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柯僧院的春天

青城县外八十里有东柯山,密林绝巘,人迹不至。相传山上有东柯僧院,僧院内的和尚,都已修得阿那含果,断灭诸欲,道行高深。数十年前,曾有樵夫,偶然入得僧院中,住了数日,回到家后却闭口不提这数日内的所见所闻,只是到临死时,才隐约谈起,却也只说“僧院内有许多...

作家 骑桶人 分類 玄幻 | 29萬字 | 60章
清溪异人录3
    薛孤鬼等人便这么在村里住了下来。潘鸿德却是如鱼得水,勾搭上了王阿多的老婆,每天夜里都跑过去快活;阿推婆却被村里的年轻婆姨围住了,原来她们是向她请教如何才能牵住男人的心,阿推婆教了她们几招,婆姨们听了都捂着脸笑,说这样的事,做不来,可是到了夜里,男人们外出的都少了,天刚黑下来,就缠着女人要吹灯上炕;朱六本还想把那老黑熊养在身边,只是村人却没那么多钱买肉给老黑熊吃,朱六只好把老黑熊放了,堵了一肚子气,隔三岔五闹着要吃饺子,村人凑了几千斤的麦子,磨成白面,朱六和避雷貘一闹,就取出几十斤来,给他们做饺子吃;薛孤鬼和祥瘸子却把村前村后都走了个遍,说是看地形,又说在找竹子和雷公铁。

    村子是在一个山谷里,雷公庙建在半山腰上,庙后一片竹林,薛孤鬼和祥瘸子带着几个村民,从竹林里砍了十几株竹子回来,又令村民将家中藏的牛筋牛角柘蚕丝白鲞胶都献出来,薛孤鬼挑了半日,却没有合意的,勉强挑了几样,做成一张弓。村人都围起来看薛孤鬼做弓,看到薛孤鬼呲牙咧嘴地使力,好将弓弦崩紧时,都“嘿嘿”地笑。几个村妇帮着薛孤鬼削竹箭,王阿多的老婆把家里的鸡都拔了毛,说是给薛孤鬼做箭羽,薛孤鬼说鸡毛用不上,至不济也得用雁翎,村人便都去水边捕雁,捉了十几只回来,只是王阿多家的鸡有很长一段时间就一直光着屁股,颇是可笑。祥瘸子在四周的山里走了好几日,背回几块大石头,说这些石头都是被雷劈过的,里头有雷公铁。他寻了一块空地,搭起炉子,开炉炼铁,数日之后,果然炼了几块铁锭出来,比寻常的铁锭要重上许多,祥瘸子说,只有这样的铁做成的箭头,才能伤得了雷公。

    数日之后,弓做成了,箭也削成了十几枝,又都装上了雷公铁的箭头,薛孤鬼说要到村外去试弓,众村民都蜂拥着跟在后面,想亲眼看看异人有何本事,是不是真能伤得了雷公。

    却未料到那弓不济事,稍一用力,便“喀喇”一声,断成数截。有个村民道:“王老爹有副杉木的棺材板,拿来做弓,兴许用得上!”薛孤鬼便择了个时机,跟王保甲讨要那棺材板,王保甲面有难色,说要问过王老爹再说,但王老爹却颇爽快,一口便答应下来了,还说薛孤鬼要哪一块,只管来挑。薛孤鬼挑了一块又硬又直的,又重新挑了牛筋牛角,再绷起一张弓,这张弓果然与前一张大不相同,高有五尺三寸,重却不到三斤,寻常的弓,有一百二十斤力道,便是上等,超过一百二十斤的,那就称为虎力了,但这张弓,却非有三百斤力拉不开。试弓那日,村民们都跟在薛孤鬼和祥瘸子的身后:两个汉子用一乘竹轿抬着王老爹,走在薛孤鬼后面一点,那些流着鼻涕的村童,跑前跑后,捉着蜻蜓蚂蚱,婆姨们一边走,一边吃吃笑着说起晚间炕头上的事,男人们却都尽量地靠近那张弓,好看得仔细些。

