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上帝之眼 從醫院出來,天空突然飄起了細雪,這是青台今年的初雪。雪花很細,沒有風的伴奏,舞姿非常緩慢,在童悅的視線裡劃出無數道流痕。她伸手接住一片,就這一伸手的距離,雪花已融成了一滴水珠。如此脆弱,如此柔弱。 彥傑的雷克薩斯從夜色中無聲地駛近她。難怪他看上去那麽疲憊,從上海到青台,足足開了九個多小時。錢燕問他什麽事這麽趕,他理所當然地回了一句:我想家呀!然後他說自己最近不太忙,可以待到春節以後再回上海。童大兵開心極了,這樣小悅的婚事你就費心些,我現在行動不方便。 童大兵只要在醫院住兩天,然後就可以回家休養。錢燕就在這家醫院上班,跑前跑後省了不少事。九點剛到,童大兵就催著童悅回家去。 彥傑探過身,替她打開車門。只在外面站了十多分鍾,整個人好像都凍得快要失去知覺了。彥傑倒是不怕冷,穿著一件黑色皮衣,帥氣精練。 車燈下,雪花如棉絮,洋洋灑灑地打著旋兒。 “我們去吃點東西吧!”晚飯是在醫院裡吃的盒飯,又冷又乾,兩個人只動了幾筷子。等綠燈時,彥傑扭頭看她。她正在搓手,手指頭凍得麻木了:“我不餓。” “嘴唇都紫了,吃點熱的暖和暖和,就建行旁邊那家火鍋店。”彥傑扯著嘴唇笑,眉眼彎彎的,“以前你最愛去那兒吃東西了。” 那家小店很應季節,春秋賣面食,夏天賣冷飲,冬天是火鍋。暑假裡,錢燕說空調太費電,除非是晚上上床才準開一會兒空調。青台的夏天也是火老虎,待在屋子裡,汗濕衣衫,呼口氣都是滾燙的。建行大廳的冷氣向來開得足,還有寬大的座椅。她就把書和作業帶過去,在那兒一坐就半天。吃飯的時候,彥傑會騎自行車來接她,有時還會在隔壁給她買杯酸梅汁。她坐在後座上,喝上幾口,就伸到前面,他低頭吸一口,俊容誇張地扭曲著,說酸梅汁是這個世上最難喝的飲料。她笑了,笑得像春天綻開的花骨朵。 “不要了,哥。你挺累的,早點回去休息吧!”童悅慢慢地壓下心口汩汩泛起的惆悵。 彥傑以為她是怕煩,沉吟了一下,把車緩緩停在路邊:“那你在車上坐一會兒,我去給你買杯熱飲。” 她忽地側過身,朝他吼道:“韋彥傑,夠了,不要再對我好了,不然我會很恨你很恨你的。” 江冰潔走後,她突然從一朵溫室裡的小花長成了一株無依無靠的小草。童大兵的忽視、錢燕的冷漠,十四五歲的時光裡,心思慢慢地長,日子是那麽黯然無光,而彥傑卻像她生命裡的一盞明燈。在這盞明燈前,她不是鋼鐵俠,不是劉胡蘭,她是徹徹底底的小叛徒,輕易就投降了。 可是當她化身為一隻飛蛾,奮不顧身地撲向那盞明燈時,燈滅了。在黑暗裡摸索的日子並不好過。但不好過,也得咬著牙忍。她曾經顫抖著雙手把自己的心捧到他的面前,說:哥,咱們都不結婚,就這樣過一輩子,好嗎?他默默地看著她,然後笑了,似乎她說了個非常好笑的笑話。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再回到彥傑初來的那個夏日,她不會給他拿水,不會叫他哥,不會再要他一點一滴的好。不曾得到,也就永遠不會失去。 車內的空氣緘默如冰。許久後,彥傑輕輕籲了口氣,發動引擎,誰也沒有再說話。實中門口,接孩子的車排成了一條長龍,雷克薩斯不好過去,她就在馬路對面下了車。 “哥,再見!”她乖巧體貼地道別,好像剛才疾言厲色的是另一個人。 彥傑默默地看著她走遠,伸手從褲口袋裡拿出一支煙,點上,一口一口地抽著,吐出煙霧。 不知什麽時候,雪已經停了。 童悅到班上轉了一圈,臨近期末,為了過個好年,每個人都很拚。然後她開車回家,下車時,下意識地抬了一下頭,看到從窗戶裡透出檸檬黃的柔光。 葉少寧一身舒適的家居裝,頭髮濕漉漉地向後梳著,顯然已洗過澡了。屋子裡開了空調,暖暖的氣息潤濕了童悅的心。 “晚飯在哪裡吃的?”她邊脫大衣邊問。 “工地上。” “那我再給你去做點面。”她挽起袖子走向廚房。 “不用了,來,我們說幾句話。”他牽著她的手走向沙發。電視機開著,《探索》頻道不知在講太平洋裡的哪座海島,神秘而又詭異。 “鄭校長今天有沒有找你?”葉少寧雙手搭在她的腰間,發覺她的腰好像比前些日子又細了些,再往上看,下巴瘦得尖了。 她看著他。 “你同意我的建議嗎?童悅,疲累一天回到家,面對一屋子的冰冷,以前一個人不覺得有什麽,可現在我們結婚了,我就不能接受了。其實我更想讓你換份工作,如果沒有合適的,在家待著也行,我會賺錢的。