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 整個夜晚,童悅一次次地陷在沒有燈光的電梯裡,一次次地上升下降。等到門打開,天已經亮了。鏡子裡的人一對黑眼圈,嘴唇蒼白。童悅拍打著自己的臉頰,希望看上去能有活力一些,心了想著,可能自己就是一個窮人命,住不慣太高檔的酒店。 來的時候就一個松垮垮的拎包,走的時候卻是大行李箱一個,外加拎袋五個,還有一套法蘭絨臥具,法國製造。 童悅耷拉著肩,挺無語的。彥傑還嫌買得不夠,拿著一支筆在記,下次自己回青台時要帶上這個帶上那個的。 “哥,青台好歹也是國內著名的旅遊城市,要什麽沒有呀!你把我整得像陳奐生進城似的。”童悅埋怨道。她其實並不是真的埋怨,而是心疼。 她上大學時,彥傑就已經參加工作了。她的生活費都是彥傑給。雖然沒辦法像那些家境優渥的同學一樣肆意揮霍,但她也不算窮。周末看場電影,上街淘一兩件衣服,偶爾和同學來個聚會,假期短途旅行什麽的,她每月還能余下點小錢。開學、放假,彥傑都會請假來接送她,順便請同寢室的姑娘們吃頓飯,拜托她們帶上她一起玩,做啥都不要丟下她。姑娘們也跟著她喊彥傑哥。彥傑確實是哥哥裡的模范,誰也比不上。 彥傑開車送她去火車站,還買了月台票,不然憑著童悅一個人的力量,恐怕是上不了火車的。 上海站是個大站,列車川流不息,講話都要提高音量。 “哥,你什麽時候回青台?”童悅已經聽到列車行駛過來的聲音了,離站越近,她的心跳就越快,跳著跳著,心跳聲就跟火車的行駛聲交融在一起,合為一體。 彥傑兩隻手都提著東西,大聲回道:“等你結婚的日子定了,我提前一周回去。” “哥,別再亂花錢了,我真的不差什麽了。”這話她說了又說,每次都招來彥傑一瞪眼。 “這還沒嫁,怎就像個家庭婦女似的愛嘮叨呢?這習慣得改改。” “哥,你生意做得這麽好,有沒有考慮移民?新西蘭和加拿大好像定居很容易,你也移民吧,這樣寒暑假我就能出國去玩玩了。申請簽證時也有理由啊!” “你的心可真不小,我挺喜歡上海的。” “哥……” “嗯?” 沒什麽,她就是想喊一喊他。列車停下,上海是起點站,車廂裡空蕩蕩的。彥傑把她送進去,再把東西一件件地放在行李架上。 “到青台後給我發條短信,另外數好自己有幾件行李,到時別漏了。”彥傑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埋頭就往外走去。她追在後面喊:“哥……” “車快開了,回座位上去。”彥傑站在月台上,朝著她揮了揮手。 她貼著車門,死命地咬著唇,眼睛緊緊地閉上,不敢讓彥傑看到自己快要決堤的淚水。哥,我會好好地和少寧過日子,我會珍惜少寧,以後……我不會再像從前那樣想你,不會再對你提任性的要求。你找女朋友,我也不會再妒忌。哪怕是喬可欣,只要她能真正讓你快樂、幸福,我就會誠摯地祝福你們。哥,我會做你最合格的妹妹,這是我能給你的最好的體貼了。 “小悅!”彥傑突然又跳上車,緊緊地抱住她,像是抱著他全部的依靠,“一路順風。” 前後不過三秒,她的眼淚就像掙脫了絲弦的珠子,越落越急,完全不受控制:“哥,你……一定要保重。” 車緩緩駛出上海站,已經看不見彥傑了。童悅茫然地注視著快速閃過的街道,慢慢拭去眼角的淚。旁邊坐著一個女孩,手裡拿著一本夏洛蒂·勃朗特的原文版《簡愛》,看完一頁就抬一下頭,瞟瞟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她不好意思地去洗手間洗了一把臉,女孩看上去嬌憨可愛,就像個真人版的布偶娃娃。 “我剛剛看見了,好經典的畫面啊,像21世紀的《魂斷藍橋》。”女孩先開口說話,嘴裡嚼著口香糖。 童悅沒有延伸話題,而是低頭看看女孩手中的書:“喜歡夏洛蒂?” “我喜歡羅徹斯特先生。”女孩歪著頭,說“羅徹斯特”時發音非常標準,像外語電台主持人的腔調。 童悅往下探了探,找了個放松的坐姿,敷衍道:“他可不算帥,還是個有婦之夫。” “那種婚姻就是個錯誤,他有權利追求更好的愛情。”女孩突然圓睜著眼睛,指著窗外,“天哪,這兒也變了。” 那是進上海市區時的一幢標志性建築,立在那兒已有好幾年了。 “你很久沒來上海了?”童悅順口問道。 “是呀,八年了。我離開時,上海可沒這麽漂亮。” 童悅為女孩語氣中的老氣橫秋失笑:“你幾歲?” “二十三。我十五歲出國的,三天前剛回國。”女孩眨眨眼睛,朝童悅伸出手,“我姓車,叫車歡歡,你呢?” 車可是一個不太常見的姓。女孩的手白皙修長,又綿又軟,笑聲又脆又甜。童悅不禁感慨,自己的二十三歲可從來沒有這般青春陽光過。 “我叫童悅。” “你多大?”車歡歡有點自來熟,也可以理解為是為了打發枯燥的旅途,她的話特別多。 童悅歎了一口氣:“我已經到了要用生命來保護這個秘密的年紀了。” “真是誇張,你很漂亮,我還以為你是明星呢!” 這話聽得耳朵都快長繭了,童悅總是淺淺一笑。紅顏易老,最不能當真。 車每到一個站點,車歡歡總有一長串的問題要問。童悅簡直成了她聘請的專職導遊,負責給她講解。不過這樣也好,她不會再沉溺於因為彥傑而溢滿胸腔的傷感中。 列車進青台站時,葉少寧的電話打了進來。她走到過道上去接聽,電話掛斷後,車停了。 “青台,我回來啦!”車歡歡面朝車窗,張開雙臂。 童悅把行李一樣一樣地從行李架上拿下來。真是讓人啼笑皆非,在國外度過八年的車歡歡居然隻背了一個小背包。 “真沒想到能在火車上認識一位朋友,童悅,你在哪兒工作?以後我可以約你出來玩嗎?”車歡歡問得很誠懇。 童悅不認為自己能和車歡歡成為朋友,所以隻含糊地說了個“好”字。 火車站前的出租車還是一車難求,每一輛車開過來時,蜂擁過去的總有好幾撥人。