    不一时走出村外,却走到一片荒草滩上,草滩尽处,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水,溪边几棵野树。薛孤鬼道:“我要一箭射穿那株老槐!”那株老槐少说也要两个人才抱得拢,村人听了,都惊叹一声。只见薛孤鬼张弓搭箭,“嗖”的射去,那支羽箭,如闪电般掠过草滩,箭气所至,带起一排草浪,断的草叶向两边溅开,果然悄没声地穿过那株老槐,又飞出几十丈远,才插入土中,直没至羽。众人都惊得张大了嘴。却忽见草滩上跳出两个人来,一个是邓山,一个是阿秀,都是衣衫不整,面带春色,邓山后脑勺上还有一道白迹,却是被箭气剃出来的。众人先是“哗”地惊叹了一声,跟着又指着邓山和阿秀捧腹大笑,便是王老爹,也笑得从竹轿上摔下来了,跌破了头,将养了好几日才平复。

    那天夜里却出了件事。原来早先王阿多的老婆还有个相好的,叫于大棒子,潘鸿德来了以后,王阿多的老婆贪他是个异人,便把于大棒子一脚踢开了,日日与潘鸿德欢会。于大棒子怎咽得下这口气,果然拿了根大棒子,蹲在黑地里,趁着潘鸿德出来小解,给了他后脑上一棒,却把潘鸿德打得“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昏了半日,直到王阿多老婆出来寻他了,方才苏醒,脑后却肿起个大包,一碰就疼。潘鸿德也晓得王阿多老婆的旧事,情知必是于大棒子暗算了自己,等天明了,却走到于大棒子的破草棚前面来,喊着要跟于大棒子打一架,以报昨夜里一棒之仇。

    于大棒子好歹也是个男人,便拿了大棒子出来,说要打便打,你当我怕你是个异人么?他说这句话其实便有些怕了,因是昨日他也看了薛孤鬼射箭,委实惊人,潘鸿德既然与薛孤鬼一样,也是异人,必也有些不寻常处,自己一个农夫,怎么能与他相比。果然潘鸿德看见于大棒子出来,便从头上解下一根绳,轻轻一抖,但听得一声闪电般的脆响,那根细绳已化成一条长鞭,通体乌黑,煞是吓人。潘鸿德道:“有本事你便接我一鞭,若是没本事,你便跪在我脚下,喊我一声‘爷爷’,我自然饶你狗命!”于大棒子心里虽怕,却也是个硬骨头,道:“呸!你个老淫棍,该你叫我爷爷才对!”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哄笑起来,有人喊道:“去问王阿多老婆,自然便晓得谁是爷爷了!”众人听了,更是笑得跌脚。

    潘鸿德一咬牙,道:“须怪不得我!”便要挥鞭,却见于大棒子的老娘从草棚里出来,抱住潘鸿德的脚,哭道:“潘大法师,你饶了这狗才一命吧,他若死了,老婆子我也活不成啦!”于大棒子道:“娘!你不要求他,便是死了,也比现今这穷苦日子强些!”潘鸿德却早已气昏了头,一脚把于大棒子的老娘踢开,手臂一甩,长鞭挟着风雷之声,直向于大棒子抽去。众人都是一声惊呼,于大棒子的老娘已是晕厥过去了,于大棒子虽知不敌,却也不顾死活,抬起手中大棒,去挡那鞭子,但觉手中一空,那个大棒一碰到潘鸿德的长鞭,已是碎成粉末,于大棒子把眼一闭,便等着鞭子落到自己头上。

    正在危急之时,却忽然从人群中跃出一个人,一把抓住了潘鸿德的鞭梢,沉声道:“潘鸿德,你忘了祖师爷的话了么?”

    原来这人却是薛孤鬼,他听到潘鸿德与村人起了龃龉,急忙赶来,救了于大棒子一命。潘鸿德被薛孤鬼一喝,耸然一惊,却把长鞭收起,依旧是一根细绳,捏在手中,对薛孤鬼道:“这缚雷术学了何用?既不能用来降伏雷公,更不能用来与寻常人打斗,我潘鸿德辛苦半世,却依然落魄如此,要跟一个村夫争抢女人,可笑可笑!”

