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家贫,我六岁便进宫跟了师父。师父极好,好生待我,尽心教我,这让许多宫人都艳羡不已。比起宫外那个酒鬼亲爹,我觉得师父简直是上天给我的恩赐。师父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不说宫里的人,便是朝廷里高高在上的大臣们,也有许多个来巴结他的,所以我虽然年纪小,在宫里也没几个人敢得罪。况且,并非我自夸,师父的确是见着我聪明,又好学,还懂事,打算培养我给太子殿下做贴身宫人的,就像他曾经随着皇上那样。而我也不负师父所望,上百名的宫人,太子殿下独独挑中了我。我猜是因为上次他往尚书家公子的茶水里下泻药,我没有害怕得马上跪下阻止,反而掩嘴偷笑被他发现了。我当真觉得挺有趣的,以前我就常捉弄隔壁家的小妞子。从那以后我就常跟着太子“为非作歹”。当然,都是在师父默许的前提下。我还是很听师父教诲的,把太子殿下照顾得好好的。可殿下还是生病了。太子殿下一病,身边便尽是御医进出,我比殿下还小半岁,帮不上什么忙,便没我什么事儿了。我觉得殿下一定会好起来的。他就像十五的月亮那样,浑身都是光芒,却不像太阳那样刺眼,还照亮了夜空,他也会像月亮那样,会有缺的时候,但总会渐渐圆满起来。更何况他是皇上的孩子,天命所归,怎么可能那样轻易地逝去。直到皇上下令停止所有御医的问诊之前,我丝毫没有怀疑这件事情。尽管有一次我跑去看殿下,他清瘦许多的手拉着我,懊悔地说:“小球子,我不会再好了。我没有保守秘密,老天爷在惩罚我。”我知道殿下说的秘密。虽然我比殿下小,但许多事情殿下都喜欢与我商量。譬如他问过我何为“所爱之人”,何为“天伦之乐”。就在他生病之前,他又来问我:“小球子,何为‘血脉’?”我摸着脑袋想了想:“应该就是皇上生下你,你长大再生个孩子,就叫血脉?”殿下也摸摸脑袋:“奇怪,有个奶奶让我传话给母后,说什么‘白氏血脉’不可断,这是何意?”见我答不上来,殿下便又说:“今日我与你说的话,你谁都不许说!这是我的秘密,我答应别人的!”我抓着殿下消瘦许多的手,肯定地说:“殿下,你的秘密小球子谁都没有说,老天爷不会惩罚你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可惜,皇上竟真如师父所说的那样,君心难测,突然对自己唯一的儿子不闻不问。皇后将殿下挪去了凤鸾宫,但殿下仍然丝毫不见好转,从前我还能趁着他榻边无人的时候跑过去和他说几句话,我们俩还策划过等他病好了,带他溜出宫去扯我家隔壁小妞子的辫子。为了这个,我甚至下定决心违逆师父一次,背着他带殿下偷偷出一次宫。可我知道,殿下已经许久没有睁眼了。我想到阿娘临死前的样子,也是静静地闭着眼睛,嘴唇都没有了颜色。我又悄悄地跑去凤鸾宫摸殿下的手,吓得马上缩了回来,冰冰凉的,和那时候阿娘的一样。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轰塌一般,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嘴里也忍不住“呜呜”出声。我知道这在宫里是禁止的,是可能丢小命的,可我还是忍不住。我想到第一天跟在殿下身边,他神气扬扬地说:“今后,本太子就是你的主子了,你就叫小球子吧。”我当即成了苦瓜脸,听过有人叫小桌子,有人叫小凳子的,还没谁叫小球子的……我想到替他抄写诗书被少傅发现,师父罚我跪三天不许吃饭,他夜深人静时兜了满满一包袱的吃食翻窗来看我,说:“小球子,有主子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你因本太子受罚,你不吃,本太子也不吃!”我们俩狼吞虎咽,将那一包袱吃得干干净净,渣都不剩。我想到他对我讲书里的奇闻异事,我对他讲宫外的小伙伴们,他让我出主意哄皇上皇后带他出宫玩玩,我狐假虎威假借他的名义捉弄小宫女;我还想到他如今就躺在榻上,就要像阿娘那样去了天上,再也见不着了。我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着:“殿下,殿下,你不能丢下小球子不管啊……”没想到这一哭,把皇后娘娘引来了,皇后娘娘竟也哭了起来。