嗯?”他的語氣是憐惜而不舍的,卻也是不容商量的。 童悅的喉間一滯,嘴裡一陣陣發苦:“少寧,我知道家裡不差我這幾個錢,但我想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有我自己的生活圈子、朋友和同事。這屆強化班,我花了很多心血才讓他們接受我,現在突然就說不做了,這很不負責任。” “你這麽敬業,到底是為了你崇高的職業道德,還是因為想經常見到某個人?”他站起身,冷冰冰地看著她。 她愣怔地迎視他,以一種難解的表情。然後,她自嘲地勾起嘴角:“少寧,在你的心裡,是不是也認為在我們的婚姻裡是我高攀了你?” 他皺眉道:“你這是什麽念頭?” “我一直都自認是個稱職的、有責任感的老師,你不能肯定,但至少應該尊重我的工作。你不喜歡我的工作,不喜歡我的同事,你剛認識我的家人,也談不上喜不喜歡。我現在想,我究竟是憑哪一點讓你許下一輩子的承諾的?你希望我成為你的附屬物嗎?如果是這樣,我不見得是個合適的人選……”她有點激動,按住胸口仰起頭,深呼吸,“我現在站在這兒,是因為你溫和又體貼。為你做每一件事,我都覺得溫馨、甜蜜……”她的語調輕輕地戰栗了一下,然後咬了咬唇,起身去衣架上把剛拿下的大衣複又穿上。 “你要去哪兒?”他的心裡一陣發慌。 她從包裡拿出新房的鑰匙,平靜地說:“明天國美電器的員工要去安裝空調,調試電視、冰箱什麽的,你抽空過去看看。中午家飾廣場會送沙發過去,選的臥具和餐具也是明天送貨。到的時候你檢查一下。我這幾天回家去住,我爸摔了一跤,我回去幫著照顧一下。” 她把門鑰匙和車鑰匙一起放在桌上,然後系上大衣的腰帶,背好包折過身去。 他盯著她,她是那麽冷靜、果決,仿佛她這一出去,就不會再回來了。 一直以來,她真的沒讓他費過心思。追她追得很容易,她表現得太體貼,也太在意他。她識大體,懂世事,處處熨帖著他的心,好像他是自己生命的全部。所以他自以為是地認為她人生的輪盤就應該隨著自己轉,卻從不曾想到,其實她也可以這樣拿得起,放得下。 “童悅,不要孩子氣。”胸膛起伏得很厲害,仿佛有許多話要說,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好。說他被蘇陌刺激到了?說他害怕她被凌玲帶壞?說喬可欣的話對他還是產生了影響?於是千方百計讓她遠離教育那個圈子,那麽,她就是完完全全屬於他一個人了。 她轉過身,蒼白的面頰上浮現一絲苦笑:“就因為我不是個孩子,我才必須離開。再留下來,我不知道自己會說出什麽不計後果的話,做出什麽不計後果的事。早點睡吧,我走了!”她穿上還留有余溫的鞋,拉上門。 電梯也非常配合,就停在這一層。她倚著牆壁,看著電梯上方跳閃不停的數字,閉上眼,遮住眼中的痛楚。她也累了。 先前的細雪只是序曲,短暫的停息之後,漫天的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而來。仿佛電影中為了強調某個煽情的畫面,突然加進了低沉的大提琴音,催淚的效果一下子達到頂點。 童悅是個冷情的人,或者說是個理智的人,她不會讓自己太過於情緒化。 這種高檔小區的外面,出租車向來很少,再加上這種天氣,那就少之又少了。童悅走了一站路才碰上一輛的士,還是與別人拚車。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冷著一張臉,提著行李,講普通話。司機熱心地一路為他推薦熟悉的酒店。他深深地看了童悅一眼,在青台市公安局附近下了車。 “送我去實中。”童悅說道。 家是肯定不能回的,錢燕和童大兵都在醫院,家裡只有彥傑,他們已不再是十二歲與十六歲了。桑二娘的魚缸是暗夜裡的繁花,她的心情不適合在那兒安放。其他地方,也只有實中了。 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車開得極慢,司機低咒著這該死的鬼天氣,童悅沒有心情應和他。 童大兵離婚以後經常喝得大醉,一醉了就躺在床上放聲號哭。她坐在漆黑的客廳裡,一天沒吃飯,很餓,想下樓買點吃的,可口袋裡沒有錢,只能忍著。那時她就想,一定要好好讀書,以後找一份好工作。即使身邊的人都拋棄了她,她還能給自己買吃的喝的,有房子住,能洗熱水澡,有乾淨的衣服換,夜晚回家可以為自己點一盞明亮的燈。