在地上,被小泉儿紧紧扶住。
奉蝳看向郑吉,眸子里寒芒迸射。
这小崽子年纪轻轻,六识敏锐,神行机圆。不说有大汉祖刀傍身,只说一手折梅刀比之当年的沈一刀都不遑多让。恐怕世间除了那么几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王八,很难找得到杀掉他的人。
不杀掉他,恩怨和脸面什么的且不说,实在不甘心啊。
苏子怕奉蝳再对郑吉下毒手,攥紧僭客挡在郑吉身前:“奉蝳前辈,你身为南越十二巫祝之首,不思敬事鬼神,为蛮岭一百零八洞祈福祥求永贞,却为了一个害人害己的奉螝向郑大哥寻仇,如何配得上你大宗师的身份?南疆巫神又如何令天下人敬服?再说了,你之前言明只要郑大哥接下你那一招,所有恩怨一笔勾销。你役使天蛊王,欲取郑大哥性命。这种手段可不是大宗师所为。”
奉蝳一手巫术出神入化,禳凶却咎,祈福消灾,活人无数,在南越蛮岭称得上万家生佛,土人以巫神事之。当年奉蝳乘汉匈两国酣战之际,联手南越诸国,欲传巫教于汉地。于是孤身入中原,遍寻高手决斗,一时风头无两。后于太华山遇到了大侠沈一刀,奉蝳屡屡挑衅,二人便动了手。那一战极其惨烈,据说打崩了半个山头。此战过后,奉蝳从中原武林销声匿迹。再之后,沈一刀也出海访仙,一去不返。
虾婆暗叹一声,这个徒弟为情所困,恐怕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为了那个傻小子,她眼睛不眨一下就挺身而出,不惜以孱弱之躯面对天底下最擅长杀人于无形的蛮岭巫神。更不考虑以卵击石的后果,可见她对那个傻小子用情之深。若非他们夫妇在此,这个傻丫头都不知死了多少回。
奉蝳看了看苏子:“你很好!”又看向郑吉:“我不觉得你是个能够躲在女人背后的男人。即便是,算老夫瞎了眼,你同样难逃一死!”
郑吉还刀入鞘:“在下只要不死,随时恭候前辈指教!”
桑公子眼神玩味:“郑军侯渊穆深察,老子婆娑,在下一向仰慕得很,可惜一直未缘邂逅。郑军侯世居江左,在下年少时亦曾暂寄姑苏,算起来有半个同乡之谊。在下北来日久,却不敢忘了桂花藕和山阴老醪的味道。渔烟千叠石在水,野笛一声人过桥。当年只道是寻常,如今都是回不去的心头好。不说其他,单是在这件事上,在下觉得与郑军侯可以聊个通宵达旦,一壶土狗子酒都不太够。”
郑吉颔首:“桑公子所言甚是,我们的确有很多东西可以聊。比如关一刀,比如高野狐和鱼荼,又或者是这一路上六百死士的根脚脉络。桑公子倘肯指点迷津,郑某不介意以此为佐酒菜,陪桑公子醉上一场。一壶土狗子不够,那就两壶。”
桑公子大笑,郑军侯果然是个妙人,很不会聊天嘛。泄露那些死士的根脚,当他桑公子是个卖友求荣的人?
鸡公喝道:“混账小子,能喘气了是吧,眼睛都挪到了屁股上,没看到老夫在这里张牙舞爪?梅顾那个假道学就教了你这种礼数么,还不滚过来回话!”
(14)
扶岫没见过鸡公,见那个娃娃脸老头儿对着师父大呼小叫,还辱及师祖,登时不干了。不等郑吉开口,双臂环胸,小下巴高高扬起:“你谁啊?小爷刚才说过新习了几招刀法,莫非想试试?”话没说完,一个板栗敲了下来,疼得他抱着脑袋嗷地一嗓子,回头看看师父,一脸幽怨——嘛呢,难不成心心念念两肋插刀维护师门清誉也要受罚?
郑吉瞪了他一眼:“目无尊长,没大没小,扶岫大爷能耐很大嘛。”
虎蛮扯了扯嘴角,想笑又觉得不合适,忍得好辛苦。
扶岫眼尖,瞧见虎蛮幸灾乐祸:“高兴是不?你最好提醒一声,小爷那本账簿上不能忘了给你记上一笔。”
虎蛮笑道:“你就偷着乐吧。幸亏挨了一板栗,不然扶岫大爷你这会儿指不定就是一条死鱼!”
“咋个说法?”
“敢和鸡公试刀,普天之下除了你扶岫大爷,还真是没谁了。鸡公别的本事咱不知道,也不敢乱说。当年他老人家一根鱼竿钓起过一匹马,这种事儿咱是亲眼目睹的,一手钓鲸术天下无出其右。扶岫大爷,你最好掂量清楚了再说话,自己这副小身板有几马之力。”
扶岫眼神呆滞,如遭雷击,这他娘的什么世道啊,小爷随随便便出手——不,是出脚!都能踢出个变态的钓鲸客,运气好到爆棚吧!
这时,鸡公的目光正向他望过来。扶岫顿时出了一头冷汗,飞也似的奔过去,丝毫不顾周围惊诧和鄙夷的目光。一边给鸡公娴熟揉肩,一边义正辞严道:“鸡公前辈功参造化一统江湖,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向老神仙试刀?脑壳坏掉了嫌命长,鸡公前辈你都不用把这种混账话放在心上,米粒之珠啥时候也夺不了日月之光。”
鸡公似笑非笑:“手法儿不错,你师父教的吧。”
扶岫两只小手愈发欢实,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哪能呢!师父一直教导小子要铁骨铮铮,不要做那墙头草!”
