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柯僧院的春天

青城县外八十里有东柯山,密林绝巘,人迹不至。相传山上有东柯僧院,僧院内的和尚,都已修得阿那含果,断灭诸欲,道行高深。数十年前,曾有樵夫,偶然入得僧院中,住了数日,回到家后却闭口不提这数日内的所见所闻,只是到临死时,才隐约谈起,却也只说“僧院内有许多...

作家 骑桶人 分類 玄幻 | 29萬字 | 60章
尖之娟3
    翦野人在床上将养了一个月,才能行路。他不待茶叶收足,就扬帆启航,回扬州去了。虽然是翦娟把翦野人救回的,但翦野人对翦娟却再也不像从前了,翦娟知道是为什么,有时她照镜子,看已容貌大变的自己,那黄而浮肿的脸,与梅姑是多么相像。她去找镬八公,可连镬八公也不搭理她了,她伤心极了,难道就因为自己变丑了,所以所有人都不再喜欢自己了吗?

    她没了手指,再也不能抓住铁索滑到铁锚上坐了,她只能坐在船舷上,看铁锚在江风里晃啊,晃啊。有一天夜里,她看见镬八公独自坐在铁锚上,便走过去,可怜巴巴地喊:“八公!八公——!”镬八公终于心软了,爬上来,抱着她抓住铁索滑到铁锚上。

    他们坐了许久,没说一句话。天就要亮的时候,镬八公突然开口了,他道:“梅姑是你爹害死的!”翦娟不作声,开始抽泣,镬八公又道:“你不知道,那时梅姑有多好看,祁门的采茶女全加起来,也没她好看哩!”翦娟终于哭出声来,她哭哭啼啼地道:“八公,我不知道,我只想救我爹!”镬八公叹了口气,把她搂入怀中,道:“我晓得你不知道,可那时梅姑多好看哪!你爹啊,和她有了孩子,可又嫌她卑贱,不愿娶她。梅姑带了孩子,就是青葙,到扬州去找你爹。大冷天里,抱着孩子,在翦府门前守了一夜,你爹也不出来见她一面,结果,大人孩子,都冻死啦!还是‘芳蕊苑’的采茶人,凑了钱,把她和青葙从扬州拉了回来,安葬了。”

    翦娟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把头埋在镬八公怀里“呜呜”地哭,一直哭到天亮。

    翦娟变得孤僻而冷傲。扬州城里的人都知道,翦家的宝贝女儿八岁时从祁门回来,变成了一个妖怪。十五岁及笄,翦野人给翦娟说了一门亲事,男方是扬州榷茶使的外甥,名叫程蔷,是出了名的小霸王。大伙儿都知道他娶翦娟是为了钱,而翦野人愿意把翦娟嫁给他,也不过是看中了他的舅舅是榷茶使。这门亲事本是皆大欢喜,但临到头来翦娟却不情愿,翦娟的母亲崔氏把口水都说干了,也没用,每次上闺房去看女儿,翦娟便转过身去,给她个不理不睬。

    后来翦野人亲自去劝说,可无论怎么威逼利诱,都没用,有一天晚上,逼急了,翦娟把梅姑的事翻出来,把翦野人气得脸都绿了。

    但翦野人的死却是很偶然。那天翦野人照例去劝说翦娟,一只癞蛤蟆从房梁上掉下来,正好落在翦野人肩上,翦娟吓得尖叫了一声,立时刮起一阵狂风,把翦野人从窗口卷了出去,下人们寻了半日,终于在城外一株老槐上发现了翦野人的尸体。

    这回事情闹大了,官府派了几十个捕快,带着铁尺锁链,来捉拿她这弱女子,也被她一声尖叫,全刮到了城外。后来没法子,把玄元观的老道赵叔牙请来了,这个赵叔牙,便是给翦野人黑玉扳指的那个老道,他也是扬州城里最会捉妖的道士。

    赵叔牙祭起了食风兽,那食风兽看起来就像一头黑色的小猪,在半空里乱跑,猪屁股一左一右地晃,翦娟一尖叫,它就坐倒鼓起猪肚子吸气,把翦娟唤出来的风都吸进肚子里去了。

    后来赵叔牙又祭起了一块大大的黑玉,把翦娟压在了下面。翦娟知道自己要死了,她恍惚听到人们说要把自己扔进乱坟岗子里,她看到从黑而深的天空飞下来一只癞蛤蟆,前脚抓着一个血色的小袋。“是阿富,”她想,“它来干嘛?”她看见阿富把那血色的小袋套在了自己的鼻孔上,于是她觉得自己被吸进去了,“不要!不要!”她想尖叫,却叫不出声。

    袋里似乎大得无边无涯,无数冰冷的手死死把她抓住,仿佛要把她撕碎。

    “阿娟!阿娟!”

    是谁叫我?翦娟朦胧醒来。

    一个瘦瘦的女子,与翦娟岁数相近,问道:“你醒了吗?”

    她身材虽瘦,脸却是黄而浮肿,小鼻子小眼睛,眉毛稀疏,头发枯黄。她又道:“我叫阿登!陈阿登!”

    翦娟撑起半个身子,恍恍惚惚道:“这是哪儿?”阿登道:“这是茶鬼村,是茶鬼们住的地方。”翦娟又道:“我死了么?我不是采茶人,怎么也变成了茶鬼呢?”阿登道:“你以前也是采茶人,是褚乘霞和周寂川让你投胎作人,借你的手杀死梅姑,又借赵叔牙的手杀死你,才把你收回来作茶鬼。”

    翦娟有些糊涂了,她看了看四周,却是一个破旧的茅屋,屋角一个灶台,灶台旁立着一根扁担,两个木桶。从窗户望出去,天空阴沉沉的,没有太阳,也没有云彩。

    她又朦朦胧胧地睡去,天黑时,阿登把她唤醒了,道:“阿富大人快到了,你快起来!”

