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刀

小说主要讲述了西汉西域第一任都护郑吉,凭借自己的骁勇善战与聪明才智,维护西域诸国的和平稳定,将匈奴势力驱逐出西域,并借此纵横西域,镇抚诸国,成为西域第一都护的传奇故事。

第三章 黄雀须防挟弹人002
嬛罗狠狠啐郑吉一口,淹淹润润,袅袅亭亭,似羞似嗔,直把众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白僰的脸孔仿佛狠狠挨了一拳,双眸血红:“好个狡猾的汉人,原来你从头到尾都知道真相!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老衲今日要做那怒目金刚,替我佛超度了你!”
左手一挑蝉杖,青色小蝉振翅长鸣。众人连忙捂住耳朵,惊骇欲绝,唯恐避之不及。刚才那小蝉化成了大蝉,飞舞如云落,不止刀枪不入,最可怕的是它能够喷吐毒雾,中者立毙。不毁了那只青蝉,这场恶仗根本就没法子打下去啊。
“让我来!”林溪一脚踹飞护栏,如苍鹰攫兔从二楼扑击下来,垂珠刀直取白僰,银光皪皪。人在空中,一支驱山铎后发先至,呼啸着扎向白僰的喉咙。弓刀双杀,虎蛮与林溪的配合很少失手。
“孽障找死!”白僰瞳孔疾缩,反抡蝉杖如长蛟吞日,将驱山铎狠狠砸飞。几乎同时,垂珠刀劈到喉前,白虹贯月,杀气裂肤。白僰如有神助,左手三指闪电般搭上了刀头。啪地一声,百杀之刃硬生生被他拗断了半截儿。
(11)
众人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摔成八瓣。入秋的老知了果然不好惹啊,都他娘的快成了金刚不坏之体。
林溪果断弃刀,猱身直进,一拳砸向杖头那只小蝉。白僰冷哼一声,眼神讥诮。青蝉是他费尽心机从昆仑山里捉来的异种,豢养多年,名为“山蚓”,皮坚如铁,其毒无比,刀剑尚且奈何不得,岂是三拳两脚可以伤害的?一个不小心被咬上一口,那真是该死了。既然你找死,成全你罢了。
白僰捏降魔印,持杖如金刚杵,如佛陀行走,背月轮,宝相庄严,口诵金刚萨埵降魔咒:“嗡—班—扎—尔—萨—哚—吽!”
佛唱如天鼓雷鸣,摧魂裂魄。左掌如怪蟒出洞,拍向林溪。
这一掌是佛门绝学,名为菩提手。一掌下去岚气蒸腾如大日煮海,便是山石也能化为齑粉。血肉之躯被击中,十死无生。
林溪拳出如电,不在乎拳意什么的,就这么直直一拳捅出去,众人暗呼惋惜。殊不知拳近蝉杖,那拳头突然张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砸了出去。
白僰闪避不及,那东西爆散开来,将山蚓裹了个严严实实。
“化骨粉!”白僰人如厉鬼,凄厉长嚎,恨不得一掌打死这个卑劣的汉人。掌力将吐之际,一线白亮亮的寒芒切过虚空,悄无声息。白僰的左臂忽然诡异飞起,菩提未结子,化成了一场真正的血雨。山蚓被化骨粉沾染一身,当即千疮百孔。
白僰暴退,封住左臂血脉,趺坐疗伤。脸色苍白掩饰不住愤怒和疯狂:“泥娑殿下,给老衲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泥娑抖落弯刀上的血水,根本不把老和尚的威胁放在心上:“我是匈奴右谷蠡王,漠北草原上唯一的泥娑。本王光明正大杀人,也可以堂堂正正战死,却不能被人当傻子。你杀郑吉便杀,也可以与人暗通款曲。人心鬼蜮,不择手段,本王并不介意。你不该把本王也算计进去,当那牵线傀儡。这是你应得的惩罚,断一条手臂算是轻的。”
白僰气疯了,不是受创太重,他真会一杖打碎泥娑的脑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真他娘是个猪队友啊。还敢从背后捅老衲一刀,这种白痴就是做了大单于早晚也是个被人砍脑壳儿的命:“那个汉人毁了老衲十年传教之功,也是匈奴的大敌,老衲借势杀了他何错之有?汉人书中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你只知逞匹夫之勇,纵有并吞八荒之心,也成不了漠北草原上无敌的王者!”
泥娑懒得答理白僰,收刀入鞘,双臂环抱看向郑吉:“不用谢!”
郑吉翘起嘴角:“不客气!”
泥娑目光灼灼:“白僰有句话没有说错,本王的确有带公主回王庭的意思!”
嬛罗柳眉竖起。
郑吉笑容灿烂:“殿下真不用给自己找借口。石头城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神!再说了,我都老老实实让你打了一拳,还不满意?”
“郑军侯拳法好,嘴上功夫更好。说到底还是本王小觑了天下英雄,比之于泱泱中原,漠北还是太小了。这样也好,西陵之行倒叫本王清楚了自己的斤两,再不至于相信凭人罴两个字就能压垮半个天下。与你说个秘密,本王最喜欢收藏骷髅碗,至今不满百,小有遗憾。郑军侯大好头颅,一定要好好留着。本王异日定当亲手斫之,金镶玉嵌,使之成为绝世名器!”
“此头若为骷髅碗,当五百年不朽,何其幸也。殿下一定要记得今天这句话,免得在下牵肠挂肚望眼欲穿!”
小泉儿真听不下去了,一阵阵恶心,病恹恹的。
扶岫见白僰正全力疗伤,眼珠一转道:“师父,那个老知了欠我一条命,我可不可以单挑他?你放心,一对一那种,我都不稀罕占那老家伙的便宜。”
郑吉笑道:“一条断了脊梁的老狗,怎么杀,杀不杀,都随你意。要是你愿意,再群殴他一次也不用有什么愧疚。不过单挑还是算了吧。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剁掉头的毒蛇犹能噬人,舔伤的老狼才最可怕。你是扜弥国未来的王,愿意和一只秋后的老知了换命?”
扶岫频频点头,义正辞严道:“师父你放心,我也就是说说罢了。老知了被人罴殿下阴了一把,这会儿正挠心抓肝恨不得一头撞死呢。我一向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这个时候咋好意思给人家添麻烦?再说了,我要是一刀砍死了他,也是胜之不武。别人给我戴上一顶恃强凌弱的帽子不算啥,可万万不敢损了师父的威名。明明那就是坨狗屎,我又不是人罴殿下,咋个会瞎了眼踩上去嘛。”
泥娑眼神凌厉,却没说话。他是漠北草原上的雄鹰,还不至于放下身段儿和一条没脸没皮的小奶狗斗法。
小泉儿捂住小嘴,说不出话来。太震撼了,蔑视在这种震撼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不愧是师徒啊,莫非戴着一样厚的人皮面具?
嬛罗瞥了郑吉一眼,似笑非笑:“千层鞋底作腮帮子,死猪不怕开水烫。几年不见,郑军侯躬行垂范,这一脉学问也算后继有人了。”
郑吉揉揉鼻子:“扶岫颖悟绝伦,说起来我只教过他几手刀术。别的都是他无师自通,郑某不敢居功。”
无师自通?师父这是怪我没得到他的真传吧!扶岫急了,眼神幽怨。可看到师父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心又软了。算了,看在师父可怜兮兮的份上,老子当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又咋的?