“铁骨铮铮墙头草……嗯,你师父眼光不错嘛。古人有那青出于蓝的说法,徒弟胜过师父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依老夫看来,若论刀法,再过十年你可能都未必及得上你师父如今一半的境界。可论起不要脸的本事,你师父十个加起来都不如你一根小指头。须知世间最利的武器不是刀剑!”鸡公拍了拍扶岫的小脸,笑得两只眼都剩下了一条缝:“是你这张脸的厚度!”
“前辈!”扶岫一脸幽怨,老前辈真糊涂了,哪有徒弟比师父厉害的?再说了,小子立志要做个大剑侠,从来都不靠脸吃饭的。
郑吉拜见鸡公夫妇,并向两位老人感谢救命之恩。
鸡公瞥了他一眼:“感谢就不必了,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也不是为了救你郑大爷而来。不是收了个吃碗面反碗底的好徒弟,我们也用不着跑断老腿来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
“师父……”苏子再次垂下小脑袋,无地自容。
扶岫看看苏子,又瞅瞅嬛罗,赶紧扶住额,替师父头疼。
白一豹叫道:“桑公子,本侯如约把大宛公主送到了鸡鸣坊,你那东家也该出面表示一下吧。僮仆都尉至今都没给个说法,桑公子何以教我?”他靠近嬛罗,拔刀抵住她:“别拿本侯当棒槌!不然这一刀下去,大宛公主香消玉殒,大家都落不了好!”
桑公子皱紧眉头,他估错了白一豹的城府和耐心。
林染仰起脖子,将碗底最后一滴酒滴到嘴里,咂巴两下意犹未尽:“侯爷想明白了吧,靠人不如靠己!听我一句劝,把刀放下。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才是正理儿。桑公子方才说过世上就没有一壶酒谈不拢的事儿。仔细想想,咱们和侯爷之间其实没什么深仇大恨,不必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我们心心念念的是大宛公主的安然无恙,除此之外,侯爷是死是活其实跟咱们关系都不大。这么个说法,侯爷你明白吧?”
“汉人狡诈,不可轻信。本侯要见日逐王,得到他亲口允诺,本侯自然会放了大宛公主。不然,你们要杀本侯,先得给大宛公主收尸。”
泥娑笑道:“这个要求不过分,本王可以帮你。”
“哦?”白一豹看了看泥娑:“劳烦殿下说一说章程!”
“本王之前说过的话依然作数儿!”
“殿下要大宛公主?”
“本王的人情不是烂大街的东西!”
“本侯如何相信你?”
“这把刀是大单于御赐金刀,见刀如见人!”泥娑解下腰畔金刀,向白一豹抛过去。
白一豹知道大单于御赐金刀意味着什么,慌忙收了刀去接金刀。这个时候,泥娑虎躯猛地一震,如一头狂暴的野熊朝白一豹撞过去。
桃槐武士猝不及防,直接被撞飞。
白一豹刚抓到金刀,一记重拳呼啸而来,如同六合岳崩,九州海沸,狠狠砸在他的胸膛上。
白一豹直接飞了出去,像只断线的风筝一般,连续砸翻十几张桌几。落在地上时,胸骨凹陷,口中血泉喷涌。
桃槐武士红了眼,挥刀朝泥娑砍过来,被泥娑手下围住。
几个桃槐武士被砍翻在地,满地惨嚎,余者不敢再动。
泥娑将金刀从白一豹手中夺过来,挂在腰间。看看犹如断了脊梁的老狗一般的白一豹:“大单于御赐金刀你都敢碰,长了几颗脑袋?”
白一豹面如金纸:“给本侯一个理由!”
“成王败寇,如此而已!”
“骂得好!”白一豹大笑,血水喷涌。身子猛地一颤,寂然不动。
桃槐武士悲愤莫名,握刀的手青筋如虬。
泥娑背负双手,漠然道:“不降则死,莫要质疑本王的耐心!”
桃槐武士余者不足十人,彼此相视一眼,各挺青铜刃扑了上来。离了西陵,他们已是丧家的野犬。再跪下去,灵魂都不得安宁。
短兵相接,血肉飞溅。匈奴一方人多势众,桃槐武士仅仅支撑了数个呼吸,就被乱刀全部砍倒,血水染红半个鸡鸣坊。
(15)
嬛罗的脸色苍白。哪怕一路上见惯了死亡,她依然无法冷静面对这种灭绝人性的杀戮。
泥娑看向嬛罗:“儿郎们鲁莽,惊吓了公主,望殿下恕罪!”
嬛罗淡淡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嘲笑本公主眼瞎么?”
“本王无意冒犯公主!”泥娑上前两步,被小泉儿挡住。
小泉儿双臂环胸。“王爷想做什么?莫非想试试你的刀利还是婢子的骨头硬?”
那个花花肠子的汉人和扜弥小蠢瓜子都在这儿呢,她怕个锤儿!
泥娑笑了笑,看向一直静默不语的郑吉:“谈谈吧。”
郑吉颔首,向胡貊说道:“一壶土狗子。”
胡貊搓了搓手:“一壶可以够?”
扶岫扬刀:“一壶不够,有刀来凑,你怕个锤子!”
胡貊挑起大拇指:“他娘的,还是你老卵!”
