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柯僧院的春天

青城县外八十里有东柯山,密林绝巘,人迹不至。相传山上有东柯僧院,僧院内的和尚,都已修得阿那含果,断灭诸欲,道行高深。数十年前,曾有樵夫,偶然入得僧院中,住了数日,回到家后却闭口不提这数日内的所见所闻,只是到临死时,才隐约谈起,却也只说“僧院内有许多...

作家 骑桶人 分類 玄幻 | 29萬字 | 60章
石和尚2
    水壶在离他一臂远的地方。这是一个陶质的水壶,他把头向右转就能看到,真是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拿到,然而他现在却只能看着它。

    早晨的阳光温暖,甚至似乎还有一些湿润,但即便只是这样的阳光也已经足以增加他的渴意和恐惧,他知道这一切都来自他内心的妄想,于是他把头转开,不再看着水壶。

    但他心里仍想着那水的澄澈和甘甜。他知道这水是从哪里来的,--寺院的后面有一个深潭,水冰凉清澈,寺院所有的饮用水都是从潭里打来的,他年幼的时候,大概只有六七岁,刚来到寺院里当小沙弥,还曾经偷偷地跳入潭水中游泳,虽然付出了被杖责的代价,但那仍然是他最美好的童年回忆。

    传说潭水里潜藏着一条黑龙,但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它,然而在炎热的夏季,每隔三五天,山中总会有一场雷雨,这些夏日的雷雨虽然短暂,但每一场都带着巨大的声势,使人不得不相信这些雷雨必定都是来自潭水中那条神秘而狂暴的黑龙。

    春天,潭的四周开满了杜鹃:粉的、红的、紫的、白的……但山下的人并不知道,除了僧人很少有人知道在寺院的后面还有一个深潭,因为那里人迹罕至,而潭水又深藏于密林中,有时即便你已经走到了潭边,如果没有人告诉你,你也不会知道在几步之外,就隐藏着一个深潭。夏天正午的时候,阳光直射下来,能够一直深入潭水的深处,然而并不能照到潭底,--潭水实在太深了。鱼在飘摇而透明的金箔一样的阳光里悬浮,它们静止不动,仿佛也在参禅和面壁,其实它们不过只是在享受难得一见的来自天空的阳光。

    秋天潭水上飘满落叶,因为潭的四周生满了阔叶的树木,其中又以枫树和银杏为多,一到秋天,枫树小儿手掌一般的叶子就渐渐地变红,而银杏则是在十月之后,仿佛只是几天的时间,叶子就全都变成金黄,好像是把一整个秋天积存的阳光都在这几天里通过它们的叶子释放出来了。满潭满岸,都是枫的红和银杏的黄,这样的美丽与春天相比亦毫不逊色。

    冬天,潭水有时候会结冰,如果遇到特别冷的冬天的话。那时候就必须在冰面上敲出一个洞来取水,洞内的水冒着氤氲的热气。大雪也封了山,树木的叶子全都落了,站在潭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山下的县城,像棋盘一样。

    想到这些,他的心慢慢地安静了。阳光像温柔的小手一样抚慰着他,鸟儿的鸣叫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极稠密,不时有鸟儿扑楞楞地从他的头顶飞过。他渐渐地忘却了恐惧和渴意。这时他突然想起,每次面壁的第三天,寺院都会派两个僧人过来,看看面壁者的情形,而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也就是说,明天寺院就会来人,那时他就将得到解救,所以现在的一切紧张都是毫无意义的。

    他放下心来,虽然很显然明天师兄弟们将会嘲笑自己的奇特遭遇,而自己也将不得不赤身走回寺院去,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将重新得到生的可能和欢欣。

    他放缓了呼吸,平定了思绪,在阳光在他身后倾泻而下的时候,他重新进入了禅定之中。

    他从禅定里回来,他听到有人在他的身后呼吸。

    此时已是深夜,月亮正挂在中天上,因此不能看到后面那个人的影子,但他的呼吸是清晰的,粗重而绵长,几乎就贴在他的后脑勺上,--他口鼻中呼出的气息重重地吹在无念光光的脑壳上。

    无念转头寻找,但不能看到什么。“是谁!”他大喝一声,他的内心有些惊惧。

    然后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蹄子踏在山石上的脆响,这脆响在午夜的深山中如正午的阳光一般明亮,以至于惊醒了一群夜宿的鸟儿。

    大约是一头鹿,或是一只野羊吧,无念想道,他内心的惊惧消失了。他试着动了动手脚,仍然没有变化,他的疑惑和失望之情又慢慢升起,但随后他又想到明天一早寺院里就会来人,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但他也不再能进入禅寂之中。他的心情起起落落,随着月亮的西沉,他越来越渴盼清晨的到来。

    虽然无念所坐的地方是一个山洞,但洞很浅,当夜露落下来的时候,无念也感觉到了,他的光头被夜露打湿,水滴甚至开始从他的头顶上向下滑落,他把舌头伸出来,像狗一样,似乎这样就能够稍稍缓解一下他的渴意。

    之前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过口渴,他不断地舔着自己干裂的嘴唇,但没有什么效果,因为如今连唾沫也已经干枯了,他的喉咙里像有火在烧灼,又像是已经被撕裂,连吞咽也让他感到痛苦。

    乳白的晨雾从山石、灌木、密林和深谷中升起,把独自坐在山洞里的无念紧紧地包裹住,没有阳光,没有风,也听不到鸟鸣,世界死一般的沉寂,这使无念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世界已经缩小为一个山洞,而自己就是这山洞里的唯一的一个人--不,是唯一的一个活物。他害怕起来,忍不住高声大喊,“啊……”,然而也并没有人或物来回应他,但这喊声稍稍缓解了他的恐惧。

    仿佛就是在他的这一声长长的呼喊之后,雾就散了,阳光透过渐渐变薄的雾照过来,变得迷蒙、晕黄。

    在这晕黄的光的笼罩之下,无念第一次感到了尿意,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尿液是一个比汗液更让他恐惧的大问题,现在他还能够忍耐,但如果寺院里的人来得太晚,或者今天甚至就不来了,谁知道他还忍不忍得住呢?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愈发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膀胱的膨胀,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憋不住尿之后的悲惨景象,这让他的尿意更为清晰和迫切。但这时候他的胃抽动了一下,于是他一下子清醒过来:相对于渴和饿,憋不住尿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回到了现实中,雾已经完全散去,清晨的阳光带着湿润的气息流淌下来,温热而清澈。无念带着渴盼枯坐着,竖直了双耳,寻找着、倾听着从寺院走来的僧人的脚步声,他听到了风声,听到了鸟鸣,还听到了绵长的、如海浪般缓缓起伏的松涛,但他听了很久也没有听到人的脚步声。最后,他终于开始觉得今天似乎有些不太对头了,他苦思冥想了一阵,突然就明白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头,--一直到现在,他都还没有听到寺院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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