白僰暂且压住伤势,看向郑吉:“郑军侯不杀老衲,不管是不值得动手还是想让老衲感恩戴德,这个情老衲承了。如果郑军侯以此要挟老衲说出幕后之人,还是免开尊口的好。老衲虽然惜此残躯,也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败就是败了,得认,大不了重头再来罢了。老衲这就回转摩诃菩提寺,十年内将般若伏魔功练到大成之境,再来与郑军侯一较短长。至于泥娑王爷,今日断臂之仇老衲记下了。倘若不死,十年后一定会亲赴漠北向殿下讨个说法。王爷怕麻烦的话,不妨今日彻底做个了断。对老衲而言,这样才不会麻烦。”
(12)
泥娑大笑:“你我都是明白人,不必拿话激我。砍你一只手臂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至于你这条老命,本王没兴趣。你有心报仇,本王便给你十年又如何?你尽管离去,练好武功再来,本王暂时还用不到你这个骷髅碗!”
白僰也不废话,将自己的断臂收好,准备离去。
郑吉说道:“大师十年跣足,一袭袈裟,为弘扬佛法不计生死,令人感佩,可惜执念太重。你是佛门秋蝉,摩诃菩提寺天下行走,当知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佛说,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众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狱。菩萨观察妄想,不以心生心,故常在佛国。若不以心生心,则心心入空,念念归静,从一佛国至一佛国。若以心生心,则心心不静,念念归动,从一地狱历一地狱。莫非大师二十三年面壁悟到的只是杀人术?佛法东渐,靠的不是武力,而是宽恕和放下,要以慈悲之心化解人间恩怨。如若大师执著于争强斗狠,怕是无法了生死灭苦悲立地成佛吧。”
白僰僵立,神情肃穆,沉默良久:“老衲受教了!”
泥娑带人离去,白僰也转身离开。
嬛罗盈盈而笑:“几年不见,郑军侯对沙门经义通晓入微,莫非要抛掉三千烦恼丝去做个大自在菩萨?”
“哈哈,我都是胡诌几句蒙骗那个老知了,殿下莫取笑。当初经历扜弥国辩经,着实吃了不懂佛经的亏。这两年恶补了几部经文,唬弄一下不知根底的人还可以,通晓入微四字可就打脸了。”
“如何是佛?”
“明心见性,莫向外求!”
“如何修佛?”
“执指为月见法即迷!”
“如何得佛?”
“心如世上青莲色!”
“哦豁!哦豁!”小泉儿不会说话了。
郑吉大笑:“在下一介凡夫,目迷五色,耳不闻如来,心头只有公主跏趺高坐。恨不能日日为殿下你上三炷香,不知道诸天神佛能不能容我?容得下,嬛罗你就是活菩萨;容不下,我就是邪魔外道,一定会被秃驴们的口水淹死。”
“呸!”嬛罗啐了他一口,横波盈盈,笑靥如花。
小泉儿哀叹,完了,完了。那个坏坯子明明油嘴滑舌没一句正经,殿下咋还听得如痴如醉满面春风?莫非真的中邪了?
折竹居外,百十余折冲骑在百长都罗率领下堵住了街口,刀出鞘,弓上弦,人马俱默,杀气盈街。
泥娑双臂环抱:“咋地,真要群殴?”
匈奴亲卫攥紧刀柄。他们不把桃槐人放在眼里,也有自知之明。十余人想在上百折冲骑的包围下全身而退肯定不比拿鸡蛋砸烂石头更容易。
白僰仿佛没看到折冲骑,径直走到旁边运功疗伤,对即将到来的厮杀不闻不问。泥娑见状差点儿气乐,娘的,居然敢捡老子的死鸡,似乎那一刀太轻了呢。
都罗扬起半月刀,准备下令进攻。泥娑神情漠然,不是他自负,敢在西域杀他还能杀掉他的人实在不多,桃槐折冲骑不在此列。
扶岫背负小手,摇头晃脑站了出来:“都散了吧!各吃各草,各飞各跑。师父说了,人罴大王就是来石头城散心的,这是桃槐国的荣幸。虽说殿下没吃着羊肉惹得一身臊,咱们也要以贵宾之礼待之。不然激怒了殿下,随便捶死几个不开眼的,石头城里还不得摆满了骷髅碗?”目光瞄到都罗,又忍不住骂起来:“都罗,说好的里应外合,你们咋个回事儿?大老远跑过来光看不练,昨个儿在床头忙一宿都成了软脚蟹吧。你们黑甲黑马的,好歹先杀一阵儿再说啊。难不成折冲骑都他娘的是纸糊的?”
都罗翻了翻白眼,这小崽子就不是个好东西。狗仗人势不说,还他娘的说话颠三倒四,你啰啰嗦嗦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啊?你都不用脑子想一想,有人在王宫那里打生打死,说不定跌个跟斗就能捞着一份天大的功劳。老子辛辛苦苦跑这一路,真愿意当个摆设?不管怎么腹诽,都不敢明面上反驳半句。这个小崽子在琥珀陛下跟前有天大的面子,就是拆了桃槐王宫,谁也不敢骂他半个字。看架势这边打不起来了,真他娘的晦气!
见都罗还在迟疑,扶岫挥挥手,有些恨铁不成钢:“王宫那边咋个情况?师父下了那么大一个套儿,十拿九稳啊,师娘都没剁下白一豹的狗头?都罗啊,我咋个说你好呢,白瞎长了这么大个儿嘛。赶紧的,快去王宫那里瞧瞧。跑得快,兴许还能捞上一根剩骨头啃啃。哎呦喂,你们都看着我干嘛,小爷我长得帅是自家本事,你们不用这么羡慕嫉妒恨。滚滚滚,别他娘的杵在这儿大眼瞪小眼,有多远滚多远!”
都罗笑了,这小崽子嘴巴毒了点儿,心眼其实不错。他将弯刀扬了扬,折冲骑齐齐掉转马头,如飞而去。
泥娑攥了攥拳头,骨节嘎吧暴响,脸色很不好。如果可能,他真想把这个小东西那张又毒又损的臭嘴砸烂。
扶岫转过身,笑嘻嘻道:“人罴殿下,我也就只能帮你这么点儿小忙,别谢我啊。出了石头城就赶紧回家,天高路远的,家里人担心。万一出点儿什么破事,连个匈奴王都做不成,可就亏大了。咦哟,你脸色很难看啊。咋地,刚才中了我师父一拳,伤势发作了?”
泥娑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再呆下去,他都忍不住要打自己一顿。匈奴亲卫紧紧跟上,经过扶岫身边时,每个人都神情古怪。殿下战力无双,号称身前无人,被这小崽子气成那个样儿,也真是没谁了。
白僰起身,扶岫一本正经合掌施礼:“断臂不能复生,节哀顺便啊。小子恭送大师荣归佛国,一路走好!”
白僰皱眉,这个小兔崽子又作啥妖呢?之前还呲牙咧嘴恨不能活剐了他,这会儿突然换了一副面孔,咋个章程?要说其中没有诈,鬼都不信!他瞧了半晌也没看出哪里不对,冷哼一声拄杖离去。
(13)
扶岫直起身子,甩甩小袖,仰天大笑。林溪走过来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笑骂道:“鸡鸣狗盗,上不得台的玩意儿,开心了?你骂人家是死人,可老知了他啥都听不懂,有个屁用!你是扜弥国未来的王,不能这么小家子气。”
扶岫垂下小脑壳儿,病恹恹的,眼神幽怨。
看到白僰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嬛罗叹道:“害人不成反害己,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管怎么说,为了弘扬佛法,他做到这个地步也是可敬的。你没杀他,我很高兴。白僰大师年纪大了,又断了一只手臂,能活着回到摩诃菩提寺终究还是不错的结果。”
郑吉神情古怪,吐出一个字:“难!”
“你不杀他,还有谁会杀他?”
