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无忧,外无患,做所喜之事,娶所爱之人,享天伦之乐。”直到第二日,小太子从虔心宫出来的时候,还在琢磨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前面几句他懂,可何为“所爱之人”,何为“天伦之乐”?他琢磨了许久也没找出个答案来,于是招来了身边的小太监,问:“小球子,你可知‘娶所爱之人’,‘享天伦之乐’是什么意思?”小球子是他的贴身玩伴,宫外送进来没两年,对这位小主子极为忠诚,太子一问,他眼珠一转小手一拍:“‘娶所爱之人’,便是像我爹爹和娘亲那样,娶喜欢的人做妻子。‘享天伦之乐’,‘享天伦之乐’……”小球子晃了晃脑袋:“奴才也不知道。”两人蹲在一处花丛下面,拿着树枝子挑地上的蚂蚁玩儿,太子把他往身边拉了拉:“你说是不是像我父皇和母后那样?”小球子刚到太子身边时,每次听他提起“父皇母后”都吓得脸色惨白,闭着嘴什么都不说,妄议帝后可是要杀头的!但时间长了,他也习惯了,连连摆手道:“怎么会?你父皇和母后,连我爹爹和娘亲都比不上。宫里人说,他们根本就不是互相喜欢,连‘所爱之人’都算不上,怎么会有什么‘天伦之乐’!”小球子觉得他是实话实说,毕竟他听的八卦多,许多人都说,虽然这后宫只有皇后一个女子,成就了独宠一人的传奇,但其实皇帝和皇后感情不和,相处起来就像冬天的雪似的,冷冰冰的。想不到太子殿下毫无预兆地发了火:“小球子!本太子再也不要跟你玩了!”甩下树枝就跑了。不足六岁的小太子不懂“所爱之人”为何意,却知道“喜欢”是什么。原本他就好奇,为何父皇母后甚少一起吃饭,更不提像书中其他人的爹娘那般,陪着他读书吃饭,带着他一起玩耍,他以为因为他们是皇帝和皇后,总归与普通人家不同。但小球子刚刚那一说,好像正好击中他心里某个不安的角落。这天他跑去凤鸾宫吃午饭的时候,一直闷闷不乐。白穆看了他好几眼,揉了揉他的脑袋,问他:“怎么?今日在早朝上被大臣们批评了?”太子殿下不太愉快的嘴撅得更高。白穆无奈地点了点他的额头:“让你长点记性也好,朝廷重臣,岂能仗着自己年纪小随意欺辱?你啊,被宠得太无边际了。”“我今日并未去早朝。”他知道今日会被骂,才不要去呢!白穆望向他:“那凌儿这是怎么了?”笑了笑:“谁还有胆子欺负你了?”太子放下筷子,抬头看着白穆,一脸的郑重其事:“母后,你喜欢父皇吗?”这些年白穆的模样没什么变化,太子长大后整个人看起来反而更温婉,笑容也比从前多得多,只是乍一听到这个问题,嘴角的笑便僵住。“母后,你不喜欢父皇吗?”太子殿下的两条小眉毛纠结在一起。白穆恢复笑容,掐了一把他的脸蛋:“母后最喜欢凌儿了。”“那父皇呢?”太子追问。“父皇也喜欢凌儿。”“不是,我是说……”“凌儿乖,吃饭。”白穆夹了一块肉到他碗里。太子殿下从凤鸾宫出来,还是有些不安心。好不容易等到傍晚,看着朝臣们各个从勤政殿退下,一溜烟就钻进去,爬到了他父皇大腿上。商少君案前正放了一副详尽的五国地图,上面朱红点点,做满了标记。“父皇真的打算开战了吗?”太子脆生生问道。商少君收起那地图:“凌儿觉得呢?”“父皇是为了凌儿才四处征战的对吗?”他还记得昨日商少君的话。商少君抱着他翻了个身,让他坐在案桌上,笑道:“吾儿聪慧。”太子却并没有因为受到夸奖笑起来,反而皱着眉头道:“父皇,凌儿想问你一件事。”“哦?”商少君扬眉。“父皇喜欢母后吗?”聪慧的太子殿下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父皇也和母后一样,听到这个问题后,笑容僵了一僵。他心里仿佛下起了一阵小雨,透亮的眼睛随之黯淡,失望地垂下眼皮。下一刻,他却被父皇抱了满怀,听到他用让人安心的声音说:“当然喜欢。母后和凌儿,都是父皇最最喜欢的。”下雨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果然是小球子说错了吧!父皇是喜欢母后的,也是喜欢凌儿的;母后是喜欢凌儿的,那也是喜欢父皇的!太子殿下这道心坎,就在五岁那年跨了过去。此后每每和小球子说起来,他便叉着腰煞有介事地辩解道:“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怎会懂我父皇和母后?父皇国事繁忙,母后性情内敛,哪能和普通夫妻一样生活!