桑公子不禁蹙起了眉头。
他蛊惑白一豹劫持大宛公主,可不是为了把她交给匈奴王庭。不然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完全可以在石头城外就把嬛罗公主转交给泥娑嘛。嬛罗公主是他手上一枚最重要的棋子,可以搅乱诸国,破坏大汉在西域的经营。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用嬛罗牵制郑吉,避免汉军征伐车师国而使日逐王陷于进退两难之境。再就是从长安到石头城,接连几记神仙手都被这个小军侯化解掉,这对一向自负极高的桑公子而言,的确是如鲠在喉,他要堂堂正正彻彻底底打败郑吉。
金鳞岂是池中物?他桑鲤要做的事就是改天换日反手乾坤!不然何必万里迢迢投奔偏居一隅的日逐王?当年一手儿为昌邑王刘贺披上龙袍,使得鬼鲤二字成为很多人的梦魇。可惜他还是低估了霍大将军的魄力,刘贺短短二十七天便被赶出了未央宫,使得他梦断长安城。
他不得不把目光转向北面,当今天下能与汉帝国争雄的唯有匈奴。他是汉人,以他的身份托庇于匈奴王庭很难得到重用。他要的是权倾朝野而不仅仅是一个客卿的位子。当今的大单于给不了他这些,那么他只好换一个人来做大单于。
这个人就是日逐王先贤掸。
先贤掸的祖父且鞮侯单于有两个儿子,长子为左贤王,次子为左大将。左大将就是先贤掸的父亲。且鞮侯单于病故,左贤王不在王庭,而国中不可一日无主,于是匈奴贵人便拥立左大将为新单于。时隔不久,新单于将单于之位让给了其兄,自任左贤王。
于是先贤掸的伯父就成了匈奴大单于,这就是狐鹿姑单于。即位之后,狐鹿姑单于感念让位之功,与弟弟约定,他死后单于还是由弟弟左贤王来做。不幸的是先贤掸的父亲死得早,狐鹿姑单于背弃了当初约定,没有将单于位还给弟弟一脉,却封了自己的儿子做左贤王。这样一来,本应子袭父爵的先贤掸改为日逐王,负责西域事务,权力一再缩减,失去了继承单于大位的资格。
匈奴上下多有为先贤掸鸣不平者,认为大单于之位当归先贤掸。
狐鹿姑单于驾崩,其子壶衍鞮单于即位。十七年后,壶衍鞮单于一命呜呼,他的弟弟左贤王继承大统,这就是虚闾权渠大单于。
从狐鹿姑单于到虚闾权渠单于,先贤掸始终是漠北王庭卡在喉咙里的一根鱼刺。大单于难受,先贤掸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处境。一旦被漠北王庭逮着机会,不止是他,连他的家人和万余部众都是个生不如死的下场。于是东来的桑公子才会成为他的座上宾,双方一拍即合。
如今泥娑先下手为强,控制了大宛公主。桑公子不好从泥娑手中直接抢人,不然引起内讧让郑吉捡死鸡不说,还坐实了日逐王谋反的证据,这不是桑公子愿意看到的。
不抢也不行,手里没有筹码,怎么跟郑吉讨价还价?
奉蝳说道:“大宛公主风韵高迈,姿才秀远,老夫见之心动,欲收为关门弟子,传老夫衣钵。诸位卖个面子,老夫感激不尽。”
众人无不侧目,老怪物这是要趁火打劫啊,都不讲先来后到?
人老精,鬼老怪。这个不知活了多久的老家伙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他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嬛罗公主是郑吉的软肋,必须抓在手里。还有,控制了大宛公主等于扼住了鸡鸣坊里各方势力的咽喉,予取予求,还不得他说了算?
为奉螝报仇是他的目的之一,不是全部。他老人家三十年前就曾孤身入中原,打遍南北武林,没点儿野心和魄力怎么成?如今万里迢迢来到西域,仅杀一个汉家小军侯,怕是被一百零八洞那帮小兔崽子们笑话死。
素光不爽:“一大把年纪出来抢女人,不怕出门摔断了脖子?”
奉蝳大笑:“好个刻薄的丫头,不错!老夫若不是先看中了大宛公主,真要忍不住把你带回南越,光大我蛮教神术。也罢,老夫初来西域,人生地不熟,不拿出一点儿手段来还真是说不过去。”说完,将一壶土狗子酒泼在地上。
双手一分,地面凭空出现一方水塘,两尺见方,波澜不兴。
须臾,一株小荷钻出水面,见风伸展,眨眼有数尺之高。
众人惊诧之际,一茎花骨朵从碧荷间探出,迎风绽放,香清益远。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奉蝳将欲如何。
片刻工夫,花瓣次第飘落,拳头大的莲蓬茕茕遗立。再看时,但见莲房裂开,一个个寸许大的小人从孔洞里钻出来,粉妆玉琢,系着红肚兜,在莲蓬上翻滚打闹。
众人啧啧称奇,目眩神迷。
不料变故陡生,那些个小人忽地一个个张开嘴巴,又细又长的舌头像蟾蜍一样飞出去,在几个侍卫的脖颈上飞快一绕,又倒卷飞回。
那几人如遭雷击,身体蓦然僵直,脑袋齐刷刷从脖颈处滚落下来,切口如刀斩,血瀑从腔子里倒卷而出,极是骇人。
哪怕见惯了杀人的场面,众人也是惊骇欲绝,纷纷走避,这种杀人的手法真是前所未闻。
忽喇一下,诸种异象全都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16)
死者之中有匈奴人,有危须人,有车师人,也有桃槐人。兜莫等人对奉蝳畏如蛇蝎,折了几个手下,除了怒目而视,也不敢妄动。
苏子躲在郑吉背后,小脸惊得煞白:“这是什么鬼东西?”
虾婆神情凝重:“此为南越巫教秘术之一,名唤飞头蛮,又叫辘轳首。只是与等闲飞头蛮不同,这个无中生有,融合了秘炼剑丸,杀人于弹指之间,更为厉害,是老怪物的独门绝技。你们以后要小心行事,不到万不得已,莫与老怪物死磕。”
苏子苦笑,不是老怪物寻郑吉的晦气,哪个吃饱了撑的去招惹这种成精的老王八?