    他垂头丧气,披散着满头白发,转身向山上走去。

    众人只道没事了,都缓缓散去。却没料到半个时辰之后,忽有人高喊:“雷公庙起火啦!雷公庙起火啦!”大伙儿跑出来向半山上一望,只见一缕青烟,冉冉而起,隐约可见大火已烧穿了雷公庙的屋顶。

    村民们都吓得半死,惊呼道:“大家快逃命吧!雷公庙烧了,雷公必是放不过咱们啦!”果然片刻之后,从山背后升起大片的乌云,却停在了雷公庙上空,一阵阵的电闪雷鸣,隐约看到两条人影跃在空中打斗。

    薛孤鬼喊道:“不好,必是潘鸿德一怒之下,自己去降伏雷公了!”祥瘸子等人大惊,都拿了武器,往山上跑去,便是朱六,也没了往日的惫懒,抱着避雷貘,和殷瞎子阿秀一起,跑在最后。

    大伙儿跑到山上时,雨却是停了,水气被阳光一照,直升上来,林子中热得像蒸笼一般。雷公庙的火虽是灭了,却也已烧成了一堆瓦砾。潘鸿德是在距雷公庙好远的地方被找到的,已被雷劈得只剩半截身子,手脚都没了,浑身乌黑,发出一股焦臭。他的长鞭,被劈成数截,散落在方圆几十丈的一大片山林里。

    村民们也陆续跑了上来,看见潘鸿德已死了,有人便哭了起来。于大棒子亲手捧着潘鸿德的尸体,直捧到山下。后来是把潘鸿德埋在了村外那株老槐下,每次村人去田地里做庄稼活,都要经过潘鸿德的坟前。

    但这并不是惟一的一座异人的坟,后来还有更多的异人埋在这里,再后来,村人在这里建起了祠堂,立上每位异人的塑像,日日香火不绝。

    “雷公已受伤了,”薛孤鬼道,“在雷公庙四周,有好几处青色血渍,潘鸿德总算没有白死。”

    是在一间小屋内,燃着一盏油灯,薛孤鬼、祥瘸子、阿推婆、殷瞎子、朱六,还有阿秀和钱多多,七个人围着油灯坐着。

    “但雷公也必是知道咱们已来到了村中,”薛孤鬼又接着道,“是以咱们得先下手,否则,等到它养好了伤,自己来找咱们,再要降它,可就难了。”

    朱六问道:“该如何下手呢?”薛孤鬼看了看祥瘸子,缓缓道:“我与瘸子将四周的地形都看了,在村子西边十里处有一个山谷,四面皆是绝壁,谷中有一棵数十丈高的老杉,正可做雷公夹。阿推婆,你在老杉下擂鼓,将雷公引来,我、祥瘸子、殷瞎子和朱六各守住一面,雷公被夹住以后,先由我在绝壁上射它,确定他无还手之力了,再由殷瞎子上前去将它刺杀,祥瘸子护住殷瞎子,若殷瞎子不能得手,祥瘸子再接着上,总之务必将雷公杀死,不留后患。阿秀和钱多多留在村中守卫,若有紧急情况,便打锣报警。”

    朱六听了,却有些急,道:“我也可以上去杀雷公,怎么只叫我守住!”薛孤鬼道:“若祥瘸子不能得手,再由我上,我不能得手,阿推婆上,若阿推婆仍不能得手,再由你和避雷貘上!”说到这里,他转身对着阿秀和钱多多道:“若咱们都杀不了雷公,你们两个便与村民一道,换个地方,重建村落,切不可急着为我们报仇,白白送去两条性命不算,还绝了异人的传承!阿秀,你和邓山两情相悦,我便代你爷爷定了这亲事,邓山是好后生,跟着他,不吃亏!殷瞎子,你说是吧!”殷瞎子点了点头。

    阿秀羞得脖子都红了,她转过头去,把油灯掭亮了,顺带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薛孤鬼道:“事不宜迟,咱们这便动身吧!”说罢,背起那张弓,又将箭囊挂在腰上。七个人推门出去时,却见到外边已高高低低立着一众村民,月光照下来,地上暗影斑驳。

    薛孤鬼顿了顿,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便四面拱了拱手,领着祥瘸子、阿推婆、殷瞎子、朱六还有避雷貘,向村西的山谷行去。

