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裙下之臣 廣化銳豐籌備上市的事情很快定了下來,陸時禹帶著葉栩參與了前期項目碰頭會。在一份文件裡,葉栩注意到了一項數據對比,銳豐將自己和同行業的幾家公司的業績、管理模式、市場營銷模式甚至IPO情況都進行了很詳細的對比。 而這個名單裡,除了阿奇法這種老牌公司,還有一些沒有上市但是業績不錯的企業,比如夏風科技。 會議到中午時才結束,在金總的再三挽留下,陸時禹和葉栩在銳豐吃過了午飯才返回公司。 回去的路上是陸時禹開的車,車裡冷氣呼呼吹著,但依然可以感受到空氣停止流動的那種窒悶感。 車子停在一處紅綠燈前,陸時禹隨口問了句:“CPA(注冊會計師)考試報名了吧?” “嗯,報了。” “報了哪幾門?” 葉栩不解:“什麽哪幾門?” “會計、審計、稅法、經濟法……”陸時禹問葉栩,“你不會都報了吧?” 葉栩不置可否。 陸時禹哈哈大笑:“我看你這錢多半是要浪費了,知不知道CPA考試為什麽給大家五年的時間?”葉栩沒搭理他,他自問自答道,“因為一年考不過呀。即便是五年的期限,你知不知道CPA的通過率有多少?” 這一次,葉栩倒是有點興趣:“多少?” “不超過15%。” 在U記,考不過CPA是無法升任經理的,也就是說經理級別以上的都是通過了CPA考試的。 “你考了幾年?”葉栩問。 “三年,Maggie考了四年,所以你這第一年能過兩門算很不錯了。” 說起江美希,陸時禹又想到Linda突然離職,江美希雖然表面上沒有表現出什麽,但就他對她的了解,這件事對她的情緒影響肯定不小。 於是他問葉栩:“對了,Maggie最近怎麽樣?” “你問哪方面?” 這話分明意有所指,陸時禹回頭看了他一眼:“你們倆真在一起了?” 葉栩回看他:“我說是的話,你是不是可以省點力氣不再拆台了?” 陸時禹顯然沒想到葉栩會這麽回答他,不由得被噎了一下,但氣了一會兒,也無奈地笑了:“你真以為我是見不得她好嗎?你是不知道她和季陽當年的事情……” “我知道。”葉栩直接打斷他。 陸時禹意外:“她這都跟你說?”見葉栩不再回答,倒像是默認了,陸時禹又說,“我還是有點不敢相信你倆真的在一起了。” “為什麽?” “不說別的,這女孩子再跋扈霸道,談了戀愛也柔軟溫順了,但你看看她……” 聽到陸時禹的話,葉栩像是想到了什麽,低頭笑了笑。 “行了行了,你別笑了,我看著礙眼。”陸時禹不耐煩。 正好此時綠燈亮起,他重新發動車子:“就是可憐了我那老同學的一片癡心。” 葉栩抬頭看向窗外,心不在焉地聽著,片刻後才說:“他不愛她。” 這話說得太篤定了,陸時禹有點不高興:“聽了幾個故事就下這種結論顯得很幼稚,懂嗎?你不了解季陽,他那人……” 說著,又是一聲長歎。 葉栩回頭來看他,表情中難得地有點好奇:“看人不行這一點,是你們師傳的嗎?” 陸時禹先是一愣,待明白過來他是在嘲諷他和江美希一樣看人不準時,也不由得生氣:“嘶……哥哥我吃的鹽比你吃的大米飯都多,你跟我比看人?你……” 葉栩面無表情地從口袋中拿出耳機塞進耳中。陸時禹開著車沒有注意到,還在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但是他後面究竟說了什麽,葉栩一個字也沒聽見。 這段時間公司裡不忙,江美希和葉栩都能按時下班。為了掩人耳目,兩人會約在離公司不遠的地方會合,再一起回家。 這天下班,江美希開著車到距離公司兩三公裡處的一條小路附近停下。葉栩早就等在那裡,見她的車來,二話不說拉開門上了車。 車內放著廣播,挺聒噪的,兩人也因此都沒有說話。其實這段時間他們之間一直如此,主要是江美希也不知道怎麽搞的,對什麽事情都提不起太大興趣。雖然公司裡盛傳她要接替Linda的位置,算是個順耳的傳聞,但是最後結果如何誰知道呢?而且就算這傳聞最後被證實,她設想了一下,意外地發現自己竟然沒有想象中那麽高興。 車子停進了車位裡,可是車上的兩人誰也沒有下車的意思。 江美希笑了笑:“其實我到現在都沒想明白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還是她遇到了什麽事。” 這段時間,葉栩當然知道江美希在焦慮什麽,晉升的壓力,加上所謂朋友的背叛,讓她整個人變得茫然起來。有時候他也會去替她想,Linda究竟出於什麽原因選擇不告而別呢?不告而別也就罷了,一夜之間仿佛人間蒸發了,這就實屬罕見了。 他想了想問:“你記不記得我們在Linda辦公室外撞到她朝Amy發火的那次?” 江美希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提起那件事,想了想說:“你的意思是說其實Linda看到我了,因此就記恨上我了?”說完,她很快否定道,“不可能,不至於。” 葉栩說:“確實不至於,而且她應該沒看到你。但我總感覺有些事情就是從那時候起開始有點不對勁的——Amy當時明明惹怒了Linda,但是那之後她非但沒有被刁難,反而得到重用似的。” 江美希也想起來了,年會的時候連陸時禹都發現了這一點,還問她Amy是中彩票了還是要嫁人了。 “你是說Amy的離職和Linda有關系?” “是,但應該不單純是因為她辦公室裡那件事。” 那或許只是個契機。 葉栩想了一下,如果兩人的離職真的有聯系,那麽除了那件事以外只能是業務方面的原因,而她們在工作上最大的交集是……阿奇法? “Linda和阿奇法的人關系好嗎?”葉栩問。 江美希不知道他怎麽突然問這個,但還是回答說:“算不上多好,普通的客戶吧,因為從開始合作起,就是由我主要對接阿奇法,今年她又把阿奇法所有的客戶關系都轉到我這裡了。” 葉栩皺眉,一時間也有點亂。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葉栩轉移了話題:“從下周開始,我想請三周考試假。” 江美希這才想起來,快到9月了,CPA考試要開始了。原本8月、9月是最清閑的時候,小朋友們都在放假準備考試,老板們也會顧著這事,盡量不把項目安排在這兩個月。所以以往這時候,江美希也是樂得清閑,但是今年明顯不行了。 U記對合夥人一年的業務總額要求是1500萬。向合夥人衝擊的總監們,如果誰能達到這個額度,那麽就會順理成章地晉升為合夥人。但是這個要求對總監們來說的確不低了,所以大部分總監是達不到的,業務總額隻做個參考,還有平時的工作表現,最後能不能晉升,還是要看其他合夥人們怎麽考慮。 雖然現在都在傳她會接替Linda的工作,但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心裡始終有點惴惴不安。所以她想,還是要趁著上面下決定前,多拉點項目給自己加加分。 想到這些,她有點心不在焉地回了葉栩一句:“那你好好複習,有什麽不懂的可以問我。” 葉栩也不在意她態度敷衍,答了聲“好”,然後說:“作為你輔導我準備CPA的回報,我可以答謝你點別的。” 江美希總算被這句話喚回了思緒,抬頭看著車廂裡的年輕男人。他此時正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一雙濕漉漉的眼眸要笑不笑的,充滿了挑釁和曖昧。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他所謂的答謝可能有點少兒不宜。想到這些,她頓時覺得車內的空氣太黏膩了。 “想什麽呢?臉都紅了。”他笑。 她怔了一下,旋即就要去推車門,又被他一把拉住:“等我說完。” “快說。”她沒好氣。 “你的業績指標還差多少?” 江美希想了一下說:“兩百多萬吧。” 葉栩點頭:“差得不多。不過正常的公司年審應該是湊不夠,IPO倒是可以。” 江美希這才明白他也在跟她想著一樣的事情。 聽他這麽說,她有點泄氣:“哪有那麽多IPO項目呢?” 一般公司要做上市的決策都需要很長的周期,什麽時候需要對接第三方,這只有公司內部知道,所以這種項目一般都是公司自己找過來,江美希想主動作為,成功率很低。 葉栩卻笑了:“如果那麽容易就搞定,那要我幹什麽?” 葉栩雖然說要幫她搞定一個大單,但是這種事情的結果太難掌控了,能力是一方面,運氣是另外一方面。何況葉栩還要準備考試,江美希不想佔用他太多時間。 所以那天之後,她開始主動聯絡些以前聯系不太多的潛在客戶,了解對方公司當前的審計需求以及和其他會計師事務所的合作情況。遇到對方不願意聊的,她就禮貌客氣地說聲“打擾”,約下次吃飯;遇到對方願意多聊的,她會把這些信息一一記下來,哪怕這次沒希望合作,但或許還有下次。 而葉栩這邊范圍更小,目標更明確,他把之前被銳豐提到的幾家公司一一列出來。這些都是比較優質的企業,所以大部分都曾是U記的目標客戶,只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最終沒有合作成功,這些企業相關負責人的聯系方式,公司裡是有的。葉栩圈出其中沒有上市的幾家公司,其中就有夏風。 與其他幾家公司分別聯系過,但有下文的沒有幾家,包括夏風在內,倒是另外一家正在籌備IPO的公司說可以給U記一個競標機會。約好了面談的時間,葉栩掛斷了電話。 這幾天江美希又忙了起來,所以晚上回來得都比較晚。葉栩又看了會兒書,起身往洗手間走去。簡單衝了個澡,再出來時,放在餐桌上的手機正好響了。 他以為是江美希,拿起來掃了一眼,竟是個外省的座機號。 他立刻接通電話,夏風科技邢總秘書的聲音很快傳了過來:“是U記葉栩嗎?” “您好,是我。” “你們方便來廈門一趟嗎?我們老板在下周三之前應該都在廈門。” 秘書小姐說得沒頭沒尾的,但是葉栩很快明白過來,合作的事應該很有希望,於是說:“好的,我們確認下行程,提前跟您約時間。” 掛上電話,葉栩看了眼時間,已經九點多了,但是江美希還沒回來。 他打了個電話過去,“嘟嘟”的聲音連響數下電話才被接通。 “什麽事?”伴隨著江美希略微慵懶沙啞的聲音,亂糟糟的喧囂聲也一股腦地通過無線電波湧入了葉栩的耳中。 他皺了皺眉:“你在哪兒?” 她懶洋洋地答:“和客戶吃個飯。” 其實今天來的也不完全算是客戶,因為主賓是她的一位大學同學,他們以前也偶有合作,但多數情況是同為乙方。 然而乙方和乙方也有不同。就比如在IPO項目中,因為券商決定著要為甲方引入什麽樣的戰略投資者,而不同的投資者又能為甲方打開完全不同的局面,經驗豐富的券商對證監會的審核標準把握得也更精準。所以IPO的成敗,除了看公司本身資質外,主要就是看券商是否給力。