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商量好后,白穆与白伶白芷便一路南下。南下之路还算顺利,但又有些说不出的不顺利。譬如第一日他们的三匹马就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一起拉肚子,让他们不得不耽误半日行程换马;第三日赶上城内户籍登记,城门封闭一整日;第五日原本说好与慕白汇合,却迟迟没有得到他的回复,不知是哪方信息传递出了问题,还是他已经在路上。与慕白的联系突然中断,三人南下的步伐不自觉地慢了许多。一是后无追兵,看起来似乎并不急于赶路;二是担心走得太快,落掉慕白传来的消息,与他错过;三是……民间开始有些奇怪的传言。第一次听见,白伶白芷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民间以讹传讹的流言;第二次听见,白伶白芷愤而大怒,若不是怕引人侧目,几乎要拍桌大骂;第三次听见,白伶白芷终于和白穆一样,保持沉默,开始相信这件事不会是空穴来风。皇帝突然下旨,掘前朝穆丞相之墓,挫骨扬灰。尽管已经不在商都,人们议论政事的热情,并未削减。一路下来他们听到各种论调,有说前些日子的叛军是前朝穆丞相的后人与贵妃勾结起势,有说皇帝久未上朝便是被穆丞相的余党刺杀,也有人暗暗叹息,前朝旧事,莫名重提,还挫骨扬灰,未免有些……太过了。众说纷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皇帝下旨掘墓,恐怕是事实无误。三人已经在某个小城逗留了三日,这日一大早,白穆重新买了两匹马。“少夫人,我们不走!”白伶白芷语气坚定,眼中的担忧不加掩饰,“少夫人,你让我们跟你一起去!”白穆从第一次听到那样的传言,便显得尤为冷静。三人在客栈的厢房,白穆拉二人坐下,缓声道:“来,你们坐下。”“到今日你们还相信是与慕白的消息传递出了问题?”白穆正色问他们。白伶白芷低头。白穆第一次听见掘墓的传言,便说慕白恐怕不是没收到他们的消息,而是……折道而行了。白穆给二人各倒了一杯茶:“白伶,白芷,你们跟在慕白身边的时间,比我要久得多,你们也比我更了解慕白。这次商洛皇帝扬言要掘前穆丞相的墓挫骨扬灰,你们说,他是会不管不顾独善其身,是会动用白子洲的力量与商洛皇帝抗衡,还是会不拖累任何人,只身一人前往?”白伶白芷将脑袋垂得更低。他们再清楚不过,“身世”一直是慕白心中的一个结。自小他便想查明当年他全家灭门的真相,更想回商洛一报血仇,甚至三年前潜入皇宫,一方面是想确定白穆的身份,另一方面,还是对当年的血案真相无法释怀。好不容易他和白穆成亲,二人或许就此远离尘世纷争,那商洛的皇帝竟然要挖人祖坟出来挫骨扬灰!只想想就令人愤怒不已!“要走一起走,要去一起去!”两人都没回答白穆的话,而是极有默契地齐声说道。这么久都没有慕白的消息,也没等来他与他们会合,他们心里也清楚,白穆说得没错,慕白恐怕又折道回去,试图阻止商洛皇帝有意折辱的行为了。他们更清楚,白穆一早买的两匹马,是想要撇掉他二人,只身去找慕白。“少夫人,少主向来教我们要互相信任才对得起彼此的情意,倘若你也随我们一起回白子洲,我们绝不会回去找少主,但是,你想一个人去救少主,你……”白芷水灵灵的眼睛望着白穆,白穆柔柔弱弱的一个女子,不会武也不如他们擅长用毒,无论如何,他们是不会放心她一人去闯那龙潭虎穴的。白穆似乎早就料到他们的反应,只缓缓道:“你们了解慕白,知道他此刻定是前往商洛皇帝的陷阱了。却并不了解商少君。”两人皆是一怔,白穆继续道:“他要掘前穆丞相祖坟的事情,已经沸沸扬扬地传了好几日,却迟迟没有任何动静,你们知道为何?”“许是在等少主出现。”白伶道。白穆摇头,苦笑道:“他在等我。”后无追兵,白穆还抱有一丝侥幸,商少君放下了,却想不到,他放出这样一道圣旨,逼得她不得不回去。“我若不回去,慕白与商少君之间,难免一战,商少君有千军万马,慕白不肯求助于族人,那什么对抗商少君那千军万马?”“可是……”“白伶,白芷,你们此时该做的,就是尽快回白子洲。倘若我能劝住商少君收手最好,倘若劝不住……慕白要全身而退恐怕不易,全身而退之后还想回来救我更是不易,你们回白子洲把这边的情况告诉我娘。”白穆握着二人的手,做出轻松的模样,笑道,“到时候有我娘出手,你们还怕救不出我?”说到白浮屠,二人的表情松了松。“你们跟我过去,也只是多了两个伤亡,让商少君多两个对付我们的人质罢了。”白穆补充道。