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娘娘与前两日一般,去朱雀宫,在连理树底坐了一个多时辰。”“照您的吩咐,并未在娘娘身边安排暗卫,奴才也只让御林军远远留意一眼,娘娘似乎只是在树底晒晒太阳。”“皇上,是否需要加派暗卫?”陵安不紧不慢地说着,偶尔抬眼打量商少君的神色。商少君仍未下地,半躺在榻上,闭着眼,脸色比之前好看了许多,闻言也并未睁眼,只摇了摇头:“不必。”陵安似乎有些不解,接着又有些释然,继续道:“内阁今日又送来一些折子,皇上是否要趁着娘娘不在,批阅一些?”这次商少君倒睁了眼,只是仍旧摇头:“不必。”接着直接起身,下榻了。陵安忙往后退了两步,给他让出道来。其实前两日,他就见过商少君下榻了,所以今日内阁送折子来,他才多嘴问了一句。毕竟商少君向来勤政,若是从前,不等身体大好,他便直接搬去勤政殿开始批折子见大臣处理朝政了。商少君径直去了外殿,陵安一路跟着,便见他到书桌边,执笔。“阿穆许我下榻那日,便把这圣旨宣出去。”商少君写好,直接盖了印,递给陵安。绫锦并未卷上,陵安一眼看到了其中的内容,难掩讶异地抬头:“皇上……”商少君心情不错的模样,嘴角微微扬起:“怎么?你要做第一个抗旨的?”“奴才不敢!”陵安“噗通”一声跪下,举着双手接过圣旨。商少君也不恼,笑着摇摇头,又从书桌上的案卷里抽出一张绢纸递在陵安手上。绢纸是折起来的,陵安看不见其中内容,不解地抬头。“替朕去宫外找匠人照图纸做一套送进来,越快越好。”“是。”陵安捧着圣旨和绢纸退下,只是退出虔心宫,不由地锁紧了眉头。事态在朝好的方向发展。这些日子,商少君和白穆日渐和睦,一个不再冷言讽刺,全心伺候,生怕对方的身子留下病根;一个不再处处防范,撤走全部暗卫和眼线,几乎所有事情都顺着她由着她。但……总有点所不清道不明的不踏实。当年的误会,都解释清楚了?白穆这次回宫,当真打算留下了?两人之间罅隙已除,和好如初了?如若不是,刚刚那道圣旨……陵安几乎要怀疑是自己眼花了,但他怎会看错?皇上这是要……要……废黜后宫?陵安明白,一旦白穆决意留下,空置多年的后位非她莫属,可这废黜后宫……后宫的妃嫔本就不多,再一一遣散,朝中大臣哪会轻易同意?放眼五国,又有哪个皇帝,为了一个女子摒弃整个后宫?陵安握着拿道圣旨,几乎想打开再看一眼,最终还是叹口气,双手背后,将它藏在袖底。这么些年过来,或许他早该习惯了。从当年的太子殿下,到如今的九五之尊,从当年为了她佯装失忆,到如今为了她佯装伤未痊愈,他为她做的那些出格事情,何止一二三四件,破五国先例废黜后宫,又有何奇怪?他摇头叹息地走了几步,又想起那张绢纸,看了看四下无人,从袖口拿出来,打开。一套凤冠霞帔。白穆还是选了涟漪宫作为日常起居的地方,涟儿漪儿也没有打发掉。与之前的贴身照顾相比,她只是晚上歇息的时间回涟漪宫,其他时候还是在虔心宫,拿脉开方,照料三餐。这日她照旧早起去虔心宫,刚刚出门,涟儿漪儿便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你说姑娘这次回来,是不是与上次大不相同?”“当然是。之前后宫传着说皇上带回来一个女子,我就猜到是姑娘!但是没想到姑娘这次态度这么和善,是被咱皇上感化了?”“嘘!皇上的舌根可不能乱嚼。”漪儿吐了吐舌头,一会儿又忍不住说道:“你说这次姑娘会不会和皇上……”她弯着眉眼对了对手指。涟儿掩嘴偷笑,瞅了眼白穆离开的背影。或许会吧。毕竟这次不止她不一样了,皇上也不一样了。上次给她们的任务是留意她的一举一动,这次却只有悉心照料四个字。白穆这日直接去小厨房煮好粥才去虔心宫,推开殿门的时候商少君正半倚在榻上看书。这些日子,她不让他看折子伤神,那些折子便再也没出现在虔心宫,即便如今他已经可以整日清醒,且精神越来越好。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正好洒了一缕在床头,落在他的脸上。