童悅看著腳邊的一堆東西,只能祈禱上蒼的憐憫了。 上蒼大概是開小差去了,沒聽到她的祈禱。童悅閉了閉眼,正對著賓利車上下來的那個男人。歲月非常厚待他,除了頭髮染了一點風霜,稍稍有些中年發福外,她還是在多年以後一眼就認出了他。那時,他給她買巧克力,買冰激凌,抱她,親她,陪她坐過山車。過山車在半空中旋轉時,他捂著她的眼睛叫著:悅悅,悅悅!她叫他車叔叔。 此車亦是彼車。車歡歡跳著撲進車城張開的懷抱,跟著下車的樂靜芬笑得一臉慈祥。 “童悅,這是我爸媽。”車歡歡嬌嗲地拖著兩人向童悅介紹。 車城的臉刹那間一片灰白,樂靜芬的笑生生凍在了嘴角,看得見的怒意從骨頭縫裡直往外冒。 “老公,你帶歡歡先走,我跟童小姐說幾句話。” “靜芬,走吧!悅悅她只是個孩子。”車城幾乎是在哀求她。 樂靜芬冷笑道:“孩子,她是誰的孩子,有你的份嗎?” 車城僵住,臉一會兒青一會兒紫的,低聲道:“我們說好了,過去的事不再提的。” 車歡歡訝然地指著童悅說:“原來你們認識呀!” “歡歡,以後看到這個女人就像是看到路邊的雜草一般,無須多看一眼,聽到沒有?” 車歡歡沒見過媽媽這個樣子,不由得一驚:“為什麽?” “你爸爸會給你解釋的。”樂靜芬輕蔑地冷哼出聲。 “靜芬,有話回去說。”車城又氣又惱,再次去拉她的手。可樂靜芬就像個磨盤,牢牢地站在那裡。 淺淺的暮色裡,這一切就像默片一般,童悅突然明白車城當初為什麽會出軌了。至少在江冰潔如水的溫柔裡,可以滿足他作為男人的高大與偉岸。 “童悅,你知道你的名字是誰取的嗎?”樂靜芬也以為那年無法啟齒的羞辱和痛楚已被時光消磨殆盡,可在看到這張依稀相似的面容時,她才知道,那些原來都還在,窒息的怨恨鋪天蓋地而來,她不想再壓抑了。 童悅淡然地迎上她仇恨的目光。 “靜芬,夠了!”車城愧疚地看了看童悅,厲聲想阻止樂靜芬。 “老公,你這麽疼她,又怎麽能讓這孩子蒙在鼓裡呢?”樂靜芬笑得很猙獰,還很陰沉,“你以前不叫童悅,而叫童愛潔。我姓樂,快樂的樂,當我懷了孕時,老公特別興奮,他說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取名叫歡歡,我們就這樣歡樂地過一輩子。這聽著是不是很甜蜜啊,我那時覺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可是有一天,我無意中看到我的老公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他叫她悅悅。小女孩說我不叫悅悅,我叫愛潔。他說愛潔這個名字太老土了,悅悅最好聽了,愉悅的悅,聽著就快快樂樂、開開心心的。哈哈,是不是很可笑?” 沒有任何利器襲來,童悅卻感覺到一種切膚斷骨般的疼痛。 “你配叫這個名字嗎?” “樂女士,請你自重。”童悅撥開她指向自己的手指,“你這般對號入座,我亦無話可說。但你不覺得太牽強了嗎?名字只是一個符號而已,並沒有多少特別的意義。長輩間的恩怨,我無權評論。你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受害者,可事實卻是,現在你的家庭是圓滿的,你什麽都沒有失去,而她卻孤單在待在那家小面館裡。而我呢?我十二歲就沒有了媽媽。這樣的委屈,我又向誰說?” “你們這是報應,老天是長了眼睛的。” “既然老天已經除惡揚善了,那你現在這又是在氣什麽呢?” 樂靜芬被這句話一噎,羞惱中怒火攻心,抬手就給了童悅一記耳光。然後她瞪著自己的手,一臉愣怔,顯然是被自己的行為給嚇住了。車歡歡愕然地“啊”了一聲,車城的拳頭背在身後,緊了松,松了緊,氣息慢慢加重。 童悅沒有動彈,現在的人是都有暴力傾向嗎?謝語媽媽打她是誤傷,童大兵打她是恨她丟了自己的臉,樂靜芬打她不過是心虛自己的無理取鬧。打著打著也就習慣了,她並不覺得有多疼,隻覺得很可笑。 “樂女士,現在你滿意了嗎?”童悅平靜地說,“其實人是不能貪心的,幸福也不是用來揮霍的。這個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東西,失去再得到不代表就是永恆。人在做,天在看,如你所說,一切都是有報應的。你打我的這一巴掌,我不會還手,因為你比我年長。你可以倚老賣老,我卻不能年輕無畏。車小姐只是跟我同車的旅客,我並沒有姓車的朋友。” 說完,她拖著行李箱,拎著紙袋,頭抬得高高的,目不斜視地從三人身邊走過去。然後她聽到車歡歡在嘀咕:“媽,你今天有點過哦,多大點事,你還得株連九族,斬盡殺絕嗎?還有,不管怎樣,你也得給爸爸留點面子……” “美女,要打車嗎?”一輛出租車停在她面前,臉黑黑的司機揚聲問道。她長長地籲了口氣,司機下車幫她把箱箱袋袋塞進後備廂,“嘿嘿,我剛剛可是推了一個去機場的客人專門來拉你的。現在的有錢人,仗著有幾個臭錢就不知天高地厚。你也別難過,回家用雞蛋在臉上滾滾,明天就消腫了。不管什麽事,睡一覺也就過去啦!” 童悅吸了吸鼻子,事情並不是太壞,這也算因禍得福了。一個素不相識的路人都可以有這麽善意的關懷,那些人為什麽總是帶給她屈辱和傷害呢?她到底做錯了什麽? 正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個有些日子沒有出現的號碼。她定了定神,按下通話鍵,恭敬地道:“蘇局您好!” “如果我現在要求你退婚,還來得及嗎?” “這真是個冷笑話。”童悅看著窗外。突然,她整個人因驚詫而直起了腰。蘇陌的車與她坐的出租車隻隔了一個車身,開著車的他正戴著藍牙耳機,神情冰冷。 “你怎麽會在這裡?” “我和彥傑通電話,他問我在哪兒,我說在火車站附近,他就問我方不方便讓你搭個車,於是我就來了。可我的車剛停好,就看到你紅腫著一邊臉悲涼地上了一輛出租車。作為新婚的女人,你難道不應該表現得幸福快樂點?這個時候,你深愛的老公又在哪裡?小悅,你要是和我玩任性,那應該也差不多了。” “不是所有的婚姻都像蘇局和亦心那麽琴瑟和鳴的,有些風雨又怕什麽,彩虹總在風雨後。現在的我過得很好。” “你可以瀟灑,我卻沒辦法再自由了!”蘇陌痛苦地道。 “蘇局,有時候我們並不是很了解自己,其實我們遠比自己所認為的要豁達,沒有誰是不可替代的。” 童悅沒等蘇陌的回答,掛斷電話後對司機說:“師傅,能麻煩你開快點嗎?” 司機了然地應道:“很累啦?那回家好好休息。” 但願吧,童悅揉著額頭想。 這一天還是太漫長了!童悅看著在保安室坐著的羅佳英,除了有點疲憊,她的心裡倒是波瀾不驚。這是第一次,她心想,這個婚到底該不該結呢? 羅佳英一眼就看到她提著箱箱袋袋走來,不由得火冒三丈:“你怎麽等得及的,這才領證幾天啊,儀式都沒舉行人就搬過來了,錢也花起來了。少寧在外面風吹日曬的,好不容易賺點血汗錢,我買條睡褲都要掂量再掂量,你倒是花得一點也不肉疼啊,你簡直就是一個吸血鬼。” 從狐狸精到吸血鬼,這稱呼一下子洋氣了許多。 “阿姨,聽你這麽一說,我也覺得東西買多了,可我哥偏不聽我的。” “這是你哥買的?”羅佳英懷疑地瞪著童悅。 “嗯,發票都留著呢,還有刷卡的單子,您要看一下嗎?” 羅佳英眼睛一斜,嘴一撇:“又不是同一個媽,這個做哥哥的對你倒是挺大方的,不過不是太懂禮節。人家家裡有長輩,點心也該順帶一包吧!” 童悅勾了勾嘴角,像是嘲諷,又像是無語:“阿姨找我有事嗎?” “上去講。”羅佳英率先走向電梯。箱箱袋袋體積太大,童悅進電梯時被門卡了一下,羅佳英這才看到她臉上的指印。她幸災樂禍地想,這肯定是被那個後媽打的,他拿那個傻兒子沒辦法,還沒辦法對付這個狐狸精嗎! 這套公寓羅佳英隻來過一次,童悅從矮櫃裡翻出新拖鞋給她換,她心裡特別不舒服。我兒子買的公寓,憑什麽我卻像個外人似的。她的目光跟著童悅進廚房進臥室的,越看火越大。 “你過來。”她在沙發上坐下,把童悅叫到自己面前,一臉施舍的高高在上樣,“我可以同意你和少寧結婚,但我有兩個要求,你必須做到。” 童悅垂下眼瞼,看著自己的影子落在地板上,單薄的一條。 “少寧現在中了你的蠱,我說什麽他都聽不進去。他是我兒子,我不能讓他恨我,他想結婚那就結婚吧!婚後你得和我一起住,少寧常出差,你又有個那樣的媽,沒人可以保證你沒那樣的劣根性,我得替少寧盯著你。還有,兩年內不準要孩子,如果這兩年你的表現讓我滿意,我可以同意你生下少寧的孩子。” 童悅在網上常看到網友們形容一個福大命好的人,說是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她覺得羅佳英上輩子不止拯救了銀河系,估計宇宙就是她創造的,不然怎麽會生出葉少寧那樣的兒子? 她接受了羅佳英的要求,她實在是太累了,白天已經過去,至少夜晚能讓她清靜一些吧,她不想再面對羅佳英這張臉了。 整理好帶回來的箱箱袋袋後,她好好泡了個澡。正吹頭髮時,葉少寧回來了。 她摸著他冰涼的手,嗔怪道:“都深秋了,也不多穿一點。”她又撫了撫他緊蹙的眉,“工作不太順利?” 葉少寧不說話,就直勾勾地看著她。 她被他看樂了,倚著他坐下:“怎麽了?” 他搖搖頭,把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閉上眼睛:“不知是氣壓低還是怎麽的,今天一天都心慌慌的。” 他語氣裡的無力讓童悅心疼,她凝視著他溫和英俊的面容,心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如果他娶的人不是她,那無論是羅佳英還是樂靜芬,他的壓力都不會太大,他處理起來自然能張弛有度,從容不迫。可現在她把他拽進了自己的人生,她可以預見以後的日子裡會帶給他多少煩惱。煩惱一多了,就會本能地想要逃避,喜歡又如何呢? 童悅猶豫了一下,啞聲道:“少寧,我們那天去登記,確實……有點太匆忙。如果你有……什麽想法,我想我都能接受。”也許他們倆一開始就錯了,如果能及時矯正方向,希望可以避免兩敗俱傷的結果。 葉少寧睜開眼睛,甩開她的手,臉都氣綠了:“我不是頭腦發熱的少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現在有想法的人是你,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沒想和我結婚?” 童悅愣了愣:“那我搬到這裡來乾嗎?” 葉少寧松了口氣,一用力就把她抱坐到自己的腿上,親親她的臉頰:“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誰家過日子沒點雞毛蒜皮的事……”他看到了她臉上的指印,也看到了門口的新拖鞋,“我媽今天來這兒了?” “啊,是來了一會兒,阿姨沒說什麽,就說同意我們倆結婚了。我這臉……是坐出租車時被門給蹭的,我哥給我買了結婚禮物,托人捎了回來,是我過去取的。你看那些床品,法國製造,他就是崇洋媚外。” 聽童悅這麽一說,葉少寧越發堅定這指印是羅佳英留下的。他對自己的媽太了解了,不可能輕易就妥協,還不知跟童悅說了些什麽呢!自己和童悅結婚才幾天,童悅就挨了兩回打,比從前的小媳婦還要小媳婦。 他輕輕舔吻著指印,說:“人家都說現在吃的苦,會照亮日後的路。