    片刻之后,走进来一个着绿衫的男子,暴眼扁鼻,阔口短项,腹大如鼓,“咣啷咣啷”地,把一根扁担两个木桶扔在地上,道:“呱呱!阿登,呱呱!你今夜便带阿娟去浇茶树!”说罢,大摇大摆地走了。

    翦娟问道:“他又是谁?”阿登道:“阿富大人啊!”翦娟奇道:“阿富,它不是一只癞蛤蟆么?”阿登吓得捂住翦娟的嘴,偷眼看阿富走远了没,又低声道:“你这话可不能乱说,阿富大人最忌讳人家说他是癞蛤蟆,茶鬼村几千个茶鬼,可都归他管,谁不小心惹了他,他便给谁一根铁扁担,两个铁水桶,不要说担水浇茶树了,便是那两个空桶,也要把你压得万劫不复!”

    正说着呢,外边已有人叫道:“阿登,你还不去么?”

    阿登便担起木桶,翦娟也把阿富扔在地上的木桶挑起,两人一起走出茅屋。

    外面是幽暗的山谷,散落着许多青白的磷火,无数茶鬼,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挑着木桶,往天上飘去。

    他们去收集草上的露水。阿登教翦娟怎么把草皮从地上揭起来,就像揭开一条绿色的地毯。在草皮下面,蚯蚓、青蛙、蛇、蝾螈、蚂蚁……无数的虫豸,让翦娟惊讶。它们有的被吓得团团乱转,有的又镇定自若似乎已习惯了这怪异的景象,有的连看也不看她们一眼,呼呼大睡,有的索性钻入土中,那儿更潮湿,也更温暖。她们把草皮放入木桶中,脱下鞋子,用脚去踩,阿登教翦娟怎么把草里的露水踩出来,而又不伤着青草,又教翦娟怎么把草皮照原样再铺回去。那些露水清凉,透明,浸着翦娟的脚,翦娟看着自己洁白而圆润的脚踝,几根蓝色血管,在肌肤下轻轻地跃动。

    很快她们就把木桶装满了,阿登带着翦娟向高处飘去。茶鬼们渐渐聚到了一起,他们都挑着装满露水的木桶。阿登对翦娟喊着:“快看!”翦娟朝前方看去,只见在遥远的天际,隐约现出一丝微光,既不像星星,更不是月亮。翦娟问道:“那是什么呀?”阿登并不回答,只是带着翦娟更快地向那微光飘去。一路上超过了许多茶鬼,他们都笑着道:“阿登,今天怎么这么勤快!”阿登也笑着道:“有人还没见过‘碧沉’呢!”茶鬼们便都笑起来。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翦娟隐约看出来,那闪着光的,是一棵树。可当她再近些的时候,她却怀疑起来,这是树么?它是如此的巨大,与其说它是一棵树,倒不如说它是“一棵森林”,那粗大的树干,便是所有茶鬼手拉手也不可能把它环抱,每一片叶都像是一片绿色的原野,每一朵花都是一座辉煌的宫殿。阿登引着翦娟向树顶飘去,她们穿越树叶与树叶之间的间隙,那些树叶和花朵散发出醉人的馨香,许多翩翩儿一样的粉蝶拖曳着月光,在树叶、花朵与枝干间飞舞,正是那些粉蝶,让这棵巨大的树放出光来。

    她们终于飘到了树顶,阿登轻轻地道:“这就是‘碧沉’!这就是我们要浇灌的茶树!”

    在暗蓝的夜空下,“碧沉”铺展开它的花叶与枝条,铺展开它无与伦比的绿与馨香,它是如此的巨大,仿佛覆盖了整个大地。

    阿登和翦娟把木桶中的露水倒了下去,内心充满爱与虔诚。

    那天夜里,翦娟担了一百多桶露水去浇灌“碧沉”,可把她累坏了。一回到茶鬼村她就睡着了,她是睡在一张用枯草铺成的床上,厚厚的,有草的香。

    中午阿登把她唤醒,带来几朵野花做翦娟的午饭,翦娟吃完了,又昏昏沉沉睡去。黄昏时,她听到有人在说话。

    是一个男子,阿登和他相依着坐在门槛上,翦娟只看到他们的背影。

    “我怕!”阿登的声音抖抖的。

    “茶鬼们会被地狱之火烧成灰烬的,”那男子道。

    “可是,他们说,把‘碧茶乳’收上来了,就放咱们去投胎。”

    “你信?”

    “就算逃出去了,也不过是像梅姑那样,做一个野鬼。”

    “那也比被烧成灰烬好!”

    他们沉默了。那男子猛地站起,他身材极高,头一下磕在了门楣上,“你不逃,我自己逃!”他道。

    阿登默不做声。那男子攥着拳,看着阿登,忽地转身跑走了。阿登回头看着翦娟,道:“他要逃走。”

    翦娟赤着脚,从床上下来,抱着膝坐在阿登身边。阿登忍不住哭起来,道:“逃不走的,阿虎你逃不走的,那么多年,每个想逃走的茶鬼,都被烧成了灰!”

    翦娟把手抬起,搂住了阿登的肩。阿登又哭道:“就算偷到‘碧茶乳’,逃走了,也不过像梅姑那样,孤伶伶的,有什么好!”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