所以鑒於券商的重要性,他們在項目中的地位似乎也是凌駕於會計師事務所和律所之上的,而且更得甲方依賴。 大部分的甲方公司對於選哪家會計師事務所並不那麽明確,但如果這時候,有一家本身資質就很不錯的會計師事務所被甲方信賴的券商推薦的話,或者是乾脆打包合作,那麽這家會計師事務所也就不用擔心業績問題了。 江美希今晚約見的這位大學同學,就在一家很有名的證券公司工作。難得的是,她的這位老同學是少有的和她關系不錯,但和季陽關系一般的人。 江美希猜可能是性格使然,她這位老同學上學時還不善交際,在學校裡存在感也很低,自然和季陽、陸時禹這些風雲人物玩不到一起。正好她也是這種人,如果她不是季陽的女朋友,那在美女如雲的財經大學,即便長得再好看,她這種人的存在感也很低。 不過他們兩人一起參加過一個社團,比起不熟的其他人,同班同學自然要親切很多,這也就是她和這位老同學關系不錯的原因。不過自打畢業以後,她幾乎是親眼見證一個老實人如何在這資本市場摸爬滾打,漸漸蛻變成一個長袖善舞的人的。 其實這位老同學也不止一次提過,她工作上有需要可以找他。但江美希不習慣求人,哪怕是自己的同學,所以在今天之前她都完全沒有想過這事。 今天是恰巧聽說了他剛當上爸爸,於是打電話去恭賀對方時,約了晚上一起吃飯,敘舊之余再聊聊上次提過的合作事宜。 晚上江美希帶了劉剛去赴約,老同學也帶了幾個人來。經過介紹,江美希才知道這幾個人也不全是同學的同事,還有可能幫到她的人。 因為有老同學在,氣氛倒是很隨意,只可惜這種場合又免不了喝酒。饒是有劉剛替她擋酒,但別人敬的酒可以不喝,老同學敬的酒卻不得不喝。 這樣一來,她又有點醉了。 葉栩還是問:“你在哪兒?我去接你。” “別。”江美希即便是醉了,也知道葉栩絕對不能這時候出現,但話一出口,她也發現自己的口氣有點急了,緩了緩解釋說,“我不是一個人來的,劉剛在,你放心吧。” 葉栩沒有回話,她耳邊靜悄悄的。江美希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她知道這是那小狼崽子又在鬧別扭了。 旁邊包間的門突然被人拉開,隨之而來的還有老同學的說話聲。她連忙對著話筒說了句“晚點再說”,就掛斷了電話。 老同學從包間走出來,看到門外的江美希愣了一下,但很快綻開個笑容:“在這兒站著幹什麽?” 江美希笑著朝他揚了揚手裡的手機。他點了點頭,很快又想到什麽似的問她:“不久前那次同學聚會你怎麽沒去?” 江美希回憶了一下,那次好像是為了給季陽接風,班長陸時禹就順便把在北京的大學同學張羅了起來聚了一下。當時陸時禹也問過她,但她連個敷衍的理由都懶得想就直接推掉了。 “哦,當時有點其他事,就沒去成。” 老同學明顯不信:“跟我就不用這樣說了。” 江美希尷尬地笑了笑。 老同學說:“話說出來可能有點馬後炮嫌疑,但我當年真不覺得你倆能走多遠。” 這說法和其他同學可不一樣,江美希有點意外地問:“為什麽?” 老同學笑:“我一直覺得,咱和他們不是一類人。” 江美希也笑了,或許就是這樣,但她和季陽究竟是怎麽不同的兩類人,她又說不清楚。 她說:“今天真是謝謝你。” “你就是太客氣了,王芸就從來不和我客氣,有事沒事找我幫忙。” 江美希笑:“那你應付她就夠忙的了,我還找你,太為難你了。” 老同學無所謂地擺手:“放心吧,你倆都是老同學,我肯定不會顧此失彼。不過你要是跳槽去她那裡了,我也的確省點事,一份人情賣兩個人。” 江美希一聽就知道王芸肯定沒少跟這位老同學抱怨,她誠心挖她,但她就是不給面子的事。 江美希說:“她的話你聽聽得了。” 老同學卻不以為然:“其實我覺得她那個提議挺好的。你能力擺在那兒,只是可惜再有能力也是給別人賣命,不如出來自己乾,乾得好不好都是自己的,更何況U記這樣的外資所,不可能一直霸著市場。” 其實是不是給自己乾倒是其次,她如果能在U記升合夥人,那接下來也相當於在替自己幹了。真的讓她有所觸動的,還是王芸那套壯大內資所的理論。 內資所的發展的確落後於U記這樣的外資所好多年,內資所也因缺乏經驗、制度不夠完善而被外資所詬病。 她人在U記,耳濡目染得多了,前幾年在提起內資所時也會跟著有點優越感。可是隨著在這行的時間越來越長,她也開始反思,為什麽我們自己不行?真的是外來的和尚才好念經嗎?就算是吧,我們取經也取了這麽多年,什麽時候才能打破這種外資所霸佔市場的局面呢? 但是想歸想,她這人認定一件事不會輕易放棄。比如現在,就想著順利升上合夥人,至於以後怎麽樣,她還沒想過。 兩人又聊了兩句,老同學去了洗手間,她回了包間。 她回去時,老同學帶來的那幾個人明顯都已經喝高了,勾肩搭背地湊在一起抽煙聊天,就連她進門,那幾人也沒有注意到。 江美希看了一眼離門口最近的劉剛,他正低頭看手機。 她走過去,坐在他旁邊,隨口問道:“家裡催你回去了?” 劉剛被她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手機險些掉在地上。 “沒有,同事之前發的信息,才看到。” “哦。”江美希也沒在意,隔著嗆人的煙霧看對面東倒西歪的幾人,又看了眼身邊還算清醒的劉剛,由衷地讚了句,“酒量不錯。” 劉剛趁著剛才江美希回過頭的工夫又偷偷拿出手機,正編輯短信,被她這句話又嚇得一個哆嗦。 “還行還行!” 江美希看著他這反應不解地皺了皺眉,片刻後說:“去把帳結了吧,估計快結束了。” “好的。” 劉剛如蒙大赦地跑出了包間,出來後乾脆撥了個電話給葉栩,沒好氣:“你到底要乾嗎啊?” 剛才江美希掛了葉栩的電話後,葉栩直接就發信息向劉剛要地址。劉剛以為葉栩是要來找他,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麽事找他,但他明顯沒有時間應付他,於是說自己在和客戶吃飯,江美希也在。 然而祭出了江美希的大名並沒有什麽用,他還在不依不饒地問他在哪兒。 葉栩沒有回答,而是問:“你們什麽時候結束?” 劉剛完全沒有注意到他說的是“你們”而非“你”,正想說“跟你有什麽關系”,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他最近約了石婷婷幾次,難道跟這事有關? “不是……你聽我解釋……” “兩分鍾之內,地址發我。” “唉……”劉剛聽著電話裡的忙音,一臉的愁容。這時候的葉栩明顯有點衝動,兩人這時候見面顯然不明智,但是他也了解,也許今天放了葉栩鴿子,以後他在公司的日子怕是都不好過了。他想了想,估計等葉栩趕來其他人已經走了,一會兒他只要在這裡等他來,把事情說清楚,應該就可以了。 想到這些,劉剛極不情願地發了個地址過去。 葉栩的車子剛駛出小區,手機“叮咚”一聲進來一條信息,他隨手抄起看了一眼:“鴻運大廈。” 路上,葉栩趁著等紅燈的時候發了信息給江美希:“在大廈西門等我。” 江美希收到短信時有點意外——大廈?鴻運大廈?他怎麽知道她在哪兒?難道她自己剛才在電話裡說了? 腦子因為酒精的緣故還有點混沌,江美希也就沒有多想。 老同學和其他幾個人已經走到一樓大堂處,要出門前回頭張望,應該是在找她。 江美希連忙收起手機迎過去:“怎麽來的?有司機嗎?要不要幫你們叫個車?” 老同學擺手:“不用了,有司機過來。你呢?我順路送你?” 江美希說:“你們先走,我剛才在樓上看到個熟人,一會兒還得上去打個招呼。” 老同學點頭:“那我們先走了,後續有進展,我們及時通電話。” 江美希說:“好。” 送走了客人,她這才意識到身邊還有個劉剛。 “還不走?”她問劉剛。 劉剛看了眼時間,心裡有點打鼓,生怕一會兒葉栩來了會和江美希遇上。 “我有個朋友要來接我,等他一會兒。您什麽時候走?” 江美希說:“不用管我,你先走吧。” 劉剛有點遲疑:“您一個人行嗎?” 江美希擺手:“沒喝多少,明天見。” 說著她轉身往樓上走去。 剛回到二樓,江美希又接到葉栩的電話。 “出來吧。”他說。 江美希從二樓走廊直接繞到西側樓梯下了樓。一出門就見一輛黑色攬勝堵在門口,火還沒來得及熄,引擎“嗡嗡”作響,在這個本就悶熱的夏日夜晚,製造著多余的熱浪,讓人覺得一陣煩躁。 怕他下了車反而被可能出現的熟人看到,她幾乎是一看到他的車就急匆匆上來拉車門。只不過喝了酒,手上沒什麽力氣,拉了兩次才把車門拉開,上車時也不太順利,差點踩到裙子,還好座椅擋著,讓她沒太狼狽。 葉栩剛停好車,就聽到車門被人蠻力拉拽的聲音,待看清門外的人時,他打開車鎖,面無表情地看著那人爬上車。 每次都是這樣。 雖然明知道她最多也就喝了兩三杯,但他看著這樣的她還是忍不住生氣。這人不知道自己酒量多差嗎?就這點酒量還不願意叫他來接?怕什麽?怕被人看到嗎? 氣過了江美希,他又氣劉剛,那家夥看來也沒什麽用,幾杯酒都擋不住。 還好他來了。 看著她慢騰騰地坐好,端正了姿勢,甚至還一板一眼地系好了安全帶,他收回視線,發動了車子。 回去的路上,兩人誰也沒有說話,直到葉栩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打破了車內的靜默,他這才想起來劉剛可能還在等他。 “怎麽不接電話?”江美希問。 “開車不方便。”他任由手機在牛仔褲的口袋裡響著。 她突然解開安全帶傾身過來:“我幫你接。” 說著,她略帶涼意的手已經探到他牛仔褲外。 車內的燈突然亮了起來。 江美希被這突如其來的光亮搞得莫名其妙。 她不解地看著葉栩:“你幹什麽?” 葉栩勾了勾嘴角:“方便你幫我找,免得看不見瞎摸。” 江美希怔了一下,悻悻收回手,而此時他的手機也已經安靜了下來。 葉栩笑了笑,又關了燈。 片刻後,他說起正事:“安排一下工作,我們下周三之前要去趟廈門。” 江美希詫異看他:“為什麽?” “約了夏風的副總。” 她像是想到了什麽,驚喜道:“那邊給回復了?他們真有IPO意向?” “既然叫我們去了,那就應該是吧。” 江美希緩緩靠在椅背上,想到今晚和老同學的見面,還有葉栩帶來的這個消息,之前因為Linda的突然離職和晉升合夥人的不確定而壓在心頭的陰霾,一瞬間就一掃而空了。 無論如何,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著。 她問葉栩:“我這幾天沒什麽事,那我們周幾走?” “那就周五晚上吧,順便在廈門過個周末,就當給你放假了。” 她側過臉看看著正專注開車的男人,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緣故,她變得超乎平常的脆弱,也超乎平常地敏感。 車子已經進入小區,片刻後輕輕巧巧地停入車位。 