不僅如此,工作還可以暫時轉移自己的痛苦,覺得自己是被尊重的,也是被需要的。尊嚴是一個矯情的詞,但在某些時候,有一份自立的工作,就可以成全這份矯情。 “美女,到了,三十塊。”司機回過頭來。 這個價格差不多是平時的雙倍,她沒有質疑,畢竟天氣這麽寒冷,提價是應該的。於是她遞過人民幣,推門下車。 “美女,你落下東西了。”司機叫道。她回過頭,俯身從座椅上撿起一張名片,應該是剛才那個男人的。名片上只有名字和電話號碼,頭銜和地址啥都沒有。名字取得就如這天氣:冷寒。童悅轉身把名片扔進了門口的垃圾筒。 實中的大門已經關閉,她敲敲側門,值班的保安探出頭,哆嗦著給她打開門:“童老師,學生出啥事了?” 她模糊地應了聲,直接去了女生公寓。希望公寓裡的單人床不會太窄,可以容她擠個一兩夜。 女生公寓的輔導員正在走廊上團團轉,看到她,意外地長舒了一口氣:“童老師,你也聽到消息了吧,我剛要給你打電話。” “呃?” “你們班的女生剛剛過來說,徐亦佳不知去哪兒了,到現在還沒回宿舍。我去過洗手間、教室,也在校園裡的每個角落都找過,就是沒見著人。” “下晚自習時,我還看到了她。”童悅轉身看看外面的大雪,心提到了嗓子眼。 “大家都這麽說。可是人呢?”輔導員都快急哭了。 童悅叫來幾位女生,與徐亦佳床挨床的女生說,她們是一起回宿舍的,熄燈前,徐亦佳收到了一條短信,然後就出去了。童悅撥打徐亦佳的手機,處於關機狀態。童悅不允許自己多想,讓女生們回去休息,自己頂著風雪跑去保安室。 “下晚自習時,那麽多走讀生,而且天這麽冷……”保安心虛地辯白,“現在先不說這個,找人要緊。” 沒敢驚動徐亦佳的家人,值班的兩個保安全出動了,還有幾個輔導員,外加童悅,幾人分成兩路。實中附近沒有網吧也沒有夜店,幾家小吃店也早早地關了門。兩站地之外卻是青台的繁華地段,即使天寒地凍,照樣燈火輝煌,歌舞盡情。 深夜一點,在一家遊戲室的角落裡,童悅終於看到了與一個滿臉痘痘的男生偎依而坐,笑得眉眼生動的徐亦佳。在那一刻,她明白了彥傑曾經摑過自己那一巴掌的心情,不是怨也不是恨,而是後怕與擔心。她也想摑徐亦佳一巴掌,狠狠的,但她沒有力氣。徐亦佳膽怯地往男生身後躲,男生勇敢地直視童悅,最後還是慌亂地垂下了眼簾。 男生是徐亦佳原先的同學,可惜徐亦佳借調到了實中。這時間一長,男生承受不住相思之苦,大雪天跑過來,就為了看徐亦佳一眼。也只有這般年紀才會做出這種瘋狂的行為,似乎愛情就是天底下最最重要的事。童悅記下了男生的名字,請一個保安送他回學校,自己則領著徐亦佳回實中。在路上,她請輔導員對這件事保密,要是傳出去,徐亦佳必然是要受處分的。 徐亦佳這時反倒大義凜然起來:“我無所謂,大不了我還回原來的學校。” 童悅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她抿著唇,惶恐地別過頭去。 夜終於靜了。 “童老師,都這個時間了,你就別回去了。”輔導員說道。 童悅輕歎,這倒真給自己找了個留宿的好理由啊。徐亦佳與另一個女生擠了一張床,給她騰出一個地方。她聽著淺淺低低的鼾聲,還有小女生的夢囈,好似又回到了讀書的時光。那般無憂無慮,頭一挨上枕頭就睡沉了。此刻,她的身子明明又累又乏,神經卻亢奮得很。她想著許多年以前,許多年以後,以前和以後都不真實,悠遠,縹緲。眼睛又脹又澀,閉上後,感覺有淚從眼角滑落,她悄悄擦去。 耳邊忽地聽到輕輕的叩門聲,她嚇得立馬坐起來,心跳得極快,出了一身冷汗。 女生們睡得都很沉。敲門聲還在繼續,還伴有輔導員壓低音量的聲音:“童老師,童老師……”她定了定神,披了大衣下床,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打開門。過道上的頂燈把門外兩人的身影拉得又長又遠。 輔導員擰著眉,很煩惱不知該怎麽說這件事。她才剛上床,保安就領著一個人來敲門。雪花落滿雙肩,頭髮、眉毛都白了,神色顯得焦急而又不安。問清童悅就在樓上後,他非常禮貌地請她帶自己上樓。 黑夜就是有一種無形的壓力,男人的氣息在這種壓力中顯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有著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感。 