见皇后娘娘哭,我更觉得太子殿下马上就要死去,更哭得不能自已,最后还是涟儿姐姐一声大喝:“小球子,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自知犯了禁忌,瞬时收了声,却还是忍不住瘪嘴,眼泪也一直往下掉,漪儿姐姐很严肃地给了我一个眼神警告,示意我退下。从来都是跟在太子殿下身后,我不知道该去向哪里,便在殿外找了个离殿下最近的角落,躲在角落里仍是止不住地哭,却不敢再出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梦中似乎有人争吵,但也听不清吵些什么,待我再醒来的时候,仿佛整个皇宫都在哭泣。凤鸾宫的宫人们都跪着,无一不在哭泣,而殿内传来的皇后娘娘的哭声,更是让人不寒而栗。我想也不想,便大喊着跑过去推开了殿门:“殿下,殿下!”我从未见过皇后娘娘那样失态地大哭过。太子殿下在她怀里,如凋零的花朵般没有半点生气,我的心几乎要跳出心口,不相信眼前看到的,转身飞奔而去。我要去找师父。只要师父禀明皇上,皇上一定会派御医来看殿下的!这样殿下便不会死了!我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穿梭在各个宫殿之间,却没有找到师父的踪影,我骗勤政殿外的禁卫军,说师父有要事让我转达皇上。皇上独自在勤政殿内饮酒。我不敢看他,只觉得殿内酒气呛鼻,呛得我的眼泪几乎又要流出来,我跪在地上求皇上:“皇上,您快去瞧瞧太子殿下吧,殿下……殿下就快……”我不敢把那个“死”字说出口,皇上却突然笑了起来,笑着念起了我听不太懂的诗。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他念一句,便摔一个酒杯,最终将整个书桌上的折子扫了一地。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发怒可以这么可怕,可怕到我浑然忘记刚刚的眼泪,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然后我看到一幅画。一副看起来年代久远的画,被甩在地上,散了开来。画上是一个女子。她悬空坐着,手是捧书状,却并没有书,看那女子的模样,分明就是刚刚哭得泣不成声的皇后娘娘。画旁边还提了诗,刚好都是我认识的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再旁边,添了新墨的痕迹,可能是醉酒的皇上刚刚写上的,字迹有些缭乱,与刚刚那句并排而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我不明白这两句诗什么意思,但我想,皇上醉酒还在看皇后娘娘的画像,还是念着娘娘的,便再次求道:“皇上,太子殿下……”却不等我说完,皇上吩咐道:“你,去给朕拿酒来。”我不想去拿酒。我不知道太子殿下能不能等到我拿完酒,再等皇上再醒过酒。我甚至有些生气,酒到底有什么好的?我的酒鬼亲爹为了酒可以不顾阿娘的病,不给阿娘买药也要买酒,把我卖到宫里来也要买酒,而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竟然也为了酒不顾太子殿下的生死。我出了勤政殿,继续去找师父。师父也疼太子殿下,肯定不会见死不救。不知道已经是几更,应该是很晚很晚了,皇宫却不像从前那样宁静,宫人们来来往往,甚至有大臣在宫外求见的消息。所有人都在传言,说太子殿下病薨了。我才不信呢!我又折回了凤鸾宫。再没有皇后娘娘的哭声,大部分闻讯而来的宫人都跪在了宫外,内殿的门还是我离开时的半开模样,皇上没有来,皇后也没有命令,没有人敢进去。我向身边的宫女打听,却没有人见过师父。那可怎么办?不敢再去看殿下一眼,我拔腿跑向宫门。殿下说他也要出宫去扯我家隔壁小妞子的辫子玩,我答应等他病好就带他溜出去,为此连路线都策划好了,早早瞧好西北一处偏僻的小门。既然找不到师父,我便从那小门溜出去,去找御医来救殿下!跑了整个晚上,我却丝毫不觉得累,心中还在默默盘算着,今夜宫内守卫似乎也不太森严,不知是不是被殿下的病情分散了注意力,我若想溜出去,应该也不是难事。