“我不杀他,是因为我没有必要亲自动手,也不想杀了他让某些人遂了心愿。这里是西陵杀人场,到处都是红了眼的饿狼,不是吃人就是被人吃。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江湖就是个烂泥塘,谁跌进去都要沾一身臭泥。他是出家人,原不该沾染这种是非因果。既然跌了一身的臭泥,再想清清爽爽地回去,除了看人家的心情好不好,还真得佛陀保佑他才行。”
“听不太懂你说的话。”
“有人挑唆桃槐国辅国侯白一豹叛乱,嫌我碍眼,于是做了个局,故意把我引来这里。你就是那个我不得不吞下去的鱼饵。白僰为了杀我,也入了这个局,成了一枚可怜的棋子。你看,世道就是这个样子,雪崩之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你不需要可怜谁,也不需要同情谁。也许你心怀怜悯之际,人家正要吃了你,还是不吐骨头的那种。”
“我是偷偷来石头城的,这里应该没有人认识我,怎么就成了鱼饵?我买下折竹居也是临时起意,才不到两天,谁这么神通广大就做成了杀人的局?想想真是后怕,我本来是想把你引来这里相见,却差点儿害了你。郑吉,我是不是个不祥之人?”
“你是不祥啊,碰到你,我就没个省心的时候,不是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或者满世界被人追杀,灰头土脸就像一条撵山狗。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红颜祸水这四个字与你是不是特别投缘?”
“坏坯子!”嬛罗又想踢人了。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郑吉迫近她的眼睛,笑容如雨后荷风,又灼灼如火:“我有一刀,名为吞雪。我愿以此刀守你一世安好。嬛罗,你会觉得唐突么?”
坏坯子……
嬛罗仿佛踩在云彩上,脚下发软,说不出话。头脑一阵阵眩晕,脸颊滚烫欲燃,像渴醉了酒,身子软绵绵的。
小泉儿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恐。这个汉人莫非是个专吃人心的积年老妖?完了完了……就这么笑眯眯喀嚓一小口儿,就把公主殿下连魂带魄生吞活剥了,还是不吐骨头的那种。你还有脸问咋个办,别说公主,我都不知道你这个咋个办到底要咋个办嘛!想了想,小泉儿觉得为了公主好,该泼冷水还是不能手软的:“二王子就在城外,他之前一直说要杀了某人。某人还在这儿聒噪不停,不知大祸临头呢。”
嬛罗公主捂住发烫的脸颊,白了郑吉一眼,眼角隐藏不住得意和开心,偏偏羞恼道:“坏坯子,口没遮拦,要死啊?这里有好多人……好吧,我真该杀了你。从第一眼见到你那时起,就该让你闭上嘴,看你还敢不敢这样胡说八道坏人清誉?”
郑吉俯下身子凑近嬛罗的耳朵,低声笑道:“我其实都不用开口说的。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扫雪烹茶,临风弄笛,吹一支你最喜欢的曲子给你一个人听,好不好?”
嬛罗不敢动弹,身子滚烫,贝齿咬着红唇,眸子里杏花疏影草长莺飞,可她还是恨不得要用手中玉篴狠狠敲这个坏坯子的木脑壳儿两下——不,好几下!这个坏坯子还真是胆大妄为啊,几年不见,脸皮厚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小泉儿手心里汗津津的,气都喘不过来,她觉得自己都要臊死了。以前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过,宁肯相信白日见鬼,也不能相信男人那张破嘴!这个汉家男人没羞没臊好不要脸!哎呀,心里明明气得要死,耳根咋个就红了呢?王八念经,不听不听!公主说的没错,他就是个坏坯子!还是最坏的那种!
嬛罗忽然脸色苍白,王兄要杀郑吉,怎么办?
白一豹率麾下精骑围住了王宫,那个汉人郑军侯不在,桃槐王最倚重的折冲骑也调了出去,不信还有谁能挡住他坐上那张卧虎榻。
白莺出现在王宫门口,白马戎装,英姿飒爽。她身后有两个骑士,一人执环首刀,是个汉人;另一个是疏勒人,扛一面大纛,气宇轩昂。
风起于长街之末,卷起沙石肆虐而来,天空中响起食骨鸟的悲鸣。
白莺望向志在必得的白一豹,眼里浮起一抹悲伤:“国祚若旒,谁任其责?父王为奸人所害,大仇未报。琥珀当初九死一生回到石头城,是王叔独排众议,一力将我扶上了卧虎榻。琥珀乃女儿之身,成为一国之主非我所愿,实不忍见国祚断绝,才勉为其难。王叔有非常之谋,又是父王同父异母弟,堪称国之柱石。当初就该取了桃符印,坐上卧虎榻,也不至于今日同室操戈令亲者痛仇者快。琥珀自问践位以来,昃食宵衣从谏如流,不敢说无错,废贤失政致使天怒人怨的事儿还是没有的,实在不知道王叔这反掖之心从何而来?”
白一豹冷声道:“事已至此,不必多言。桃槐国虽小也是西陵上的雄鹰,换一只小母鸡打鸣儿算是咋个回事儿?辱没了祖宗的脸面不说,长此下去,桃槐必将断了国祚而让天下人耻笑。今日要么你传檄退位,要么我一刀砍下你的脑袋换一个让臣民服膺的桃槐王。你倚重的那个汉人不在,折冲骑也去了折竹居,不要指望谁会来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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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王叔设下的局,不过你真以为没了郑吉和折冲骑在这儿,你就能稳操胜券?”白莺向后招招手,疏勒人竖起大纛,大风起,一头巨大的白狼仰天咆哮,似乎要从旗中扑跃出来。几乎同时,一线骑兵潮从宫门里涌出,马蹄如惊雷,震得整个石头城都在发抖,在白莺身后拉开一道锋线。披素甲骑白马手执狼锋刀,如白浪滔滔,杀气滚滚。
“白狼骑!”白一豹像是挨了一记重拳,脸孔瞬间扭曲。不可能!白狼骑早就撤出了桃槐国,怎么可能在这里?
仿佛看出了白一豹的惊惧,白莺唇角勾起一抹冰弧:“王叔,你没有看错!的确是白狼骑,一直都没有离开。走的那个白狼骑,不过是一风堂微不足道的障眼法罢了。白狼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我想过很多种可能,也想过每一个可能会反对我的人,却没有想到首先站出来的会是王叔你!”
白一豹叹道:“好心机!好算计!不愧是王兄一手调教出来的小公主!本侯一生谨慎,终究是小瞧了你。”
白莺缓缓抽刀:“王叔,请你去死吧!”
朱勒将大纛交给一名战士,抽出狼锋刀,笑着看向林染:“林兄弟是郑军侯身边的高手,先前没有机会切磋,要不要咱们来比一比?”
林染的任务就是保护白莺,闻言弹指敲了敲手中环首刀:“只要你不怕堕了一风堂的脸面,时间地点随你定。”
朱勒大笑,将狼锋刀高高扬起:“孩儿们,给我杀!丑话说在前头,那头老豹子一定要留给我,谁都不许抢,不然老子第一个剁下他的脑袋喂狗!”
白狼骑亮出狼锋刀,马嘶如龙,像一支支离弦之箭射出去,杀向对面的桃槐骑兵。朱勒刚走两步,又勒住马挽了个漂亮的刀花,回头挑衅道:“林兄弟,咱们就赌谁能砍下白一豹的脑袋,敢不敢?”
“有何不敢?”林染说着,看向了白莺。
白莺挑眉:“看我作甚!老娘又不是那个吹篴偷汉的大宛女人,用得着你来保护?没了张屠户,不吃浑毛猪。你只管去,老娘还就不信邪了!你们都睁大了狗眼看清楚,老娘是咋个砍掉那些叛贼脑袋的,免得让那个混蛋笑话老娘离开了他就不能活!”
