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白月庄被纷飞的大雪覆盖，朦胧风雪中，那片一望无际的冰湖上已结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浅蓝色冰块，恬静淡雅，空灵澄澈。
在万物都被冰雪覆盖的时候，唯独一个地方还温暖如春。
湖中的水没有结冰，满湖的莲花未受任何影响，在风中亭亭玉立。
莲花湖边有一座高楼，是平时里赏雪景的地方，房顶四周的檐角上各挂了一个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只是今夜，没人去为灯笼换一根红烛，所以灯笼迟迟无法亮起。本该早早燃起的火盆里也因为没人添上几块银炭，连火星子都在风雪中彻底熄灭。
湖边暗得很，不过对于武林高手而言，黑夜对他们的限制不大。
湖面上起了涟漪，一圈圈水纹在荷叶间荡漾开来。
哗啦。
湖水中突然冒出一颗头来，乌黑的发如水藻般飘荡在水中，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疲惫。
他游过荷花丛爬到岸上，身上白衣早被水浸得湿透了，微微勾勒出颇为瘦削的身形。水珠滴答滴答落在岸边上，晕开一团团水渍。
他没有注意到，黑夜中，有人站在楼上静静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平静无波，像是在打量一株花草，没有丝毫感情。
韩清拧干了衣摆上的水，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他的手跟脚都冻得通红，唯有一张脸上毫无血色，跟平日那个孱弱公子一模一样。
气温极低，湿透的衣服黏在皮肤上，几乎都要结了冰。韩清忧心的望了前院的方向一眼，又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资格在这担心，又有什么立场祈祷那人好好活着？
冷风拂过，韩清冻得瑟瑟发抖。他哆嗦着摸出怀里一个玉盒子，那里面是水月姬给的毒药，从尸花的花茎中提取，极难炼制，数量很少。若不是为了一举消灭白月庄，天主也不会让水月姬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这药无色无味，即便是最警惕，武功最高的人也察觉不了，只消一点点就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武功尽失。
只是，为什么独独事先给那人服下了解药呢？他真有自己想象的这般，对那人抱了一丁点爱意吗？
韩清摸着玉盒子发呆，殊不知楼上的人已经走了下来，冷声道：“那里面装的，就是你给赴宴之人下的毒药吗？”
骤然听到熟悉的声音，韩清僵了一瞬，却没有勇气回头，只顾摸着怀里的玉盒子，淡淡道：“嗯，还剩了些。”
沈星寒面容清冷，血迹斑斑的长袍随风飞舞。
他静静望着韩清的背影，曾经数个夜里，他怀里抱着这人，似是抱着比这天下都还要珍贵的宝贝，舍不得他冻着伤着一点。
沈星寒想，若是往日的自己，看见韩清浑身湿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模样，会不会心疼得要死？
可笑啊可笑，他以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爱护眼前这人一辈子，却不想几个时辰前二人间还情意绵绵，此刻却已成了陌路人，疏离冷漠。
久久听不到后面有动静，韩清终是忍不住回头。
他已经有很久没能看见沈星寒的脸了。自从接到天主命令，跟假扮男宠的刺客一起给沈星寒设下圈套，成为他最宠爱的人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服下毒药，制造永远失明的假象，直到今天才服了解药，恢复视力。
韩清曾无数次想象过，沈星寒在拥着他时，是何种温柔宠溺的眼神？他尚未失明的时候，只知道这人是高傲不可一世的，眼中从来不会真正映出任何一个人的身影，那么他呢？他是不是会在某个深夜，摇曳的烛光下，占据这人全部身心？
然而当韩清终于鼓起勇气去凝望沈星寒的眼睛时，却似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呼吸都跟着一窒。
那双深邃如夜的眼里，分明是含了恨的，那几乎要把他千刀万剐一样的眼神，让韩清瞬间浑身僵硬，嘴唇嗫嚅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星寒就那么静静看着他，眼睛里的恨意过了许久才慢慢消失。像是要把所有情绪带去坟墓里，沈星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将悲伤和愤怒掩去，仿佛戴上了冰冷的面具，眼里再没有他这个人存在。
韩清恍惚了一瞬，竟控制不住的轻轻开口唤了一声，“星寒……”
沈星寒终于有反应了，他低低笑了一声，目光瞟向莲湖里盛开的荷花，双眼中没什么焦距，道：“你也是为了……八图碎片吗？”
那些仿若梦境一样的恩爱场景，从头到尾都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这个人不过是为了拿到八图碎片，不得已跟他演了这么长一段相爱相知的梦？
“……是，”韩清难堪的别过脸，艰涩道：“我，我在庄里待了很久，一直不能靠近你，所以后来我……为了取得你的信任，谋划刺杀，为你挡剑，好不容易才……”
后面的话，沈星寒已经不在意了，甚至连韩清这个人，他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好了。
他从阴影中走出来，将手里的人头轻轻放在地上，道：“无论如何，是我先玩弄过你的感情，弃你于不顾，但是韩清，老师他……他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一直照顾你……”
地上的人头正是庞念，他也成了活死人，被沈星寒挥剑砍下头颅，苍老扭曲的面庞上尽是道道狰狞的痕迹，那是在沈星寒之前，被别人所伤。
沈星寒蹲在头颅边上，说不清是惆怅还是遗憾，道：“老师他一生无妻无子，万事以白月庄为首位，我也做好了为他养老送终的打算，却没想到，最会居然是我亲手送他走的。”
韩清不忍再听。他没有想害庞念的意思，庞念却的确是因他而死。若不是他下毒，白月庄怎么会败落得如此之快？
一直以来，庞念视他如己出，从不嫌他身为小倌身份低微，脏了白月庄的门。可他是怎么对待这位和蔼慈善的老人的？
韩清纵然有天大的悔，此刻也只能硬起心肠，狠声道：“沈庄主若是想为副庄主报仇，韩清绝不反抗，只是八图碎片此刻已经被人拿走了，庄主就算想去夺回，也无济于事。”
沈星寒低低的笑起来，“人都死光了，夺回八图碎片，庄里人就能死而复生了？若桃源里有起死回生的药，我倒愿意赌上一把，可长生不老……”沈星寒慢慢站起身来，环望白月庄，无力道：“事到如今，我这个白月庄的罪人，还敢苟活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