童悅的表情呆到沒有表情。 葉少寧一個大步邁上前,身子一低,抱著她的腰,一下子將她扛上肩頭,轉身下樓。童悅本能地捂住嘴,把驚呼生生地堵住。整個世界顛倒了,她聽到他的呼吸急促。 輔導員瞠目結舌,這又是演的哪一出啊? 一跨出實中大門,葉少寧就猛地抬起手,“啪啪”,毫不手軟地打了她的屁股兩下。衣服穿得厚,明明不疼,童悅卻疼哭了,淚越流越猛,最後連鼻涕都出來了。 黑色奧迪尊貴地泊在風雪中,車內暖氣開著,彥傑坐在車後座上,淡淡地看著被扔到副駕駛座上的她,撇了撇嘴:“我妹妹越來越出息了,都會玩離家出走了。” 她狼狽地裹緊大衣,拭著淚,死活不吭聲。 葉少寧從另一側上了車,從後座拿過一件羽絨服遞給她:“穿上。”是命令的語氣。 “先送你回去!”他又對彥傑說。 彥傑無奈道:“還怎麽睡?半夜被你叫醒,大雪天的在外面遊車河。你找家酒吧把我放下,我想去喝杯酒。” “真是不好意思了。”葉少寧眼角睨著身邊的人低頭玩著十指,看上去挺安靜。 彥傑聳聳地肩:“她這麽不懂事,我做哥哥的也有責任,不好意思的人應該是我。不過,以後她再玩這一出,就真的和我無關了。” 葉少寧發狠道:“以後她也沒這樣的機會了。” “最好是!”彥傑放松地半靠在椅背上,“開車吧!” 車在中山路路口停下,彥傑特地跑到前面揉揉她的頭髮,再刮了個鼻子,然後就走了。 “今天我就不陪你了,改天我給你打電話。”葉少寧降下車窗,寒冷的風從外面吹進來,童悅瑟縮地抱起雙肩。 彥傑揮揮手,頭也沒回。 仰頭看著風雪中的公寓,童悅無語。她走的時候可是如壯士扼腕般悲壯,這才過了幾個小時,又站在這裡,真像兩個孩子在玩捉迷藏。 樓道內安靜得出奇,一聲清咳都能引起很大的回音。電梯上行,電纜聲輕輕的,她舔了舔嘴唇,想抽回被他牽著的手。他蹙著眉,又加重了力度。門一開,他就把她推進了浴室。水龍頭開到最大,熱氣慢慢地彌漫開來。 她衝了個澡出來,看到只有臥室亮著燈。他背對著她佇立在窗前,英俊的輪廓仿佛是一幅靜默的剪影。頸邊細碎的發梢,在燈光下,幽幽地泛著深淺不一的光澤。 牆上的掛鍾此時正指向三點。 已經這麽晚了,好像應該上床休息了。但那人仍站在窗前,仿佛外面的瑞雪江山非常壯觀,他舍不得挪開視線一般。她輕咳了一聲,成功地讓那人轉過身來。房間內靜得出奇,氣氛有些迷離。 “童悅,我們這個婚姻你當真了嗎?”他問道,不像是開玩笑,表情非常嚴肅。 她疑惑地皺起眉頭。 “五個小時前,我站在客廳裡看著你穿衣換鞋,拉開門離去,我突然就在想,我是你的什麽人?”他清俊的眉眼間掠過一絲悵然。 “老公。”她的心弦輕輕顫動。 “我沒有這種真實的感受。”他閉上眼,“你走得那麽冷靜,毫不拖泥帶水,就像準備得非常充分一樣。你丟下全部的鑰匙,我看著你,下一刻你丟下的會是我給你的信用卡嗎?不是,你把我丟下了,沒有一點留戀。如果那時我衝動地說出一些話,比如我們分開之類的,我想你也會毫不猶豫地點頭同意,然後在瞬間內,把與我有關的痕跡迅速抹淨,不帶走一絲雲彩地轉身離開。你不曾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你也不曾把我當你的老公,你不曾對我撒過嬌,你不曾向我訴說過委屈,你不無理取鬧,你遇到任何困難,要麽一個人解決,要麽默默忍受。你隨時都在準備離開。雖然你努力對我好,體貼我,為我們的婚事積極忙碌著,可是你的心卻沒有給我。如同上次你把我領到那個小面館時一樣,童悅,其實你並不信任我,也不信任我們的婚姻。” 她扯住睡衣的衣襟,兩隻手瑟瑟發抖。 他伸手按了按眉心,似乎疲憊不堪。 “而我卻失控地對你提出一些無理的要求,妒忌吧,霸道吧,擔憂吧,種種之類,人都有鑽進死胡同走不出來的時候。其實說穿了就一件事,我隻想確定——你是隻屬於我一個人的。對不起,我忘了顧及你的感受。我就那麽閃神了一會兒,追下樓時你就不見了。雪那麽大,吹得眼睛都睜不開。你肯定認為我不會追下樓的,因為我對你沒那麽重視,是不是?一個男人在風雪夜把妻子氣得離家出走,你是無法想象那種自責和恐懼的心情的。不敢去想你萬一出現什麽情況,我盡可能地加速,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你家,開門的卻是個陌生男人。你父親不只是摔了一跤那麽輕松,他是骨折住院了,你也沒有告訴我。我挫敗而又沮喪。你把手機關了,我們聯系不上你。