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迅速肆虐,初秋的夜晚,亮如白昼。白穆也说不清自己是冷的,还是吓的,坐在嘶声前进的烈马上,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真真正正地亲临战场。张狂的烈火、飞舞的箭矢、嘶声的惨叫、四溅的鲜血,尽管在无数书籍画册中见过对战场的描述,但真正身在其中,又不一样了。“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白穆几乎要匍匐在马上,身后柳行云一手将她扣住,一手执着缰绳,不知是两个人马匹承受不住还是前方障碍物太多,烈马时不时跃起高鸣,她忍无可忍高声问道。不到一炷香之前,她刚听到战鼓声,觉得形势不妙,房门便被柳行云踹开,带着她上了匹马就往外赶。她之前猜测他们在商都郊外果然不错,离开那座宅子没多久,就能借着火光遥遥望见都城的城门。宅子早已起火,而放火攻击的是商洛北骑营,虽然只见过北骑营的兵服图样,但白穆还是一眼认出来。柳行云带着她一路杀出重围,便径直往前,只是越往前,北骑营的士兵越多,与商少宫的人打得不可开交。“北骑营夜袭,不得不改变计划,先带姑娘去前线了。”柳行云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少年将军,一边躲着利箭,气息还仍旧平稳。前线?白穆微微撑起身子,向前方看去。白日听到战鼓声,她便猜到商少宫打算围攻商都,只是没想到白天没打起来,晚上却突然开战了。说开战或许不太准确……因着火光,城门看似不远,但真正到跟前,其实还有十来里路。后方已经沦陷,前线却似乎还在僵持。商少宫的兵士们整齐列阵,备战状态,而商都城门上,列满了御林军,若她没看错,应该个个拉满了弓,等着一声令下放出火箭。白穆再往后看了一眼。追着他们的北骑将士并没放弃,反而越来越多,再扫一眼柳行云,背上赫然插着三把箭矢。“柳将军,你何必执意把我送到前线,若要与商少君谈条件,现在停下,交出我,跟北骑营谈岂不一样?”全身上下被柳行云的披风裹住,追兵应该看不出他藏了什么人,白穆高声道,“一马载两人,本就跑不过北骑营的良驹,你还受了伤,继续下去还没到前线,你就要丧命于此了!”“要与皇上谈条件的,可不是在下。”柳行云速度不减,嗤笑了一声,“更何况现下若不将你送到前线,今夜这一战,恐怕在所难免。”“难道将我送上前线就能避免一场大战?柳将军未免太过高看我!”白穆原想试着说服柳行云将她放开,毕竟前线万一开战,她毫无自卫能力,在混乱中只会更危险。但柳行云却不再说话了,只带着她快马疾驰。眼看前方火光越来越近,白穆咬牙,弯起胳膊肘,猛地向后用力。她的身子学不来武,慕白却教过她一些基本的防身招式,想要自由,趁着柳行云中了箭,又要赶马,或许还有一搏。猝不及防一下重击,柳行云闷哼一声,险些从马上掉了下去。不等他坐稳,白穆又是一下。“你……”柳行云气急,扣着白穆腰部的手转而去掣肘她的胳膊。白穆等的就是这一刻,就势松开马镫,双腿用力,直接跳马。最坏的打算便是被身后北骑营抓回去,面对商少君总比面对目的不明的商少宫和兵荒马乱的战场安全。但她很快发现,情况比她预想的要坏得多。或者说,北骑营的将士,比她想象中的精锐得多,她还未脱离马匹,就有人对着她拉了满弓。且,一箭三发。糟糕。她不是柳行云,就凭她的身体,身中三箭恐怕要命丧于此了。白穆闭眼,不去看那箭矢锐利的锋芒,只默默祈祷莫要射中要害部位。耳边疾风闪过,身体迅速下跌,她咬牙准备忍受高速坠地和利箭破体的疼痛,手却突然被人一拉。柳行云一个反力又将她拽了回去,同时身子下倾,肩膀略一侧,“咻、咻、咻”地三声。“你……”这次换白穆说不出话来。柳行云居然替她挡了箭。“不是为你,为皇上而已。”柳行云咬牙低笑。白穆蹙眉,不再说话,亦不再挣扎,虽然不喜柳行云,但她也不愿看到有人因为她重伤丧命。