素光见有手下死在了飞头蛮下,小脸惨白。别看她平时行事嚣张,真遇到这种古怪事儿,也是手足无措,差点儿都要哭出来。
苏尔班护住素光,半步不退。身体崩紧,汗毛炸起,如同一头护崽的凶兽。
如今扶岫也算有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心境,对这种场面根本不会一惊一乍的。要论血腥可怖,他们从西陵走到这里,百余场搏杀,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单说那次遭遇伏杀,他们五个都杀得跟血葫芦似的,人马俱疲,而截杀他们的死士还是黑压压地围上来。幸亏雀鹰房传讯及时,汲鸠带人一夜狂驱三百里堪堪赶到,才将他们从鬼门关拉回来。那一次死了多少人不知道,扶岫记得光是自己手上折断的兵刃就有十余把,战马换了五匹。那些没了脑袋的尸体满地皆是,攒攒簇簇差点儿绊断马蹄。
扶岫啧啧叹道:“看看,动刀子就是比动嘴巴省事儿。你急赤白脸与人说道半天,人家都未必愿意鸟你。几颗脑袋砍下来,啥子道理都通了嘛。还是师父说的好,拳高于天,俯仰皆为蝼蚁,由不得你不低眉。”
郑吉疑惑道:“我说过么?”
扶岫懵了:“那是……弟子记错了?”
林染笑起来:“你不错!”
扶岫打量林染两眼,揉揉小下巴:“林大爷不爽利啊。不错……还是不错,咋个说法?给个敞亮话嘛。”
这话很饶舌嘛。小泉儿有点儿懵:“那个小蠢瓜子咋个回事儿,不错不错的,怕是脑子都拎不清楚了吧。”
嬛罗嘴角挑起,如神花初绽,令人目眩神迷。
她关注的不是扶岫纠结什么,而是郑吉他们还有心思开玩笑。这就很好了!说明他们没把奉蝳放在眼里,或者没有刻意放在眼里。
两军相争勇者胜,无惧才有希望。
一直沉默的林溪上前两步,双手握刀,刀尖下指,直面奉蝳:“你很强,我不如你,不过我想试试!”他反手抽刀,刀有断纹,若春溪出涧,冷月无声。“此刀五十炼,乃大汉高手匠人韩野瓮所铸,斩首七十二级,名为漉雪。请赐教!”
奉蝳眯起老眼:“你想和我打?”
林溪面不改色:“请赐教!”
“好一柄凶刃!斩首七十二,不愧有漉雪之名。为何要告诉我?”
“军人为战而生,不恃刀而胜。赢,堂堂正正;死,堂堂正正!”
“倒是老夫小瞧了你们汉人!不说术法高低与人心深浅,单就这份气魄而言,实为老夫平生少见。老夫敬你是条汉子,不想伤了你。你且退开,由那郑吉向老夫问拳一场。”
虾婆狠狠啐了一口:“不要脸的老东西,一大把年纪活到了狗身上。有种的话,索性让郑娃儿三百刀,再来论输赢,老娘便服了你!”
众人大跌眼镜。郑军侯是谁?放眼天下,敢让十刀的有没有?对虾婆的斥骂,奉蝳充耳不闻。不是怕了她,而是纠缠不起。他奉蝳术法再无敌,也打不过鸡公虾婆的联手刀。
郑吉按下林溪:“奉蝳前辈都掏心窝子撂狠话了,咋个不知道见好就收?咱们追了七千里,也不是和人拼刀子。再说了,这鸡鸣坊里又不缺大好头颅,委屈不了你的漉雪刀。”
众人一阵恶寒。
他娘的,汉人就没一个好东西!说话不爽利就罢了,还个顶个儿噎死人。咋的,真把咱们都当成了那笼子里待宰的鸡鸭?
林溪收刀退后。
奉蝳翻翻眼皮:“还算有几分勇气,没让老夫瞧不起你。”
郑吉笑道:“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左右都是个死,么得法子嘛。再说了,前辈杀人,瞧不瞧得起不是重点吧。”
桑公子笑道:“郑军侯这是怕了?古人有一笑泯恩仇的说法,郑军侯真有诚意,这场恩怨未尝没有化解的可能。我辈江湖人除了一个义字当先,还有一个理字搁在那里,真拿刀动枪的反落了下乘。哦,胡掌柜刚拿了一壶不要钱的土狗子,咱们不能拂了他的美意。”
“想得美!”胡貊放下酒壶:“当老子开养济院的?桑公子你财大气粗,长安九市那么大的基业都不放在心上,计较几颗小铜钱做什么!这要是公子爷你的断头酒,老子就行行好,眼都不眨送了你。”
桑公子斟了一杯酒:“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好汉休提当年勇!只说不要钱,便是那断头酒,本公子也甘之若饴。”他端起酒杯,向郑吉让了让:“走一个?”
郑吉解下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笑春风。
泥娑很是不爽:“郑军侯你恁不仗义,说好了那壶土狗子是咱俩的。咋的,本王的脸面不够?”
郑吉看向胡貊:“再来一壶。”
胡貊搓搓手:“一壶哪里够?他娘的,老子不过了,索性来两壶!”
扶岫翘起大拇指,还是胡掌柜豪气嘛。
两壶土狗子放在了一张三条腿的案几上。
没办法,一场龙争虎斗后,鸡鸣坊能找得到的囫囵物件实在不多。
泥娑给自个儿倒了一碗酒:“桑公子信不过本王吧。”
桑公子微微一笑,信得过才怪!
泥娑笑道:“信不过不要紧!好在你不会从本王手里抢人。”
桑公子皱眉,威胁老子?
泥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奉蝳大长老神功盖世,愿意收大宛公主为徒那是她的福分,也是你们的缘分,本王羡慕都羡慕不来。不过本王还有个更好的建议,大长老不介意听听吧?”
(17)
人没有不喜欢奉承的。被右谷蠡王当众捧了一回,奉蝳的脸色也缓和许多:“王爷有话请讲!”
“大长老英才盖世,术法无敌,天下咸服。本王诚邀大长老北上,做我匈奴国师。一则不会误了大长老与嬛罗公主的师徒缘分;二来也使我匈奴得益大长老神术庇佑。不知大长老意下如何?”