远远瞧着那小门,似乎无人看守,我正偷偷高兴,近了一看,门竟是开着的!师父曾经教过我,身在宫中,必须懂得审时度势,而身在太子,甚至皇上身边,必须比宫内,甚至朝廷内任何一个人都懂得看人看势,懂得识别什么是该看的该听的该说的,什么是永远都不知道的。看着平日至少四名御林军把手的宫门此刻虚掩着,尽管我只有八岁,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还有宫门外……透出来的危险气息。但我显然做不到像师父那样,退而避之。好奇心驱使我我贴近那扇门,从门缝里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扫见师父那一刻,我几乎脱口喊出,但我随即看到他跪下,对着宫门口那辆马车。“娘娘,奴才只说三句,娘娘若还执意……”师父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哽咽,“奴才再不相劝。”不知道那马车里坐的什么人,要知道皇宫里敢受师父一跪的没有几个人了,车内厚重的帷幔将马车遮盖得严严实实,只见到细碎的雪花柳絮似的落下。车里也没人出声,师父继续说道:“当年,皇上的确打算送娘娘出宫,刺客会造成娘娘被刺杀的假象,让柳湄放松警惕,若非奴才那一句多嘴,娘娘会毫不知情。”“那日摘星阁上皇上刺娘娘一刀,是不得已而为之。娘娘从前所在的白家村,不仅娘娘的双亲,其中村民几乎全是从前的穆家逃犯。柳湄借东昭势力将村子包围,皇上若不拖延时间,一旦挑出前朝旧案,死伤将以数十人计,且全是娘娘亲眷。”“皇上也早已安排暗卫从旁接应,救娘娘出去,才会下令一场大火灭迹,却不想那位慕公子先行一步……”师父语速极快,提的事情太复杂,我听不懂,但我从没见过这么急切的师父。他从来都是冷静稳重,不出半点差错的。但马车里的人显然并不太想听他后面的话,我看不到人,却听到车轮移动的声音。“娘娘娘娘……”我听到师父的声音已然哽咽,瞥眼见到他仍旧跪在地上,双手抱住了即将前行的马车车轮,近乎哭着说道,“娘娘便是要走,奴才求您,您将殿下留下吧……皇上视您如命,视殿下如命根,就算从前的一切都是皇上的错,这么些年皇上苦心筹划,都是为了娘娘和殿下……即便您要走,您让殿下留下吧!”倘若我听到师父喊那人“娘娘”还要斟酌一下到底是谁,但听到师父提到“殿下”,我的心马上狂跳起来。只见那马车内的人仍旧没有丝毫反应,反倒是马匹嘶鸣,师父被迫放开车轮,我心下一惊,连忙推开门,想跟上马车,大喊:“殿下!”我想喊,殿下,要走带小球子一起走!但连个“殿”字都没完全喊出来,就被师父捂住了嘴巴。我不停地挣扎,踢打师父,咬师父的手,我想跟上去,想和殿下一起走,我不知道殿下走了我还能伺候谁,还有哪个主子会像殿下那样待我好,我本来就应该像师父跟在皇上身边那样,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一起生,一起死,不是吗?但师父带着我迅速地离开了那里,重新回到皇宫,将我关在他的房间里,我不停地责问他:“你为什么放走殿下?你为什么让人带走太子殿下?你不是说他是我们商洛国唯一的太子殿下?你不是说他将来会是我们商洛国最英明最厉害的皇帝?你不是说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服侍他?”我又哭了起来。虽然我只是半个小小男子汉,但我也知道流血不流泪,除了阿娘死的时候,我还从来没有像今天哭得这么多。但我想到太子殿下走了,我还不知道他是不是活着,然后,师父也……师父放走了皇后和太子,皇上知道了,他也没得活了。想到这里,我就又停不住了,只知道重复那句话:“你为什么放走他们?为什么放走他们?”师父没有再捂住我的嘴巴,任由我吵闹,恢复到了从前那个冷静沉着的他。我看着他从容地换了身衣物,还换了顶新的帽子,洗净双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他从容地看着我。“是我无用。”他淡淡地说,“我总试图缓解他们的矛盾,减少她对他的怨恨。