柳行云的身子明显有些失重,往下向她压过来,新鲜的血液也顺着她的脖颈流下。“我胸口有你白子洲的雾弹。”他压在她身上低声道。白穆顺着他的胸口摸过去,果然有两枚,应该是之前从她身上搜走的。在抛下他和帮他逃跑之间略作挣扎,白穆便将那两枚雾弹往后扔去。这不是普通的烟雾弹,里面加了白子洲特制的致幻剂,会令身后的追兵短暂地失去神智。“多谢。”柳行云再次拉紧了缰绳,直接拔了背上一支箭,对着马尾就是一下。烈马嘶鸣,奋力向前。十来里路,快马疾驰,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白穆感觉到自己脖颈间已经湿透,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柳行云压过来的身子也越来越重,他拉着缰绳的手却片刻未松,忍不住道:“你到底是为何?明知凭着商少宫那点兵力全然不是商少君的对手,却这样以命相搏。若我是你,早劝商少宫放下心中念想,远离商洛,不要再白白作垂死挣扎。”柳行云的呼吸很沉,半晌,才道:“你知他心中念想是什么?”白穆噤声。外人看来,商少宫如今这一举动无非是不甘心皇位,包括她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可从他自己和柳行云的话来看,似乎并不是。但现在显然不是探讨商少宫为何发兵的好时候。她不多言,柳行云也不再多语,很快整齐的列队就近在眼前,白穆从马蹄声中隐隐听到两方首领在对话,却听不清晰,待他们的马匹更近,四下又突然安静下来。列队大概认得柳行云的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白穆从披风中探出半个脑袋,便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秋风净凉,虽然盖着披风,她身上仍旧沾了不少血,想必脸上也未能幸免。白穆一眼扫过去,还未看清局势,便突然被人拽下马。马是下了,人却未落地,悬在空中,被人从腋下勒住了脖子,眼底还有一把明晃晃的剑。“看清楚了她是谁!让商少君带着我要的人出来见我!否则一剑封喉,休怪我手下无情!”商少宫独骑马上,将白穆勒在马侧,早不是傍晚时分的从容模样,似是气急,猩红着眼将长剑抵在白穆喉前。白穆被制住呼吸,勉强抬眼,才看清商都城门上的情景。弓箭手们仍旧拉满了挂着火箭的弓,其余人等密密麻麻地抽刀直立,为首那人……火光透亮,她看得清楚,也记得清楚,正是商少君掳她离开白子洲时引开东昭军的划桨人。他大概也透过火光看清她的脸,面上露出大惊之色,接着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和身边人说了句什么,马上转身离开。下一刻,弓箭手们纷纷松手,放下拉满的弓弦,抽出大刀的将士们亦送刀入鞘。商少宫这边的列队仍旧举着盾牌,却显然都松了口气。“你……放开我!”白穆被勒得快透不过气来,吃力地挣扎,“商……少宫!你……想……勒死我……吗!”商少宫不耐地看了她一眼,一个松手就将她直接扔在地上。这么一摔倒不疼,只是摔得离柳行云的马匹太近,那马稍一受惊,原本趴在上面的柳行云亦跟着掉了下来。“柳将军!”马上有人上前去扶。“带他下去休息。”商少宫淡淡道。白穆摔得狼狈,浑身又是鲜血又是泥土,勉强爬起来,刚一挪动脚步,商少宫的剑又指过来。白穆明白他什么意思,仰起脖子望着他:“你能有今日,柳行云帮了你不少吧?”商少宫不语,只将剑尖又挪近了几寸。“他刚刚为了送我过来,身中六箭,若不及时止血,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商少君就算要来,从皇宫一进一出,怎么也要半个时辰吧?”白穆语气凉凉道,“你这大队人马,除了我,还有谁会医?更何况……”白穆一声嗤笑,环顾四周:“都到了这里,你还怕我跑了?”商少宫皱眉,白穆坦然与他对视。