“嗯?”奉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事来得如此之快?他僻处南越,与中原争了大半辈子也只是个铩羽而归的下场。他不甘心,希望寻求一个更大的舞台。这不,正想瞌睡就有人送上了枕头。
当然,他不会马上答应。做了一辈子老狐狸岂能让人轻易摸透自己的想法?“承蒙殿下抬爱,老夫受宠若惊。至于北上与否,老夫还要斟酌一二。不过请放心,老夫稍后定会给殿下一个明确答复。”
泥娑大笑。
扶岫瞪大了眼睛。连削带打,轻松解决两大隐患,瓜娃子好手段!
桑公子不希望主动权拱手让人,曲起右手二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了两下:“据我所知,渠犁汉军与诸国之兵此刻正向车师国进发。没有意外的话,三天后就会兵临兜訾城下。郑军侯,哦不!侍郎大人,为嬛罗殿下的安危着想,汉军退回到渠犁城,这个不为难吧?”
按照当初的谋划,郑吉西去大宛,吸引诸国视线,为汉军备战赢得时间。司马熹坐镇渠犁,居中调控,相机征伐车师。如今时机成熟,司马熹率屯田士卒出渠犁城,征调诸国之兵,共同讨伐车师国。
车师国是匈奴在西域的门户。一旦兜訾城失守,就成了关门打狗,僮仆都尉还不得任汉军揉扁搓圆?那个时候,匈奴在西域的势力如雪崩般一发不可收拾,西域广袤版图将拱手让给汉帝国。
西域震动,日逐王如坐针毡。一边飞报匈奴王庭,一边调集五千骑兵待命,随时准备驰援兜訾城。
身为右谷蠡王,泥娑对当下形势一清二楚。至于如何考虑,就很难说了。“日逐王奉大单于之命牧领西域,麾下有数万之众,哪会怕了几个汉军小崽子和诸国那帮杂鱼。大单于一向视车师为肱股之邦,汉军进犯车师国,大单于不会坐视不理,当调集大军驰援兜訾城。”
桑公子嗤地一笑,调集大军,骗鬼呢?恐怕除了天狼骑,匈奴王庭连一根马毛都出不了漠北草原。接连两场大战,匈奴惨败,如今又赶上个饥荒年景,人畜死者十之六七,拿什么跟汉军斗?当下汉军千余骑兵都敢出敦煌和酒泉,直入匈奴腹地,大肆虏掠而还,大单于不照样坐视不理?
此次渠犁汉军偕同诸国之兵征伐车师国,大单于正求之不得呢。匈奴王庭肯定会谕令日逐王驰援兜訾城,驱虎吞狼,坐收渔翁之利。这场大战下来,不论兜訾城是否保得住,日逐王的力量遭到削弱是毫无疑问的。问题是日逐王的损失有多大,真到了伤筋动骨的地步,以后怕是日子更不好过。不过,大单于下旨,日逐王不出兵肯定说不过去。即便匈奴王庭有削藩的心思,那也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日逐王身为臣下,又有牧领西域的职责,这碗毒药捏着鼻子也得喝下去。这样一来,日逐王就剩下了一条路,就是如何保存实力又不给匈奴王庭拔掉鱼刺的借口。
郑吉是汉帝钦点的屯田使者,全权负责汉帝国在西域的军政和外交事务。可以说,征伐车师国完全系于郑吉一身。如果说眼下在西域还有一个人可以阻止或者延迟这场战争的到来,那个人一定非郑吉莫属。不然他桑大公子吃饱了撑的算计一个小军侯?
郑吉的情况也不乐观。桑公子和泥娑虽各有算计,针对和防范汉军却是一致的,指望他们内讧以至于大打出手完全不现实。
退兵?想都不要想!征伐车师是国策之一,岂能半途而废?
郑吉笑了笑:“桑公子想空手套白狼吧。”
桑公子十指交叉:“大宛公主在谁手里并不重要。”
郑吉看向泥娑:“酒也喝了,王爷给个痛快话。”
泥娑毅然道:“公主是我匈奴贵客,本王护送她去漠北王庭!”
桑公子纠缠的手指停下来。
兜莫眼神阴郁。一旦汉军裹挟大势,与诸国之兵推到兜訾城下。不管匈奴大单于和日逐王哪个出兵驰援,车师国都免不了一场浩劫。对于车师国而言,最好的结果就是郑吉罢手,汉军撤兵。
汉匈争锋,车师国再一次沦为磨刀石,这就是小国命运无法自决的悲哀。这都是汉军第几次兵临城下了?
夜半客三字可以震慑北道,令北蒲九族小儿止啼,在大国争锋时都不如汉人小军侯一句微不足道的话,他不甘心又如何。至于车师上下不如一个女子在泥娑殿下心中的分量,他都不生气了。
兜莫全身涌起极度的无力感。
郑吉摘下吞雪刀,放在了桌子上:“二们这么爽快,郑某也不好藏着掖着,索性敞亮一些。第一,嬛罗公主不是谈判的筹码,也不能成为筹码。抛开公主的身份不说,她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们有脸拿她来讨价还价?当然,你们或许不要脸,那就先与郑某问刀一场再谈;第二,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就不要指望在桌子上拿到,喝再多土狗子都不行!不服?那就打过再说!”
众人面面相觑。谈崩了?
郑吉补了一句:“我可以追杀白一豹七千里,那么,只要郑某不死,谁动嬛罗,这把刀就跟他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众人瞳孔骤缩。白一豹什么个下场那是明摆着,跑了七千里还逃不过一个死字,谁又敢不把郑军侯的话放心上?
嬛罗笑起来,眸子里春风十里草长莺飞,一如当年。
小泉儿抱紧双臂,冷哼一声。嘴花花的家伙就这句话还像个男人!
扶岫攥紧刀柄,高高扬起小下巴,这才是我扶岫大爷的师父嘛!