她說:“謝謝,不管結果怎麽樣。” 她很少說這樣的話。像“謝謝”“對不起”這些被很多人掛在口頭上的客套話,她對他似乎從未說過,更何況還是這麽鄭重其事的語氣。 意外之後,他卻說:“原來你就是這麽謝人的。” 或許是因為喝了酒,或許是因為心情好,也或許只是因為她確實很想謝他。 關掉引擎的車裡靜得出奇。 她無所謂地說:“你說吧,要我怎麽謝?” 他把玩看手裡的車鑰匙回過頭看她,夜色掩映中,那雙眼睛分外明亮。她已經做好了他大概會說幾句曖昧的話的準備。 其實那種話他以前也沒少說,只是她這人一本正經慣了,又是他老板,年紀比他大太多,所以過往這種時候,她多半不會給他留面子,遇上他脾氣也不算好的時候,兩人就會展開新一輪的較勁。 不過這一次,她想偶爾順著他也無所謂。 可是此時此刻的葉栩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戲謔,那雙看著她的眼睛目光沉沉,像是在醞釀著什麽。 她突然就有點心慌了。 她煩躁地以手當扇扇了扇:“車裡熱死了,先上去吧。” “等一下。”他拉住她,還是那麽看著她。 江美希知道有些事情逃避也沒有用。於是她鎮定下來,沒用多久就下定了決心——哪怕明知是傷人傷己的決定,但她已經想好了,只要他提出公開關系或者要她給什麽承諾,即便冒著兩人分道揚鑣的風險,她也會拒絕。 想到這些時,她自己都吃了一驚。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薄情寡義、自私自利到這種程度,一邊貪戀他帶給她的刺激和陪伴,一邊又害怕將來分開時自己受到傷害,所以才這樣小心翼翼不讓自己付出太多感情,一旦他不滿足於現狀,她就要毫不猶豫地來個快刀斬亂麻。 她突然開始厭棄這樣的自己,既然知道什麽都給不了他,那又何必貪戀他給她的好?或許早點結束對他來說也是及時止損。 想到這些,不等葉栩再說什麽,江美希率先開口叫了聲他的名字。 可是後面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對面的年輕男人突然松開了握著她的手。 他低頭摸出煙盒,抖出一根張嘴銜住,又摸出打火機將其點燃,一套動作行雲流水。 緩緩地深吸一口,他突然不懷好意地回頭看她,在她還沒回神前,將一團煙霧盡數噴在她的臉上。 他輕笑一聲:“想什麽呢?一臉的苦大仇深。” 江美希被他這口煙嗆得狂咳起來,咳到淚都出來了。 她沒好氣地等著他,他卻無所謂地說:“你以為我想要什麽?” 她還在咳嗽,他輕輕替她拍了拍背,然後順勢將她摟到跟前,湊到她耳邊說了幾句。 她的臉立刻就紅了,惱羞成怒之余,又暗自松了口氣。果然他還是老樣子,是她自己想多了。 “怎麽樣?”他笑著問。 沉沉暮色中,她看著他修長手指間那抹忽明忽暗的猩紅,想到剛才這人的惡作劇,冷笑一聲,丟下一句“做夢吧你”便憤然下了車。 她想快點走,奈何酒勁沒散,腳步虛浮。在她又一次差點崴到腳時,他也追了上來,沒跟她說話,也沒看她一眼,只是在走過她身側時,一手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半拉半扶帶著她往樓裡走。 劉剛酒都醒了,才收到葉栩的短信說他去不了了,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很生氣——這是在耍著他玩嗎? 於是憋著口氣打電話給葉栩。 等了很久,沒等到葉栩接電話,劉剛都快放棄了,電話卻突然接通了。 劉剛怒氣衝衝:“耍著我玩是不是?老子等了你一個小時,你又說你來不了了?” “誰讓你等了?” 說出這話時,葉栩的聲音是斷斷續續的,而且略微啞,像是在極力忍耐著什麽。 劉剛的火氣瞬間就滅了:“什麽情況?生病了?” 葉栩坐在浴缸邊沿,垂眼看著跪坐在自己腿間的某人說:“好像是有點,不知道是不是被什麽人傳染了。” 被切換成外放模式的手機裡又傳來劉剛聒噪的聲音:“得了得了,那你早點休息吧。” 葉栩應了一聲掛掉電話,再去看垂頭喪氣的某人:“幹什麽呢?” 江美希恨透了!雙手捂著臉想,自己作為老板的尊嚴是徹底沒有了。 周五晚上江美希和葉栩到了廈門酒店時已經是深夜。葉栩倒是還好,但江美希開了一天的會,又坐了三個多小時的飛機,早就累得不行了,幾乎是一到酒店就睡了。 其實她很少能在酒店睡得踏實,這一晚卻一夜無夢。 再醒來時窗外早已天光大亮,她看了眼旁邊的人,應該是早就醒了,正半倚在床頭用筆記本上網。 見她醒來,他問她:“餓嗎?” 她啞聲答:“有點。” 他看了眼時間:“那我把午飯叫到房間,收拾一下就出門。”說著就合上筆記本,掀開被子起身下床。 他赤裸著上身,下面穿了一條她在門口小超市裡隨便替他挑的棉布居家褲。褲子很寬松,松緊口,松松垮垮掛在他精瘦結實的腰腹上,當睡褲倒是挺合適。但真是隨便挑的便宜貨,最大號穿在他身上也有點短,露出一段骨節分明的腳踝來。不過即便是這樣,穿在他身上,依然不顯得邋遢廉價。 江美希不由得感慨,這人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 “我穿什麽?”看著他隨便從行李箱中找了件白T恤套上,她隨口問了句。 因為她昨天回家比較晚,行李都是他替她收拾的。昨天趕到酒店後,她依稀記得他把兩人周一要穿的職業套裝拿出來掛在了酒店衣櫃裡,但出門去玩總不能穿那種衣服。 他聞言,順便拿了兩件衣服放在沙發上:“穿褲子吧,方便。” 她抻著脖子看了一眼,是牛仔褲和一件T恤,不知道是不是他故意的,也是件白色T恤。 江美希起床洗漱,隻塗了點防曬,沒有化妝,看著倒是顯得多了幾分稚氣。 兩人隨便吃了點東西,很快準備好出了門。搭乘電梯時,江美希看到反光的電梯門上映出兩人的身影,都是牛仔褲、白T恤,清新脫俗得就像附近大學的小情侶。 電梯門再度打開,他拉著她走出去,快走到酒店大門前時,他看了眼門外突然停下腳步:“你等我一下。” 江美希以為他是落了什麽東西在酒店,也就沒多問,坐在休息區的沙發上等他回來。 正在這時,她看到兩輛黑色奔馳由遠駛近,最後停在了酒店門口。 車子一停穩,副駕的門率先打開,一個穿著職業套裝的年輕女孩匆匆下了車,然後立刻去替後排的人開車門。車門打開,一個女人不緊不慢地從車上下來。 她穿著一身最新款的香奈兒職業套裝,黑而密的頭髮一絲不苟地梳在腦後,扎成一個一寸來長的短辮,搭配著她圓潤飽滿的額頭和姣好的五官,看著幹練又時尚。不過她周身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勢和沉穩老練的氣場,又讓人猜不準她的年紀。 江美希覺得這人有點面熟,只是一時有點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這時候,一行人馬已經浩浩蕩蕩進了酒店。那女人和剛才替她開車門的女孩走在最前面,漸漸走近,江美希總算想起了對方的身份。 就在三年前她還是個高級經理的時候,跟著Linda參加過一次廣化集團的項目競標。當時那個項目很大,廣化要找的是能夠服務於全集團的會計師事務所,所以當時廣化的總經理秦麗梅親自為那次招標把關。 江美希還記得,U記和另外一家外資事務所都是那次競標的熱門公司。但兩家事務所實力相當,口碑相當,最後誰能勝出還真不好說。U記內部對那次競標也很看重,她和Linda曾為了見秦總一面在她辦公室外等了近兩個小時。 雖然過程有點艱辛,但是見面後她們和秦總聊得還算順利。當時她就對這位秦總印象非常深刻。之所以深刻,是因為在她看來,能做到那個位置的女性本就不多,做到這個位置後必定也有上位者的不可一世。在等待的兩個小時中,她想象了很多,也無比忐忑,但見到對方後,那種忐忑就漸漸消失了。 那位秦總不是沒有上位者的威嚴,只是那種有好涵養打底的氣場全開和不可一世是截然不同的。三個職場女性坐在一起聊了很多,不過最後因為種種原因還是另外一家事務所中了標。 人已經走到距離江美希幾米遠的位置,五官也更加清晰起來,和她記憶中那個氣場全開的女霸道裁完全重合。 江美希立刻起身迎了過去,禮貌地笑看對方:“是秦總嗎?” 秦麗梅停下腳步疏離客氣地看著面前的人:“你是……” 江美希習慣性地在身上摸了一下,這才後悔,因為是想著出去玩,也沒有隨身帶名片。 好在秦總臉上的神情已經從剛才的困惑不解漸漸變成恍然大悟:“江小姐?” 江美希立刻伸出手:“沒想到您還記得我。” 秦總笑著回握她:“看來我記性還不算差。” 說著,她上下掃了眼她的穿著打扮:“這是……來度假,還是工作?” 江美希略微想了下說:“都有吧。您呢,來工作嗎?” 秦麗梅點頭:“這邊的公司有點事情來處理下……” 說到這裡,秦總突然停了下來,目光正看向她的身後。江美希不解地回頭看,正看到葉栩站在她身後不遠處也看著她們這邊,而他手上多了一頂女士遮陽帽。 江美希這才想到還有個葉栩,突然有點緊張。 她很擔心葉栩會突然走過來,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對面前的秦總介紹他的身份。說朋友吧,如果以後江美希想走秦總這條線建立起和廣化集團的合作,葉栩是U記人的身份就會曝光,這種說是朋友的身份介紹就會給對方一種她不夠真誠的感覺。 可如果說是同事或者下屬,她剛才又分明承認了自己是順便來度假的,而且他倆這孤男寡女的搭配,還有他手上她的帽子都會讓人浮想聯翩。她不想給對方不夠專業、公私不分的感覺,所以還真不好解釋葉栩的身份。 好在葉栩似乎沒有走過來的意思,而秦總也沒有要問的意思。她收回視線朝江美希笑了笑:“我這兒還有點事,我們改日聯系。” 江美希連忙應好,然後目送著秦總在一幫下屬的簇擁下走進了酒店電梯。 送走了秦總,她回頭,剛才葉栩站著的位置此時已經沒有人。她四下環顧,這才在玻璃窗外找到他的身影。 她快步走出去,見他正百無聊賴地抽著煙。本來是挺瀟灑養眼的畫面,但因為他手上那頂女士遮陽帽顯得有點違和。 見她出來,他把剩下的半支煙按滅在身邊的垃圾桶裡,朝她揚了揚手上的帽子。 到了此時,她才有工夫去想他剛才回去拿帽子的事。看了看外面的陽光明媚,她不得不感慨她一個女人竟然還不如他細心。 她走到他面前,正要伸手去拿帽子,他卻動作更快,直接替她戴在了頭上,然後轉身說:“走吧。” 兩人打車到了環海路附近,下車的地方就有出租自行車的。 葉栩問江美希:“要騎車嗎,還是走走?” 正好有三個年輕人也在租車,他們租了個三人同騎的自行車,正在艱難地上路。 江美希說:“騎車吧,騎那種。” 她說的和剛才那三人騎走的車子類型差不多,只不過是兩個人騎的。 “這種自行車騎起來比較沉,環海路有幾十公裡,你確定嗎?” 江美希聽他這麽一說又有點不確定了,但葉栩已經走了過去:“你喜歡就試試吧。” 說著,給老板交了押金,挑起車來。 找了一輛相對較新的,葉栩讓她在前面,他在她身後。 因為兩人是一前一後,所以也不方便說話。可就是這份默契的安靜,再配上那滿眼的好風光以及迎面拂過她面頰的風,讓她覺得前所未有的愜意。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少年沒有像今天這樣可以拋開工作,肆意呼吸自由的空氣了。 葉栩看著前面纖瘦的身影,感受著微風吹過時帶來的她的味道,還有似有似無掃過他鼻尖的發絲,不禁勾了勾嘴角。 身後傳來一陣笑鬧聲,不一會兒有人騎著一輛跟他們同款的雙人自行車從他們身邊經過。應該是一對小情侶,女孩子雙腳踩在車輛上,一個勁兒說著“快點快點”,而她身後的男孩子滿頭大汗地踩著踏板,卻笑容滿面。 小情侶的說笑聲漸漸遠了,葉栩問江美希:“累嗎?” 江美希說:“還行。不過這車確實沉。” 葉栩說:“那就歇一會兒,我來蹬吧。” 江美希本來想都沒想就要拒絕的,因為她不習慣被人當弱勢群體照顧著,但話出口之前,她猶豫了一下,最後也學著剛才那女孩的樣子把腳踩在車輛上,隻讓身後的葉栩來蹬車。 車速沒有因為她的退出而放慢,反而比剛才更快,耳邊有呼呼風聲掠過,她頓覺得涼快許多。 她看著前面蜿蜒伸展的臨海公路,在天的另一頭隱沒在海天交界處,宛如一條漂亮的綢帶將綠樹繁花的都市和浩瀚無垠的大海分割了開來。 江美希有點後悔,怎麽之前幾次來這座城市時沒有哪怕片刻的停留,好感受一下這個城市的美。還好這一次有人帶她來了。 她側過頭問身後的人:“咱們在前面休息一下吧?” “好。” 前面有一處觀海台,兩人把車子停在路邊,江美希迫不及待地走到白色欄杆前眺望遠海。這裡比剛才來的路更開闊,風也更大,吹得她長發上下翻動。 葉栩有一瞬的失神,直到江美希回頭看他,他才低頭拿出手機:“要給你拍照嗎?” 江美希說:“人就不用拍了,拍拍風景吧。” 葉栩想說風景有什麽好拍的,但還是隨便拍了幾張。拍完之後他低頭翻看,比起眼前看到的,照片拍得實在不怎麽樣。但很快,他突然想到什麽,對江美希說:“這邊角度不好,我去那邊拍兩張,你在這兒等我一下。” 江美希隨口應了句,繼續看著遠處。 葉栩找了半天角度,最後終於把碧海藍天以及某人的側影裝在了一個鏡頭裡。 他返回她身邊,她探頭過來:“給我看看。” 他卻收回手機,從旁邊的車筐裡拿出兩瓶礦泉水,擰開其中一瓶遞給她:“像素不行,都不怎麽樣。” 江美希笑了下,似乎在說這就是她不拿出手機拍照的原因。不過剛才他問她要不要拍照時,她腦子裡突然就冒出個念頭:他們好像還沒有過合照。但這種念頭很快就被她打消了,如果現在就已經看到了這段關系最後的結局,那麽留下太多的痕跡不是給日後的自己平添困擾嗎? 她喝了口水,回頭看著身邊的年輕男人,有汗水微微浸濕了他的頭髮,又順著鬢角滑向棱角分明的下巴。應該也是渴了,他隨手擰開手上的礦泉水,仰起頭狂灌了幾口,隨著他喉結微微滾動,又有細小的汗珠順著他的脖頸滑進領口。 也不知道是看久了習慣了,還是其他什麽原因,她突然發現,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比他們最初認識的時候更順眼了。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隨手揪起T恤前襟胡亂擦了一下下巴上的水和汗,這才回頭看她:“看什麽?” 她平靜地和他對視了片刻問:“你在擔心周一的事情?” “為什麽這麽說?” “感覺你一路上心不在焉的。”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下。 江美希收回目光,雙手撐著欄杆又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我之前的確是一門心思地想著升職,雖然沒想過無法升職我會變成什麽樣,但是就覺得不能輸,不能輸給Kevin或者其他任何一個人。可是隨著結果揭曉的日子越來越近,我突然發現,能不能當合夥人,好像也沒那麽重要。既然已經盡力了,就算是輸也只是輸了點運氣,所以就算是結果不好,似乎也沒那麽難以接受了。” 說完她轉頭去看身邊的男人,發現他正看著她,神情中有毫不掩飾的意外。 她笑了笑說:“所以你也不用擔心。” 葉栩看了她片刻說:“你高興就好。” “嗯,周一見到夏風的副總好好聊一下建立起關系,成不成我們都不算白跑一趟。” 他應了一聲“好”,然後看了看遠處:“還往前走嗎,還是原路返回?” 江美希說:“回去吧,有點累了。” 果然已經不年輕了,和一二十歲的人沒法比了。 他們返程的路上,天色就漸漸陰沉了下來。等還了自行車後,天已經下起了毛毛雨。兩人抓緊時間打車回了酒店,剛進房間,就見雨水已經打濕玻璃。江美希脫了鞋走到窗前,遠處的風景已經在雨幕中變得模糊。 不得不說這個時節的天還真像孩子的臉,一會兒晴一會兒雨。 剛才打車的時候,兩人在外面淋了點雨。江美希還好,被葉栩護著,從頭到腳都乾乾爽爽,但是葉栩的頭髮和T恤都濕了,一進門就去了浴室。 房間裡靜得只有“嘩嘩”的水聲,分不清是外面的雨水聲還是浴室裡的聲音。 雖說她告訴葉栩升不升職都無所謂,但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又忍不住去想工作的事情。 這次來廈門的一個意外收獲無疑是再次遇到秦麗梅,從見面時對方對她的態度可以確定,秦總對她或者是對U記的印象還是不錯的。而這兩年,江美希也一直在關注著廣化的動態。 廣化集團體系龐大,下屬分公司有三十二家,目前有兩家分公司前後完成了上市,還有包括廣化銳豐在內的另外兩家分公司正在積極籌備上市。而這些分公司雖然有獨立的法人、獨立的管理層,甚至已經獨立上市,但分公司的實際控制權還是掌握在上一級的集團公司手中。 秦麗梅作為集團公司的股東,手裡的股份並不是最多的,但她是幾個大股東裡唯一一個參與公司日常管理的人。 要把這樣一個龐大的集團運營好,又要安撫股東們的心,廣化對審計業務的需求一直在增加。除了幾家上市公司必須要做的年審,個別分公司的IPO審計,其余分公司每年也都需要接受第三方審計。江美希猜測,這也就是廣化突然將一些審計業務重新招標的原因。 江美希正想著回北京後,要盡快找個機會拜訪一下秦總,思緒被一陣嗡鳴聲打斷。 她回頭看了一眼,是葉栩放在茶幾上的手機。 此時浴室裡的水聲已經停了,江美希又看了那手機一眼,對著浴室方向提醒了一句:“你電話響了。” 浴室門打開,葉栩裹著條浴巾從裡面出來,一邊擦著頭髮,一邊走向茶幾。而此時,他的手機已經安靜了下來。 他漫不經心地拿起來看了一眼,又看向江美希。 江美希被他這一看,有點莫名其妙:“怎麽了?” 葉栩又把手機隨意丟回到茶幾上:“沒事。”然後走到她身邊,“去洗澡吧。” 江美希說了聲“好”,往浴室走去。 衣服脫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來卸妝油沒有帶進來,拉開門叫外面的葉栩:“幫我拿下行李箱裡那個綠色小包。” 沒一會兒,葉栩走過來:“是這個嗎?” 江美希接過包時掃了他一眼,發現他已經穿戴整齊,鞋都換好了,像是要出門的樣子。 “要出去?”她問。 “買包煙。” 江美希探頭看了眼窗外:“還在下雨。” 葉栩要替她關門:“你好好洗一下,別感冒了,我馬上回來。” 江美希也就沒再說什麽。 可是直到她洗好了澡吹幹了頭髮出來,葉栩還沒有回來。 她拿起手機看了一眼,這都過去一個小時了,跑去哪裡買煙了? 她乾脆撥了個電話給葉栩,一陣熟悉的嗡鳴聲由遠及近,漸漸清晰起來。 江美希舉著手機回頭,就聽“哢嗒”一聲,房間的門被人打開,葉栩一邊低頭看著手機,一邊走了進來。 江美希掛斷電話:“怎麽去了這麽久?” “在外面抽了支煙。”說著他走到江美希身邊,摸了下她披散在身後的長發,“怎麽不全吹乾?” “全吹乾對頭髮不好。”她隨口應了句,回到房間打開筆記本查收郵件。 葉栩問她:“明天還想去哪兒玩嗎?” 江美希想了一下說:“想休息。” 葉栩低頭摸出煙盒說:“也行。” 江美希抬頭看了一眼,就不由得皺眉:“你不是剛抽完嗎?沒見過你這年紀煙癮這麽大的。” 葉栩無所謂地笑了下,把煙盒又揣回了牛仔褲口袋。 江美希又想到廣化的事情,於是問葉栩:“Kevin和銳豐那個項目,我記得是你在跟吧?” 葉栩抬頭看了她一眼,點頭說:“對。” 江美希皺眉:“廣化銳豐早就說要上市,我有個大學同學之前和他們打過交道,說他們那位金總非常不好應付,難得Kevin能把他搞定。” 江美希說的大學同學就是王芸,之前一起吃飯的時候王芸提過一次,當時她就想,王芸那樣八面玲瓏都搞不定的人,肯定不是一般難搞。沒想到陸時禹一出馬,事情就敲定了! 葉栩興致缺缺地回了句:“大概季陽起了不少作用吧。” 江美希沒留意到葉栩的刻意敷衍,隻當他是提起季陽心裡有情緒,也就沒多想。 “可是我聽說金總那人最喜歡吊人胃口,不把幾方人馬折騰得筋疲力盡絕不松口。就算是季陽真的說得上話,也不會那麽順利,Kevin帶你去見金總那次,他自己也是第一次見金總吧?見一次就搞定這麽大一個項目有點奇怪。” 身後久久沒有回應。江美希回頭看了一眼,葉栩已經換上了家居服爬上了床,好像是已經睡著了。 在酒店房間休息了一整天后,周一一早,江美希和葉栩早早趕到夏風科技。和接待他們的副總簡單聊了一下,夏風的情況,江美希大概也有了底。 目前夏風就和葉栩最初揣測的情況一樣,有一定的實力,還沒有上市,所以公司為了進一步發展,上市是早晚要走的路。而且上市的事情也是他們最近才提上議程的。說到這裡,對方還詫異地問了江美希他們是從哪裡得到的風聲。 葉栩簡單解釋了一下自己的猜測。 夏風的副總毫不掩飾地讚歎:“專業的就是不一樣,其實我們公司內部一直也有合作著的本地所,但是上市是大事,還是想找家更專業的事務所幫我們輔導一下。” 後來這位副總又帶著江美希和葉栩參觀了公司,走訪了一下公司的技術骨乾、管理層人員。江美希也大概了解了,夏風的產品和業績的確是不錯,但要上市的話明顯還有許多不足,足見之前和他們合作過的本地所並沒有充分了解到他們的需求,或者說並沒有盡到他們的責任。 夏風的副總表示:“我們是希望和專業的外資事務所合作一到兩年,到時候再看是否具備IPO的條件。我們此前也做過一些調研,知道U記在全球范圍內都是最專業的,所以也一直期待合作。