我們歷盡艱難險阻才在一起,以後一定會非常幸福的。” 一陣不安湧上來,童悅說道:“我真怕自己不夠好,會讓你失望。” “知道我為什麽會這麽快就晉升到總經理嗎,就是因為我眼光一向很準。” “自大狂。” 他哈哈笑著,兩人摟著親昵了一會兒,他就起身去洗澡了。臥室太小,而那些床品太大,想不看到都難。 “童悅,改天我們請那個幫你哥捎東西的人吃頓飯吧,這麽大老遠的,讓人家費心了。” 童悅頓了一下,回道:“他明天就回上海了,等他下次回青台再說吧。” 葉少寧微微一笑,然後自我寬慰,誰還沒一兩個小秘密呢? 刮了一夜的風,童悅早晨起床時玻璃窗上都是霧氣。開了條縫往外看,整個人不禁打了個寒戰。降溫了,並且幅度很大。 她比平時要早起半個小時。葉少寧的早飯不講究,一忙起來,另外兩餐也是隨便應付。晚上有應酬時,酒又沒少喝,這樣下去鋼鐵般的胃也扛不住。以前她管不著,但現在有她在,總要有些小改變吧。於是她煮了大米粥,用高壓鍋燜的,又快又黏稠。蝦仁鍋貼是在超市買的,她看著人家當場現做,蝦仁乾淨又新鮮,面皮還薄薄的。她煎鍋貼的技術很高,咬著又脆又香,還不會燙了舌頭。鍋貼有油,雞蛋就不能再用油煎,於是她改為煮。牛奶也溫了兩杯。小菜是她自己做的花生牛肉醬拌蘿卜皮。一切弄妥後,剛好五點半。 她洗了手,解開腰上的圍裙,感覺眼前有金星直冒,忙扶著牆閉了一會兒眼睛。她是真的沒睡飽,要是多睡半個小時該多幸福啊! 她常對學生說:學習上,付出了不一定有回報,但你不付出,肯定沒有回報。婚姻也是如此,如果不努力付出,不努力經營,不努力呵護,又憑什麽去要求幸福呢?每天早晨,她就努力從溫暖他的胃開始。 纖細的腰肢被圈在兩條修長的手臂之間,溫熱的呼吸從她的身後拂來:“以後我們去外面吃,不用起這麽早。醒來後,懷裡空蕩蕩的感覺真的不好。” 她轉過身去,拍拍他的肩:“讓老公沒吃好的感覺更不好。” “我昨晚吃得非常好。”他對著她的耳朵吹氣,悄悄看了看她的臉頰,指印已經消了。 “快去洗臉。”童悅羞紅了臉,將他推進洗手間。 “童悅,”他托起她的下巴,神情非常嚴肅,“你真的不後悔和我結婚嗎?” 她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認真地考慮了一下,然後搖搖頭:“少寧,我沒有。” 坐下吃早餐時,兩人都已換好出門的衣服。 “少寧,婚禮過後我們就搬回你家的別墅吧!”她假裝不經意地提起。 “離學校太遠,不行。”葉少寧一口回絕。 “是有點遠,但我喜歡那種一家人住在一起,晚上圍著一張桌子吃飯的感覺,這樣你媽媽也就不會再有我把她兒子搶走了的感覺。要是我和你媽整天爭鋒相對,而你夾在其中,也不會很舒心。一個家庭的和平很重要,是不是?” 葉少寧懂她的體貼,沉吟了一下:“我們周一到周四住書香花園,周五到周日回家住。我和我媽說去,她會同意的。然後我們再買輛車,有時我有應酬,沒有辦法去接你。你自己開車,不僅路上節省時間,安全問題我也不用擔心了。”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笑吟吟地道:“我還有個想法。以後作為家裡的一分子,我是應該分擔一部分家務的,可我帶的是畢業班,時間擠不出來。不人我去勞務市場找個阿姨,薪水由我來出,行嗎?” “你想得很周到,可以!”有阿姨把家務事擔了去,羅佳英也就沒什麽可挑剔的了。 換鞋出門時,她好像想起了什麽,讓他等會兒,然後自己扭頭回了房間。出來時,她的手裡多了一條煙灰色的羊絨圍巾:“外面降溫了,圍著暖和些,而且和你的氣質很配。”她踮起腳替他圍在脖子上。 “昨天買的?” 她點點頭。 “童悅,你知道你什麽樣子最美麗嗎?”他的下巴輕輕抵在她的頭頂上。她怕他會說出令人臉紅心跳的話,忙去捂他的嘴,他卻咬住了她的兩根手指頭,“你第一次在這裡過夜,早晨我醒來時,你已經走了。我翻了個身,看到枕邊有一枚泛白的玉佛,陡然坐起來,匆忙下了樓。我在站台上找到了你,我送你回公寓,在下車的時候,我想約你晚上一塊吃飯,你卻生硬地打斷了我,不給我說話的機會。你都已經下車了,突然又轉過身,替我把襯衫的鈕扣理順。就是在那一刻,我的目光再也挪不動了。” 第一次過夜的事,兩個人默契地從不提起,畢竟再怎麽自圓其說都是一夜情的場景。可現在聽他這麽一說,一切都不同了,溫暖得就像愛情電影裡的一個能推動情節的畫面。 外面的路燈還亮著,黎明前的黑暗還在盤旋。風沒有夜裡大,卻比夜裡要刺骨。在車上還好受點,下了車,就忍不住直打哆嗦。 葉少寧往童悅手裡塞過去一張卡:“都嫁人了,別再想著揩娘家的油,我會努力賺錢的,放心去敗家吧!” 沒有媽媽疼的孩子總是能養成懂事、珍惜和獨立的習慣,突然被捧成一顆珍珠似的,反而有點不知所措:“我……有工資的。” “工資留著請同事、朋友吃吃飯,做人要大方一點。快拿去,密碼是我們登記結婚那天的日期。”葉少寧催促道。 她的心軟得像春天隨風飄舞的楊花。她不能說謝謝,卻又想說點什麽,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 “進去吧,晚上我來接你,我們去看電影,然後逛個夜市。在婚禮舉行以前,一定要把戀愛這門課惡補一下,不能留下遺憾。” 她是一步一回頭地進的校門。正好是凌玲值日,把這一幕全看在眼裡:“大清早的就玩十八相送啊!”她沒有反駁,撇撇嘴,算是承認了。反正是自己的老公,怎麽膩歪也無傷大雅。她的老公——這是一個多麽底氣十足的事實啊! 童悅午休時去了勞務市場。不用帶孩子,又不要照顧臥床的老人,只是做點家務,薪水開得也不低,想做的人很多。童悅見了幾個,最後看中一個面相很精明,衣衫也很整潔的中年婦女。