素光笑起来,一双眸子如柳梢上的月牙儿。这个家伙几年不见,粗野了不少呢。嘻嘻,不喜欢都不行咧。
(18)
胡貊咧开嘴笑,忍都忍不住。欺负我一个开店的算本事?瞅瞅,啥叫汉家风骨!有种跟我大汉军侯讲讲道理,都不用担心刀子不利。
苏子不说话,忧心忡忡。
郑大哥的话肯定是有道理的,可再好的道理得打过了才能讲,也只有打胜了才有人听。毫无疑问,接下来又是一场虎掷龙拿,击搏挽裂。她不怕死,她担心的是郑吉能不能笑到最后。
桑公子掸掸衣袖:“郑大爷撂狠话可以,不用狗急跳墙嘛。”
郑吉笑道:“狠是狠了点儿,狗急跳墙也不假。光脚不怕穿鞋的,莫得法子嘛。桑公子虚怀若谷,不介意多听几句的。”
兜莫怒道:“据我所知,车师向来与渠犁汉军秋毫无犯,车师上下也不曾对侍郎大人有任何不敬之处。阁下执意置兜訾城于鸣镝刀锋之下,是何道理?”
郑吉斜睨他一眼:“老子看你不爽,看车师不爽,不服咬我?”
“你!”兜莫攥紧拳头,脸孔涨成了猪肝色。
众人看向兜莫,目光怜悯。北道上杀人不眨眼的夜半客又如何?人家根本连一个像样点儿的理由都懒得找!就打你脸了,怎么着?有种拔刀试试!
泥娑攥拳:“如郑军侯所愿,那就打过再说!”
“这才像个男人!”郑吉回了一句,平淡如水。
几乎所有人都同时后退一步,攥住腰间刀柄,如临大敌。鸡鸣坊霎时如隆冬突降,冷气浸骨。谁都知道只要这个汉人握住了刀,鸡鸣坊又是一个人间炼狱,接下来能活着走出去的人肯定不会太多。
奉蝳笑道:“老夫说过要收大宛公主为徒,那是一定不会反悔的。老夫欲随泥娑殿下一同北上,到大草原上骑骑马,放放鹰。姓郑的小崽子,你不反对吧?”
众皆愕然。虽然大家心里早有准备,这个结果真的出来,还是有很大冲击力。有奉蝳的加盟,泥娑等于立于不败之地,还怎么斗!
泥娑大喜。桑公子不说话。
素光大怒:“老而不死是为贼,你比原壤那个老不死更不要脸!”
此语出自《论语·宪问》: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原壤是春秋时期鲁国人,孔子的老相识。孔子骂他是老而不死的害人虫。
小泉儿抱住嬛罗,她突然发现公主的身子抖得厉害。
苏子向两位师父歉然一笑,抓起僭客走到郑吉身后。
鸡公叹了口气:“女大不中留啊!枉老夫自栩半个药王,都找不到化解情毒的方子。”
虾婆白了他一眼:“这话搁早年说,你半个药王都做不成!”
鸡公大笑。
“小姐,我来啦!”小丫头蝉衣没有刀,急得团团转。实在没办法,一手抓一支油晃晃的烤鸡腿儿飞奔追上苏子。
磨刀郎攥住了刀柄,看向危佑。
危佑笑道:“你们不用管我!当年危须城破之时,本王就不该活着。如今等到了兵临兜訾城的日子,本王还怕死?握紧你们手中的刀,替你们的父辈向车师人讲一讲当年的道理。他们说不出来的,你们说!他们做不到的,你们做!”
磨刀郎眼睛血红,咆哮一声,红酥手齐齐出鞘。
兜莫又惊又怒:“危佑,你他娘的疯了!”
危佑大笑:“不疯魔不成活!本王当年就疯了,这只眼送你如何?”
兜莫神色大变。不是他怕一个瞎了眼的危须王,而是跟一帮疯了的磨刀郎纠缠起来,就算赢了也是惨胜,他的人都不会剩下来几个。
泥娑抚摸着手上碧绿的玉扳指:“本王知道郑军侯刀术无敌,勇略过人。不过两军交战,匹夫之勇很难改变大局。郑军侯深谙兵法,当年扜弥城下以少胜多天下扬名,审时度势的功夫想必十分精到。鸡鸣坊不是扜弥城,你的对手也不是象夜和高挚。如今咱们短兵相接,人数你又不占优,谁吃得下谁还真说不定。”
“狭路相逢勇者胜。吃不吃得下,试过才知道嘛!”
“好个狭路相逢勇者胜!不过郑军侯好像不是个逞血气之勇的人,这般感情用事还是第一次吧?正如郑军侯刚才所言,本王也是个爽快人,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嬛罗公主是我漠北王庭的贵客,本王一定要带她回去!你阻我,那就不死不休;倘若郑军侯成全,本王绝不插手此间之事,即刻离开鸡鸣坊。此外,本王欠你一个人情。”
话说到这个份上,泥娑已经做出了最大让步。依他人罴的凶名和手段,怎么可能如此苦口婆心而近于委曲求全?实在是形势比人强,没有更好的法子。首先是郑吉那两把刀够利,真要搏命,他不见得能够全身而退。其次他真心不想让日逐王好过!汉军征伐车师国,日逐王袖手旁观是不可能的,大单于都不会答应。碰上这么一个恶心日逐王的好机会,除非他脑子进水才会和郑吉拼个你死我活。
他是挛鞮逸奴的儿子,父子两代都是右谷蠡王,将来有机会继承大单于之位成为天下间最有权力的男人之一,不能死在这个鸟都不拉屎的鸡鸣坊。江山他要,美人他也要!他是漠北大草原上独一无二的人罴泥娑,为什么鱼肉与熊掌不能得兼?
郑吉嗤地笑道:“你的人情,值几个铜钱?”
泥娑看了看郑吉,又看向嬛罗公主,笑声如虎罴。
这就不会聊天了,打打看?