我和彥傑去了醫院,去了中山路,去了一路上大大小小的酒店,就連喬可欣的公寓都去了,最後只是想來實中碰碰運氣。當保安告訴我童老師在時,我差點跌坐在雪地裡,心裡什麽滋味都有。”他張開雙臂,笑得苦澀。 被淚水洗過的眸子眨了幾眨,再睜開,心中某個堅硬的部位在一刹那柔如絲緞。窗外有“咯吱咯吱”的聲響,似風動,似樹動,也許都不是,仁者心動。原來是這種感覺,原來是如此美妙。 千言萬語在心中翻湧,說出口的隻那麽簡單的幾個字:“少寧,我是你的,現在是,以後永遠都是。” 一諾千金。 他們靜靜地相擁,一聲不響,雙臂的力氣卻是越來越大,像要把對方壓到自己的身體裡去似的。她的心中濕漉漉的,蕩過來,又蕩過去,那種感覺很熟悉,卻又很陌生,是沒有經歷過的強烈。 童悅睡過頭了。雪光從窗簾的下面漏進來,室內已是一片燈火通明。床上只有她一個人,懷裡抱著個枕頭。十點一刻,童悅看著掛鍾,驚得一口氣差點背過去,隻穿著睡衣光著腳就跑出了臥室。葉少寧坐在桌邊認認真真地寫請柬。 “醒啦!”他抬起頭,“我幫你請過假了,也做了飯,快去把衣服穿好,梳洗一下我們就吃飯。” 她歪倒在沙發上,拍著胸口,氣還喘不勻:“乾嗎不叫醒我?” 他擱下筆:“舍不得,看你睡得那麽香。我起身時你還拽著我的手臂不肯松開,我怕驚醒你,就塞了個枕頭過去。” “你怎麽也沒去上班?”她扭頭看,陽台上晾著換洗的衣服,理得齊齊整整,想不到他還會做家務。 “工作一年到頭忙不完,結婚一生只有一次,這個輕重我要是分不清,你會不會罰我跪搓衣板?”他湊過去,撓她的癢癢。她躲閃著跑回臥室:“現在哪家還有搓衣板啊,要跪也只能跪浴缸了。” 他做飯的水平太一般,說是煮的粥,可揭開來一看,爛飯一坨。 “沒事,再加點開水就成粥了。”她寬慰他。兩個人就著小菜和加了開水的爛飯也吃得很香。 李嬸今天被葉少寧打發去新公寓打掃並看著工人安裝了,童大兵那邊,他也幫著請了一個護工。昨天像泰山似的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一堆事,他簡而化之全都解決了。她想,有些事可能是自己想得太複雜了。 吃過飯,兩人一同去醫院看望童大兵。童大兵的情緒不錯,現在有了護工,錢燕也不用那麽忙了。彥傑不在,可能在家補眠。下樓時,葉少寧停下接聽電話,她慢慢地在前面走著。樓梯拐彎處,一個男人正拾級而上。她隨意瞥了一眼,“咦”了一聲,是昨晚和她一塊拚車的男人,叫冷寒。她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這個名字跟天氣太相襯了。他也認出了她,漠然地頷首,然後匆匆越過。 葉少寧送她去學校。下車的時候,他遞給她一遝請柬。幾位校長是單獨寫的,其他的都是按辦公室寫的請柬。 她很驚訝:“你怎麽知道誰在哪個辦公室的?”他沒有問過她。 他哼了一聲:“用了心,有什麽不知道。” 在一遝請柬的最下方,她看到了蘇陌的名字。 “他是彥傑的老師,你在工作上他也很照顧,應該請的。”他的語氣不疾不徐。 她捏著請柬,正好她也要找蘇陌說事。 下午,童悅給蘇陌打電話:“蘇局,您什麽時候有空,我想和你談談亦佳的事。”徐亦佳是他安排轉過來的,她擔心徐亦佳的家長會把這件事擴大化,告訴他是最好的。 “我一會兒有個短會,這樣吧,一個小時後,我在麗園等你。”沒等她回答,他就收了線。 她去了麗園,紅色君威在銀裝素裹的映襯下顯得分外火豔。一個領班經理樣的年輕女子迎上來,將她帶進最裡端的一個包間。蘇陌已經到了,面前擺著一杯綠茶,細長的芽尖在水中沉沉浮浮的。 “我們一會兒再點菜。”蘇陌翩翩有禮地謝過女子。女子面帶微笑,關上門離去。 他也給她倒了一杯茶:“小悅,我們很久沒有一起吃飯了。最近很累嗎?下巴都尖了。” 她忽略他語氣中的疼惜,把昨晚的事詳細地說了一遍:“蘇局,我想還是讓亦佳回原來的學校就讀,離家近一點,讓家長費點心接送,避免再發生這樣的事。” 蘇陌歎了口氣:“當初她爸媽找我幫忙,就是想讓她和那個男生斷了,沒想到愛情的力量這麽巨大。” “我倒不認為掐斷是明智的,剪不斷,理還亂。如果再有下次,我還能幸運地在深夜一點的遊戲城找到他們嗎?” 蘇陌笑道:“那不如把那個男生也轉來實中?” “實中是超市嗎,見到人就歡迎光臨。”童悅沒好氣地回道。 蘇陌放聲大笑,眼神明亮閃耀:“只是逗你的,你還當真了!哈,我知道了,我回去就給她爸媽打電話。