我們公司的情況,您二位也大概了解了,後續貴公司如果有意向合作,盡快給我們一個報價,我們內部商量一下就做決斷。” 江美希笑著答應回北京後會盡快給個回復。談完正事,對方留他們吃飯,但被江美希以趕飛機為由拒絕了。 公司裡的確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而且距離CPA考試的時間也越來越近,她不能讓他耽誤太多時間在她的事情上。 所以這邊剛和夏風談好,江美希就訂了下午回北京的機票。其實這一趟廈門之行,已經比她預想中的收獲大很多了。 雖然普通的年審業務量無法和IPO項目比,但是一般情況下公司在上市時不會再更換已有的會計師事務所,也就是說,如果這次年審項目談妥,那麽不出意外的話,夏風未來的IPO項目也必定是U記來做。雖然沒有立竿見影的業績猛增,但這一行向來都是如此,細水長流賺個口碑,日後總會有收獲。 回到公司,江美希第一時間向公司匯報了夏風科技的情況,在得到支持後,江美希安排劉剛對接夏風的相關事宜。 處理好夏風的事,江美希想了想,拉開抽屜找出最底下的一本名片夾。找了半天總算找到秦總的名片,上面有一串座機號碼,她試著撥了一下,接電話的是秦總的秘書。 江美希自報家門,對方笑了笑:“我們在廈門時見過的。” 江美希這才想起來,應該就是在廈門時陪在秦總身邊的那個女孩子。 “您好,怎麽稱呼您?” “江總不用客氣,我叫劉芳,您叫我名字就行。” 江美希和對方寒暄了幾句,表達了想約見秦總的意思,對方直接問她:“周三下午可以嗎?” 正常情況下,她這樣的角色要見秦總一般是比較困難的,她早就做好了吃閉門羹的準備,讓她意外的是對方非但沒有拒絕她,還答應得這麽爽快。她一時沒反應過來,有點不確定地問:“我是沒問題,但是,不用請示一下秦總嗎?” 劉秘書笑得很動聽:“就是秦總打過招呼了呀,說您要是想見她,下周三下午她有一小時的時間。” 江美希意外之余更多的是激動,連忙確認好具體的時間,順便又說有機會請劉秘書一起喝下午茶,這才結束了通話。 掛上電話,江美希看了眼日歷,下周三正好是9月14日,CPA考試的第一天。 想到這裡,她發了個信息給葉栩:“複習得怎麽樣了?” 片刻後,短信回了過來:“還行。” 江美希猶豫了一下回復說:“晚上我早點回去,給你輔導一下。” “晚上你想吃什麽?” 江美希看到這條回信,不由得皺眉,過了一會兒她回復:“這些你別操心了,我打包點東西帶回去,沒幾天就要考試了,你把時間多放在複習上。” 對方沒再回信息。 讓江美希做飯,那顯然是不可能的,先不說她會不會做,就說從觀念上她就認為像做飯、洗碗,還有在餐廳等位這些事情,絕對是浪費時間,不值得。所以這麽多年來,她一天三頓花在吃這件事上的時間絕對不會超過兩個小時。 下班回去的路上,江美希隨便找了家人不算多的中餐廳,打包了兩個菜帶了回去。 葉栩對她這一舉動早就習以為常,好在他對吃也沒什麽要求,兩人隨便吃了點。江美希問他:“書都看了嗎?題做了嗎?” 葉栩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江美希對他這態度不太滿意,但還是耐著性子說:“書看一遍就夠了,懂不懂都沒關系。我給你的那個北大東奧的模擬習題你做了嗎?” “看了。” “光看看不行,要搞明白,你有不會的可以問我。” “暫時沒有。”葉栩對CPA考試這個話題也沒什麽興趣,於是問江美希,“夏風那邊的事情怎麽樣了?” 江美希把桌上的剩菜剩飯連同一次性包裝餐盒一起丟進一個垃圾袋裡說:“公司的事情你暫時別操心了,好好複習,考完再說。” 說完她把垃圾袋放在門口,然後去衛生間洗了手,再出來時直接到玄關處換鞋。 葉栩挑眉:“這麽晚了去哪兒?” 江美希穿好鞋拎起包包和垃圾袋說:“你既然不用我輔導你,那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擾你複習。” “有必要嗎?”他有點不高興。 江美希不為所動,推門出去:“當然。” 這天之後,兩人還真就沒再見面,就連周末也是。江美希擔心葉栩分心,直接躲到了老江女士那裡,想著正好可以輔導一下穆笛。誰知穆笛根本不在家,聽說是和同學一起去圖書館看書了,江美希正好樂得無事,自在地過了個周末。 與秦總約定的時間轉眼就到了,因為非常重視,她特意提前半小時出了門,可還是出了意外——有輛帕薩特在三環上強行變道插在她的前面,因為當時她車速不低,兩輛車又離得太近,所以她一時沒刹住,直接撞了上去。 對方開車的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女人,拉著江美希吵鬧不休。江美希早就顧不上心疼自己的車了,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越發煩躁。 她也不想追究究竟是誰的責任了,試圖給點錢私了,誰知道那中年女人可能擔心自己吃虧,無論如何也要拉著她等交警來。江美希無奈隻好打電話給自己的保險公司,還好這家保險公司服務不錯,接到電話後很快就有人來了。 江美希把車鑰匙交給對方,自己沿著三環路邊快步往橋下走去。這樣一來沒少耽誤時間。 下到輔路打上了車,江美希報了地址,還好這師傅給力,對路線熟悉,最後在約定時間之前趕到了秦總辦公室門前。 在劉秘書打電話給秦總的短短空當,江美希隨意掃了眼四周,這一掃就看到旁邊一扇被擦得鋥亮的窗玻璃上自己狼狽的模樣。 劉秘書見到這樣的她竟然沒有流露出一點好奇和意外,可見多麽專業。但這並不妨礙江美希自己覺得尷尬。 她連忙對著那窗玻璃整了整頭髮和衣服,回頭髮現劉秘書已經掛上了電話,正笑盈盈地看著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秦總現在有空了嗎?” 劉秘書點頭:“我們現在進去吧。” 秦總還和之前幾次見面時一樣,溫柔客氣,但也透著隱隱的不容人靠近的疏離和威嚴。 江美希準備了很久,比三年前對廣化的情況更了解,所以把U記的優勢,以及能夠提供給廣化的服務,講得條理清晰、頭頭是道。 她說這些的時候,秦總始終含笑聽著。等她說完,秦總說:“在我們談合作之前,我有個私人問題想谘詢江小姐你。” 江美希愣了一下,笑笑說:“您說。” “一般從你們U記跳槽出去的話,去哪裡發展更好?” 江美希雖然不明白秦總為什麽突然這麽問,但還是仔仔細細回答說:“如果只在U記工作了一兩年,出去後一般還是繼續做審計,或者到一些企業做財務分析師。如果是工作兩三年跳槽的,去投行銀行做市場谘詢的比較多。如果已經在U記工作三五年了,那其實可以繼續留在U記爭取升任經理,但如果非要走的話,一些金融機構的財務分析、證券公司的投行部都是不錯的選擇,當然也有不少人會跳到客戶公司負責財務相關的工作……” 說到這裡,江美希腦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難道秦總想挖她? 秦總聽完頻頻點頭:“不可否認,U記確實是個培養人的好地方,在那兒能學到不少東西。不過依我看,如果想學得全面一點,審計用不著做很多年,差不多三年就可以嘗試去金融機構工作了,歷練個幾年後再去管理一家上市公司,應該也不成問題了。” 這話好像又跟挖她沒什麽關系了……江美希聽得雲裡霧裡,但始終保持著微笑傾聽的姿態。 而就在這時,秦總突然話鋒一轉:“所以我也沒有打算讓他在U記待太久,學得差不多了就換個地方繼續學習。” 江美希怔了怔,以為自己聽漏了什麽,於是問:“不好意思,我剛才沒聽清,您說誰?” 秦總的笑容漸漸擴大:“我兒子,葉栩。” 江美希不知道自己此時是什麽樣的表情,但聽到這個消息後短短幾秒內,她腦中已經閃過無數個念頭,其中一個比較強烈的是,眼前這位看上去也就比她大個七八歲的秦總,竟然會有那麽大的兒子?但很快,她想起多年前曾看到的一則關於秦總的個人介紹。那上面的確說她有一個獨生子,其中還提到她是高考恢復後,第一批考上大學的人。 想到這裡,江美希看向秦總……也就是說,她現在可能已經五十歲了? 在感慨秦總保養得當的同時,江美希又想到了自己——這樣一個成功的女人,又怎麽可能接受自己和她唯一的兒子牽扯不清呢? 秦總和她對視片刻後,似乎有點意外地問:“怎麽,那天在酒店見面後,他沒告訴你嗎?” 到了此刻,江美希臉上的笑容再也掛不住了。她迅速低下頭調整了下情緒,這才又看向秦總:“沒有。” 秦總點頭:“也是,畢竟這些事知道的人少點能夠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那既然是他的意思,就麻煩江小姐也繼續當作不知道吧。” 江美希點頭:“我明白。” 江美希此時已經鎮定了下來,想想來龍去脈,也不難明白秦總這次見她的真正目的。她心裡漫上一股難以啟齒的酸澀,想到自己以為秦總對她還算欣賞,想到自己一路來時的狼狽模樣,一向自恃冷靜的她有點坐不住了。 她料想也不會有什麽合作的話題要談了,正想著是自己主動提出離開,還是等著對方下逐客令時,卻聽秦總說:“那我們言歸正傳,來聊聊合作的事情吧。” 江美希怔了一下,有點意外地看著對面的人。 秦總笑著問:“怎麽,知道我是葉栩的母親,合作都不打算談了?” 江美希尷尬地笑笑:“怎麽會。” 秦總說:“你放心,公和私我還是分得清的,這事與他無關。” 接下來的時間,秦總就針對她開場說的那些合作規劃提了一些問題,江美希有點心不在焉,但所幸準備充分,還能一一作答。 兩人聊了好一會兒,秦總似乎挺滿意的,並表示願意把某些業務拿給U記來做,彌補一下三年前沒有達成合作的遺憾。 從廣化大廈出來,江美希覺得自己像是打了一場仗。 剛才在秦總辦公室裡沒來得及細想,現在想來,在廈門和秦總遇到的那個早晨,秦總看葉栩的眼神,葉栩看秦總的眼神,分明就是相互認識卻裝作不認識的樣子。還有葉栩出去買煙的那一個小時,估計也是被秦總叫到房間去訓話了。可惜她當時太遲鈍,或者說,太相信葉栩了。 江美希不知道他們的事情秦總知道多少,但無論是今天的事情,還是廈門的事情,都讓她有種自己被人當傻子耍了的感覺。至於秦總剛才說要彌補的那個遺憾,雖然她口口聲聲說與葉栩無關,但恐怕也是以她遠離葉栩作為條件吧。 滿腔的屈辱和憤懣讓她的臉火辣辣的。人生中第一次,她恨自己太能屈能伸,太沒骨氣,不然剛才就該斷然拒絕什麽合作,憤憤然離開的。可是沒有秦總在,她和葉栩就真的能走到最後嗎? 她早就設想過,葉栩的母親會如何看待一個和自己兒子在一起,卻比自己兒子大七歲的女人。現在不用想了,秦總指不定多鄙夷她呢。 她歎了口氣,漫無目的地沿著路邊走著。