众人都抓住了兵刃,全身崩紧,鸡鸣坊一时静得落根针都听得见。
桑公子背负双手,眼神玩味。
泥娑和郑吉叫板,其实是他最希望看到的一幕。相比让泥娑得手,他更希望郑吉杀了这头漠北人罴。泥娑一死,虚闾权渠必起倾国之兵南下报仇。到时候汉匈两国都会卷入大战之中,西域诸国也难以幸免。天下大乱,才是日逐王一直等待的机会。
就算郑吉杀不掉泥娑,反被泥娑殿下杀了,于他而言也是好事一桩。毕竟去了他一块心病不是?阿离之死,郑吉终究脱不了责任。
(19)
“我决定跟泥娑殿下走!”一个清冷悦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嬛罗!”
“公主!”
“殿下!”
……
众人看向刀丛里如神女临尘的嬛罗公主,全都惊呆了。
她跟泥娑走,咋个意思?等等,是她白痴还是我疯了?
小泉儿吓坏了:“殿下,你这是怎么啦?郑吉就在这里,你不是一直在等他吗?你说他一定会接咱们去长安,还会去江南。那里有杏花春雨,有渔唱野火,还有咱们没有见过的乌蓬船……”
嬛罗握住小泉儿的小手,很凉很凉。她望着泥娑,目光坚毅:“我答应去漠北,你刚才的话算不算?”
泥娑大笑:“本王读书少,言出必践四个字还是知道的!”
“说得好!”一个声音从鸡鸣坊外朗朗传来。大宛二王子佛狸出现在众人面前,昂昂自若。身后跟着数十大宛叱拨郎,矫健如虎豹。
外面马嘶如龙,佛狸王子不是轻装前来,而是带了大批人手。
“王兄!”嬛罗大喜。
佛狸向嬛罗笑道:“小妹愿意去龙城,甚是不错!反正王兄也完成了龟兹那边的差事,不急着回去,索性和你一起去瞧瞧漠北风光。关于此事,泥娑殿下应该不会拒绝。”
嬛罗的笑容僵在脸上。
泥娑大笑:“本王对二殿下神交已久,恨相见太晚。此次若能偕同二殿下及奉蝳大长老一起北归,路上必定有趣得紧,想寂寞都难!”
佛狸与奉蝳相视而笑。
“二殿下!”小泉儿看见了二王子,眼睛猛地一亮。听到佛狸的话,满脸震惊。
嬛罗看了佛狸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向外走去。
“公主!”小泉儿哽咽一声,匆匆跟了上去。
桑公子没说话,脸色阴沉得可怕。
好好一局必杀棋,给几根搅屎棍给毁了,天意?
苏子忽然说道:“公主殿下,你不能去漠北!”
嬛罗停下脚步看向苏子,欲言又止,神色复杂。
佛狸不悦道:“你是何人?大宛王室的事也是你能插手的?”
苏子攥紧刀柄:“我是谁不重要!敢不敢插手,能不能插手,那要问过我手中的刀才知道!”
泥娑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招惹苏子,人家两位大咖师父都在旁边瞪圆了眼睛呢,找虐不是?“二殿下,咱们赶路要紧,莫要节外生枝!”
觉察到泥娑的忌惮,佛狸深深看了苏子一眼。
人罴殿下横行漠北,杀人如麻,能让他不敢招惹的人不多见啊。
扶岫叫道:“神仙姐姐……哦,不,仙子师娘,你咋个能走嘛。师父为了你,没日没夜跑了七千里,身上光是刀疤就添了二十七个。你这么走了,师父会伤心的。你不用担心我们,也别怕那头人熊!再说了,黑炭小丫头也不是单枪匹马来的,咱们缺人么?谁敢碰你一个指头,师父一定会剁了他的狗头!”
黑炭小丫头,骂谁呢?素光大怒,真想抽烂小蠢瓜子一张臭嘴。临了,她还是放下鞭子喝道:“苏尔班,叫人!”
“是!”苏尔班摘下弯弓和鸣镝,就要发信号。
“不用了!”嬛罗阻止了苏尔班。她又不是傻子,当然清楚此时鸡鸣坊四周布满了各方人手。一旦打起来,鸡鸣坊不用说,周围十数里都会成为人间炼狱。为了她,死了太多人,还要死多少人才可以罢手?那个南越巫师出手的话,最后都没几个人能够活下来。郑吉是奉蝳必杀之人,到时候怕是想活都难吧。“阿姊知道妹妹的心意,但去漠北是我自愿。请不要为我再打来打去了,你们都要好好活着!”
她望向郑吉,眸子水雾漫洇。无数眷恋、愧疚、不舍和决绝,如云影幻起又幻灭。最后还是狠下了心肠,转身冲出鸡鸣坊。
从今而后,与君诀别。
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
天各一方,愿君珍重!
泥娑大笑,很明显,他才是这场博弈的胜利者。
郑吉攥住刀柄,眸子明灭如雪乱:“如果我说不呢?”
泥娑敛起笑容:“侍郎大人也听到了嬛罗公主的话,何必强人所难。或者说你有本事把我们全都留下来而不必以血洗血?”
佛狸冷冷道:“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出手。就算赢也是个惨胜,你身边的人能活下来多少?汉军兵临兜訾城下,大战将起。本王子不觉得一个司马熹便能稳操胜券。你不担心的话,我倒不介意在鸡鸣坊与你问刀一场!”
郑吉眯起了眸子:“还真是冤枉了嵬止,他没那个胆子!”
佛狸自然清楚郑吉所指何事——没有他的授意,嵬止敢泄露公主行踪?不是他默许,借给白一豹十个胆子也不敢劫持大宛公主。“有些事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说出来未必会有人相信。想杀我,有的是机会。只要你不死,尽管出刀,看我接不接得住!”
郑吉松开手:“老祖宗说过力微不负重,言轻莫劝人。郑某卑不足道,原本没有在天潢贵胄面前讲话的资格。不过今日这个情形,还是想多讲一句。我之前那些话不是狗急跳墙,也不是说说而已,请两位殿下一定要记在心上!”