林染咂咂嘴笑起来,怨气挺大嘛。反正这都是酒鬼兄弟的麻烦,他看着就好,操心个毛啊。实在看不下去大不了火上浇油几句,都是自家那点破事儿,能闹到哪里去?天塌不下来嘛。
林染抽刀的工夫,朱勒一马当先撞了出去,风驰电掣。刀芒惊起如白虹,将当面一个桃槐骑兵拦腰斩断。刀未收回,上身蓦然疾探,左手一记重拳砸在疾驰而来的桃槐骑兵脸上,那人倒飞出去坠到地上,被碗口大的马蹄踏烂了半个脑袋。连毙两人,朱勒志得意满,横刀立马顾盼自雄。
睥睨之间,看到一人一骑杀入前方桃槐阵列中,如入无人之境。人如虎,马如龙,刀光烁烁,当面的桃槐兵几无一合之敌,纷纷坠下战马。那人也不追杀,单骑凿阵如铁枪突刺,一人一马竟杀出了万人敌的气势,所向披靡,直奔后方掠阵的白一豹。
“草!”朱勒看清那人身形,忍不住爆一句粗口。那个汉人刚才明明在他身后,咋个一转眼就窜到了前面?娘的,要是让林染抓住了那头老豹子,一风堂的脸面被人揉扁搓圆了不说,他朱勒最好撒泡尿把自己淹死了算球。
朱勒真急眼了,反手横刀砸在马臀上。座下乌孙名驹唏律律暴跳,像疯了一般窜出去,直插桃槐骑阵。朱勒恨不得一步杀到白一豹跟前,绝不能让那个汉人抢了先。不幸的是他砍翻一个桃槐悍将后,被十几个红了眼的桃槐骑兵团团围住。
“不想找死都给老子滚开!”朱勒左冲右突,刀刀见血,未能杀出重围,身上反添了十几处刀伤,直杀得人为血人,马为血马。眼睁睁看着林染杀出一条血路,一骑绝尘直奔白一豹而去。朱勒眼都红了,嘶声咆哮,拼着背上挨了两刀,不管不顾直撞出去。对面的桃槐兵吓破了胆,被朱勒一刀砸烂半张脸。朱勒提缰,一人一马如饿虎般扑了出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石头城又如此逼仄,在这样的战场上交手,双方除了硬碰硬,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白狼骑的凶悍在西陵是出了名的,桃槐叛军未战先怯,在士气上就输了一筹。
狂风起,黄沙滚滚。林染和朱勒一路冲杀,将叛军阵营凿开两个豁口,直逼白一豹的卫队。白狼骑见主将奋勇争先,也不甘示弱,紧跟在两人后面一路掩杀,把叛军冲得七零八落。双方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全都杀乱了套。白刃碰撞声,刀锋入骨声,血水激射声,战马悲鸣声,死亡前的惨嚎声,还有双方如同野兽般的咆哮声,回荡不休。一匹又一匹战马撞翻在尘埃中,折断了脖子;一颗又一颗头颅滚落,血水泼洒。天上的太阳也变得血红,王宫前的战场成了活生生的黄泉炼狱。
白莺倔强地抿起嘴唇,眼前的杀戮让她痛彻心肺,那些倒在尘埃中的叛军都是桃槐儿郎啊。他们没有死在为国拼杀的战场上,却死在叛乱的杀戮中,不说此生将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他们的家人也将受到残酷的惩罚。一个又一个叛军惨死,无疑是在桃槐国本不强健的肌体上砍了一刀又一刀,伤的到底是谁?最终流的又是谁的血啊?
白莺攥紧刀柄,眸子冰冷:“王叔,请你一定要去死!”
半炷香不到,叛军崩溃,白一豹见白狼骑摧锋陷阵如疯虎,知道大势已去,拨马就走。
“哪里走!”林染和朱勒双双杀到,直取白一豹。
白一豹亡魂皆冒,仅带十数残兵逃遁,连回顾的胆子都没有。
(15)
林染和朱勒杀红了眼,死咬着白一豹不放。毫无疑问,这个时候白一豹就是砧板上的鱼肉,谁的刀快就是谁的。这么一份天大的功劳唾手可得,谁又肯甘心落于人后?
这时,一支黑甲黑马的铁骑斜刺里杀过来,阻住白一豹的去路。
“折冲骑!”白一豹惊骇欲绝,正欲夺路而逃,都罗立马挽弓,箭去如流星天降,铜矢狠狠扎进白一豹坐下那匹龙驹的额门。那马嘶吼着撞在地上,把白一豹抛飞出去,摔了个七荤八素。
折冲骑乘势掩杀,将企图救援白一豹的亲卫驱散。都罗马快,不等白一豹从地上爬起来,探身下去一个海底捞月把白一豹抄入手中,哈哈大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得此天大功劳怎能不令他喜出望外?
林染和朱勒飞马赶到,一人抓住白一豹的胳膊,一人攥住白一豹的脚踝,奋力抢夺。眼看到手的鸭子要飞走了,都罗勃然大怒,扯住白一豹死不松手。三个人拉拉扯扯,各展手段,马走如飞,把白一豹颠过来倒过去。白一豹这下子遭了殃,一会儿被林染抢走,一会儿被朱勒夺去,一会儿又回到都罗手里,如同叼羊大赛上那只被剁头去蹄的山羯羊。身上的甲胄扯掉了,披头散发,皮开肉绽,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架。
叛军失去主将,弃刀投降。
争夺仍在进行,折冲骑和白狼骑为三人呐喊助威,山呼海啸,响遏行云。白莺率禁卫策马穿过战场,看到白一豹被林染三个人玩得不成样子,哭笑不得。于是叫停三人,把白一豹拖下去关押,等待审谳定罪。
朱勒和林染打了个平手,好歹没有砸烂一风堂的招牌,心情很是不错。林染无所谓,胜负都不会放在心上。都罗一张脸黑成了锅底,到手的泼天富贵泡了汤,任谁都不会有好脸色。
白莺劝住都罗,当场给他记了大功。林染和朱勒原为打赌而来,自然不会和都罗抢功,齐声向都罗道贺。都罗咧开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早把刚才的不快丢到九霄云外,非拉着林染和朱勒去老羯子的肉铺喝酒,不醉不归。
嬛罗终究没有留下来,嵬止放飞了矛隼,佛狸很快就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深悉二王兄的火爆脾气,都不会有半点犹豫,就会率领叱拨郎杀向石头城。她不愿意看到王兄与郑吉刀兵相向,着急赶回去劝阻佛狸。当然,这种话她不好直接告诉郑吉。这个坏坯子天不怕地不怕,若是知道真相,肯定不会放她离开。为了不酿成亲痛仇快的惨剧,她只能心急火燎地出城。
郑吉提议送她回去,被嬛罗果断拒绝。开玩笑,她要是和郑吉一起回去,哥哥还不得立刻杀了郑吉?
郑吉拗不过嬛罗,送她出城后,实在放心不下,悄悄派了一拨撑舟人暗中跟上去保护。撑舟人是桃槐国的谍子机构,在郑吉的授意下,白莺一手组建起来的。只是时日尚短,刚具备大体的雏形,各方面的人手还非常紧缺,眼下与苏魅儿的木衣坊以及汲鸠的雀鹰房都没有可比性。但假以时日,未尝不是白莺手中最致命的一把刀。
这边刚安排妥当,黑夫像幽灵一般出现在郑吉身边。
黑夫是撑舟人中的骨干,外若讷而内沉敏,做事滴水不漏,深为郑吉所赏识。黑夫禀报了一件事,郑吉微微眯起眸子。
等黑夫退下去,林溪问道:“石头城里汉人不多,能以上宾之礼进了白一豹那个一指泉宅邸,我们几个也未必有那么大的面子。一男一女,那两个人会是谁?”