白伶白芷对视了一眼,有些动摇。“去吧,商少君的耐心有限,倘若我再不出现,他恐怕就要主动出手了,那时候想要脱身更困难了。”商少君身边那一群暗卫,不,应该说是杀手,功夫他们是见过的。慕白武功再厉害,以一敌百,不会是他们的对手。白伶白芷再次对视一眼,一并起身,道:“那我们先回白子洲报信,少夫人一定保重!”白穆神情一松,点头。“那少夫人回商都,有什么法子说服商洛那皇帝放弃行动?”白芷又问。这次轮到白穆低头。她垂着眼,低着下巴,只将那抹深切的自嘲掩埋在任何人都看不见的角落。平成六年,秋。洛家大势已去,前任柳丞相早已逃窜,曾经的新帝政权稳固,朝廷一片欣欣向荣之气。然而,平静了三年的皇宫,竟再次有刺客闯入,且勾结贵妃,私募叛军,挑衅于商都城门外,引得皇帝只身出城,重伤而归。被捕叛军称乃是前穆丞相死忠,欲替穆丞相报仇,蛰伏多年后终于寻到机会,与贵妃联手意图置皇帝于死地。皇帝宠爱桑贵妃众所周知,贵妃进宫别有用心便罢,竟还不顾多年情分刀剑相向,圣怒之下皇帝下旨处斩所有叛军,并向已死的“穆丞相”问罪。挖坟开棺,挫骨扬灰。官文一出,震惊整个商洛。当年穆丞相颇得人心,先皇突然下令,一夜之间满门问斩已经让人费解不已,但事情已经过去二十余年,无论当年犯了多大的罪,逝者已矣,如今竟还要开馆鞭尸?议论纷纷必然少不了,但很快,众人议论的话题就从穆丞相当年到底是否有罪,转移到了桑贵妃的专宠,是否合适?新帝登基六年膝下无子,桑贵妃受宠三年仍无所出,此番犯下刺杀皇帝的重罪,叛军全部处死死,连过世的人都不放过,偏偏对贵妃的处决,迟迟未有公布,究竟是皇帝太痴情,还是……女子乃妖孽?当然,也有嗅觉灵敏者,认为堂堂一国之君,不至于为了一个女子便做出掘人祖坟这种缺德事,其中定有其他阴谋。然则,无论世人怎么议论,圣旨已下,断无收回的可能。短短七日时间,商都聚集了各界人士,有看热闹的,有想探究竟的,也有来“见世面”看看到底如何掘人祖坟的,总之是热闹非凡。而商都的皇宫内,却是格外冷清。曾经受宠的两宫妃子只剩一个,且有许久不曾被皇帝召见。太后整日疯疯癫癫地念叨着“你们都恨我”从东宫蹒跚到西宫。新贵们整整齐齐地跪在虔心宫外求见皇上,请皇上收回掘人祖坟的成命,更有胆大者直言道“会被载入史册,遗臭万年”。陵安整日纹丝不动地守在殿外,顶着一双红肿的双眼,不知是因为太久不曾安心入眠,还是流过太多眼泪。而商少君,一直闭门不出。直到这夜,陵安在门外轻声道:“皇上,娘娘已经现身,慕白在东陵附近蛰伏数日,二人都只身一人,此前出现在商都的白子洲人亦全数退去。”蚂蚁般的黑影眨眼将整个皇城淹没,从八扇大门分别流出,迅速分散在皇城各个街道,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陵安随着商少君一道,刚刚出了宫门便换了一辆马车,但马车才刚刚走出没两步,又停下。“皇上,一位自称姓白的姑娘求见。”商少君正坐在马车上把玩手里的玉佩,闻言抬眼扫了陵安一眼,陵安马上低头垂目。商少君没有出声,马车外也没有什么动静,半晌,他才推开车门,一阵凉风吹开车帘,他轻而易举看到马车外三尺处站着的女子,身形便又顿住。陵安扫了商少君一眼,忙拉开门帘,商少君顺势下了马车。白穆今日穿了藕红色的长裙,尽管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的披风,她的脸色仍旧被长裙映得粉红。一行人没有火把,只有清凉的月光倾泻而下,显得她清漾的眸子更加水润。她静静地立在三尺之外,有风滑过,衣裳拂动,许是听到脚步声,她抬头,见到眼前的人,眸子里就滑过一抹柔意。“商少君。”她弯眼笑着,拥住身前的人,“我们回去吧。”她踮起双脚,拥着他的颈脖,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衣裳似乎还沾染着夜露的湿气,身上还有未散去的丝丝药香味儿,透过马车的缝隙还能看到就在身后的红砖绿瓦。白芷问她有什么法子说服商少君。其实她有什么法子呢?她能做的,不过是顺从他的心意罢了。当年他想让她离宫,她便必须离宫,哪怕身在火海伤痕累累;如今他想让她回来,她便只有回来,否则等着她的只有后悔莫及,千疮百孔。就这样吧。她二人之间的事,只要不牵连到第三人,就这样吧。她和他的命运,早在多年前,或是凌河边,或是连理树底,或是商都城门前,便纠缠在了一起,盘根错节,放不下,解不开,斩不断。是爱是恨,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