那是個下崗女工,兒子剛讀大一,正是要用錢的時候,姓李,童悅就叫她李嬸。 她讓李嬸先去荷塘月色實習。李嬸原先是服裝廠的,對熨燙和整理衣服非常在行,收拾屋子利落,菜燒得也不錯。童悅悄悄觀察了幾天,發覺李嬸的品行也很好。於是她找李嬸敲定了薪水,再提出一個要求:“在葉家,你一定要聽我婆婆的話,雖然薪水是由我出,哪怕是對我不利的事,你也要絕對服從我的婆婆,千萬不要顧及我,要讓她覺得你和她是一條戰線上的。有什麽事,你只要悄悄告訴我一聲就行。” 李嬸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就是小媳婦派的一個臥底。婆媳之間本來就是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她是過來人,很能理解。 別人結婚,雙方家長都累得夠嗆,童家和葉家卻只是簡單地碰了個面。童大兵和錢燕完全沒有發言權,新聞發布會的發言人是羅佳英。她很是善解人意地說考慮到童悅的工作,日子就定在一月六號,快放寒假了。兩人都住在一起了,婚禮也就是個形式,不需要大張旗鼓地辦,到時一起到酒店吃頓飯就好了。 葉少寧在一旁插話:“媽,這些事我來辦就行。”他有一個能乾的秘書,酒店和婚禮事宜都已談妥了。 羅佳英難得沒據理力爭:“行,那我就啥也不問了。少寧,但有件事你別忘了,你和童悅得去公證處把婚前財產公證一下,萬一有什麽突發狀況,到時候省得打嘴仗。” “媽,我又不是什麽億萬富豪,沒這個必要。”葉少寧被羅佳英的左一出右一出折騰得哭笑不得。 “我家的錢又不是下雨下下來的,你舍得我可舍不得。”羅佳英橫眉豎眼,大有不同意這婚就別結了的意思。童悅在桌子底下輕輕捏了捏葉少寧的手,示意他忍耐。 “親家母,你這說的是什麽話,現在才剛結婚呢,你也太未雨綢繆了吧。”錢燕笑嘻嘻地說道。 “行,那再訂個婚前協議吧,婚後如果一方犯了原則性錯誤,必須無條件淨身出戶。”童悅說道。如果婚姻能堅守到老,什麽束縛都只是一紙空文。 羅佳英撇撇嘴:“你倒是挺知趣的,這還差不多。” 童大兵一直沒說話,出門時走得又急又快,像是後面有人在追似的。 “沒文化的人,你和她計較就是自虐,能聽的就聽聽,聽不下去的就當風過一般。”葉一川悄聲告訴童悅自己多年以來的心得,童悅抿嘴一笑。 葉少寧送童悅回了學校,然後自己去了一趟建行。世紀大廈的建築材料由甲方供應,資金上周轉有些困難,他正在跑貸款。大家都是些經常打交道的人,寒暄幾句就奔了主題。一向爽快的司行長皺起眉頭:“葉總,泰華建聽海閣、音樂大廳、荷塘月色等等,你們打報告,我從來不押後,都是在最短的時間內資金到位。跟你講句實話,世紀大廈的風險太大,這事我們可得好好考慮考慮。” “司行,泰華的聲譽你應該了解,從來不會盲目地上馬任何有風險的項目。這個工程我們的市場調研報告可是有幾大摞,也有送您一份的。” “我不是信不過泰華,只是要慎重。必要時,我要看看你們和投資商簽的合同。” 司行長真是滴水不漏。 葉少寧不知是在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無奈地回了泰華,直接去了董事長辦公室。 門開著,樂靜芬辦公桌後面坐著一個女孩,抬起頭衝著他一笑:“想必你就是傳說中的豐神俊朗、卓爾不凡的葉少寧總經理吧!” 向來處變不驚的葉少寧竟愣在那裡,這不是在上海時玩滑輪的那個女孩嗎? 車歡歡從辦公桌後走過來,在他面前來回踱了兩步,捏著下巴打量道:“你哪有我媽說的那麽優秀,看上去傻傻的。” “歡歡,別調皮,問葉大哥好。”樂靜芬從裡面的休息間走出來。 “媽,你演什麽惡心的港台劇呀,還葉大哥、車小妹的。既然是在公司,當然一視同仁稱他為葉總了。”車歡歡說這話時的神情非常生動,眉眼裡有俏皮,也有揶揄。 樂靜芬瞪她一眼,對著葉少寧笑道:“少寧,介紹一下,這就是歡歡,回國幾天了,從今天開始正式到泰華上班,先在你的辦公室當助理。” 葉少寧很快便回過神來:“春節後再過去吧,我把手頭的事趕一趕,元旦後想休個年假。” “這個時候?”樂靜芬蹙起眉,“身體不舒服?”這都十一月底了,很快就是年關了。 葉少寧笑笑:“是人生大事,我要結婚了。” “你要結婚?”樂靜芬像是不小心起高了調,在高潮部分,控制不住把音唱破了,“和誰?” 車歡歡也是一臉好奇。 “我妻子呀!”葉少寧故作神秘。 “你之前從來沒提過這事。”樂靜芬幾近崩潰。 “這不是工作上的事,我又怎麽好向樂董匯報呢?”葉少寧打趣道。 “可是、可是……這也太突然了。”失望如泰山壓頂,樂靜芬煩躁得呼吸都加快了,“前一陣子你還在相親。” “是呀,恰巧碰到一個中意的,就定了下來,也算是向我媽交了差。樂董,我想和你談談貸款的事。” “你先去忙,明天再談,我現在沒空。”樂靜芬擺擺手,她需要冷靜一下。葉少寧在泰華能升得這麽快,即使有蘇曉岑的面子,如果葉少寧是扶不起的阿鬥,那又有何用?他是真的有能力,也很努力。她自己被婚姻傷透了心,害怕女兒也受這樣的罪。她悄悄觀察了葉少寧幾年,越看越滿意,所以才對他委以重任,圖的就是日後他能和歡歡一起接手泰華。現在這從半路上殺出的程咬金到底是誰? 葉少寧衝她點了點頭,又對車歡歡笑了笑,轉身走了。出門時他在想,她就是車歡歡呀,這可真有意思。 在周一的例行晨會上,樂靜芬很正式地把車歡歡介紹給所有的董事和高層,然後直接對葉少寧說:“歡歡今天起就正式上班,世紀大廈貸款那件事你先帶著她熟悉一下,有什麽事讓她出去跑,碰幾次壁沒關系,這樣才能鍛煉人!” 葉少寧面上不顯,微笑地點點頭,還代表在座的其他各位對車歡歡說了幾句歡迎詞。