郑吉笑起来:“猜是猜不着的,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林溪拍拍后脑勺也笑起来:“我倒是忘了!白一豹如今成了阶下囚,他那些个私邸此刻都是无主之物。咱们这会儿过去,连通传都他娘的省了,客气个鸟啊。”
“客气倒是用不着,可惜咱们缘分不太够,就算赶到一指泉,恐怕都是人走茶凉了。”
“咋个情况?有人泄露了消息?”
“这个不至于。我有种感觉,白一豹此番叛乱,肯定和那两个人脱不了干系。白一豹功败垂成,换作是你,也不会留在石头城里品茗赏景。见事不谐,抽身即走,好气魄!呵呵,山水有相逢,来日先问酒后问刀一定不能错乱了章程!”
“那两个家伙就是此次暴逆的幕后推手?咱们满世界里找那下棋人,敢情人家就藏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哈哈,打脸了吧。啥都不说了,将来向那王八蛋问刀时别忘了我,少砍他一刀老子都肝儿疼!”
两人策马来到折竹居附近那座宅邸,扶岫和虎蛮也跟在后面。一指泉周围冷冷清清,连一个人影子都看不到。看来府中的下人听到消息都跑光了。郑吉等人在宅邸内外查看了半晌,之后郑吉和林溪登上土楼,正是之前神秘人品茗的屋子,华贵不失风雅。余香未冷,人如鸿影杳不见。
郑吉抽动两下鼻子:“易得合浦珠,难觅苏罗香!市井传言有时候真是当不得真。”
林溪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长安和记老铺的苏罗香,市井间有一两黄金半钱香的说法。听说即便是万方辐辏的长安城,用得起苏罗香的人也不多见。我在西域与此香不期而遇者有二,难免觉得传言有些不符。”
“你是说此屋离开之人用的是苏罗香?”
“如假包换!”
“我当然相信!你上次在哪儿闻到过苏罗香?”
“白马城!”
“白马城?”林溪眼睛一亮,他约略听说过郑吉当年在白马城的事儿,顿时燃起熊熊八卦之火:“你不会记错吧?”
郑吉知道这小子耍坏也懒得揭穿他:“上次闻到此香时差点儿被人割了喉,换成是你,要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下手的是个女子吧?我猜还是很美的那种!”
“你应该关心的不该是苏罗香吗?”
(16)
“苏罗香是女人用的,而且是很有钱的女人,对不对?能差点儿杀了你,又很有钱的女人,没理由是个丑八怪。你看,我关心的一点儿都没问题啊。”
郑吉不想理他,见几上有两只青润如玉的杯子,杯中还有残剩的茶汤:“不说这双难得一见的云鸠杯,光是杯中的雨沫茶,抵得上咱们几个在军伍中摸爬滚打一辈子。唉,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偏偏去做鬼。有钱不是错,有钱还任性就不太善了嘛。”
“你看出来是什么人?”
郑吉拿起一只杯子,轻轻翻转,杯底有一团墨渍。仔细看去,赫然是一个小小的鬼脸。似哭似笑,令人毛骨悚然。
林溪骇然道:“窃脸人!”
“窃得仙人百变术,千颜万面无人识!”郑吉唇间挑起一抹冷笑,转瞬又神情突变:“不好!我们被人耍了!”
“咋个说法?”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好一个白一豹!好一个李代桃僵!”
林溪不解,正要询问,外面有快马奔来,楼下响起呼喝声:“郑军侯,白一豹率人在城外劫持了大宛公主,裹挟而去!”
郑吉和林溪冲下土楼,正看到黑夫勒住马,神情狼狈。
扶岫和虎蛮也冲了过来,瞪大眼睛看着黑夫:“你没有搞错吧?白一豹……咋个可能?那条老狗被桃槐王活捉了,他什么时候跑到城外去的?”
黑夫满头大汗:“这个……小的也不知道啊。护送公主的十二个兄弟被白一豹发现了行踪,九个人当场战死,只有三个兄弟带伤逃回来报信。他们口口声声说劫持大宛公主的是辅国侯白一豹,应该是他们亲眼所见,不会乱讲的。”
郑吉一阵风下来:“黑夫的话没错,劫持嬛罗公主的贼人就是白一豹!扶岫,你马上去王宫见陛下,即刻提审白一豹,弄清楚事情的脉络。如果那就是个窃脸人,就成全他好了。”
“窃脸人!”扶岫懵了:“师父,哪个白一豹才是真的嘛?”
“哪个是真的不重要,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林溪、虎蛮和黑夫随我去城外,希望我们去的不算太晚。”郑吉拉过紫凫马飞身而上,双腿猛地一夹,那马长嘶如龙窜了出去。
林溪三人不敢怠慢,拨马跟在后面,疾驰而去。
出城十里,名为野马川,正是嬛罗公主遇袭之地。郑吉等人赶到时,碰上了早一刻到达的大宛使团。
“来人止步!”十几骑大宛叱拨郎催马上前,拦住了郑吉等人。
林溪刚要上前交涉,又有一人策马奔来。他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咋个情况?这货不该和嬛罗公主在一起吗?”
奔来的正是大宛安国侯铁勒麾下总管嵬止。
郑吉不说话,狭眸如沉渊。
虎蛮悄无声息摘下背上的大弓,手指轻轻抹过野牛筋绞成的弓弦,如情人般温柔。
嵬止勒马,向那些叱拨郎下令:“拿下他们!”
林溪一怔,拔出挂在马背上的半月刀,随手挽了个刀花笑起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活学活用,孺子可教嘛。群殴还是单挑?”他的垂珠刀毁在白僰手里,只好临时拿了一柄半月刀充充门面。
半月刀形如新月,为西陵名刀。锋利程度并不比大汉环首刀逊色多少,只是不如垂珠使起来顺手罢了。
十几骑叱拨郎也不答话,纷纷抽刀,呈扇形围了上来。
刀光映日生寒,凛冽如秋水。
郑吉看向嵬止:“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你说什么?”嵬止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噎死。你他娘的脑子进水了吧,都没看清楚眼前的形势吗?谁是刀俎谁是鱼肉,麻烦你眼神儿好一点儿行不?
“嬛罗公主被白一豹劫持,不是意外!”
“不然?”
“石头城叛乱余烬未消,白一豹惶惶如丧家之犬。他该想着如何逃命才对,却一反常理出现在野马川,不早不晚正好劫持了嬛罗公主。如果不是有人早已暗中谋划好,或者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他做不到!”
“你说是我出卖了公主殿下?”
“食碗面,反碗底。除了你,我还想不出第二个人!”
“你胡说!我为何要这么做?你又有什么证据?”
“这个得问你自己!我派去暗中保护嬛罗公主的桃槐勇士足足死了九人之多,你却顺利脱困,毫发无伤回到了大宛使团,是你鸿运当头万邪不侵还是白一豹突然转了性子要吃斋念佛?再说了,这种事根本不需要证据。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向佛狸王子解释的,难不成说白一豹故意放你回去报信儿?”
嵬止神情古怪:“你怎么知道?”
“除了这个,还有更好的解释吗?你若是二王子佛狸,觉得他会不会相信?”
嵬止说不出话。
远处大纛猎猎飞扬,雪白的狼头在旗间忽隐忽现。
黑夫抽出半月刀,撑舟人虽不擅长马前争锋,但血是热的,刀也不是纸做的。生死搏命,谁能活下来只有试过才知道。
郑吉轻抚紫凫马修长的脖颈,根本就没碰马背上悬挂的两柄刀,眼神如冰雪:“请禀告佛狸殿下,汉人郑吉求见!”
