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柯僧院的春天

青城县外八十里有东柯山,密林绝巘,人迹不至。相传山上有东柯僧院,僧院内的和尚,都已修得阿那含果,断灭诸欲,道行高深。数十年前,曾有樵夫,偶然入得僧院中,住了数日,回到家后却闭口不提这数日内的所见所闻,只是到临死时,才隐约谈起,却也只说“僧院内有许多...

作家 骑桶人 分類 玄幻 | 29萬字 | 60章
鹤川记2
    在朦胧的月色中,智空隐约看到,一个道士站在一棵老松下。他似乎还很年轻,在他左手的掌心上,一个鸡蛋大小的光球,滴溜溜转着。

    茶婆把智空藏在了一棵菩提树上。她驼着背,静静地面对那个道士,右手不紧不慢地从头上拔下了一支黄铜发簪。

    月光越来越暗了。

    “妙善,”那道士开口了,“你打得赢我吗?”

    “赢不赢,打了才知道,”茶婆冷冷道。

    “哼,你为了盗得本教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总图,在青田县城卖了二十年茶水,如今不打一打,就平白无故交给我安期生,心里必定有些舍不得。”

    月光终于完全消失了。智空抬头望天,但天上并没有月亮,在原来悬挂着月亮的地方,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黑影。

    而安期生手中的光球却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他头戴远游冠,身披鹤氅,右手握一柄银光闪闪的拂尘。

    茶婆慢慢将那支黄铜发簪高举过头,簪尖朝上,轻轻晃动着。

    智空隐隐觉得,似乎松林里的所有松树,都起了一些变化。

    然后,茶婆把发簪朝安期生一挥,松林里所有的松针,都像箭一般,向安期生激射而去。

    智空觉得自己落入了墨绿的波涛之中。在菩提树的四周,松针“哧哧”飞过,有几根松针与菩提树靠得太近,射在了树枝上,竟将那根碗口粗的树枝射断,那根枝条从树上落下,离地面还有一丈多高,就已被亿万数的松针射为齑粉。

    在这墨绿的波涛中,光球逐渐增大,脱离了安期生的手掌,闪着耀眼的光芒,一寸一寸向茶婆逼近,而松针射到了安期生身前一丈处,也像碰到了一堵铜墙铁壁般,被反激了回去。

    光球越来越近,冷冷的光照在茶婆布满皱纹的脸上。智空清楚地看到,她脸上鼓起了蚯蚓一样的青筋。

    “婆婆,婆婆!”智空从树上跳下,向茶婆跑去。

    “智空,你不要过来!”茶婆高声叫道。

    松针的波涛消失了,智空不顾一切地向茶婆跑去。

    茶婆扭头看了智空一眼,吐出了一口鲜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金钏,奋力向光球砸去。

    安期生惊叫道:“你这又何苦?”

    但金钏已经将光球砸碎。它无声地爆开了,刺目的光芒令智空眼前一片漆黑。

    智空凭着感觉跑向茶婆,但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倒在地上。

    他翻身站起。光芒已弱了许多,他隐约看到茶婆在地上躺着。他奔跑着,任由荆棘划破他的手和脸。

    他终于跑到了茶婆身边,他把茶婆紧紧抱在怀里,高声哭喊:“婆婆,呜——你不要死,我不准你死!”

    茶婆抬起手,抹去智空脸上的泪水,道:“哭什么?婆婆迟早要离开你的。自从婆婆见到你的那一天起,婆婆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婆婆为了盗这张图,在青田卖了二十年茶水,出入鹤川上百次。如今图算是被婆婆盗出来了,但道教那么多神仙鬼怪,又怎会轻易放过婆婆。婆婆只是没想到,第一个,就碰上了安期生。这张图,只好交给智空了,这是婆婆拼了命换来的,智空一定要好好拿着,亲手把它交给长安兴福寺的道宣律师。还有这件幔衣,是婆婆前几天赶着为智空做的,可惜还没试合不合身,就要离开智空了。难为你了,智空,成或不成,听天由命吧!”

    茶婆说完这些话,就缓缓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渐渐地模糊起来,最后,便如一缕轻烟、一场旧梦般,在智空的怀里消失了。

    只剩地上那张图,还有那件簇新的幔衣,令智空不再怀疑,这并不仅仅是一场梦。

    月光如灰银一般亮着,松涛在山间回响。

    什么东西在草丛中闪着光。智空走过去将它拾起,——是一只金钏。借着月光,智空看见金钏上刻着一行阴文小篆,是“初禅天大梵天王座下龙神八部众婆稚阿修罗王妙善”。

    第二章天师叶法善智空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已经失去了。他的心空空的,他不能相信一天之内,他的生活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默默地哭泣,为了自己,为了茶婆,也为了这无法把握的世界。

    他在松林里奔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跑向哪里。沉睡的野鸽子被他惊醒,它们扇动翅膀,在月光里漫无目的地盘旋。