他有些看不懂樂靜芬葫蘆裡賣的什麽藥,明知他要休假,還在這個當口讓車歡歡跟進貸款,難不成她是想讓車歡歡獨挑大梁?他理解她急於讓女兒做出一點業績來,自己也可以做那塊引玉的磚,可這次貸款的數目不小,車歡歡對世紀大廈不了解,建行那塊壩築得那麽高,車歡歡現在貿然撞過來,只會把局面弄得更僵。 一身職業裝的車歡歡收起俏皮,落落大方地向眾人頷首。一雙瞳仁又大又黑,臉上一半是純真一半是笑意,明亮的笑容和衣服的深色顯得不太協調,但這樣的不協調又越發讓人感覺年輕就是天下無敵。 車歡歡暫時與秘書、特助同一間辦公室,葉少寧把建行貸款的卷宗交給她。車歡歡才翻了兩頁,眉頭就皺了起來:“葉總,我有啥不懂的都可以問你嗎?” “隨時都可以。下午我們一起去一趟建行。” 車歡歡就在他辦公室裡的沙發上坐下,邊看卷宗邊記筆記,那認真的樣子讓葉少寧有點忍俊不禁,像小孩學大人說話似的。 “楊秘書。”葉少寧朝外叫了一聲,羅特助走了進來:“楊秘書去樂董辦公室了。” 葉少寧擰擰眉:“羅特助,你在海晶酒店訂個包間,再準備四個禮盒,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法國紅酒,每個禮盒裡裝兩瓶。” 看卷宗的車歡歡抬起頭,臉上掛著問號。 “車小姐第一次拜訪幾位行長,是不可以空手去的。”葉少寧低聲道。 車歡歡不屑地撇嘴:“中國式的惡習。” 葉少寧不禁莞爾。 “你也不知道?”樂靜芬不敢置信地看著楊秘書。 楊秘書臉急得一臉通紅:“樂董,您知道葉總這個人非常低調,我跟了他兩年,都沒見過他的家人。我真的一次都沒有見過葉太太,他也沒在我們面前和她通過電話。這次他就讓我給他訂了酒店和禮儀公司,其他什麽也沒說。” “他發請柬了嗎?” 楊秘書搖頭:“我和羅特助商量著要給他送份禮物,可被他拒絕了,他說早登記過了,這次只是補辦一下酒席,然後出去度個假。” 樂靜芬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那你去忙吧!哦,楊秘書,你可是泰華的老員工了,歡歡你可要多教著點,她還太年輕。” 楊秘書忙不迭地點頭:“那是肯定的。” 車歡歡還沒有考國內的駕照,下午便搭葉少寧的車一同去建行,開車的人是羅特助。一路上,車歡歡捧著手機,玩遊戲玩得忘乎所以,連聲音都沒關。葉少寧坐在副駕駛座上,回頭瞟了她一眼,輕笑出聲。陶濤當年也是這樣,有了快樂就瘋得沒邊。 司行長聽說泰華的千金小姐會過來,非常給面子,不僅提前結束了下午的會議等著,葉少寧邀請的晚上的飯局,更是一口應承下來。葉少寧並沒有急於詢問結果,這個下午隻當串串門,閑話幾句家常。司行長的孩子剛上大學,也想出國,便問起有關國外學校的事。車歡歡是這方面的行家,兩人聊得挺愉快。幾位副行長也過來以後,葉少寧建議大家先去酒店打打牌、喝喝茶。有這麽一位年輕漂亮的小姐在,氣氛自然很好。車歡歡得了樂靜芬的真傳,人精似的,打牌時故意自嘲是菜鳥,跑貸款是個門外漢,還請各位領導多指點指點。 這次司行長的口風松了一些:“這筆貸款其實也不是沒可能,只是數額太大,而且你們又是追加貸款,總行自然要慎重一些。把資料弄好,我再幫著催催,應該沒問題的。” “司叔叔,”車歡歡瞪圓了眼,“我要把您這話給錄下來,防止您到時不承認。這可是我在泰華做的第一件事,要是沒成功,我還哪有顏面在泰華立足啊。” “哈,車小姐你待會兒多敬你司叔叔幾杯酒,他就會把你的事放在心上了。”一位副行長在一旁打趣道。 “沒問題。”車歡歡的聲音就和頂上帶刺的鮮嫩小黃瓜一樣,綠油油、脆生生的。葉少寧正在看菜單,聽到笑聲閉了閉眼。若是陶濤在這樣的場合,怕是沒辦法這樣揮灑自如,他怎麽會覺得兩人像呢? 酒桌上,車歡歡真是拚了,一上來就是每人敬了一大杯。這孩子喝酒上臉,幾杯酒下肚,面若桃花一般。葉少寧怕她喝醉了,忙上前替她擋了幾杯。不知不覺倒讓自己喝多了,感覺頭有些暈,去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緩了緩神,人才稍微好受一點。出了洗手間,他在走廊上碰到一個人背朝自己在接電話。擦身而過時,他無意間看了一眼,正對上蘇陌幽深的瞳孔。 蘇陌緩緩合上手機,朝他點點頭:“葉總,好巧啊!” 酒喝多了,葉少寧的嘴巴有點乾,笑得也不太爽朗:“蘇局也在這邊吃飯?” “是啊。小悅也來了嗎?” 熟稔的語氣裡有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葉少寧挑了挑眉:“聽童悅說蘇局對她的工作非常照顧,真是非常感謝。” “小悅是彥傑的妹妹,照顧她是我分內的事。”蘇陌其實不想這樣講的,但話從口中出來,就轉了風向。小悅已埋頭孤勇地向前衝,說幾句曖昧不明的話讓她處境難堪,他能有多舒服?他還不至於如此下作。 而葉少寧聽了,心裡還是多了點絲絲縷縷的酸澀:“有蘇局這棵大樹遮陰,童悅真是非常榮幸,但不免會讓其他同事妒忌,從而質疑她的工作能力,她有時也會小小地煩惱一下。蘇局您說她是不太孩子氣了?” 蘇陌斯斯文文地回答:“別人不相信小悅,葉總也不相信嗎?” 葉少寧神色僵硬。 “失陪了。”蘇陌轉身。 再回到餐廳,幾位行長說他是躲酒,嚷著要罰他。他來者不拒,又灌了幾杯。出來時,他的腿都在打飄,看什麽好像都在晃動,幸好神志還是清楚的。羅特助已悄悄把禮盒放進幾位行長的車內,一行人盡興散去。 葉少寧讓羅特助先送車歡歡回去。車歡歡笑他:“你這點酒量還替我擋酒,唉,其實我喝酒只是上臉,但很少有男人能喝得過我。” 她時而揚起眉毛,明而眨著一隻眼睛,一會兒噘著嘴,一會兒歪著頭的,像打翻了一個表情包。