精神越来越好,神色却越来越温和,不像“商少君”那般咄咄逼人,反倒更似当年她初相识的那个少年。白穆收回眼神,踱步过去,将早膳放在榻边矮桌上,直接搭上他左手的脉。“明日你便可以下榻了。”白穆细白的手指搭在商少君的手腕上,缓声道,“上朝理政都无大碍,晚上注意早些休息便好。”“这么快?”商少君扬眉放下书。“你若想多躺两月也没人拦着。”白穆放开他的手,端起旁边的粥,往他身前递,“药膳还需要再用一阵子,汤药今日服用最后一日,待冬日再让御医开些进补的方子,便万无一失了。”商少君却不像往常那样接过粥碗,只眸光徐徐地望着她。白穆原本神色坦然,但耐不住他这样不动声色的凝视,垂下眼,放下粥,打算起身,却突然被他握住手。“阿穆。”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手指在她手心摩挲,“你说你这样悉心调理朕的身子,朕该如何回报你才好?”白穆没有抬眼,只道:“你本就是为我才受的伤,我医你是情理之中,无需回报。”“那你说朕出这虔心宫,第一件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商少君轻笑着问。白穆眼眸垂得更低,默了默,才道:“处决叛党?”商少君扬眉,摇头。“我对商洛的朝事不太了解。”白穆说着,打算抽出自己的手。商少君却又握住:“那阿穆觉得,我该如何处置商少宫和柳湄?”白穆轻轻蹙眉:“你知道我向来不懂政事。”“好好,不与你说这些不开心的事。”商少君坐直身子,离白穆更近,“明日朕可以下榻,那想要出宫是否可以?”白穆抬眼:“你要出宫?”商少君笑起来:“带你去看看阿爹阿娘如何?”白穆没有答话,微微蹙眉,望着他。“阿穆,你说我们之间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商少君把白穆的手握在掌心,徐徐道,“从今往后朕都信你。”“朕带你见想见的人,做你想做的事,解释你看不透的局,澄清你所有可能的误会。”商少君上前,微微倾身就将白穆揽在怀里,脑袋贴着她的侧脸,鼻尖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耳畔,声音也变得低醇:“阿穆可以不信朕,但莫要与朕再负气说那般绝情的话,好不好?”这讨好的语调,温柔得不容任何人拒绝。白穆靠在他肩头,没有推开他,也没有答他的话,只反手拥上他的肩膀,沉默片刻,才道:“先把粥吃了吧,我去给你熬药。”整整一日,商少君心情都很是不错。不仅进食多,药也喝得爽快,傍晚时分就已经用完晚膳喝过最后一碗汤药。“今日还早,阿穆陪朕看看书如何?”商少君放下药碗,温言笑道。白穆扫了眼那一滴不剩的药碗,稍作迟疑,点头。两人一道看书时,向来安静,这日商少君的话却多了些。一会儿问问白穆在看什么书,一会儿评评他手里正看的书,一会儿问问她要不要吃点夜宵,一会儿又说今夜十五,要不要提前随他出宫玩一玩。白穆也不嫌他话多,一边看书一边应着,直到他突然问:“阿穆,你有办法联系到白子洲的人吧?”白穆正在翻书的手就突然一顿。“朕想见见你亲生的母亲。”白穆抬头,在矮榻上远远望着商少君。“白子洲与朕之间还有些误会,朕会亲自解决,不让你在其中为难。”许是看书的时间太久,白穆的双眼有些微发红,用力眨了眨眼,她才放下书:“明日你还要早朝,早些休息吧,我吹个曲子给你听。”拿起矮榻上的埙,垂目吹了起来。这夜,各大官员早早接到明日恢复早朝的消息,大大舒了口气,睡了个好觉;这夜重伤痊愈的年轻帝王早早用了晚膳,随着一首安神曲轻缓的节奏沉沉睡去;这夜随侍在皇帝身边的陵安奉命早早出了宫,在宫外连夜寻找赶制凤冠霞帔的匠人;这夜涟漪宫的主人迟迟没有回去,涟儿漪儿调笑着“姑娘想必歇在虔心宫了”放心地关上了涟漪宫的大门。这夜和从前无数个安静的夜晚一无二致,御林军照常巡逻换班,各个宫殿照常按时熄灯关门,虔心宫也照常,在熄灯后钻出一个细小的身影。只是那细小的身影没有照常回到涟漪宫,而是中途一个折道,淹没在一片暗沉的砖红瓦绿中。