良久,他收起长剑,白穆拍了拍双手,跟着柳行云退出第一线。说是带柳行云下去休息,可到底是随时准备开战的前线,连个勉强容身的帐篷都没有,扶他的士兵只将他挪到装满武器的马车后,避避夜晚的寒风而已。白穆蹲下就在他身上摸索,既然拿了她的雾弹,或许他也会拿她的伤药。然而,并没有。她撑开他的后背,六支箭,先前三支倒不要紧,替她挡的那三支却正中要害,他还拔了其中一支,过去这么久,那伤口还在不停流血。白穆利落地掰断剩下那五支箭的长翎,让他能坐得舒服些,再将先前掩着他的披风撕成长条,勒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你们在这附近可还有营地?”她一边包扎一边问柳行云,“你我身上都没有伤药,单纯包扎止血不管用,若不找个能上药的地方,你……”柳行云的神智倒还清晰,笑了笑:“唯一的营地已经被北骑营占领,还能去哪里……”“那你……”白穆蹙眉,就算商少君最快的速度赶过来,他们谈判顺利,没有任何冲突早早结束,柳行云也撑不到那个时候。“人固有一死,七尺男儿有何畏惧?”柳行云身上都是血,脸上倒滴血未沾,笑容白净得很。白穆眉头皱得更紧,对着看守他们的小兵嚷道:“你们随军备了武器,可备了伤药?”小兵们对视一眼,纷纷摇头。白穆又伸手去捞柳行云的脉。虽然他看起来还精神,还能说得出话,可脉搏已经乱得毫无规律。白穆觉得自己应该还有什么可以做的,但放眼望去,除了商都初秋熟悉的寒意和地上被兵士们踩得凌乱的野草,只有乌压压的士兵和一马车的冷兵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干脆站起身,打算离开。不喜柳行云,更不喜看着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你就不好奇……”柳行云突然道,“少宫到底为何掳你过来?我又为何以命相帮?”白穆垂眸看着柳行云。他靠在马车车辕上,垂着眼,白净的脸色不是因为肤色太白,而是失血过多。“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只是……”柳行云又道,“你不觉得把我一个人仍在这里冷冰冰的死去,更加残忍?”白穆又看了一眼前方,两边剑拔弩张的气氛暂缓,大约都在等皇宫里下一道指令。她叹了口气,重新蹲在柳行云身边:“因为商少宫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柳行云似乎有些吃惊,掀起眼皮看白穆。白穆扯了扯嘴角:“毕竟做了你三年的假妹妹,柳家的事不上心都难。”其实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偷听过太后和柳轼的谈话,又听过柳行云劫狱之前和柳轼的对话,这件事她也无法这么确定。柳行云笑了笑:“我一直反对此事,但父亲觉得亏欠他,一定要我鼎力相助。”白穆这才想起,此行并未看到柳轼:“柳丞相……”似乎已经知道她要问什么,柳行云直接道:“父亲年纪大了,不宜征战。更何况……连你都知道,若真打起来,我们必败无疑。”白穆无奈:“所以你们此行,究竟所为何事?”柳行云没有马上回答,只道:“昨夜你问我是否有所爱之人。”“当年我向皇上投诚,反间之计拿下父亲,其实不过是看清局势,逼父亲收手,将功补过,以求皇上网开一面,放过柳家。”柳行云闭着眼,声色轻缓,“哪知湄儿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揪出父亲谋害华贵妃一事,逼得我不得不背弃皇上,大胆劫狱。”白穆有些意外:“柳湄诈死,竟连你都不知道?”柳行云苦笑摇头:“从小知道湄儿心思深沉,却不想深沉到如此境地,连亲生父亲都狠心谋害。”白穆又想到柳湄那张漂亮的脸,想到她对碧朱做过的事。“我不及湄儿志向远大,只望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却终究难偿所愿。”