葉少寧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陶濤的酒量也令男人們汗顏,就仿佛她喝的不是酒,而是水一般。 “大叔,沒見過漂亮女生嗎?”車歡歡一臉無辜地問。 葉少寧艱難地收回視線,他今天是真的喝醉了,怎麽一再想起陶濤呢? 羅特助不放心葉少寧一個人上樓,葉少寧拍著胸膛自豪地道:“怕啥,我老婆還在家等著我呢!” 羅特助這下更堅持要送他,門隻敲了一下,裡面應話的女聲清清雅雅的。門一開,羅特助就感覺眼前一亮,心想,怪不得葉總會把葉太太捂著藏著呢,外面狼虎成群,葉太太又這麽漂亮,那多危險呀! “葉太太好,我是葉總的特助,我姓羅。嘿嘿,葉總今天酒喝得有點多,還麻煩你照顧了。”羅特助其實是個糙漢子,可看著童悅,他不自覺就變斯文了。 童悅忙跟他道謝,扶過路都走不穩的葉少寧,讓羅特助進來喝杯茶再走,羅特助忙不迭地跑了。 喝醉酒的葉少寧少了幾分溫和,多了一點鋒芒,緊抿著唇,咄咄逼人地瞪著童悅。 “少寧,你要喝水嗎?”童悅替他脫了大衣,他沒吭聲。 “你是不是要吐?”童悅見他喉結直蠕動,扶著他就往洗手間走去。他搖頭,突然抱住她,狠狠地吻過去。那力度像是在和誰較勁似的,童悅覺得疼,卻又不敢推開他。 “你到底是誰?童悅?小悅?悅悅?”葉少寧突然笑了。 “少寧,你醉了。” “我沒有醉,我很清醒。” 他扳過她的臉:“以後,不管是童悅,還是小悅、悅悅,統統都是我的。這眼睛、鼻子、嘴唇,這身子,還有這裡……” 他把手按在她的胸口:“也是我的,其他人給我滾遠點……嘔……”他猛地吐了她一身。 宿醉醒來後,腦袋裡像裝了一台發動機,轟隆隆響個不停,身子又沉又軟。葉少寧的生物鍾現在也跟童悅一樣,到了早晨五點半就會自動醒來。窗簾拉得緊實,臥室的門又關著,仿佛還是半夜,可身邊的被窩已經微涼。 打開臥室門,一股寒風穿堂而來,葉少寧不禁打了個寒戰。屋子裡黑黢黢的,大門敞開著,童悅站在門外弓著身子舉著手電在電箱前擺弄著什麽。 “停電了?”這場景讓葉少寧看著很難受。 “燒水時水沸了出來,然後就跳閘了。”童悅熟練地找到觸電開關,一扳,屋內重現光明。 “怎麽不叫我?” “我是教物理的,這個我會弄。你再去睡一會兒吧,我把粥給你溫上。今天就不要送我了,我自己開車去學校好了。” 他給她買了一輛紅色君威,前天就已經上好牌照了。她卻不肯開,說是太招搖。他歎了口氣:“這只是中檔車,招搖什麽。” “學校裡許多老師都沒車呢!” 他很自戀地說了一句:“她們的老公又不叫葉少寧。” 她給自己盛了一碗粥,轉身一看,他也坐在桌子旁邊。 “不睡了嗎?” “昨晚回來得那麽晚,也沒和你說上話,你今天要坐班,回來都十一點了,又是十多個小時見不著面。” 童悅抿嘴輕笑,臉頰緋紅:“這就是傳說中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也沒那麽誇張,不過閑下來就會特別想念。粥好吃嗎?” 她煮的是八寶粥,這樣寒冷的冬天的早晨,冒著熱氣,食物的清香飄飄蕩蕩,他不自覺地咽了一口口水。她舀了一杓遞到他的嘴邊。昨晚他吐成那樣,她今早特地熬了這個給他養胃,好消化,又暖身。 “好吃!再來一杓。”他點點頭。 她笑笑,又遞了一杓過去。他挪了兩個位置,與她緊挨著,這樣她的手伸過來時也不會太酸。既沒碰點心,也沒吃小菜,兩人你一杓我一杓的,很快一碗粥就見了底。她又回頭添了一碗,吃得兩人都冒了汗。 “醜不醜,都這麽大了,還要人喂?”她取笑他。 “這樣吃更香。”他不讓她去洗碗,將她抱坐在腿上。她把頭輕輕枕在他的肩上,這一刻,心裡真的有一種甜美安寧的感覺。 紅色君威還是在實中刮起了一股旋風。趙清最有感慨:“想我讀遍萬卷書,行過萬裡路,學識淵博,桃李滿天下,結果現在還是兩袖清風。而童老師隻憑如花似玉的貌,便是想啥就有啥。嗚呼哀哉,下輩子我也要做女人。做個女人,挺好!”說完,他的胸脯特地向前挺了挺。 凌玲也是眼露羨慕,不只是因為紅色君威。周日她去新房視察裝修情況,在書香花園遇到了童悅和葉少寧。她怎怎呼呼半年,再加上兩家家長鼎力支持,還不敢提周子期暗中幫的忙,也只在書香花園買了一套小戶型的房子,樓層還不算太好。童悅吭都沒吭一聲,一百五十平方米,三室朝陽,頂層,還已經裝修好了,連家具也買了。落差一比較就出來了。 “以前我覺得自己很幸運,現在回頭看看,自己真是個傻缺。”兩人一同去洗手間,凌玲由衷地道。 童悅不解地道:“你是幸運的,孟愚多愛你啊!” “那我和你換?”凌玲冷笑出聲。 童悅當她瘋了,白了她一眼,輕聲道:“和周子期斷了吧,萬一這事傳到孟愚的耳朵裡可怎麽辦?” 凌玲不以為意:“車到山前必有路。” 早晨第三堂課下課後,鄭治打電話讓童悅去一趟校長室。 “童老師,恭喜你啦!”鄭治滿臉笑容,“葉總剛給我打電話,說元旦後你們要去度蜜月,讓我開恩,多給你幾天假。婚禮打算什麽時候舉行呀,怎麽沒給我請柬呢?” 童悅臉一紅:“是一月六號。不好意思驚動大家,我們隻請了雙方的親戚朋友。” 鄭治不滿道:“你是我的下屬,葉總是我的朋友,我也不算是外人吧!結婚一輩子隻一次,無論如何都不能低調的。” 童悅低下頭,默不作聲。其實這件事兩人還沒空商量呢,具體請哪些人,她心裡也沒數。 “回去記得給我補上啊!童老師,我今天找你來,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鄭治歎了口氣,“葉總向我抱怨,班主任在校的時間太長,佔用了他和太太的甜蜜時刻,所以替你辭了班主任,明年爭取調到高一任課,因為高三的壓力太大。我想,你們是考慮要孩子了,能理解。