不過我是不太情願把亦佳再轉走的,那樣我見你的機會就更少了。”他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的灼熱與對她的渴望。 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冷著臉或出言駁斥,而是緩緩眨了眨眼,從包包裡拿出請柬,推給他:“一月十六號,晚六時,恆宇酒店,請務必光臨。” 蘇陌沒有打開,甚至臉上的表情都沒有一絲變化,仍舊那麽儒雅、親和,就好像亦心還在,三人一塊出來吃飯,一切都是那樣溫馨甜美。 “我一直在想,讓你結婚是對的,經歷過了,比較過了,才會確定什麽是最適合自己的。我是個自私的男人,很強調自我。我很想用一些過激的方式來阻撓你的婚事,因為我愛你已愛到沒了尊嚴,但那樣你只會恨我。好吧,結婚吧!除去一些外在條件,葉少寧也是一個不錯的男人。但我不會給你祝福,我只在一旁作壁上觀,男人的風度和大度其實是裝出來的。小悅,三年好嗎?在這三年裡,你如果累了,倦了,走不下去了,給我打電話,什麽時間什麽地點都可以,我會來接你,給你想要的一切。在我心裡,你永遠都是那個冬天站在彥傑後面對我盈盈一笑的小姑娘。但若你幸福,”他合上眼,聲音微沉,仿佛不願繼續,“我會出國,做個訪問學者,會和其他女子結婚。人沒有孤單的權利。你別激動,這個機會不是給你的,而是給我自己的。” 時鍾的秒針“嘀嘀答答”地跳動,長久的安靜之後,童悅抬起頭:“蘇局,謝謝您和我說這番話,但我想不會有那樣一天的。即使以後會跌得頭破血流,我也不會左顧右盼。這是我的命,我認了。” 蘇陌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好啊!亦佳讓你那麽累,我請你吃什麽才能表達我的謝意呢!你想吃什麽?”他按鈴,準備點菜。 “不要了,我和老公晚上約好一塊去恆宇酒店試菜。”這不是示威,而是事實。尊重事實,就是珍愛自己。 元旦,鄭治咬咬牙,包括高三學生在內,全體師生都放了三天假。這三天,童悅一秒都沒浪費,要麽在商場裡買買買,要麽就是在去商場的路上。明明在上海已經買了很多,可往新家一搬後,發覺差的東西太多了,衣櫃裡掛衣服的衣架、刷馬桶的刷子、客人穿的備用拖鞋、廚房裡盛湯用的杓子、玄關上方作擺飾的小瓷器……光清單童悅就寫了六張。 三號晚上,她去“魚缸”給桑晨送請柬,忍不住感慨:“怪不得人一輩子隻結一次婚,實在是經不起第二次折騰了。” “那是你沒本事,人家還不是結了離,離了結,伊麗莎白·泰勒結過八次婚,她是老死的,可不是折騰死的,還有……那個什麽國民老公,女朋友換了一茬又一茬,就是品味不怎樣,換來換去都是一張網紅臉。”桑晨說得咬牙切齒,手裡的抹布都擰成了麻花。 童悅樂了:“我是沒本事,你本事就很大嗎?” 不知為什麽,這句話像一簇小小的火苗,瞬間就點燃了桑晨手上的那支煙。當然,桑晨並不抽煙:“他迷上攝影了。” 童悅愣怔了一會兒,才明白這個“他”是指張青。 “這是他的風格,照片拍得很不錯吧!” “一個鏡頭四萬塊。” 童悅小心翼翼地看著桑晨:“他……向你要錢了?”窮遊揮霍的是時光和精力,攝影可是燒錢的玩意兒。 桑晨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不一會兒,酒勁兒就上來了,不只是臉,連眼睛都紅了。 “我披星戴月、喝酒喝到胃都爛了才賺幾個錢,他敢開口嗎?” 這是徹徹底底的假話,張青能把自己的生活過得這麽任性、肆意,有張家雄厚的基礎,還有桑晨沒有底限的支持。每個人活著,無論大與小,都有個目標。桑晨的目標就是可以讓張青一直這麽繼續任性、肆意地生活下去。現在張青不需要桑晨了,她還努力什麽呢? “對不起!”童悅很後悔剛才自己取笑了桑晨。 “我不會和你計較的,誰讓我們從不會說話時就認識了呢。”桑晨很大度。 兩年多沒有聯系,這種情況有點像汪洋大海中的無名小島,被海水吞沒是遲早的事,而且無聲無息,所謂的愛說沒就沒了。其實童悅一直懷疑張青是否愛過桑晨:“你要去找他嗎?”桑晨看上去很瀟灑,卻是一根筋。 “我在考慮,是我親自動手,還是花錢找個殺手?”桑晨的表情漠然,就像疼,淺淺的會尖叫,重了反而靜若古井,不起微瀾。 “別髒了自己的手。”