柳行云叹口气。白穆沉默。柳轼不是什么好人,柳湄同样不是什么好人,可柳行云所作所为,如果只是为了保护家人,似乎又无可指摘。“我替你挡那三箭,也不过是指望皇上看在我救你一命的份上,对柳家众人从轻发落。”“你知道你们逃不掉?”柳行云摇头,笑:“怎么可能逃得掉?你可知少宫要皇上带出宫的是何人?”“是谁?”“湄儿。”白穆一怔。柳湄……和商少宫?“或许都是报应。”柳行云嘲道,“父亲自湄儿幼时便频频送她进宫,想撮合她与皇上,如此无论皇上得势或是少宫得势,他都地位稳固。却不想少宫与湄儿亦是形影不离,对她的感情非同一般。”白穆止不住地讶异,从未想过竟还能有这样一出……“那上次商少宫进宫接太后……”上次她借太后之名让商少宫接应出宫,过程中却并未看到他的人影。“没错,虽说上次最终是让你出宫了,但少宫想借进宫的机会,顺便接湄儿出宫。”白穆更加讶异道:“所以你们都说商少宫发兵不是为了皇位,而是为了柳湄?”柳行云失笑:“不错。起兵不过掩人耳目,其实他大部分的人力财力都花在抓你为质这件事上,就是为了用你来交换湄儿。”白穆也想笑,千想万想,怎么都想不到会是这么回事。“湄儿千方百计入的皇宫,又怎会轻易随他离开,所以白姑娘,你看我们这局是不是必败无疑?”“你们的败局不奇怪,奇怪的是……”白穆扯了扯嘴角,“你们都认为抓到我便可以威胁商少君。”柳行云抬眼看她,眸子里突然亮起奇异的光,接着大笑起来:“你竟然……竟然到今日还看不清皇上的心思?哈哈哈……人说当局者迷,果然不假。这世间,一物克一物,一人降一人,哪怕是精明如皇上的那般人物都不可幸免,哈哈……咳咳……”柳行云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柳行云!”白穆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想拍他后背替他平喘,又想到他背后全是箭伤,只能再去探他的脉。不再是乱,而是弱,几乎弱到无法探及。“柳行云!阿碧呢?既然周围没有其他营地,那阿碧呢?还在刚刚的宅子里吗?”白穆没有心思琢磨他刚刚说的话,问出一直藏在心里的问题。“原来……咳咳……”柳行云仍在咳,笑道,“原来你留下来,是为了碧朱。”“你告诉我阿碧的下落,我若被商少君抓回去,有机会定替你柳家求情!”白穆主动请缨过来照顾柳行云,的确是为了知道碧朱在哪里。“咳咳……”柳行云边咳边笑,摇头道,“碧朱……并未抓来碧朱。少宫为了抓你咳咳……已几乎倾尽全力,哪还有余力再抓一个碧朱还不被白子洲发现。”“当真?”“将死之人,何须骗你?”白穆提了半晚的心终于放下。从北骑营夜袭她就在担心,若碧朱和孩子在那宅子里可怎么办?“咳咳……”柳行云突然一个用力,猛地咳出一口鲜血。白穆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身,却也别无他法,只问道:“你……可还有什么要交代?”柳行云的咳嗽终于止住,奄奄一息地靠在马车轱辘边,脸色诡异地返红,也不知听见白穆的话没有,只掀起眼皮望挂在半空的月亮。火光太亮,月色并不清明,甚至有些模糊,他的笑容却很是餍足。“你若见到皇上,替我说声抱歉。”柳行云的声色也变得平稳,“忠孝难两全,行云为了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皇上信任……”他不再说下去,只望着那月色,眼神愈发迷离,声音也渐渐轻细:“想当年,你我正值少年,鲜衣怒马,誓卫国家……”“兄弟之情,君臣之谊,便待来世吧……”白穆望着他面色愈渐灰白,眼睫也渐渐下垂,没有再去探他的脉,而是往后退了两步。都城的初秋,似乎越发地冷了。不等下一阵寒风吹过,战鼓突然再次响起,火光骤亮,静立一旁的兵士抬头看了眼远方,脸色大变,也不管柳行云,只扣着白穆便迅速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