泥娑和佛狸脸色一寒,心头蒙上阴影。他们知道这个汉人真不是吓唬人,他真的有那个能力。不说姓郑的如今身份特殊,只说西域内外,能挡得住吞雪和重渊这两把刀的,有一个算一个,还真是不多。
嬛罗没事最好,真有什么事,这两把刀绝不止追杀他们七千里。
奉蝳冷笑:“小崽子大言不惭!撂几句狠话便能吓住人?奉螝的仇老夫是一定要报的,待我从漠北归来,便摘了你项上人头!”
鸡公嗤笑:“你奉蝳好本事,苦修三十年的神术堕春不也杀不了他?再说了,真有那么一天,我们两把老骨头一定不介意去蛮岭转转,挨个儿向一百零八洞问刀。”
奉蝳大怒:“你吓唬我?”
虾婆反唇相讥:“你又吓唬谁?”
奉蝳掉头就走,斗嘴不是他的强项。
(20)
泥娑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不料眼前一花,腰间弯刀不翼而飞。再看时,自己视若性命的金刀正落在那个娃娃脸老头儿手上。
泥娑大怒,又暗自凛然。这老头儿来去如电,身手诡异,幸亏只是抢刀,若是刚才下黑手,他多半一条小命就丢在了鸡鸣坊。
鸡公拍了拍金刀,一脸懊丧:“老头子自小落拓江湖,穷怕了,见不得值钱的东西。这不,看见一把金刀就管不住手了。泥娑殿下半点儿都不用担心,刀还是你的,老夫不过借来玩几天罢了。大宛公主远赴漠北,一路之上还需要王爷呵护周全。至于这把金刀,老夫保证绝不贪墨,等哪天去漠北王庭散心时一定还给你。”
泥娑脸色铁青。很明显,鸡公抢刀只是一个警告,意在提醒他不要对大宛公主有非分之想。真要做出了什么事来,哪怕他躲在漠北王庭里,想砍了他的脑袋都不比抢一把金刀更困难。
奉蝳脸色阴沉:“王爷,要不要老夫出手?”
泥娑摇摇头,不是他不想拿回金刀,而是他很清楚,凭奉蝳的本事想从鸡公虾婆手里夺刀根本就是个奢望。奉蝳这么说也就是表个态,以换取他的好感,顺便显示一下忠诚。真要大打出手,奉蝳肯定不干。再说了,鸡鸣坊里危机四伏,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一个不小心,夜长梦多的事儿很容易发生。与其为了一把刀拼个你死我活,不如赶紧抽身,另作图谋。
泥娑双手负后:“承蒙前辈抬爱,一把刀而已,本王也不至于小家子气。只是金刀乃大单于御赐,见刀如见人,不容有失。既然前辈说了,此刀便交由前辈暂管,他日有暇,本王定当亲手取回!”
鸡公大笑:“王爷取舍有道,不愧为当世豪杰。那就说定了,此刀便由老夫暂为保管,异日相逢,泥娑殿下只管凭本事来取!”
泥娑不答,转身就走。
佛狸和奉蝳也跟着离开。
兜莫看了看桑公子,万分沮丧。
桑公子笑道:“天无绝人之路,活人还能被尿憋死?这一场左右是个和局罢了。来日方长,失望个什么!”目光扫过郑吉等人,最后落在胡貊身上:“说起来,胡大掌柜才是那个最失望的人吧。背井离乡隐姓埋名,几乎搭上这把老骨头。到头来只能看着本公子扬长而去,是不是对自己很愤怒?其实不必这个样子嘛!面对成败,你胡貊得学会拥有一颗平常心。哦,本公子之所以多嘴,胡貊掌柜你懂的。”
胡貊点头:“公子放心!媚猪儿在这里,没有人打扰她!”
桑公子看了看胡貊:“哪天本公子真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颈上这颗大好头颅一定给你留着。除了你,谁都拿不走这份天大功劳!”
胡貊搓了搓手郑重道:“如公子所言,胡貊一定会将公子与媚猪儿合葬在一处。生不同衾死同穴,你桑公子终究不肯负了人!”
桑公子大笑,扬长而去。兜莫无奈,也随着退出了鸡鸣坊。
素光一鞭子抽在桌子上:“姓郑的,本公主看错了你!眼看着嬛罗姐姐被人抢走,都不敢拔刀,算什么男人!早知道是这样,本公主宁愿去野羊湖里捉水怪,也不会来这里!”
扶岫最见不得有人攻击自己师父:“黑炭小丫头,你吼个啥?之前说好了的,你等在外面鸣镝为号。谁让你一头撞进来的?这要搁在军中,就是违令,你有多少个脑壳儿也不够砍的。小爷都不乐意说你,你还蹬鼻子上脸了。这里不是赤谷城,小爷不惯着你上房子揭瓦。”
虎蛮好心提醒:“赤谷城里没那玩意儿,她上哪儿揭去?”
扶岫气笑:“小爷也就打个比方!小蛮子你咋个意思?我警告你最好不要和黑炭小丫头一个鼻孔出气。”
素光气炸了肺。二话不说,抡起鞭子朝扶岫劈头盖脸抽过去。
扶岫抱头鼠窜,他的小嘴是贱了点儿,可和女孩子打架,还真没有还手的先例。被素光撵得上窜下跳连滚带爬,跟个屁股上着了火的猴子似的。
看到这一幕,众人原本沮丧的心情都淡了许多,不觉笑了出来。
苏子看了看郑吉,欲言又止。
郑吉顺手捡起一只打翻的酒壶,晃了晃,居然还有小半壶土狗子。用袖子擦了擦壶嘴儿,一气喝了个壶底朝天。抹抹嘴巴笑道:“只要有酒,这个江湖就还不至于令人太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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