只是童老師,你現在的工作有點特殊,十天八天的好說,半學期這一時半會兒還真不能找人代替。” 童悅不太明白葉少寧的用意,按理他不應該說出這樣的話。她的工作不是有多麽重要,可至少要對那群羊負責啊。高考不是人生唯一的轉折點,可是誰也無法否認它是最關鍵的。於是她安慰鄭治道:“鄭校長放心,我會陪著這屆強化班一直到畢業的。” “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鄭治笑了,“那群雖說是羊,卻不是很善良。這樣好吧,等一月六號期末考試結束,後面高三的寒假補課我請孟老師代幾天班主任,你放心度你的蜜月去,想休幾天就幾天。” 午休時,幾個女老師跑過來,嚷嚷著要坐新車出去兜風。 “外面很冷。”童悅有些哭笑不得。 “把暖氣開大不久好了。”凌玲說道,“別小氣嘛。” 童悅無奈,載著一車的美女去郊外狂飆了兩圈,回來時正好路過泰華大廈。凌玲拿眼睛瞟童悅:“都到葉總的地盤了,就不請我們上去坐坐嗎?” “他在上班呢!”童悅抬頭看看雄偉的建築,神情有些冷。 “上班就不接待客戶嗎?”凌玲從她的口袋裡掏出手機,“我來替你打。” 童悅都來不及阻止,就見凌玲擠眉弄眼,電話已經撥通了。 “葉太太,想老公了?”葉少寧的聲音輕緩柔和,帶著笑意。 凌玲繃不住,“撲哧”笑出聲來:“是啊,想你呢,快下樓來抱一抱吧!” 葉少寧一聽聲音不對,語氣立刻變得客氣而疏離:“是凌老師啊,你們來泰華了?童悅在嗎?” “我說不在你會不會打我?” “凌老師真會說笑。” “好了,不吊葉總的胃口了,把你家葉太太還給你。” 童悅拿回手機,看著幾人笑得鬼鬼的樣子,想想還是推門下車去接聽。二十米之外,就是泰華大廈的大門,莊嚴得令人生畏。在青台,能進泰華工作,是一件非常驕傲的事。要不是今天凌玲她們嚷嚷著要停下,她的視線不會對這幢大廈多停留一眼。這裡是樂靜芬的地盤,她不會給任何人羞辱自己的機會。 她剛叫了聲“少寧”,葉少寧冷凝的聲音就迫不及待地撞擊她的耳膜:“你不好好在學校上班,這麽冷的天,跑泰華來幹什麽?這裡是遊樂場嗎?” 她眺望著遠處蒼白的樓群和路邊枯黃的植物,話到嘴邊不知怎麽的一轉:“我們是在郊區的路上,一會兒要路過泰華,她們拿我開玩笑……” “又不是孩子,還這樣胡鬧。你帶她們去咖啡館喝點東西,然後早點回學校。” “你在哪兒?”不知怎麽的,她覺得他好像很緊張,似乎生怕下一秒她們會給他闖出個什麽大禍來。 葉少寧的呼吸加重:“我在工地。” 她屏住呼吸,看著黑色奧迪緩緩滑進泰華的大門。葉少寧頭戴安全帽從駕駛座的那一側下車,從另一側下來的是個戴著安全帽的女孩。他邊打電話邊上台階,女孩俏皮地跳起來彈了一下他的安全帽。他側過身,微笑地朝女孩擺手,讓她不要鬧。女孩又笑著湊到他耳邊,想偷聽他講電話。他避開,故意板起臉。女孩蹦跳著進了大廳。 她聽到自己冷靜地說道:“嗯,那我們走了。” “童悅,凌老師只是同事,不是朋友,不要走得這麽近。” “我要開車了,不多說了。”她收了線,上車。 幾人後來去到皇家咖啡館喝了奶茶、吃了松餅,才把幾位美女的不滿聲給堵了回去。 傍晚,童悅接到國美電器送貨的電話。新年前後,各大商場的生意特火爆,他們定的電器都過了一周了,拖到現在才送貨,還是晚上。她和孟愚打了個招呼,匆匆趕過去開門。幾個大紙箱把客廳堆得滿滿的,她簽了字,問什麽時候過來安裝。 “明天上午。”送貨員回道。 “上午我沒空,換個時間不行嗎?” “現在日程都排得滿滿的,你沒空那就等到年過了再說吧!”送貨員的口氣很橫。 童悅無奈,隻得給童大兵打電話,看他能不能抽出時間來幫個忙。電話是錢燕接的,怨聲載道:“我正要給你打電話,你快來醫院,你爸把腿給摔斷了。” 天氣寒冷,下過雨後,地上結了薄冰。童大兵不小心摔了一跤,小腿骨折,至少要三個月不能走路。童悅趕到的時候,童大兵的腿已經打好了石膏,面色蠟黃地倚靠著床背。錢燕回家收拾換洗衣服了,床邊沒有一個人。 “爸,怎麽不早點給我打電話?”童悅走進去,看到童大兵最近好像消瘦了許多,精神也不太好。 “你要上課嘛,爸沒事,這不都處理好了嗎。”童大兵的目光在病房內遊離了幾圈,最後無奈地落在童悅身上,“小悅,你是不是覺得爸爸很沒用?” 童悅愣住,童大兵傷的到底是腿還是頭呀? 童大兵苦笑:“其實是真的沒用,不然老婆也不會跟人家跑了,女兒也不用受婆家那種窩囊氣。小悅,乾嗎要把眼睛長在頭頂上呢,少寧是好,可咱們是高攀了。你嫁過去會很辛苦的。爸爸卻只能看著,又幫不上忙,怎麽辦呢?” 童悅看著童大兵那副自責不已的樣子,悲從心起,眼睛都紅了:“我哪裡辛苦了,你不知道別人有多羨慕我,而且……少寧待我很好。” “你不該匆忙領證的,你年紀是不小了,但總會遇到一個合適的。爸爸就是氣你這一點。好與不好,我都看在眼中了,錢多又有什麽用,日子還不是不好過。你婆婆可不是個好侍候的人,而且少寧的老板還是那個男人的老婆。唉!” 童悅的淚奪眶而出。在童悅的心裡,童大兵是一隻不折不扣的大鴕鳥,他把自己埋在象棋的世界裡,自娛自樂。可原來他什麽都看得清,什麽都識得明,只是能力有限罷了。 “這都快結婚的人了,哭什麽呢!誰家沒個意外啊。”錢燕提著包從外面進來,看到童悅一臉的淚,有些來氣。 “阿姨,要不要請個看護?”童悅沒跟她計較,體貼地問道。 “這事我會考慮的,你去忙你的婚事吧!小悅,結婚那天你爸爸是沒辦法挽你進禮堂了,你自己的媽媽還活著,我好像也不合適替她去送你,你可能要自己走進去。” “我會送小悅進去的。”彥傑一身風霜地從外面走了進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