一股不可抑止的恐惧从心底蓦然涌起,嵬止不晓得这个汉人的自信和强大源自哪里。这里不是折竹居,是无遮无拦适合骑兵冲锋作战的野马川啊。常言道猛虎难敌群狼,也许只需要他娘的一个攻击波,以轻刀快马著称的大宛叱拨郎就能将对方四骑连人带马都斩成肉泥。可嵬止不敢试,也不敢赌。他不清楚这种不安来自何处,感觉很不好,好像他只要一动手,事情就会脱离控制,包括自己这条命。
风过野马川,不散的血腥味又钻进众人肺腑。
嵬止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没有犹豫太久,锵然拔出弯刀大吼道:“奉二殿下谕令,诛杀汉人郑吉,不得有误!”
郑吉笑起来,这么有个性的大宛汉子真是不多见呢。脑子一根筋,真以为大汉环首刀都生锈了吗?
(17)
嵬止吼声刚落,虎蛮纵马掠出。弯弓搭箭,筋骨齐鸣,一支拇指粗的驱山铎穿云破雾而去。啪,那面巍巍大纛的旗杆凌空折断,狰狞的白狼头大旗从半空中坠下来,整个大宛使团乱成一团。
“你们……”嵬止像被捏住了喉管的公鸡,把下面的话生生憋了回去。他在折竹居亲眼见过虎蛮的箭术,连佛门秋蝉都差点儿折在这个蛮族少年的驱山铎下,他真不觉得自己比白僰更厉害。
正准备冲锋的十几个大宛叱拨郎也怔住了,寒气从足底直冲头顶,霎时湿透甲衣。百步之外,那个蛮族少年弓开如圆月,驱山铎就像噬血的毒蛇牢牢锁定了他们。手指只需要一松,他们之中就会有人被三棱箭镞贯穿喉咙。也许是你,也许是我,也许是他,不管是哪个,都没有人能够逃过那惊天一箭。
没有人不怕死,尤其死亡如此清晰就在眼前。
十几骑叱拨郎不约而同勒住了奔马,不是他们不想冲锋,而是不想窝囊地死在冲锋的路上。那个少年的箭术都不用说,光看出手的速度,他们毫不怀疑在接近那几个汉人之前,至少有一半的袍泽都得倒在这百步距离上。
咫尺之间犹甚于黄泉鬼路!他娘的,打个锤儿嘛。
见虎蛮一人一弓就镇住了麾下叱拨郎,嵬止脸黑如锅底,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时,使团那边有数十骑飞驰而来,尘沙滚滚如黄龙。为首之人眸似猎隼,硕岸不群,正是大宛二王子佛狸。
嬛罗被劫,佛狸正在气头上,恨不得择人而噬。听说郑吉来了,那是正磕睡送了个枕头,想也不想就要杀了这个罪魁祸首,于是派了嵬止去将功赎罪。不想嵬止这个狗东西一再让他失望,杀人不成,白狼大纛反被人家一箭射断。
佛狸一脚踢飞白狼大纛,不怒反笑。打脸是吧?好好好,本王子不将你剥皮充草挂到石头城上就是你郑军侯的儿子!
林溪笑道:“单挑不行换成群殴,大宛叱拨郎很是铁骨铮铮嘛。”
郑吉拍拍紫凫马,迎上前去。
百步之外,佛狸勒住马,死死盯住郑吉,手指紧紧攥住刀柄:“不知死活的汉人,真以为本王子不敢杀你?”
郑吉不起丝毫涟漪:“嬛罗被劫,二殿下有何打算?”
“住口!嬛罗二字也是你叫的?”佛狸抽刀,身后叱拨郎一起拔刀,铮铮如雷鸣:“你都送上门来了,本王子也省得再去寻你。先斩你项上人头,再踏平桃槐国,将白一豹那个老贼碎尸万段!辱我大宛者,不共戴天,本王子必杀之而后快!”
“杀我之前你最好弄清楚一个问题,我是帮你的人而不是你的敌人!嬛罗遭贼人劫持,生死难料,危在旦夕。你身为她的王兄,应该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之人,寻求对策,积极营救,而不是在这里对她的朋友视若寇仇,像悍妇一样喊打喊杀。古人说,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二殿下不该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人吗?话说到这个份上,殿下肯定恨不得将我剥皮充草才甘心吧,那我也就不介意再多说几句更难听的。想杀我的人有很多,能杀死我的人也不少,你和大宛叱拨郎肯定不在其中。论起群殴,我一向是不肯落后于人的。”
“汉狗安敢辱我?”佛狸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根本都没搞清楚郑吉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恨不得立刻杀了郑吉:“来人,拿下那个汉人!我要亲手活剥了他!”
叱拨郎应声而动。
正在这时,石头城方向烟尘滚滚,蹄声隆隆,犹如千百头大象驰过荒原,又像千百面大鼓一齐擂响,整个野马川的地皮都在跳动。
眨眼之间,一支骑兵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人马如霜雪,人手一柄狼锋刀,正是名动西陵的疏勒白狼骑。
嵬止瞪大眼睛,神情极为精彩。他可是将郑吉刚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看到如白浪滚滚的白狼骑,一口老血差点儿当场喷出去。
该死的,这个汉人原来一直都在忽悠他,目的就是拖延时间等待白狼骑到来。如果他不是被吓住了而迟疑不决,怎么会让几个小崽子蹦哒到这般时候?现在倒好,就算二殿下要动手,面对凶悍的白狼骑,大宛叱拨郎毫无胜算。别说百余人的大宛使团,能够冲锋陷阵的叱拨郎都还不到一半。余者几乎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职或杂役,到时候不添乱就不错了,更不用指望从白狼骑的刀下讨便宜。
嵬止怒视郑吉,握刀的手青筋暴跳。郑吉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怒火,转头看了看他,嘴角扯了扯,似乎在说我很无辜好不好?
无辜你娘!嵬止觉得再这么下去,他除非拿刀捅了自己,不然真没有第二个选择。难不成一个八尺汉子把自个儿活活气死?
白狼骑阵列如饿虎,刀如霜雪明,近乎实质般的杀气压得野马川都透不过气来。
林染拍了拍马,从白狼骑中驰出,朗声道:“在下林染,新得一柄好刀,名为鹿蹊。久闻大宛国二王子佛狸殿下有卧虎之誉,英明神武,铁颈铜颅。林某不才,愿以此刀一试殿下之铜颅,敢战否?”
此言一出,一众哗然。
以大宛国力之强,控弦之士数十万,放眼西域诸国,敢这么大喇喇扬言要砍掉大宛王子脑袋的,那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叱拨郎们气炸了,你他娘的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崽子,不食人间烟火吗?知不知道叱拨郎是吃什么东西长大的?
主辱臣死,叱拨郎们恨不得宰了那个嚣张的汉人,群情激愤,纷纷请战。佛狸攥住刀柄,骨节青白,眼看就要暴走。
林溪笑道:“咋的,真要群殴?来来来,不服就干,都不用害羞!”
听了这话,佛狸反而慢慢松开了手指。他不是笨蛋,看得清场中形势,真要打起来,他的叱拨郎会被人家生吞活剥,连骨头碴子都不剩。其实细究起来,他和郑吉并无深仇大恨,无非一时之气,犯不着拼个你死我活。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此一时,彼一时。明摆着吃亏的事儿还干,肯定是脑子进水了嘛。
(18)
佛狸以手示意,压下叱拨郎的吵闹,神情恢复了平静:“郑吉,本王子就听你的,暂退一步,只当今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如何营救王妹我自有主张,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有件事你必须记住,小妹因你而遭祸事,你就是罪魁祸首。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务必要全力营救她。倘若小妹少一根头发,本王子必斩你项上人头,不死不休!”