晚高峰時的北京城,燈紅酒綠,車水馬龍。江美希看著身邊滾滾車流和行色各異的路人,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這麽形單影隻。 正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鳴笛聲,她以為是自己擋了誰的道,往路邊讓了讓。 剛剛鳴笛的那輛車繞到了她的身邊,卻不急著開走,而是緩緩跟著她,似乎是見她不為所動,開車的人又按了兩下喇叭。 江美希本來就心情不好,正想回頭罵人,卻注意到這輛車有點眼熟。 她不由得停下腳步,黑色的捷豹也跟著停了下來,車窗緩緩降下,季陽探過身來:“上車。” 江美希站在車邊有點猶豫,在季陽再一次催促後,還是拉開車門上了車。 “你怎麽在這兒?”季陽問。 “見個客戶。”江美希隨口敷衍著,“你呢?” 季陽笑:“我只要人在北京,就得天天出現在這兒。” 江美希這才後知後覺地去看窗外,原來這地方就是他公司附近。 “你見什麽客戶?”季陽問。 江美希不說話。 季陽笑:“這附近的寫字樓就那麽幾棟,大公司也就那麽幾家。那我猜猜……是廣化的人嗎?” 江美希有點意外地回頭看他,季陽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問:“談得怎麽樣?應該很順利吧?” 江美希還是意外:“你怎麽知道?” “原本我也不知道,但是時禹和廣化銳豐的金總是我牽的線,你知道吧?” “聽說了。” “老金那人忒不好打交道,我也是賣了好大一個人情給他,他才同意見見時禹他們。結果讓我沒想到的是,老金那天晚上的表現實在有點熱情過頭了——準確地說是對時禹帶去的小朋友熱情過頭了,差不多是當場拍板把項目交給他們做。” “你說葉栩?”江美希問。 季陽笑著點頭:“所以我就回去查了下廣化集團是不是有什麽大人物姓葉的,結果沒查到,不過倒是聽說廣化秦總她老公姓葉。” 後面的事情已經不用季陽說了,江美希突然覺得有點好笑,原來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個了不起的母親,倒是她這個和他整天處在一起的人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季陽停了下來,似乎是在給她消化的時間,片刻後才歎了口氣說:“我不知道你和他現在是什麽情況,但是他那樣的人和咱不是一路的。而且他母親那麽強勢,你要是執意和他在一起,以後肯定少不了受氣。” 江美希從窗外收回視線,無所謂地笑了笑說:“謝謝提醒,不過這些事好像和你沒什麽關系。” 她以前從來不會這樣跟他說話,再見面之後,他自覺對她有愧,她耍耍脾氣,他多數時候也就忍著,但今天他也有點生氣。 “到了這種時候,你難道還對你和那小子之間抱有什麽想法嗎?先不說他對你夠不夠坦白,就說你自己的想法。如果你是認真的,我勸你及時止損。我們已經過了可以衝動的年紀,那種哪怕周遭所有人都不會祝福,也要跟那個人在一起的做法不是什麽浪漫,而是傻!這只能說明所有人都看清了事實,只有你冥頑不靈。” 江美希煩躁地降下車窗,有點後悔剛才上車了:“你說夠了嗎?” 季陽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但如果你就是因為寂寞,隨便談談,那我還是勸你,到了該收心的時候了。秦總那樣的人你得罪不起,還不如給她個面子,日後工作上你也方便。” 聽到這裡,江美希突然覺得挺可笑的,她和葉栩這究竟算什麽?如果說是認真的,她卻從來沒有想過兩人能有未來;如果說隨便玩玩,她卻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讓自己邁出那一步接受他的。 她從來不是個會因為寂寞就拿感情做消遣的人,但是她也知道,在這段感情中,葉栩應該要比她認真得多。 江美希笑著回頭看他:“你跟秦總真是想到一塊兒去了。” 季陽對秦麗華的做法並不感到意外。普通家庭的母親尚且難以接受這樣的兒媳婦,別說她並不是普通的家庭主婦。 “那你怎麽想?”季陽問。 江美希又想起自己剛才在秦總辦公室的表現,就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疼。 她突然有點煩躁地看向窗外:“就在前面停車吧,堵車堵得厲害,我坐地鐵回去。” 季陽沒聽她的,而是說:“當年我們分開時,我沒少挨我媽罵,這次回北京發展後,她老人家隔三岔五就問我你怎麽樣……” 江美希有點不耐煩,她不想跟他理論弄成今天這種局面到底怪誰。這顯得她對他過去的所作所為還有怨氣,顯得她還沒放下,但這不代表她願意聽他跟她敘舊,甚至又拿出長輩來壓她。 “停車!”她的態度已經不太好了。 “過了這段路就不太堵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說停車!” 這還是她第一次這樣和他說話,他怔了片刻,臉色凝重地把車子朝路邊靠去。 江美希迅速解開安全帶,在車子剛剛停下時就推開車門,丟下一句“就算沒有他,我和你也沒可能”就下了車。 一聲沉重的關車門聲後,季陽像是反應過來什麽,降下車窗叫她的名字:“美希!江美希!” 江美希聽見了,卻越走越快,很快就消失在了滾滾人潮中。 晚上回到家洗了澡,手機正好進來一條短信,她打開來看了一眼,是葉栩的:“怎麽不問我考得怎麽樣?” 她對著那短短一行字看了片刻,直接退出短信界面,鎖了屏。 她把手機丟在一旁,盡量不去管它,打開電腦找出《老友記》,隨便打開一集,看了起來。 接下來的兩天,他們誰也沒聯系誰,不知道葉栩是不是已經察覺到了什麽,江美希一想起來就覺得頭疼,這兩天是因為有考試,用不著見面,那以後呢?她還沒想好要怎麽面對他。 還好公司臨時有個事,需要她出差一趟,正好她可以趁機躲出去,好好捋一捋要怎麽跟他說。 正在這時,手機又響了,來電顯示是葉栩。手機在面前的茶幾上“嗡嗡”地振動個不停,她心裡漫上絲絲的疼痛。 還好廣播裡正好播報登機信息,她迅速撈起面前的手機塞進包裡,拎起皮箱朝著登機口走去。 直到三小時後飛機落地,她趕到下榻酒店,才把手機拿出來開機。 有一條他發來的短信:“你出差了?” 她斟酌了一下回復說:“嗯,臨時有點事。” “什麽時候回來?” “兩三天吧。” “好。” 江美希看著這個“好”字,發了片刻的呆,然而正當她要將手機收起來時,又進來一條短信。 “你到底在搞什麽?” 看到這句話,她一直提著的心反而落了下去。他終究還是感覺到了,那就離攤牌不遠了。 她想了想回復說:“等我回去再說。” 這一次,葉栩沒再回她,倒讓她心疼起來。 兩人或許都知道,回去能說什麽?無非就是分手。 她疲憊地撫了撫臉,本來以為可以全身而退的,想不到一把年紀了還是會為感情傷懷,但是一想到自己之前的自私自利,又覺得這樣對他或許更好吧。 而就在她在外出差的這段時間,在9月的最後一周裡,新一年的人員晉升名單出來了。葉栩跳了一級,升至senior,但是新晉合夥人的名單不在其中。 江美希看到沒有自己名字的郵件時,也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失落。 兩天后,江美希訂好了回京的機票,但是因為航班延誤,飛機落地首都機場時已經是深夜。 江美希擠在眾多疲憊的旅人中排隊打車,回到小區時,已經十二點多了。 她剛才在車上差點睡著,現在還有點意識不清,直到被突然從黑暗中走出來的人迎面攔住,她才清醒過來。 雖然9月的北京還不算太冷,但入了夜溫度也不高,這人不知道在這兒等了多久,過來接她手上的皮箱時,觸碰到她的手指冰涼異常。 兩人誰也沒說話,江美希任由他接過皮箱,跟在自己身後進了家門。 她蹬掉鞋,想去廚房找杯水喝,手臂被人拉住。 她深吸一口氣回頭看他,他低垂著眼眸也正望著她,那雙眼睛好像會說話,江美希從一早就知道,只是此時它們在說什麽?說想念,說委屈,說不要離開他嗎? “我惹你了?”他問。 江美希突然有點不敢與他對視,錯開目光說:“我今天挺累的,改天再說吧。” 說著,她就要走,他卻還不放手:“就現在說,有什麽話現在說清楚!” 她低著頭想了想,反正要說的話早晚都得說,換種委婉的說法也不會改變要分開的事實。 於是她深吸一口氣說:“我想過了,咱倆還是算了。” 葉栩抓著她手腕的手漸漸用力:“什麽算了?怎麽算了?” “當初我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讓自己接受你。但是努力了這麽久,我發現我還是過不了心裡那道坎,咱倆不合適。” “哪道坎?就你比我大幾歲那事也算是坎?” “不是幾歲,是七歲。” “那又怎麽了?”他說話語氣不客氣,但明顯聲音在發顫,“我當是什麽事,你婆婆媽媽、磨磨嘰嘰原來還是為了這點事?” 可惜他覺得不算個事,但別人不這麽認為。 她笑著看他:“所以呢?不算什麽的話,你打算娶我嗎?” 葉栩被她問得一怔。 江美希看在眼裡,自嘲地笑了笑說:“我早說了,我們不合適。” 說著,她就去掰他的手。 葉栩卻回過神來突然發力,一把將她推在牆上欺身而上壓住她:“江美希你知不知道,我最煩你這種臭脾氣,還有你那些自以為是的臆斷!你以為你是誰?多沒心沒肺地活了幾年就那麽了不起嗎?” 江美希也覺得委屈,聽他這麽說,火氣也大了:“對!我就是比你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崽子了不起!而且,既然你這麽討厭我這臭脾氣,又為什麽死纏爛打黏著不放?” 她說話毫不留情面,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片刻後自嘲地笑笑:“我死纏爛打?我黏著不放?” 見他眼眶漸漸紅了,她的心也像被什麽人狠狠抓了一下。 “好,算我犯賤!” 她隻覺得身上一松,他松開了她,轉身朝門外走去。 江美希沒敢去看他,在他轉身的下一秒,她快步走到窗前背對著門口。 她害怕,怕他或許會回頭,看到她臉上的眼淚。 多少年沒為感情這種事流過眼淚了,明明已經做好了迎接這一天的準備,明明也沒讓自己太把這段感情當回事,可終究還是這樣。 人果然不能太自信了…… 葉栩自那天之後再沒來找過她。或許就這樣真的斷了吧。 很快,又一年的忙季來臨,江美希特意避開和葉栩的工作交集,這樣一來,兩人也就真的有幾個月沒見面了。原來真的不想見到一個人,哪怕在一個公司也還是有辦法的。 