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穆回了朱雀宫。碧朱准备了一桌早膳正等着她。她恹恹地看了一眼,转身进了内殿。碧朱见她那个神情便知定是没见到皇上,打发了宫人们去外殿,自己凑到白穆身边:“阿穆,皇上不见你,是不是还在生昨日的气?”白穆侧躺在榻上,原本闭着眼,闻言睁眼道:“昨日?”碧朱用力点头:“皇上昨日来过呢,在这里坐了足足一个时辰,但你一直没回来,大家都吓得跪了一地,本以为他会大怒,结果临走时大赏了整宫的宫人,回头又赏了几名宫娥过来。”“宫娥?”“对啊对啊,你没发现吗?就那几个……看起来傻头傻脑的……”碧朱生怕被外头的人听见似的,小小声说,“我昨天跑去问小安子,他说还是从秀女里点的几名呢,他也有替你鸣不平的,但皇上一本正经地说,‘无碍,贤妃最喜傻子’。”白穆原本还锁着眉头一脸郁郁,见碧朱模仿商少君的模样,展眉笑起来。碧朱见状,松口气:“你可总算笑了,担心死我了!”白穆叹口气。实在是这件事来得太突然,太蹊跷,又是她最在意的人,她一下子乱了阵脚。这两个月她跟商少君呕气,每每对他避而不见,一是想到洛秋容的惨死和被禁闭在朝拾殿的商少宫,二是不想见他白日里与柳湄周旋,夜晚又跑来与她周旋。刚刚碧朱说的那些的确让她心下稍宽。商少君既然昨日还来找她,还与她置气“赏”了朱雀宫,今日不会无缘无故就不见她。“阿碧,你帮我注意着柳轼和宫女的案子,我先睡一觉。”白穆深吸一口气,一夜未眠,她需要冷静些再来考虑这件事。碧朱连连点头,自己也退下,让白穆好好休息。傍晚时分便有消息传来。柳轼与宫女谋害贵妃一事下午续审,尽管柳轼仍不承认,但有人成承出其十几年前的亲笔信,经验证属柳轼的笔迹无误。柳轼百口莫辩,柳行云及其拥趸亦是辩无可辩。人证物证俱在,皇上当场下令将二人送去慎刑司,三日内定罪判刑。正是晚膳时间,碧朱对白穆说完她打听来的消息,白穆也正好放下碗筷。“哎,老爷这次怕是躲不过了。”碧朱叹口气,收桌上的碗筷。白穆怔怔地望着餐桌:“阿碧,按律这是死罪吧?”“何止死罪!”碧朱唏嘘道,“这若是十几年前案发,先皇必定要下令诛九族!当年的穆丞相便是被先皇怀疑与华贵妃有染,安了个谋逆罪下令诛了九族!老爷这次到底怎么判……就看皇上和……”“等等。”白穆原本在意的不是柳轼怎么判刑,而是阿娘怎么判,听到碧朱的话不由问道,“穆丞相?”“是啊,阿穆你居然没听说过吗?”这件震惊朝野上下的大案,不说朝廷,就在整个商都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碧朱一脸惊奇,转而想到白穆自小偏居,商都都没进过哪里会有人与她讲这些?便解释道:“就是老爷之前那位丞相。据说他与华贵妃私交甚好,贵妃诊出两个月的身孕,皇上认为他嫌疑最大,早早就做了安排,滴血认亲当日,在丞相府找出‘私藏’的龙袍……这件事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可惜……”碧朱撇撇嘴:“穆丞相不在之后,先皇就提拔了老爷。真是没想到啊,原来这一切竟然就是老爷安排的……”白穆的眉头又锁起来。“阿穆,你怎么突然这么关心起老爷来?”碧朱不明就里,说道,“不过皇上这次会低调处理这件事也说不定,毕竟穆丞相被诛九族在先,若现在过多追究,闹得老爷的事人尽皆知,岂不是在翻先皇的错案?那可是大不敬!”白穆却仿佛没在听她说话,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阿碧,穆丞相的穆,是哪个穆?”“就是阿穆你这个穆啊。”白穆扶住额头。“阿穆你……”“头疼。我再去睡一觉。”碧朱愣愣地拿着碗筷,望着白穆走向内殿,完全摸不着头脑。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白穆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穆丞相,阿穆的穆。当初爹娘说他们都不姓白。不姓白,难道姓穆?难道他们身上的案子就是十几年前那位穆丞相的旧案?毕竟诛九族,牵连甚广,有几个在逃的漏网之鱼不足为奇。这件事是否有外人知道?又是否与阿娘突然入宫背罪有关?越想越理不清,越想越是头疼,白穆干脆放任自己什么都不去琢磨,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总归她想得再多,也都是猜测。转眼三日过去,这日宫中又传来消息。柳轼定罪,毒害华贵妃,累死皇子,念及柳家对社稷有功,只判他一人死罪,果然全然未提上任丞相之事。而宫女阿彩畏罪自首,且出面指证同犯,亦只是轻判她一人死罪。三日后,午门斩首。碧朱将这些转述给白穆听的时候,眼见她面色又变得苍白,扶着额头说头疼,要睡一觉。碧朱默默跟上去,原本是想问问她到底怎么了,却见白穆侧躺在榻上,无声地抹着眼泪。碧朱眼圈瞬间就红了,这一年多来,她几乎没见过白穆哭了。她关上内殿的门,拉上帷幔,脱掉鞋,挤到白穆身侧,也不再问她怎么了,轻轻拉着她的手:“阿穆,无论发生什么事,阿碧都在你身边的。”