郑吉笑道:“殿下是聪明人,无须旁人聒噪。我还是那句话,解救嬛罗,我会全力以赴。不管我们之间有多少误会和分歧,最起码在这件事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请不要把我当作你的敌人。”说到这里,他又补了一句:“那些视我为敌的人,下场往往都不太好!”
这算是威胁吗?太嚣张了吧。
佛狸再次握住了刀柄,脸色铁青。
叱拨郎都要疯了,眼珠子血红,恨不能扑到郑吉身上狠狠咬下几块肉来。让我静静,此地好像是西陵野马川,那个混蛋是不是把这里当成了长安城,为所欲为?
林溪冷笑。一帮不知好歹的狗蛮子,就得狠狠打他们的脸,才能让他们明白什么可以做,什么人惹不起!
佛狸端坐马上,身板挺得笔直,一阵风来,拂乱了他的长袍。他似乎没有感到风的粗砺,看着那几个汉人和白狼骑从容退去,眼眸幽冷,深如沉渊。
抬头望见了石头城的轮廓,林溪悄悄抹了一把汗:“刚才真他娘的后怕!佛狸那个狗蛮子不是虚张声势,他是真想杀了咱们啊。我就纳闷了,他和咱们萍水相逢,也没什么过节,咋个一见面就是玩命的架势?不是白狼骑来得及时,今天恐怕就是咱们兄弟几个的忌日。铜颅铁颈?啧啧啧,那个混蛋玩意儿莫非咬了疯狗?”
众人大笑。
林染眼神玩味:“也不能说没有过节,有人拐走了人家妹子,佛狸那厮当然急眼。说到这儿,还真亏扶岫那小子脑子转得快。他回去向琥珀说了白一豹的事儿,又担心你们几个寡不敌众,请求陛下派了白狼骑出城增援。结果没瞧见白一豹的影子,却差点儿和大宛那群儿马子干起来。还好咱们这一趟跑得值,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郑吉没说话,他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想不到这么快在野马川遭遇大宛叱拨郎,更想不到佛狸不分青红皂白欲杀他而后快。
看到叱拨郎的第一眼,他就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也许是长期面对危险自然生出的反应。等到嵬止出现,他更坚信了这种想法,想办法先稳住对方,等待石头里的增援,所幸扶岫和白莺没有让他失望。
侥幸赌赢了一把,他心里却高兴不起来。为何?大宛朝堂远不是表面那么光鲜,背后互相倾轧危机四伏。几位王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为了争夺储位,无所不用其极。诸位王子中,佛狸风姿特秀,沉敛宽容,坊间有“戢鳞潜翼,思属风云”的说法。这种有野心的人对他与嬛罗的交往或许不喜,但不至于一见面就闹到兵戎相见不死不休的地步。今天见到的佛狸暴虐刚断,与传闻中大相径庭,原因何在?
郑吉不怀疑佛狸真想杀了他,才觉得事情不简单。
谁给你的胆子来杀我?郑吉眯起眸子,嘴角浮现一抹笑意,很冷。
见郑吉沉默不语,朱勒笑道:“一个没实权的王子而已,又不是大宛王亲临,怕他怎地!不过也不能太小瞧了他,那个佛狸真不是个好鸟儿,杀人的心思比珍珠还真。郑军侯,不管你将来和嬛罗公主如何,都要防着这头恶狼。一个不小心,会被他连皮带骨头吃干净。我回去也得委婉提醒兜豯殿下两句,和此人打交道务必小心再小心,不然掉坑里都他娘不知道怎么死的。”
林溪问道:“你们抓到的那个白一豹怎么说?”
朱勒咬牙切齿:“还能咋说?那就是个西贝货,被老子一刀给砍了。窃脸人,窃脸人,敢他娘的往一风堂脸上糊屎,得问问自个儿的脖子够不够硬!”
林溪说道:“窃脸人横插一手,看来事情比咱们当初估计的麻烦得多。白一豹为何要谋反?谁在后面谋划了这一切?白一豹劫了大宛公主,其目的何在?窃脸人的行踪极为神秘,在江湖中也是见首不见尾,为何这个时候出现在石头城?这个组织极擅长掺沙子,那么诸国之中藏有多少个窃脸人?有敌人不可怕,看不见的敌人才可怕。我们此刻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敌暗我明,如携日而走,很容易成为别人的箭靶子,须得谨慎行事。”
郑吉颔首:“情况看起来很糟,但也不全是坏消息。白一豹劫持嬛罗,必然是受人指使。我料定那人必有所求,暂时不会伤害嬛罗,我们有足够宽裕的时间来筹划这件事,不必急于一时。今天发生了很多事,也有很多人粉墨登场。从王宫到折竹居再到野马川,看似蜂攒蚁聚,纷乱如麻,其实这里面有一条很清晰的线,有人在暗中操控局面。下棋就是这个样子,你下了先手,就不能不让别人做眼,或者迎头给你一个无理手。好歹你得接着,斗智斗勇使绊子捅刀子都可以,唯独不可以骂娘,不然真让人家小瞧了咱们汉人风骨。我大汉男儿刀锋所向,不问敌之多少,只问敌人来自何方。有人不宣而战,很好!那就拨刀吧!我大汉环首刀够不够利,只有试过才知道!”
众人热血沸腾,以大汉之强,何惧魑魅魍魉?管他阴谋阳谋天王老子,有种与咱们为敌,那就拨刀干他娘的,客气个甚!
林溪问道:“下一步如何打算?”
没等郑吉回答,几匹马狂奔而来。
黑夫立刻纵马迎上去,来人是撑舟人中的谍子。
六百里加急,显然有重要情况。
(19)
工夫不大,黑夫飞马回报,将一份谍报交给了郑吉。
郑吉认真看了两遍,笑意慢慢浮现在眸子里。
撑舟人的情报显示,白一豹等人正一路南窜,逼近老熊沟,看样子准备翻越葱岭向东逃遁。
这就对了嘛!
郑吉看向东方,阳光斜照在西陵的雪原上,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美丽。他眯起眼睛笑道:“咱们该回家了!”
“回家?”林染林溪面面相觑,千里迢迢来西陵一趟,连嬛罗公主都弄丢了,就这么空手回去?
仿佛看出了他们的疑问,郑吉笑道:“这次出来,该见的人见了,该说的话说了,该做的事也做了,不算一无所获。再不回去,渠犁屯田真要荒了,司马熹那个混蛋还不得跳着脚骂咱们不务正业?”