早已是商洛的秋日,夜半时分凉意逼人。白穆半张脸埋在披风的帽子底下,低着头,步伐却不慢。毕竟在这里住过三年,这皇宫的地形她再了解不过。商少君说得没错,他的确在让她做想做的事,这次回宫,身边不再暗卫环绕,连涟儿漪儿都不再时时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商少君也说得没错,她有办法联系到白子洲的人。这次没有暗卫盯梢,她从入宫第一天,就在尝试联系蛰伏在宫内的白子洲族人。她以埙奏乐,起初告诉他们她尚无大碍,稍安勿躁;接着取出发簪,发出暗号,告诉他们她准备离宫;最后要求住回涟漪宫,偶尔来回的路上,或是去朱雀宫晒太阳的路上,会迎面撞上那么几个不起眼的宫人,告诉她他们在宫中的职位和权利,而她,只需要告诉他们决定离开的确切时间。她最终定下的时间,便是今晚。商少君的伤已痊愈,她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陵安不知在忙碌些什么,近来每夜都出宫,今夜也不出她所料,不在宫内,不会留意到她的举动;涟儿漪儿早对她放下防备,宫中御林军也因为近来她频繁在宫中走动对她已熟悉;最重要的……今夜商少君的最后一晚汤药,她动了点手脚。一直都是她开方熬药,起初还有御医查验,商少君清醒之后,将那些人大斥一番便撤了去。因此今晚加在汤药里的一味安眠草药,没有被任何人察觉。这一觉,他该会沉沉睡到天亮。白穆步子虽快,但由皇宫中心走到目的地,还是花了些时间。她站在宫墙根底,抬头往上看。此处的宫墙,少说有两三人高了。商少君三年前便清理过一次宫中白子洲人,新进宫的,都是些位不高权不重的新人,无法拿到能在深夜公然出宫的令牌。所以他们选了一个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找了位潜伏在御林军中的族人,趁着子时之前换班,过来宫墙根直接翻墙将她送出去。白子洲人人擅武,但看着这么高的宫墙,白穆心中还是有些忐忑,除了慕白,还真能有人有那么厉害的轻功,能一跃而过?事实证明,她的担忧都是多余的。不一会儿,就过来一个穿着御林军军服的年轻将士,刚刚走近便朝她行了白子洲的礼,接着不等她反应,便揽住她的腰,低声说了句:“冒犯了,少夫人。”白穆抬眼便看到他扔出一道绳索,牢牢扣在宫墙上,接着一手抱着她,一手用力,两腿攀岩而上。“少夫人保重!”再一眨眼的工夫,她已经被人扔下宫墙,而墙外接应的人将她接了个正着,放她落地便拉开墙边准备好的马车车门:“少夫人请上车。”这些人,白穆一个都不认识,但她丝毫没有怀疑,揣着刚刚失重还未平息的心跳,稳稳地坐上马车,下一刻马车便飞快驶离,前面驾马车的人不忘叮嘱一句:“少夫人,我们要赶在子时宵禁之前出城,马车有些快,您坐稳了!”将近子时,皇宫安静,皇城亦是安静。马车飞快地穿城而过。早不再是搜查叛党的紧张时刻,进出城的马车管理宽松,无人搜查,一路顺利。回白子洲,该往南。白穆知道他们出的该是南城门,向来守卫稀少,此次行动这样隐蔽,动作这么快,此时应该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第三次了,这是她第三次逃离这座都城,逃离那座皇宫。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离开吧。她轻轻靠在马车壁上,轻轻闭眼,轻轻聆听离开的马蹄声,没有迟疑,没有停留,亦没有回头。因此她并没看到,就在她身后,寂静如山的城墙上,伫立着一个人。那个她以为正在皇宫沉睡的人,那个终于开始日渐温和的人,那个两个时辰前还与她相拥相抱的人,此刻如同孤鳏的鹰,黑色的长发黑色的披风,犹如一道锐利的剪影,静立在城墙最高处,远远地望着离去的马车。无星无月的夜晚,无人看得到他脸上的神情,只是随着马车的远去,浑身上下那尖锐的冰冷,如破空的长剑,利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