童悅抓住桑晨倒酒的手,“過去的就當是日歷,扔了吧!” “我才不扔呢,我要刻下來,掛在這裡,讓來的人都能看見,都知道他是個渣……童悅,你說他是不是因為我變俗氣了才不要我了?” 童悅該如何回答呢?如果可以,誰不希望自己是明月清風,但人是需要生存的,是庸俗的生活把我們變得無比庸俗。 高三整個學年幾乎都是複習,高考才是壓軸戲,期末考最多就是活躍一下氣氛。這次期末考,由教研室統一出卷,既是統考,各校之間就會有排名,年級組很重視這件事,特意騰出一周時間讓學生們突擊一下。這個時候,最是考驗老師的應試能力,習題分類,再綜合、延伸,試卷一套套地下發,然後根據考試情況分主次分析。 這一周,整個實中都籠罩在一團高氣壓中。強化班的氣氛還算好,大概是複習得很不錯。新年後,徐亦佳就回原來的學校去了,也沒要童悅安排,何也又坐到了李想的隔壁,兩人在早自習時就商量起假期要惡補哪幾部大片。童悅在講台上都能聽出何也說起《地心引力》的興奮勁,她想起何也的媽媽,無聲地歎了口氣。 童悅要結婚的消息是趙清在班上不小心漏出來的,第二天她就在講台上看到了一遝賀卡。她一張張地看過去,李想竟然也送了,潦草地寫了一行字:你要是太快成為大媽,我就當你沒教過我。童悅捏著賀卡,抬頭看李想裝酷的俊臉,這算是和解了吧。她笑了。 雪後放晴,讓人覺得陽光特別有質感,仿佛從天上流瀉下來的瀑布一樣,是有重量的。當風吹過來,好像能感覺到陽光在蕩漾,在起伏。這應該是非常美好的一天。期末考明天開始,這學期所有的課程都已結束,街上到處都是人,各種年貨把人的眼睛都看花了,如果江冰潔沒有找過來就更好了。 童悅把她領到了學校外面的一個小面館,叫了兩碗素面,誰也沒有動筷子,隔著面湯的熱氣面面相覷。 “你爸爸給我打電話,說你要結婚了。我看過新郎的照片,是個很不錯的小夥子。小悅,你的眼光很好。”江冰潔笑得很局促,但那笑意能讓人感覺到是出自她內心的歡喜。 可這笑還是刺到了童悅:“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管怎樣,都要比你好。” 江冰潔黯然地垂下眼簾,苦澀地道:“你怎麽和我比呢?我知道你恨我……那時候真的是鬼迷心竅……” “那你後悔過嗎?”這句話,童悅從十二歲時就想問了。她丟棄了自己後不後悔?她離開童大兵後不後悔?她愛上車城後不後悔?她現在孤單一人又後不後悔? “你有新媽媽了。”江冰潔避重就輕。 “你沒有給爸爸留半點希望,讓他怎麽等你?”童悅閉上眼,害怕淚水會控制不住奔湧而出。 “小悅,我已經在承受苦果了,你、你就別說了。給你!”她遞過來一個首飾盒,“這是我的心意,龍鳳手鐲,龍鳳呈祥,祝你們幸福美滿,恩愛到老。” 童悅睜開眼,憤恨地瞪著她,任由她的手懸在半空中。頂燈的柔光灑下來,皮膚像被灼傷了,一陣陣地刺痛。江冰潔歎了口氣,把首飾盒放在桌上,默默地轉身。 “拿走你的東西,別以為這樣就可以彌補你之前帶給我們的一切,我不要!我要的……”童悅語不成聲。 江冰潔緩緩回過頭:“我現在這個樣子,除了送個首飾,其他還能給你什麽呢,小悅?” 童悅死命地咬住嘴唇,把臉別向一邊,不讓她看到自己淚如雨下的樣子。她真的很恨江冰潔嗎?以前也許是恨的,現在隻覺得她太蠢,也太可悲。有一個作家曾說過:真愛不是擺在床頭櫃上的木紋相框,不是鍋裡翻騰的好吃的餃子,更不是豪車豪宅,而是化了妝的苦難,真愛是一把殺人的利劍。她也許還在呼吸,可愛情裡的江冰潔卻已經死了。 出於對期末考的公平、公正,監考老師由教育局統一分配,童悅被分配在四中,那兒挨著老街。在最後一門考完的時候,童悅一個人悄悄去了一趟按摩店。按摩店的店名就叫“盲人按摩”,普通的住宅房,在底層,光線不太好,大白天都開著燈。房間內不知點的什麽香,很好聞,有種舒緩慵懶的感覺。店主戴著墨鏡,如果不是預先聽桑晨說起,童悅根本看不出他是盲人。 “我是天盲,眼窩那兒像兩個洞,冷不丁很嚇人,戴副墨鏡緩衝一下。”店主讓童悅在一把舒適的躺椅上坐下,捏了捏她的肩,“你是老師吧?” 童悅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屏住呼吸不敢接話。店主笑了,讓她放松:“我並沒有那麽神,只不過我少了眼睛這一官,其他四官就格外敏感。你說話帶著書卷氣,身上卻沒有消毒水味,顯然不是醫生;態度端正、恭謹,在機關、公司做職員的,上下級關系明顯,難免帶些客套和距離。