    村民们缓缓让开一条道路,让异人们过去,有人低低地哭起来。

    不到半个时辰,众人已行到了山谷边。但见谷底正中,果然立着一棵巨杉,树梢几与山顶相平,便如一把楔形的巨剑一般,直指着夜空。

    薛孤鬼道:“阿推婆,你这便下去,看到我的手势再擂鼓。殷瞎子,你守住西面,也是等我号令才可行动,祥瘸子,你守住南面,若殷瞎子下去了,你便跟在他身后十丈处,若他得手便罢了,若他失了手,你再接着上,朱六,你守住北面,东面由我来守!”众人都依着号令行事,不久,各处都传来准备就绪的信号。薛孤鬼并不着急,令众人不可轻举妄动,要等太阳升起来了,再下手。

    天渐渐亮了,谷中浮起一层厚厚的白雾,那雾却奇怪,只浮在一丈来高的空中,下面却是一丝雾气也无,是以阿推婆从谷中向上看,只看到厚厚的白雾将天空遮住了,杉树似乎被截成了两半,而在山顶上的薛孤鬼等人看来,那白雾却是只浮在谷底,并不升上来,杉树倒还有一大截树梢,是浮在白雾之上的。薛孤鬼暗暗着急,耽心白雾不能及时散去,阿推婆看不到自己的手势,幸好太阳一露头,那白雾便迅速地散去了,露出谷中的杉树、山石还有青草,阿推婆立在树下的一块巨石上,鼍龙皮幔的鼓已放在她脚前,双手握着鼓槌。

    薛孤鬼转身对着太阳,看它冉冉而起,觉得阳光有些刺目的时候,他回过身来,把右手从上到下用力一挥。阿推婆似乎等这个手势已经等了很久了,她鼓槌轻敲,于是仿佛有雷声自极远处滚来,她渐渐地加力,鼓槌的节奏也愈来愈快,雷声似乎在逐渐地迫近,好像一辆硕大无朋的马车,隆隆而来,又隆隆而去。谷中升起强大的气旋,呼啦啦地向天上吹去,把杉树的树冠吹得如同波浪般翻滚起来。

    稍稍静了片刻,阿推婆再一次把鼍龙鼓擂响。原来鼍龙本是上古神兽,是最初的雷神,那时,它们的一呼一吸,都是巨大的雷,足以震荡天地,但最终它们沦落了,只能隐身于沟渠中,以虫豸为食,可是,在它们的身躯中,终究还藏了一点雷神的血性,这便是为什么用它们的皮幔的鼓,能够擂出如雷的鼓声的缘故。阿推婆再一次挥起鼓槌,再一次把鼍龙鼓擂响,她似乎要把内心中所有的愤恨都发泄到这鼓声中,于是风起,于是云涌,于是大地在鼓声中不安地摇晃。村人都从屋子里跑出来,他们从未听到过如此震人心魄的鼓声,他们知道异人与雷神之战,就要开始了。

    雷公青色的身影终于在山巅上出现。它们与鼍龙是世仇,正是它们打败了鼍龙,取代了雷神的位置,是以,只要它们听到了鼍龙的雷声,仇恨便会从它们的血液中升起。

    雷公鼓动它青色的肉翼,带着闪电,腾空而起。“擂啊!阿推婆,它来了!”薛孤鬼喊道,“不要忘了你受过的罪!”于是鼓声愈发地猛烈了,四面的石壁都似乎要在这鼓声之中塌坠,杉树左右地摇晃着,竟似乎要被那一阵阵升起的气旋连根拔起,薛孤鬼、祥瘸子、殷瞎子、朱六还有避雷貘全都躲在了山石后,以免自己被那从谷中升起的旋风带上天空。

    乌云如墨,压了过来。云层间不断地闪烁着小小的闪电,那些闪电是如此的脆弱而渺小,似乎它们不过是来自某个孩童的玩具,并不可畏。但忽然,雷声接连不断地炸响,这不是来自阿推婆的鼓,而是来自那如墨般黑的云层,来自那隐身于云层之中的雷公。