白穆眼泪抹得更凶了。“阿穆想哭就哭吧,我让其他人都外头去了,门也关上了,这里只有我们俩。”白穆靠过来,伏在她肩上,泪水很快打湿了衣裳。碧朱也不再说什么,只静静地陪着她。半晌,白穆才渐渐平静下来。她没有再哭,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阿碧,你爹娘是什么样的人?你还记得吗?”碧朱想了想:“记得一点点吧。我娘把我卖进柳府之前,给我塞了一个烧饼。”碧朱打小就被卖进了丞相府,从此再没见过家人一面,也不知他们身在何方。“你怪他们吗?”碧朱摇头:“我现在挺好的啊。在丞相府有吃有喝,从小见过不少世面懂得不少事情,现在还进了皇宫呢!多少人一辈子想进来看一眼都看不到啊!况且……”碧朱翻了个身:“那时候他们也是穷到没办法了吧,如果不把我卖掉,说不定我早就饿死了。”“那你会想他们吗?”时值傍晚,余暮未散,但碧朱此前拉上了遮光的帷幔,使得小小的空间内没有多少光线。朱雀宫又向来安静,两人肩并肩地躺在榻上,仿佛突然间只剩下她们,可以悄悄讲些小心事。“会啊。尤其看到老爷对小姐那么好的时候……”碧朱问,“阿穆,你呢?”空气静默了一瞬,白穆没有回答,反而问:“你觉得柳湄这个人如何?”“小姐啊……你知道的,她对我还算好,身边的婢女换了那许多,却一直留着我。我偶尔出去玩耍她也不会追究。不过对外人……”碧朱琢磨了一下用词,“我觉得她是像皇上那样的人吧。很聪明,很厉害,有城府,从小到大,只要她想做的事,就从来没有不成功的。”白穆又是一阵沉默,轻叹口气:“阿碧,你怀念宫外的日子吗?”“当然啦!”尽管光线昏暗,说起“宫外”,碧朱的眼底就像突然亮起星辰般,“在宫外的日子最自由,最开心了!不用看人眼色,不用担心中别人的计,不用害怕掉脑袋!关键宫外有那么多好吃的哇!”白穆轻轻笑了一声。“阿碧,待这件事解决了,我们出宫去吧。”碧朱一愣:“你胡说些什么呢!你走了皇上怎么办呢,虽然他现在有小姐,但是……但是……哎,其实在宫里也挺好的!”碧朱转眼就换了说辞:“在宫里没人敢欺负我们,不用愁吃穿的银子,御膳房做的食物偶尔也挺好吃的,无聊的时候还能去找小安子玩耍。阿穆我与你说,小安子这人其实可有趣,别看他平时在皇上身边一本正经的,其实特会哄人开心,我一逗他还脸红!他人还仗义,最近这些消息都是他告诉我的呢!”白穆静静地听着,没有插嘴。碧朱也继续道:“小安子说皇上最近忙着呢,除了老爷的案子,东昭的使臣不是来了吗?为治理延河的事情两方各不相让,皇上也头疼着呢。阿穆,不要因为皇上最近冷落你,你伤心了就想出宫啊。”白穆笑着摇摇头。哪里是因为商少君。诚如阿碧所说,柳湄这个人,很聪明,很厉害。她突然发现当年跟洛秋容那些都是小打小闹而已,柳湄一出手,便直指她的软肋。这样一个人一旦进了后宫,她……斗不过她的。白穆拉着碧朱的手,往她身边靠了靠,就像入宫前两人亲昵地分享彼此的小秘密一般,轻声道:“阿碧,我告诉你一件事。”夜色已至,朱雀宫已经点亮了宫灯,殿内却显得更加静谧。相比刚刚的啜泣,白穆异常平静地对碧朱说出了宫女阿彩的真实身份,说出了柳湄对她的敌意,说出了她对父母的种种猜测。碧朱似乎是太过震惊,半晌没说出话来,等她反应过来,“腾”地从床上蹦起来:“那我们还在这里做什么?阿穆,三日后阿娘就要被斩首了啊!”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急道:“天黑了,这都过去一天了啊!”白穆躺在榻上,只望着头顶的床幔。“阿穆,我们去求皇上!告诉他这件事,如果他知道……”“傻阿碧,本就是商少君安置的阿娘,他怎会不认得。”白穆轻轻笑了笑,“何况你刚刚还说他那么忙碌,哪来时间见我们。”“那……那……”碧朱急得眼圈都红了,“可是小姐……阿穆,我再了解小姐不过,她若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轻易动手。我们如果在这里坐以待毙,恐怕……恐怕……”白穆闭上眼。她明白,柳湄必是有备而来。但她仔仔细细地考虑过,这皇宫上下,谁能帮上她?谁又愿意帮她呢?太后曾经千方百计想送商少宫出宫,结果反被商少君设计。她用商少宫的下落与太后做交换?行不通。此事原事主本就是太后,她不会愿意牵扯其中,否则一旦矛头转移到她身上,即便是太后,也难辞其咎。去找曾经的靠山柳家?行不通。柳家现在是惊弓之鸟,柳轼的事情只会再次让大批官员向商少君靠拢。柳行云也不可能像上次那样,被她骗入宫。还剩一个洛家。她与洛翎几乎素不相识,洛秋容从前又视她为死敌,柳湄还是洛翎名义上的女儿,这件事说不定他都有份,哪里会真心帮她?与其做那些无用功,不如安安静静地在朱雀宫待着。能帮上她的,愿意帮她的,唯有一人而已。“阿碧,我们不要自乱阵脚。”反倒是白穆安慰起碧朱来,“会没事的,商少君答应过我。”他答应过她,无论如何,会替她护住爹娘。她也说过,她信他。“阿碧,你下次看到陵安,托他帮我带句话给皇上。”白穆望着碧朱,眸光闪闪,亮如辰星,“阿穆一直在朱雀宫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