他们互相不喜欢的话,哪来的本太子呢?哪来的哪来的哪来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总是过得飞快,随着一年年长大,太子殿下又开始有了新的烦恼。比如再也不能仗着“年幼无知”看丞相不顺眼的时候去扒他裤子了;比如再也不能撒娇挤在母后榻上要一起睡觉,窝在父皇的怀里一起看折子了;比如……皇宫里大大小小的物什,老老少少的人,都被他玩儿腻了,他开始有那么一丁点,就那么一丁点,好奇皇宫外的世界。原本今年父皇沥山狩猎,打算带他同行,可朝廷那帮老臣各个反对,说什么太子年幼,皇帝子嗣单薄,万不可出意外。他都九岁了好吗!哪里年幼了!怎么他要和母后睡,要赖在父皇大腿上是太子已经长大了,要出去玩一玩就变成太子年幼了呢?这种不快一直持续到他生辰宴前夕,瞧瞧,明明他是九岁,过的生辰宴却是十岁生辰宴,真搞不懂那些人在想些什么!气郁的太子殿下不想看书,不想习武,连平日最喜的对弈,看着那黑黑白白的棋子,都觉得烦躁得很,干脆就在皇宫里晃悠。皇宫虽大,但他从出生玩儿到现在,每个角落都已经熟悉得几乎没有新鲜感。他又想起头几年,外祖父外祖母还在的时候,父皇母后每年好歹会带他出宫去看看他们,去年他们过世了,今年就一次皇宫没出过了。这么想着,他走的角落越来越偏,方向也随心而动,越来越接近宫墙。他还在琢磨这地方怎么一个御林军都没有,又想到正是傍晚换班时间的时候,口鼻呼吸突然一滞,竟是被人捂住了!他心下一慌,想要喊,却哪里喊得出口,想要打,抓着那人也是会武的,没两下就把他制得服服帖帖。完蛋!本太子该不会要被绑架了吧?他正要开始害怕,人已经被松开了。“哎妈呀!我的乖孙子哟!你长得也太可爱了!”抱着他的脸就用力啃了两口。“大胆!”本太子的脸蛋,那是只能被父皇母后亲的!他皱着眉头睨眼前陌生的妇人。未曾蒙面,居然如此大胆!没带武器,居然藐视皇宫!一身黑衣,大概是刚刚翻过宫墙过来的,再瞟一眼那宫墙……哇,好厉害。比教他功夫的师傅还厉害呢!“小乖孙,奶奶可想死你了,快再来给奶奶好好看看。”眨眼的功夫他们就换了个更偏僻的角落,黑衣妇人抓着他又“吧唧”亲了两口。“放肆!”太子殿下怒,“本太子的皇奶奶早年就过世了!你是何人?”“哟,还挺有气势的嘛,不错不错。”白浮屠恨不得再过去亲两口,被眼前人嫌弃地躲过了,“你躲什么躲!老娘是你娘的娘!”“胡说!本太子的外祖母去年刚刚过世!休想欺骗本太子!”白浮屠懒得跟他解释,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源源不断掏出来各种小玩意:“乖孙子,你那个狗屁爹把皇宫围得跟水桶似的,老娘千里迢迢来了两次,总算见到你了,这都是给你的见面礼,都收着慢慢玩儿哈!”各种小玩具,都是白浮屠特地命人精心打造。太子连宫外的许多小东西都觉得稀奇,这些玩意更是看直了眼。但他还是保持着应有的清醒,呵斥道:“大胆狂徒!辱骂皇帝可是杀头之罪!”白浮屠白他一眼:“狗屁爹就是狗屁爹,老娘又不是你商洛人!”接着把腰一叉:“你到底要不要?不要老娘全拿走了。”太子殿下看着那些小玩意,咽了咽口水,再看了看刺客模样的女人,其实眉目怪亲切的,身上的味道……也和母后相似。“那……那本太子就,姑且……姑且玩一玩。”反正御林军等会儿就来了。这一玩,太子殿下玩得特别开心,那些小玩意太过特别,简直叫人爱不释手。待他反应过来,御林军没有过来,天色也早已晚了。“好了乖孙子,奶奶要走了,再晚你们狗屁御林军真要来了。”白浮屠同样看了看天色,面上流露出不舍,摸了摸他的脑袋,“今日的事情你帮奶奶保密,再帮奶奶带句话给你娘如何?”或许是她一口一个“娘”,听起来比“母后”亲切多了,又或许是她看来熟悉的眉眼让他早已放下防备心,小太子想了想,点头。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子殿下都在后悔,若他能知道后事,便不点这个头了。父皇说过,为君者,一诺千金。他答应了这位“奶奶”要保密,可他给母后传过话后,却把秘密分享给了小球子。所以老天爷惩罚他,从那之后他便开始生病了。平成十六年七月,太子殿下十岁生辰当日,宫中大宴,突降大雨,太子感染风寒,一病不起。十一月,初雪,召庆太子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