    他被树根绊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鼻子里流出温暖的,略带甜味的液体。

    生命,亦如这暗夜中的奔跑,谁也不知道下一步,究竟会踏中什么。是平实的地面?是深深的陷井?或者什么也没有,就此堕入无尽的虚空之中。

    他停下了,他听到了瓯江和缓的呼吸,她湿润的气息,多么像深埋在他黑暗记忆最深处的母亲。

    他缓缓走出松林,他被江水那异乎寻常的美深深打动,如此平静,如此神秘,如此忧伤。

    这是上天赐给智空的最好的礼物。智空沿着江岸踽踽而行,略带鱼腥味的江风吹拂着他的面颊,他的心渐渐平静了,他似乎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沉入无边无际的迷幻般的微喜之中。

    走了多久呢?智空没有计算,他只盼着能够就这样走下去,一直走下去,无休无止。

    但这是不可能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把瓯江上游的空气,向下游挤压;江面也不再平静,先是起了一些微小的涟漪,然后,就如一块起皱的地毯一般,波涛涌起,越来越高,从江心向两岸直扑过来,重重地拍打着河滩,骇人的涛声,如同地狱里无数灵魂的哭喊。

    忽然,月亮似乎是被什么巨大的物体遮住了。智空抬头仰望,一艘巨大的船只,从上游驶来,像一个巨大无朋的黑色梦幻,而在它的后面,一艘又一艘和它一般大小的船只,也正缓缓驶来。

    这是运粮的船队,它们的每一艘船,都有三四层楼高,它们将驶入长江,到扬州后,进入大运河,一直向北行驶,直到东都洛阳。

    在这庞大的船队中,有一艘船,显得颇为特殊。它不像其他的运粮船那样,黑灯瞎火,而是灯火通明,从船上,还隐隐传出琴箫和奏之声。

    从这艘船上,放下了一只小舢板,两个人摇着橹,一个人背着手立在船头,长袖飘飘。小舢板借着水势,渐渐向智空划来。

    智空突然对他们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恐惧,这种感觉没有任何的理由,却是如此的强烈。他转身奔跑,跑过布满砾石的河滩,跑过长满荆棘的灌木丛,跑进了松林里。一直跑到他觉得自己的肺就要爆炸了才停下,他靠着一棵松树,“呼呼”喘着气。

    可那异样的恐惧依然萦绕在他的心中。他转头,一个道士就站在他的身后,目光中全是嘲弄。

    智空转身就跑,可没跑出几步,那道士的手就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智空挣扎着,像一条被拉出了水面的鱼。

    舷梯仿佛没有尽头。智空稍微走慢一点,那道士就重重地朝智空的屁股踢上一脚。

    琴箫之声愈来愈清晰,一个女子,用圆润绵软的嗓音唱道:“门前好山云占了,尽日无人到。松风响翠涛,檞叶烧丹灶,先生醉眠春自老。”

    歌声细腻柔软,却又杂着一点儿野气。

    他们在一扇木门前停了下来,门上雕了许多大小不一的鹤。

    那道士道:“徒弟郝劲道拜见师父。”

    歌声戛然而止,里面有人道:“小沙弥呢?”声音沙哑而苍老。

    郝劲道道:“在这里。”

    里面又道:“带进来。”

    门无声地开了。房内弥漫着竹叶的清香,仿佛这不是在船上,而是在月光下的竹林里。

    一个老道,静静坐在一张古色古香的七弦琴后。刚才那个唱歌的女子,却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老道看着智空,微微一笑,右手小指轻轻拨了一下琴弦,“叮”的一声,琴音清澈而嘹亮。

    老道道:“小和尚,好好听着,这可是我花了五百年时间,才琢磨出来的曲子。”

    说罢,他便自顾自地“叮叮咚咚”弹起来,弹到得意处,还随着曲子的节拍摇头晃脑。

    智空对音乐一无所知,看着那老道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心中颇有些好笑。

    郝劲道似乎也对师父的曲子不怎么感兴趣,但又不敢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他在智空身后垂手而立,险些把呵欠也打出来了。

    忽然“啪”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

    老道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意犹未尽,意犹未尽。”

    他看了看智空,一丝狡黠的笑容闪过他的面颊,仿佛一个小孩突然想出了一个很好玩的捉弄人的法子。

    “你过来,你过来,”老道向智空招手道。

    智空也不知他要搞什么鬼,便向前走了两步。

    老道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指节间全是老茧的手,握住了智空的左臂,轻轻地揉搓着。

    智空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自己的手臂在逐渐变细,变长。然而很快他就知道这绝不仅仅是感觉而已。他看着自己的手臂慢慢地从袖子中伸出来,像一根藤蔓一般,只是藤蔓是越长越粗,而智空的手却是越来越细,越来越长。

    智空终于忍受不住,尖叫起来。他尖叫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恐惧。

    老道轻轻摇了摇头,并不理会智空的尖叫,继续揉搓着智空的手臂,看他那认真的样子,就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在绣自己出嫁时要穿的衣裳。

    智空也不知自己究竟叫了多久,终于,他的嗓子哑了,他再也叫不出来了。他轻轻地啜泣着,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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