    云愈来愈低,直压在了杉树的树尖上,连薛孤鬼等人,也被云吞没了。雷公在云层里狂暴地飞舞,无数鬼魂在它身边推着雷车,雷公擂响了雷车上的巨鼓,并将手中的楔和椎相撞,发出一道又一道青白的电光。

    忽然“喀啦啦啦啦”的一声,闪电亮起的同时,雷声也炸响了。薛孤鬼但觉得眼前一阵白亮的闪光,许久睁不开眼。是雷公把闪电劈向了那棵杉树,它以为鼍龙便躲在了那棵杉树之中。在雷公劈向杉树的同时,阿推婆的鼓声竟也同时震响,雷公暴怒了,立时又劈出了第二道闪电,杉树被这两道闪电从当中劈成了两半,而雷公也因为用力过猛,直接冲了下来,被那棵杉树生生夹在了中间,动弹不得。它暴怒了,挥舞着手和脚,向四周发出无数电光,把石壁炸得伤痕累累,但却无法从杉树中挣脱出来。

    薛孤鬼站在乌云之中,射出了第一支箭。箭穿透了乌云,射入雷公的左臂。雷公尖声地叫起来,如同鹰唳,它劈出了更多的闪电,狂乱地寻找着那个向它射箭的人。薛孤鬼缓缓从箭囊中拔出了第二支箭,搭在弓上,奋力射去。因为雷公是夹在杉树之间,是以他只能射向雷公的手和脚,还有肉翼,却无法射击它的身躯。第二支箭射入了雷公的右腿。青色的血溅出来,雷公又是一声尖唳,它左手上的铁楔跌落下来。于是乌云缓缓地散去了,推雷车的鬼魂们也逃得无影无踪,露出了杉树,和被杉树夹住的雷公。杉树的叶子已所剩无几,树干被雷劈得乌黑,分成了两片,把那青翼的雷公夹在了中间。薛孤鬼射出了第三支箭,但乌云散去之后,也给了雷公躲避的机会,它一晃,那支箭就射入了杉树之中。薛孤鬼回头看看太阳,调整了自己的位置,又射出了第四、第五、第六和第七支箭,这些箭是与阳光一道向雷公射去的,雷公被刺目的阳光所碍,看不到箭,无法躲避。第四支箭射入了雷公的右臂,第五支箭射入了雷公的左腿,第六支箭射入了雷公的左翼,第七支箭射入了雷公的右翼,它手中的铁椎也掉落了,它凄厉地叫着,那惨叫声撕心裂肺,直向天上飘去。

    薛孤鬼的箭囊中还有五支箭,他没有再射,而是看着雷公惨叫,青色的血不断地从它的身体中滴落,把山谷染得触目惊心。渐渐地,雷公的叫声低落下去,薛孤鬼朝着殷瞎子挥了挥手。

    殷瞎子抱着他的胡琴,盘腿坐在地上,他不是听到,而是感觉到了薛孤鬼的手势。他慢慢把琴头拧下来,慢慢立起,“呛”的一声,从琴腹里抽出一把剑来。那把剑长不到三尺,剑身浑圆,泛着冰冷乌光。他侧耳听了听,似乎在确定雷公的方位,然后抬脚一跃,如飞鸟般落入山谷中,着地一滚,右手握剑于身后,如猎豹般向杉树跑去。

    天地间似乎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了,除了殷瞎子轻得几乎没有的脚步声,但紧跟着,祥瘸子也从石壁上跃了下来,跟在殷瞎子后面,两人相距大约十丈,祥瘸子一步便跨出很远,且是一脚重,一脚轻,那脚步声从山谷中传出来,格外清晰。

    雷公似乎也知道危险的临近,它尖唳一声,拼命挣扎着,想从杉树上挣出来,但杉树把它夹得紧紧的,无论它如何使力,都是无济于事。

    殷瞎子已跑到了杉树之下,他并不停步,反倒加劲向前奔去,竟然“呼”地冲上了树身,他借着力道直冲到雷公身旁,剑出如风,已将雷公的两个肉翼削断,这是怕它挣脱了飞走,紧跟着又连出四剑,削去了雷公的手和脚,这时他停了停,立在雷公的双肩上,侧耳听了听,忽然高声喊道:“薛孤鬼,它身上只有六处伤!”喊罢,他一个翻身,鹞子般从杉树上跃下来,落下时左手抓住雷公的尖嘴,右手剑轻轻一推,已将雷公的首级割下,握在手中。

    他如一片鸟羽般落在树下,对旁边的阿推婆和祥瘸子道:“它没有受伤!”