我想來想去,就只有老師了。” 店主的按摩很舒適,他的手上像是長著眼睛,一下就能看出你哪裡需要撫慰。童悅整個人都放松下來,連眼睛都閉上了。 “姑娘家做老師好,學校說起來也是社會的一部分,但這部分卻單純多了,功利心沒那麽重。姑娘大老遠跑這兒來,不單單是為了按摩吧,你這一趟怕是要白跑了。你是識字習文的人,我這點糊弄別人的本事能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你。是人,就會有七情六欲,姑娘來算命,無非是問姻緣;結婚後來算,要麽是孩子,要麽是老公;男人來算命,都是問事業,你摸索著他們的心思,迎合他們的心理,說幾句高深莫測的話,其實他們也不是很信。但他們還是來了,不過就是尋個心理安慰。姑娘是要結婚了嗎?” 明知他看不到,童悅還是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店主也不要她應聲,又繼續說道:“姑娘工作不錯,這結婚對象應該也不錯,姑娘卻如此不確定,是因為你愛的人不是他吧?” 童悅本能地繃緊身體:“很……很明顯嗎?” 店主不讚同地拍拍她,讓她躺平:“愛不愛的事,我不懂,得谘詢專家們。我只知道這過日子得看你自己的意願,你覺得自己會幸福,那就一定會幸福。你覺得自己可憐,那就沒人幫得了你了。” 說到這兒,店主就像個世外高人,再沒開過金口,一切隻讓童悅自己去體會。童悅離開的時候多付了一百塊,並不是他算得有多準,而是因為他是坦誠的。 回去的路上,天一點點地黑了,開始那黑中還透了一點藍,看久了那藍也沒了。只剩一味的黑,無法穿透的,沉沉的黑。童悅其實不是不確定要不要結這個婚,她就像個初登台的歌手,對自己很自信,也有膽量,只是她想要點掌聲,這是一種鼓勵,也是一種接受,一種認可。 手機響了,葉少寧的電話和彥傑的短信同時到達。葉少寧在畫廊,客廳裡還差幾幅畫,他問她是想要人物畫還是風景話,她說讓他做主好了。他卻說不行,這種家庭瑣事得主婦做主,畢竟她待在家的時間比自己要長。她想著以後家裡有可能會有輔導的學生過來,便要了風景畫。彥傑的短信是個提醒:馬上要結婚的人,是不是該回娘家乖乖地等著出嫁。 在中國的地圖上,青台的位置不算很偏北,但和上海比起來,卻是實實在在的北方。彥傑有點不適應這樣的寒冬,在外面抽了支煙,人都凍得麻木了。冷風一點點地滲進身體裡,他不住地跺腳,腳邊的枯草發出細微的斷裂之聲。路對面的一棵大樹下站著一個人,嘴邊一明一暗,一支煙也快燃到盡頭了。 “大冷天的找個地方避風去,杵這兒乾嗎?”彥傑一開口,哈出一圈白汽。 “我不冷。” 彥傑笑了:“你姓冷名寒,本身就是一塊冰。” 冷寒蹙眉看天上的星星,也不理睬他。 彥傑又點燃一支煙:“君子一諾,重如千金。我答應你的,肯定能做到。” 冷寒的嘴角勉強扯出一個弧度,似乎覺得這個承諾很幽默。彥傑把煙扔了,雙手塞進褲袋裡,摸到一個小小的盒子,那是他今天剛買的一支口紅。 少女的唇本身就如花瓣一般,加上一層口紅,花瓣更鮮豔欲滴。一開始他並沒有發現,她做好作業磨磨蹭蹭不肯去洗漱,等錢燕進了臥室,她湊到他的面前,噘著嘴:“哥,好看嗎?” 那時是秋天,彥傑穿了一件舊毛衣。毛衣因為過度清洗,袖口露出了一點線頭。顏傑感到心裡的某處仿佛也露出了線頭。 “你哪兒來的口紅?”他故意硬邦邦地問。 “桑晨拿的她媽媽的。哥,你快說好看不好看?”童悅不依不饒,非要個答案。 她這個年紀,塗什麽樣的口紅都適宜。他默默地凝視著她,輕輕點了點頭。她抱著他的胳膊,開心得都快飛上天了。 “哥,等你以後有了錢,也給我買口紅,好不好?” 這個要求太低了,一支口紅能花多少錢?彥傑重重地歎了口氣,指尖一遍遍地撫摸著口紅的邊沿。這是他給童悅買的第一支口紅,讓她結婚那天塗在唇上,穿上美美的婚紗出嫁。 他聽過她在深夜裡哭泣,他知道她緊閉的嘴裡想說的是什麽話,他看得出她清澈的眸子裡流淌著什麽樣的情感,他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他讓她疼得錐心刺骨……這一切是他所能給她的唯一的溫柔。 “冷寒,不管怎樣,謝謝你,謝謝你讓我留下來參加我妹妹的婚禮。”他不知道,此時自己臉上的神情溫柔至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