十年了,我以为铁打的心都会捂软,冰制的心也会捂热,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我总是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却还幻想着有一天一切变成我希望的那样。原来破了的镜子再也黏合不成原样,原来泼出去的水再也不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原来哀莫大于……心死。”我似懂非懂地听着。“我太了解皇上,太了解娘娘,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殿下死,却也无颜再见皇上。”师父摸了摸我的脑袋,“今后,你要替我好好照顾皇上。”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我照顾皇上,但我想,无论师父做了什么,皇上都会原谅他的,所以我摇了摇头,但又想到我也没办法看着殿下死,所以又点了点头。师父笑了笑,跟我初初进宫,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他仰面,将一整杯茶水喝下。“师父休息休息,出去吧。”师父拍了拍我的脑袋。天已近破晓,哭过一场,我心中反而没有那样难受了,我想师父也想睡觉了,便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关上门之前我还是迟疑地问道:“师父,太子殿下……没死对不对?”师父肯定地点头。我便笑了,笑得极为开心。可能是看到我笑,师父也跟着我笑了,笑得释怀。我一直记得那笑,那是我见师父的最后一面。想到殿下没事了,我连走路都生风,一路哼着小曲儿,也不管他是不是离开皇宫了,反正他还活着就好了。我本想回去大睡一觉,路上却碰到皇上。我不敢看他的脸,只跪下行礼,看到他身后大批大臣和御林军紧随其后,却又不敢过分靠近。我不由自主地跟上。虽然不敢看他,我还是觉得他应该以为太子殿下死了,应该也很伤心,我应该找个机会偷偷告诉他,殿下其实没死,只要没死,总有一天还能见到的。皇上去了摘星阁,那座被火烧得七零八落,早被封为禁地的地方。没有人敢再跟上,我个子小,脚步又轻,心里还有个巨大的秘密想要与人分享,便不管不顾跟着上去了。但皇上停下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的那个秘密,他应该是知道的。他站立在摘星阁的露台上,双手一寸寸地抚摸过已被烧黑的横栏,缓步而行,随即抬头,看往的方向,正是那辆马车离开的方向。“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皇上低喃着,又是那句诗,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念着念着,突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得说不出的悲怆与凄凉。半晌,他才停下,不再言语。我默默跪在暗处,轻轻抬头。那是我第一次敢抬头看皇上,朝阳正破云而出,一夜大雪,整个世界一片晶莹的雪白,此刻阳光照耀,便焕发出耀眼的芒光,皇上穿着一袭黑衣,烫金的飞龙迎着朝阳和冰凉的晨风熠熠生辉,我见到他的脸就和那天上的雪一个颜色,墨黑的眼微微眯起,远远地望着看不见的天际。“陵安,”他竟以为我是师父,许是我刚刚从师父房里出来,身上沾了他的味道,“众叛亲离,求而不得,得而不惜,永生孤苦。”皇上又笑了笑,他问:“你可还记得这句话?”我有些不知所措。“如今朕身边,终究只剩你一个了。”皇上满身的酒气不知何时消散,迎风飞舞的,只有那一头墨黑的长发,还有猎猎作响的长袍,漫天的冰雪中,如同遗世独立般的孤寂。许久,他一直站在那里。许久许久,他一直看着那个方向,仿佛整个灵魂都随之而去。许久许久许久,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我不是师父。师父喝了茶,睡下了。(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