提到司马熹,林染林溪都笑起来。
数月之前,大将军霍光病死,汉帝刘病己亲政,下诏封霍光之子霍禹为右将军,封冠军侯霍去病之孙霍山为乐平侯,使之以奉车都尉领尚书事。霍氏一门党亲连体,权势煊赫。夏四月,凤凰集鲁,群鸟从之,汉帝大赦天下。
当此时,汉匈在西域相争数年,匈奴渐有衰弱之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匈奴这么一个以武力称雄的游牧之国如何甘心将西域这么一块肥肉拱手送给大汉?争斗是不可避免的。西域诸国夹在两强之间骑墙观望,首鼠两端,尤以车师国为甚。
车师国位天山东部,南通鄯善,西通焉耆;东南通敦煌,东北通匈奴,西北通向乌孙国;是匈奴进出西域的门户,也是大汉经北道通往乌孙的必经之地,有“天山锁钥,西域襟喉”之称,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其国都兜訾城北依天山,面朝大漠,左右有火焰山和盐山夹峙,扼据白水涧道之咽喉。都城所在之台地,巍然高绝,形如一片柳叶,峭壁高出河谷近十丈。形势险要,一人守隘,万夫莫攻,所以成了“地上多骷髅的战场”。
西域僮仆都尉是匈奴统治西域诸国的机构,常居焉耆、危须和尉犁之间。匈奴若失车师,进出西域的大门被关闭,僮仆都尉就会孤悬沙海,后无支撑,随时可能被别人一口吞下。反之,汉失车师,北道阻断,与乌孙联合钳击匈奴的战略意图就不可能实现。
为了掌控这个战略要地,完成对匈奴的钳制,大汉在元封三年、天汉二年和征和三年三次出兵车师国,车师王先附而后叛,反复无常。本始二年,匈奴恼恨车师国附汉,索要车师国太子军宿为质,军宿恐惧,逃到了焉耆,车师王立乌贵为太子。后来乌贵成为车师王,亲匈奴而叛汉,劫杀汉使,剽掠财物,北道交通再次隔断。天狼骑经车师国巡狩西域,如入无人之境。僮仆都尉益发肆无忌惮,使者道途不绝,分诣各地,诸国震荡。
汉帝决定用兵,再击车师。
郑吉奉汉帝之命,以侍郎身份与校尉司马熹到渠犁屯田,为出兵车师作准备。这个任命犹如挟泰山以投北海,在西域激起滔天巨浪,诸国喜者有之,忧者有之,惧者更不鲜见。为何?当初那个汉人还只是个小小的军侯,就敢单骑护送大宛公主归国,历尽艰辛不负使命,一刀一马直杀到天山脚下,所向披靡;后随骏马监冯禹出使扜弥国,绝地反击,斗智斗力更斗勇,以三千孤旅大败诸国两万联军,一举扭转南道诸国处处烽火的糜烂局面。想想看,这样的人物到了渠犁,一朝权在手,如虎踞山岗,睥睨西域,风云激荡,谁会是下一个猎物?
诸国不知道答案,惴惴小心,如临深谷。车师国与渠犁近在咫尺,又有恩怨前嫌,说不定郑侍郎哪天高兴了,就会兵临城下。
恐惧像荒草一样在乌贵心中疯长,一夕数惊,怎能睡得着觉?日逐王麾下有上万精骑,自然不会把一个屯田的汉家小侍郎放到眼里,可也不会什么都不做。他知道这个曾经的小军侯胆子大,从不按常理出牌,未必不敢攻打兜訾城。万一车师有失,僮仆都尉腹背受敌会不战自乱。如果不想冒险,只能把天狼骑调到车师国附近,以备增援。而这样做靡费钱粮不说,劳师疲兵,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日逐王和乌贵都不是束手待毙之人,趁郑吉立足未稳,先下手为强。天狼骑和车师骑兵扮成马贼流窜至渠犁,不断进行试探性袭扰。如果郑吉仓促反击,他们不介意合兵一处,毁了屯田,一把火把渠犁城烧个干干净净,使得大汉在西域失了立脚的根本,数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当然,这种局面不是郑吉希望看到的。初到渠犁,军心未附,诸事纷杂,这个时候开战必败无疑,他要做的就是忍耐——静不露机,假痴不癫。
大汉在西域屯田,初衷是为了给来往于西域的汉使提供补给。贰师将军李广利征服服大宛后,始置使者校尉,率领数百人在轮台和渠犁屯田积谷。元凤四年,扜弥太子赖丹为使者校尉,将渠犁和轮台的屯田连成一片,声势日壮。诸国如鲠在喉如芒在背,结果赖丹死于龟兹贵族之手。但大汉藉借于屯田在西域扎下了根脚,天威日隆。
在郑吉看来,屯田的意义不只是单纯为汉使提供粮秣,应该是一项国策,成为汉军在西域行动的根本保障。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打得就是后勤供应,尤其在西域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如果依靠从关内运粮支撑战事,千里转徙靡费时日不说,行动的突然性就无从谈起,朝廷的方略也会大打折扣。只有屯田积谷,自给自足,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除了粮秣,士卒的训练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渠犁屯田之卒按编制有一千五百人,老卒占了不足三分之一。上千新招募的兵卒中,几乎清一色都是朝廷赦免的刑徒和各郡不良少年。想想看,一群偷鸡摸狗杀人放火的乌合之众,遇到匈奴人不当场哗变就他娘的烧高香了,你指望拿他们打胜仗?
(20)
打仗需要粮秣,粮秣需要屯田,士兵也需要操练,这一切都归结为两个字——时间。郑吉刚接手渠犁,最缺的就是时间。面对匈奴和车师的挑衅,他只能选择退让。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人家天天蹲在渠犁外面瞪着大眼珠子,上个茅房放个屁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还咋个做事儿?郑吉与司马熹一番谋划后,留下司马熹在渠犁操练士卒,屯田备战,他则带着林氏兄弟、扶岫和虎蛮打着游历诸国拊循商路的旗号,一路迤逦西去。看爷不顺眼,爷滚犊子行不?
郑吉离开,渠犁的压力骤然减轻。日逐王心里如何想不知道,最起码那些隔三岔五袭扰汉军屯田的马贼销声匿迹了。车师王乌贵也长长松了一口气,大宴群臣,夜御数女,欢饮达旦,一派歌舞升平。
听说郑吉要走,白莺将最心爱的舞马衔杯壶砸个稀巴烂,又拔刀要劈了传国的桃符印,吓得一帮桃槐老臣子魂飞天外鬼哭狼嚎。白莺红着眼睛,下令把郑吉关起来,不准他踏出石头城一步。
第二天,郑吉等人还是离开了石头城。白莺亲自送他们出城,一双漂亮的眼睛浮肿得厉害,虽然精心匀了妆,依然掩饰不住脸色憔悴。她一路冷着脸不说话,用马鞭狠狠抽打自己的坐骑,将那匹名为“榴火”的大宛名驹打得遍体鳞伤,嘶声哀鸣。话说这匹马的名字还是郑吉取的——满院竹风吹酒面,榴火扶日过江南。嗯,又想家了。平日里白莺将这匹马看得比眼珠子都珍贵,谁都不许碰它一个指头,这会儿她自己差不多都要打疯了。
林染等人都成了庙里的泥塑,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最难受的就是扶岫,病恹恹垂下个小脑袋,像个闷嘴小葫芦。听着榴火的悲鸣,眼皮子一个劲儿狂跳,唯恐那鞭子不小心落到他头上。得,都怪自己这张破嘴,得啵个啥呀?师娘叫多了,如今报应来了。师父死活都不认这门亲事儿,咋个办?他这个做徒弟的倒是想当个月老,可人微言轻,热脸贴上个冷屁股,师父都不鸟他嘛!算了,师娘真要不解恨抽他一顿鞭子,那也认了,谁让他眼瞎投个浑身都是桃花债的师父呢?
郑吉劝了几次,白莺都不理他。离开石头城有百里之遥,白莺终于停了下来,折冲骑吹起号角,天地肃杀,秋雁悲鸣。
白莺盯着郑吉,眼眶通红:“你都不想对老娘说点儿啥?”
郑吉想了想说道:“千万珍重!珍重万千!”
白莺神情数变,狠狠一鞭子抽下来,劈头盖脸。
啪,鞭落如惊雷,衣飞似蛱蝶。几滴血珠跳起来,又被风吹去。
郑吉没有躲,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如果鞭子能解决问题,他不介意多挨几下。
白莺扔掉马鞭,拨马离去,都懒得多看郑吉一眼。
折冲骑紧随其后,如黑色的潮水向来路狂卷而去。
扶岫望着那道就要跑疯了的红影,小声嗫嚅道:“师父,我觉得咱们是不是心狠了点儿?小白鸟她也是个可怜人。桃槐内忧外患,百废待举,人心未附。咱们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她一个弱女子咋个收拾这种糜烂局面?小白鸟眼睛都哭肿了,将心比心,能忍?你都没看见林染和小蛮子他们几个大老爷们儿脸都白了,伤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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