和秦總談好合作後,江美希安排了劉剛和廣化那邊的業務主管對接後續的工作安排。 這事她沒想著瞞著葉栩,因為知道瞞不住。所以他找來的時候,她也不意外。 兩個月沒打照面,她已經把情緒收拾得七七八八,至少再面對他時,不會有那天晚上的失態。 “劉剛手上那個廣化的項目是怎麽回事?” 面對他的來勢洶洶,江美希面不改色:“什麽怎麽回事?我們一直在尋求和廣化的合作機會,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我的工作好像不用向你匯報吧?” 葉栩在得知江美希拿到廣化的項目後,就已經大概清楚了,他媽怕是已經見過江美希了,難怪江美希突然說要分手,原來是因為這件事。 其實他早有準備,也計劃好了怎麽跟他媽和江美希說,既要循序漸進,一步一步讓他那個了不起的媽一步步接受江美希,又要安撫好江美希,讓她不要在他還在為他們的將來努力時,就先打退堂鼓。 可是怕什麽來什麽,最後還是變成了現在這樣。 想到這些,葉栩也覺得心寒,冷笑著問面前的女人:“所以呢?為了那麽兩個破項目,你就把我給賣了?” 江美希不說話,說實話,她心裡也不好受。 葉栩又問:“升職對你來說就那麽重要嗎?比什麽事都重要?” 她想說不是,但是她怎麽想有用嗎? 江美希笑盈盈地抬起頭:“對,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認識我。再說我想升職怎麽了?不偷不搶有什麽錯嗎?” “那你在廈門說的那些話是胡扯的嗎?” 江美希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他還好意思提廈門的事? 葉栩似乎也意識到什麽,喉頭滾了滾說:“我是想找機會跟你說的,但是我……” 他斟酌了一下,也不知道從何說起,但是他確實覺得挺無力的。他一早就知道,他那點底細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讓江美希知道,本來她那榆木腦袋就有點想不開,七歲的年齡差距已經讓她覺得前路漫漫、荊棘叢生了,如果再加上門第的事,她肯定躲得比誰都快。 果然,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就率先退出了。 見他沒有說下去的意思,江美希也只是輕輕歎了口氣:“咱倆的事,就這樣吧。” 葉栩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江美希辦公室的。 劉剛見他這模樣,關切地問:“又挨訓了?” 說著,他瞥了眼江美希辦公室的方向:“嘖嘖,這脾氣大的,回頭升了合夥人肯定更不得了了。” 和廣化的兩份合同陸續敲定,江美希的業績已然超過1500萬。那也就是說,不管合夥人們什麽想法,她都順理成章地該晉升了。 這消息陸續在公司裡傳開,提前知道的人也會偷偷摸摸趁著沒人的時候恭喜她。似乎所有人都篤定,饒是她平時再難相處,這種時候看到別人示好也會高興吧。 可是只有江美希自己知道,她遠沒有那種多年夙願得以實現的開心雀躍,反而心上沉甸甸的,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沒人的時候,她也會想起自己在廈門海邊對葉栩說的那番話。如今想來,那時候才是她這些年裡說起工作時最愜意的時刻。 周五下班時,她人還沒離開公司,就接到穆笛的電話,說是家裡聽說她終於要升職了,老江女士張羅著要慶祝下。 江美希沒那個心情,一邊收拾著桌上散亂的文件,一邊回話說:“這都忙季了,哪有時間啊?再說總部那邊的通知還沒下來,誰知道最後是不是我。” 穆笛又勸了兩句,江美希還是不願意回去,她猶豫了一下問:“小姨,我怎麽覺得你好像不太高興?” 江美希知道她自己最近心情一直不太好,可是為什麽不太好,她也不願意深想,於是隨便找了個理由應付穆笛:“大概是忙的吧。” 穆笛想了想問:“對了,你和我那未來小姨夫怎麽樣了?” 江美希皺眉:“誰?” 穆笛說了個奢侈品品牌,江美希這才想起來葉栩那套被她藏在衣櫃裡的衣服。 “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江美希說。 “分手了?”穆笛問。 江美希沒有立刻回話,穆笛心裡已經有了答案,難怪最近她看葉栩也不怎麽高興。 江美希說:“沒別的事,我先掛了。” “小姨。”穆笛連忙叫住她。 “怎麽?” “你發現了沒有,你看你現在這麽不開心,升職都不開心,可能你真的很喜歡他。” 穆笛有意無意試探的一句話,就這樣通過無線電波重重地砸在了江美希的心頭上。她煩躁地看了看窗外,難道要下雨了嗎?這麽憋悶得慌。 至於穆笛說的是不是事實,她不願意去多想,也不敢多想。 江美希沉默了片刻說:“我沒時間想那些,先掛了吧。” 然而升職的消息還沒等來,卻等來了一個壞消息。 事情的起因是有人在阿奇法產品專賣店裡買了台手機,用了不到兩個月手機出現問題,售後電話一直打不通,就又跑去專賣店,這才發現專賣店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不見了。至此這買了才兩個月就開不了機的手機不知道該找誰了,所以就把這事發到了網上,沒想到其他人也有類似的經歷,一時間搞得群情激奮。 這事在網上發酵了一個多月,但是影響范圍也有限,直到前不久突然有人爆料說阿奇法這家公司隱性負債一大堆了,出現問題是遲早的事。 這個爆料內容非常詳細,說阿奇法在惡意收購芯薪之前就已經出現了經營方面的問題,收購芯薪是因為他們看好未來智能手機市場,企圖靠研發新的產品改變局面。可惜新產品研發周期太長,收購芯薪時又欠下一屁股的債,讓本就不堪重負的阿奇法雪上加霜,實在沒辦法的時候隻好對外籌錢。但從北右騙來的那點錢也是杯水車薪,還不夠填補一個窟窿,誰知道阿奇法一共有多少窟窿。 這則帖子隔天被一個新聞網站轉載後,沒多久就被頂成了熱帖,關於阿奇法的各種說法也被傳得沸沸揚揚。 阿奇法的股票連日大跌,與阿奇法有過合作往來的公司人人自危,越來越多的供應商上門討債,阿奇法在短短幾個月內被當成經營失敗的典型案例,在各大財經節目、民生新聞中被拿出來討論。 江美希注意到了爆料帖子中的一個詞——騙。 阿奇法作為一家上市公司,如何騙股民,如何騙投資人?他們U記,或者說他們注冊會計師,又在這場“騙局”中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 江美希頭痛欲裂,重新找出那份被歸了檔的年審報告,那上面的數據就算是現在再看,也沒有什麽異常的。 如果數據沒問題,那麽這樣一家公司,財務狀況雖算不上多好,但是也不至於在短短幾個月內就變成今天這個局面。 難道那數據真的有問題?可是一般程度的造假又怎會躲過注冊會計師的眼睛?但如果有人替他們遮掩,那就另當別論了。 江美希想到了已經離職的Amy,但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一個小小的senior,她不敢。 她仔仔細細地回憶著去年年底的情況,好像是阿奇法找到Linda要調換審計時間,Linda同意了,但是她要出差,Linda就安排了Amy帶隊去完成審計工作。 怎麽那麽巧,阿奇法要調換時間,而她又剛好在忙別的項目?Linda一向看不上Amy,不願意把項目分給她做,那次又是為什麽主動找她? 她不由得又想到那段時間Linda和Amy之間微妙的關系轉變……難道是Linda? 可是她已經是合夥人了,她這麽做對自己有什麽好處?當然了,也沒什麽壞處,因為最後簽字的人是她江美希。 江美希自嘲地歎了口氣,不管怎麽說,Amy無疑是最了解阿奇法情況的人,如果能找到她,那就再好不過了。 她拿出手機找到Amy的電話撥了過去。 這還是Amy離職後,她第一次和她聯系。電話裡很快傳來一個陌生的女聲告訴她,她撥打的電話號碼不存在。 她心裡那種不好的預感漸漸擴大,Amy和Linda選在那個當口前後離職,離職後都杳無音信,難道只是巧合嗎? 江美希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再抬起眼時無意間看到窗外眾人探頭探腦地看向她這邊,在她看出去時,他們又不約而同地錯開了視線。 不好的消息總是不脛而走,看來大家都注意到這件事了,那麽公司老板們應該很快也會留意到。 和Amy一起完成那份報告的還有劉剛和石婷婷,這兩人的神情倒是沒有別人那麽輕松,看來也在擔心這事會影響到自己。 她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撥給劉剛:“來下我辦公室。” 片刻後,劉剛戰戰兢兢地走了進來。 當這件事的矛頭漸漸指向注冊會計師後,劉剛就一直擔心著,其實比起Amy和江美希,他一個小朋友基本不會受到這事的影響。畢竟小朋友在這種事情中能夠發揮的作用有限,而且他不是注冊會計師,沒資格在最後的報告上簽字。 但是,在人生中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他不確定公司對這樣的事情和不幸參與到這件事情中的他,會持有什麽樣的態度。 江美希請他坐下,開門見山地問:“阿奇法去年的財務報表的數據,你還有印象嗎?” “有,剛才我也一直在看,可能我經驗有限,不覺得阿奇法去年年底的報表有什麽問題。” 江美希點頭,視線重新回到電腦屏幕上。的確就像劉剛說的那樣,從幾張報表看,去年一整年阿奇法的成本費用與銷售收入的變動趨勢合理,存貨與倉儲費用、運輸費用的變動趨勢也算匹配,甚至產品銷售支付的稅金和收入規模也一致。所以單從這份報告來看,真的挑不出什麽毛病。 她問劉剛:“憑證呢,也都是你親自看過的嗎?還有那些回函,有沒有什麽問題?如果和公司管理層聊過,是不是有什麽值得注意的管理問題被忽略掉了?” 她這一連串的問題反而讓劉剛更緊張了,他偷偷瞥了眼江美希說:“我的底稿您也看過的。” “現在不說那些,我就問你當時的情況到底是什麽樣。” 劉剛支支吾吾,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說。 江美希見狀不自覺地咬了咬牙,然後說:“你盡管說,我知道這件事跟你關系不大。誰也不會注意到你們這些打雜的小朋友。” 聽她這麽說,劉剛稍稍松了口氣說:“憑證大部分是Amy和阿奇法財務一起梳理的,回函也是Amy過目的,走訪管理層是我和婷婷一起做的,但是沒發現什麽特別的問題。” 