    阿推婆因是立在杉树之下,已被雷公劈得面目全非,或者不如说,是劈出了她本来的面目:她的头上只剩几缕白发,皱纹遍布的脸是焦黑的,如同曾被烟熏了无数年一般,这样的焦黑似乎已蔓延到了她身体各处,因为她的脖子、手臂和小腿,也是焦黑的,而在平日,这些地方都被衣服遮得严严实实。

    阿推婆有些不信地问道:“真的没有受伤么?”祥瘸子却仍不解:“没有受伤又如何?”殷瞎子道:“没有受伤,便说明昨日与潘鸿德相斗的,并不是这个雷公!”阿推婆跟着道:“也就是说,还有别的雷公!”

    但已来不及了,避雷貘在山崖上“呼噜噜”地叫起来,跟着朱六便喊道:“有雷公!有雷公!”

    阿推婆一抬头,看到一个雷公正悬在他们的头顶上。它黑色的肉翼上有几道长长的鞭痕,这使它在扇动肉翼的时候有些吃力,或许这正是它虽听到了伙伴的呼救,却仍迟迟未到的原因。

    祥瘸子猛地一跃,挥起锤子向雷公砸去,但已是慢了,雷公连劈出了数道闪电,电光在山谷里来回地盘绕,一道接着一道,雷声“隆隆”地响着,前后相叠,猛地冲出山谷,如潮水一般向四面八方翻涌而去。

    当电光与雷声都消失了之后,山谷里已没有了人的踪影,殷瞎子、祥瘸子和阿推婆都已在雷公的暴怒中被劈得粉碎,杉树也没有了,只余下一截乌黑的树头在地上,被截断的地方,平滑如镜。

    雷公转头四顾,缓缓向朱六和避雷貘飞去。薛孤鬼大惊,朱六和避雷貘虽能预见到雷公的行踪,但自己却是没有什么力量与雷公相抗的,薛孤鬼取箭,张弓,“嗖”地射去,正射在雷公的左翼上。雷公转头看着薛孤鬼,目光如炬,终于放过了朱六和避雷貘,摇摇晃晃地向薛孤鬼飞去。薛孤鬼再次取箭,张弓,但这一次雷公已有准备,肉翼一扇,把那支箭扇过一边去了。薛孤鬼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回身跳上一块山石,“嗖嗖嗖”连出三箭。这三支利箭仿佛是从太阳里飞出的,雷公虽是拼力扇动双翼,却也只扇飞了一支,仍有两支箭射入了它的胸腹间。雷公从空中掉了来,手中的铁楔铁椎都落在地上,它爬起来,一跳一跳地向薛孤鬼逼近。薛孤鬼一摸箭囊,才发觉箭已用尽,他持弓在手,等着雷公扑上来,弓弦一挥,又割去了雷公的半截右翼。但雷公也已把他扑倒在地,压在身下,用它的尖嘴拼命地啄着薛孤鬼的头脸。薛孤鬼眼前只有腥红的血色,鼻中嗅到的是雷公身上难闻的恶臭,耳中听到的是雷公的尖唳,他胡乱地挥动双拳,却打不着雷公,就算打着了,也不过是给雷公搔痒,并不济事。

    这时朱六和避雷貘也跑了过来,避雷貘也不知哪来的胆子,一下跳到雷公肩上,张嘴就咬。雷公手臂一挥,把避雷貘远远的挥过一边去了。避雷貘尖叫着,撞在山石上,竟不再动了。朱六大怒,奋力扛起一块大石,要来砸雷公,却被雷公的肉翼一扇,眼前金星乱冒,石头落下来,砸在他脚尖上,他正呼痛时,又被雷公一扇,亦是远远地飞出去,倒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

