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璠?” 孔承筹显然感知到好友的走神。 世家子没有不爱马的,但凡观赛,哪个不是聚精会神,尹义璠是马协的马主,对物色品类、策骑尤其上心,今天却一直心思不在这里。 尹义璠陷进真皮沙发里,手边的雪茄一直燃着,却忘了吸。 他稍微回过神来,道:“没什么。” 半个月前,曲斌落海,随即被赵成安找到救回,而韩淇奥却不知所踪,他一度以为他已经死了。 直到前日,赵成安才告知他,新艺城的某个酒会上,韩淇奥曾经出现过。 他没有死。 这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好像过眼云烟,少年轻描淡写将这一页揭过,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生活里,此后的一切便都与他无关,与这危机四伏的世界亦无关联。 韩淇奥全身而退,退得干干净净,没半点藕断丝连。 曲斌向他致歉,说自己一时失手被擒,却连累了赵成安等人忙碌数日。言及韩淇奥,却又问他,璠爷,您令他走,又放任赵成安带人追击,究竟是想他活,还是想他死? 彼时尹义璠沉了面色,并没开口回答,周围的人也不约而同跟着沉默。 这些年来,曲斌体察主上每一分心意,每一个抉择,却惟独对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他曾以为璠爷是想割舍韩淇奥向段应麟示威的,但当尹义璠开口放人,他却又觉得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少年的生死,原不该重要到费心抉择的地步,所以曲斌大难不死归来,首先想问清的,就是这件事。 赵成安却拉一拉曲斌手肘,叫他别再问下去。 曲斌瞥见尹义璠脸色,心忽地便揪紧了。 他们之中,只有曲斌不知,在以为韩淇奥已死的那日,璠爷是如何反常。 男人整整一天一夜足不出户,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隔日有人去收拾,却见桌案上墨迹宛然,写的字却都被扔了。 纸篓里满满登登是撕碎的废字,偶有完整的字句露出来,还能依稀辨认出那是诗经里的句子。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后来曲斌听到赵成安说了这些,才无言地沉默下来。 赵成安大喇喇说:“你说璠爷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 曲斌笑了一下,带了点苦涩似的。 “这世上,平淡如水,柴米油盐最消磨感情,人在一处久了,最初一点热烈也即归于无声。” 停了一停,他叹了口气。 “但这世上,动荡艰险,死而复生,最令人难忘。哪怕起初再是无情,也禁不住这些磕磕绊绊后的宿命感。” “璠爷也是人,逃不脱的。” 尹义璠原是金刚不坏之身,日日被人朝拜供奉,香火再盛,也是食之无味。 要想令他铭刻在心,唯有掀起一场礼崩乐坏、庙宇坍塌,再在他勃然盛怒里,伤痕累累踏过他残破金身,不经意间,回眸一望。 可偏偏尹义璠自己,却毫不自知。 一场跑马结束。全场传来嘈杂的声响。 众人为了一匹马的胜负咒骂,欢呼,喜极而泣,又或是抱头痛哭。 尹义璠是马主之一,手下的马也有出赛,他却全程没有关注到策骑跑到了第几名。孔承筹的马亦未得头马,唉声叹气半晌,忽地想到什么。 “年末商会要换届,沈老先生召集后辈们在沈家聚会,恐怕没那么简单。” 尹义璠闻言,略略颔首,似乎若有所思。 离开跑马地,坐进车里,曲斌正要询问去处,却见尹义璠沉默片刻,没头没尾地问道:“他在哪?” 曲斌默了片刻。 不用问,却也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车子穿行在午后的街道,不多时,便停在将军澳影视城。 无线台的影视基地素来不对外开放,曲斌若亮出身份,自有人放行。可尹义璠却坐在车里摆了摆手,只安静地等在影城门口。 到了夜色落下,一辆保姆车才驶出来,从视线里经过。曲斌了然地吩咐司机道:“跟着吧。” 保姆车里,助理薇薇安看向后头,疑惑道:“好像有人跟着我们?” 蜷缩在座位里的少年闻声微微一滞,回头望去。 隔着后窗,朦胧夜色里,那辆熟悉的车不近不远跟在后头,他整个人脑子嗡嗡作响,仿佛下一刻就会炸掉。 那个男人,又出现了。 他克制着心头一点惊惧,抓紧了袖口,半晌才道:“把我放到路边。” 赵成安一心致他死地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对方能做出什么来,他无可估量,没道理连累这整车人x_ing命不保。 薇薇安盯着他,只是摇头。 他重复道:“把我放到路边。” 车子吱嘎一声刹住。关乎他在那短短几日经历的生死,她对薇薇安、约翰只字未提。 他们只知道他不过是去了一趟箱根,甚至他重新出现时,还埋怨为何没有带任何手信。 世界的这一端没有眨眼间的生死,而世界另一端却有刀俎鱼肉,cao菅人命。 他什么都不能够解释。 车子一前一后已经驶入深水埗附近,车门打开,韩淇奥冷静地走下来,沿着路边一步一步往家走。他换了房子,却仍打滚在这贫民区。 这边的夜里并无霓虹和喧闹,唯有家家户户的昏黄灯火。大片的政府公屋林立,为那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提供栖息之处。 初离开段家时,他曾经也险些连一口饭都吃不上。 拐入窄径,走了许久,韩淇奥回过头,却见男人竟就站在身后几步之外,那车子因挤不进狭窄的地段,便停在街边。 韩淇奥怔怔望着他,心道,他若怕我死的不干净,不必亲自来。 那他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