    正在危急时,山后转出一个农夫来,手中握着一把镢头,两眼圆睁,看见雷公,便不顾死活地冲过来。朱六大惊,高呼道:“不要过来!”却见到后面跟着又涌出一大群农夫,里面有荀老大、邓山等人,他们或握着镢头,或扛着九齿耙,或举着镰刀斧头,甚而还有几个村妇,手里拿着菜刀、剪子、擀面杖之类,一窝蜂拥了上来。雷公竟被他们的气势惊住了,松开了薛孤鬼,转身就逃,却如何逃得掉,四面八方都有拿着武器的村民在涌上来,雷公想飞上天逃走,却已飞不起了。

    村民们终于将雷公团团围住,把多年的愤恨都发泄在了那垂死挣扎的雷公身上,起初还能听到雷公的尖唳,渐渐就变成了哀吟,渐渐地,连一丝呻吟也没有了,只听到村民们把武器砸在雷公尸身上的沉闷的“卟卟”声,几个村妇一边哭着,一边使劲地把剪子往雷公的肉里扎。

    钱多多和阿秀扶起了朱六,几个村民在忙着给薛孤鬼止血敷药。荀老大止住了几个哭得已有些疯过去的村妇,对众人道:“我们把这死雷公抬回村去,每家每户分一些它的肉吃了,以消咱们心头之恨!”众人都说好,便有几个人把雷公的尸身扛了起来,往村子走去。别的村民,分别把薛孤鬼、朱六和避雷貘扛起起来,欢呼雀跃而去。

    钱多多、阿秀和邓山等几个在山谷中找了许久,只找到一些破碎的布片和零星的骨头,后来在老槐下立起的祥瘸子、殷瞎子和阿推婆的坟,其实只是衣冠冢了。

    村子里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仪式。村民们喝了一整天的酒,夜里,他们高举着火把,在田地里转来转去。这样的仪式,原本是春天里才举行的。

    薛孤鬼、朱六、阿秀和钱多多站在田地边,看着村民们欢歌起舞。薛孤鬼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道:“多多,你是阿推婆的传人,但有些事,你想必也不知道。”钱多多点了点头。薛孤鬼道:“阿推婆对她年轻时的事一直讳莫如深,现在她也死了,希望他不会怪罪我说起这件事。”薛孤鬼说到这里,又沉默了。几个村民跑过他们身边,停下来,深深鞠了一躬,又跑入黑夜里去了。薛孤鬼笑笑,又接着道:“那年阿推婆才十八岁,长得很美,却在出嫁的时候,被雷劈了。雷公是抓她去推雷车的,却被她不知用什么法子逃了出来,但她的身体却已被劈得不成样子了,她的新郎,甚至她的家人,都说她是妖怪,不敢近她。从此她总是在脸上涂厚厚的粉,穿得严严实实,生怕别人看见她的丑模样,她也不再嫁人,一辈子都靠开妓院为生。”

    三天之后,薛孤鬼说要回远安城去守墓,而朱六和避雷貘也过不惯安定的日子,仍想回去做乞丐。村民百般挽留,终究是留不住,只好要他们两个一家一户地吃酒,直到每家每户都吃过了,才准他们走。薛孤鬼、朱六和避雷貘无法,只好一家一家地吃下去,到后来,便是朱六和避雷貘,也吃得怕了。

    村民们直送到了五十里外,才依依不舍地去了。赵六老和赵板儿,分别摁住春郎和溜儿,要他们给薛孤鬼和朱六磕头。荀老大、邓山等人,一直把他们送到了远安城里。

    阿秀嫁给了邓山,留在了村里。钱多多不想回妓院,也留在了村里,做了一个农夫,后来还娶了一个村民的女儿,生了一窝小崽子。

    不知多少年之后,钱多多也老了,一日在田地边,他的孙子问他,缚雷术一共有几种?钱多多说,有七种,分别是鼓术、射术、剑术、锤术、鞭术和畜术……还有最后一种,不知道名称,不过却最厉害。孙子问他,那究竟是什么啊?钱多多沉默了,他想起了薛孤鬼临走时说的话,便轻声地道:“你看看那些在田里种地的人,其实他们自己,便是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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