江美希皺眉:“怎麽什麽都是她做的,你的底稿上卻滿滿當當的?” “本來工作量就很大,我就算做得少也沒有少很多,有些工作說是我做的,最後實際經手人是她。我也沒想到那麽多,就以為是她在照顧我這個新人……” 劉剛說著似乎也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抬眼問江美希:“Maggie,是不是Amy她……” 江美希打斷他:“你把你的底稿找出來,哪些確實是你做的,你標注出來發給我。” “好的,我這就去。” 劉剛走後,江美希又把石婷婷叫進來問情況,和劉剛說的情況差不多,許多原本分配給她的事情最後都是Amy代勞。 江美希太了解Amy了,她不變著法地少乾點活已經不錯了,什麽時候這麽有擔當地照顧起新人了,除非有什麽東西不方便讓新人經手。 石婷婷走後,江美希的手機響了,她看著來電顯示上的名字猶豫著要不要接。思量再三,覺得逃避也不是辦法,她還是接通了電話。 北右投資管理部杜總的咆哮聲立刻傳來:“我說Maggie,阿奇法的事情你給我解釋一下!” 江美希當然明白對方要求她解釋的是什麽,但是她現在還不知道去向誰討說法呢。 她耐著性子安撫電話對面的人:“杜總,網上的情況是真是假,現在還不能確定。就算是真的,造成阿奇法如今這個局面的因素也有很多,可能是內部經營不善,當然也不排除之前就有問題。您來找我,說實話我也正心慌,如果是因為我們沒有如實反映出阿奇法的財務狀況,那不用您來找我興師問罪,證監會那邊就會介入了。” 杜總還是很生氣,但目前為止確實也沒有明確的證據能證明,江美希他們聯合阿奇法造假、坑蒙拐騙,但投進去那麽多錢,眼看著就要打水漂了,誰能不生氣? 最後,在江美希再三安撫下,他冷冷丟下一句:“如果你們真有貓膩,就算是季總的面子,我也不會買帳的!” 說完不等江美希再說什麽,就掛斷了電話。 這邊手機剛掛斷,那邊座機又響了,這一次是樓上的內線電話。 她接起電話,Allen操著他特有的口音讓江美希去他辦公室一趟。 Linda走後,組裡的大部分事情,江美希都可以自行處理,偶爾有需要合夥人出面的,公司指派了隔壁組的Allen。 Allen這人很懂分寸,知道不是自己的地盤,一般非必要的事情他也不管,但這次找到她,十有八九是上面有說法了,讓他出面做代表。 只是讓江美希很意外的是,竟然這麽快! 江美希調整好情緒出了門,剛出辦公室就感到有人似乎在看她,她順著感覺看過去,正對上葉栩沉沉的目光。 江美希自嘲地笑了笑,這種時候他會對她說什麽?大概會笑她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吧。 她漠然收回視線,朝樓上走去。 到了Allen辦公室門前,她輕輕敲了敲門。Allen請她進去,還和以往一樣紳士有禮。 “坐,喝茶嗎?”他問。 江美希擺手,等著他先開啟話題。 Allen十指交叉擱在桌前,略頓了頓說:“阿奇法的事,不知道你關注到沒有?” 江美希點頭:“我也是今天才注意到的。” “其實這事情發酵有一段時間了,但是事情沒查清楚前,阿奇法的現狀不一定和我們有關,我們完全可以不予理會。但是最近負面消息越來越多,不少人質疑我們的報告,所以也再不能坐視不理了。” 江美希靜靜地聽完,問他:“所以公司的意思是什麽?” “我看阿奇法這次是難逃一劫了,這事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會引起證監會那邊的關注,搞不好他們現在正在關注著,如果需要你配合什麽,你就盡量配合。” 江美希笑了笑:“我知道,既然是我簽的字,如果真有問題,我肯定脫不了乾系。” Allen歎氣:“Maggie呀,其實公司是相信你的,畢竟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也明白你的委屈。有些客戶就是太不老實,他們有意遮掩什麽,真不一定能查出來,遇上了也是運氣不好。” “我能不能問一個問題?”江美希問。 “你問。”Allen說。 “公司是不是早就聽到了什麽風聲?” 不然新晉合夥人的名單為什麽遲遲沒有出來?這次她剛聽到點風聲,公司就已經找人來和她談了,如果說一點準備都沒有,誰也不信。 Allen略微猶豫了一下,頷首說:“沒錯,早在兩個月前,公司收到一封匿名舉報信,信中聲稱阿奇法2006年年度報告中有大部分不屬實的情況。我們懷疑,這封舉報信不止發到了公司,或許已經發到了證監會那邊。” 江美希想不佩服都難,公司竟然將這件事情瞞得嚴嚴實實。可以想象,如果事情沒有鬧大,公司大概會不管真假就此揭過,權當沒有發生過。但如果事情朝著不好的方向發展,也就是現在這樣,他們就在不得不攤牌的時候來告訴她,公司早就決定不升她了,但要怪就怪她自己。這樣一來,也就不耽誤她在這段時間為了升職繼續東奔西走為公司賣命,將公司的損失降到了最低。 江美希點頭:“我明白了,那就等證監會那邊的動作吧,如果真的是報告反映的內容與事實不符,不管當時情況究竟是什麽樣,我的確負有不可推脫的責任。” Allen對她這個態度還算滿意,他微笑著點頭:“也別太悲觀,說不準只是阿奇法自己經營的問題,到時候我們也會以公司名義追究那些造謠者的責任,還你一個清白。” 江美希低頭笑了笑,清白應該是沒有了。什麽公司會讓自己在短短幾月內變得千瘡百孔?如果可以,她隻想找到Amy和Linda。 Allen站起身來從旁邊的茶盤上拿起一個紫砂壺倒了杯茶,繞過大班台走到江美希面前遞給她:“來喝口茶。” 江美希看了那小巧的茶杯一眼,接了過來,卻只是握在手裡:“謝謝。” Allen倚靠在大班台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拋開公司層面,從我個人的角度說,我非常同情你。遇到這種不乾不淨的公司,他們有心瞞我們,我們能有什麽辦法?” 江美希牽了牽嘴角,算作回應。 Allen卻沒看出她的敷衍,突然俯下身來,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略低著頭對她說:“你也不用擔心,其實最差的結果無非就是罰點錢。至於升職的事情,你的能力擺在那裡,哪怕今年不行,回頭等時間長了,大家忘了這事,是你的還是你的。唉,我們認識這麽久,也算是朋友了,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裡,老板們那邊,我會盡可能地替你說說話的。” 說這番話時,他離她越來越近,到最後,他的額頭幾乎都要碰上她的了。 又是那種讓她反胃的香水味…… 她垂眸看著茶杯裡的茶水,在Allen企圖進一步靠近她時,把那杯茶水悉數潑在了他筆挺的西褲上。 Allen被燙到,怪叫一聲跳開來,低頭看自己的褲子,茶水好巧不巧正潑在兩腿之間,此時那附近洇濕一片,看著尷尬無比。 江美希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毫無誠意地道歉說:“不好意思啊,手抖了一下。” Allen一邊忙著低頭擦拭褲子,一邊暗自腹誹,每次遇到這個手腳不靈便的江美希,他的衣服都得遭殃。聽她道歉,他強忍著火氣揮了揮手說“沒事”。 誰知江美希也就真當沒事了,說:“既然沒事,我就先回去了。” Allen聽到這話抬頭看她,這哪是道歉的模樣?她看著他的眼神中,不僅沒有歉意,似乎還有嘲諷和鄙夷。 Allen突然意識到,哪是她手腳不靈便,上一次還有這一次,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的臉色瞬間不怎麽好看,把手上的紙巾狠狠往桌上一丟說:“好走不送。” 江美希無所謂地笑了笑,轉身離開。 她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這麽厭惡這個地方,她奮鬥八年的地方,她在這裡消磨的時光和熱情遠比在任何地方都要多。她不知道,原來這棟她再熟悉不過的寫字樓裡,竟然藏著這麽多汙濁不堪的人和事。 江美希怒氣衝衝地下樓,腳步聲中自帶著情緒。然而走了一半,她又停了下來…… 年輕男人正靠在小陽台的欄杆上隔著一道玻璃門靜靜望著她。他手指間的半截煙上積了長長的一截煙灰,風一吹,伴隨著點點猩紅的火花,煙灰立刻四散開來。 江美希回過神來,繼續快步下樓。 她刻意不去看他,但余光中還是可以窺見他不疾不徐地吸著煙。 看來是沒有要跟她說話的意思,她心裡稍稍松了口氣,但也隱隱約約有點失落。然而就在她快要經過他面前時,她卻見他突然把剩下的小半支煙掐滅在旁邊的煙灰缸裡,開門的動作也驟然快了起來,在她經過時,他猛然將她拽進了小陽台裡。 耳邊傳來門關上的聲音,然後是“咚”的一聲她整個人被他壓在陽台的牆壁上,但是她卻沒覺得疼。反應過來時,她才注意到,是他在她靠上身後的牆壁前,先把手掌墊在了她的腦後。 兩人以這樣差不多擁抱的姿勢僵立了片刻,江美希回過神來試圖推開面前的人,但身後突然傳來的腳步聲又讓她不得不停了下來。 小陽台地方不大,稍微動一動,很有可能就被外面的人看到。她屏氣凝神等著外面的人走遠,一抬頭又對上了某人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低頭問她:“你去找Allen了?” 江美希不想跟他說話。 他又說:“別去找他,他幫不了你。” “那你說誰能幫我?” 這種時候誰能幫她?兩人都心知肚明,沒誰能幫忙。就算是阿奇法和Amy,甚至還有Linda都站出來坦白實情,但只要江美希在報告上簽了字,就脫不開乾系。要怪只能怪她自己還不夠謹慎仔細,這也是注冊會計師的大忌。 所以到了這種時候,別人或許還不知道,但是葉栩知道,這件事裡江美希最恨的還是她自己。 更何況,那群人如果願意坦白,當初就不會那麽做了。至於她,過失也好,故意也罷,在外人眼裡沒什麽不同,都是她的錯。而且大家隻願意相信他們想相信的,一個失誤顯然沒有陰謀詭計來得更有意思。 她突然想到自己曾經還給他講過什麽瓊民源事件、銀廣夏事件,還有關於天台的故事……如今想想真是諷刺,他會怎麽看她?道貌岸然嗎?大概是吧。 “我知道跟你沒關系。”他輕聲說。 這短短的半天工夫,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將自己武裝得像隻刺蝟一樣,只因為她終究還是會去介意別人的看法。 再看面前這人,他曾經不止一次地提醒她,Linda也好,Amy也罷,都沒她想的那麽良善無害。可是她呢?剛愎自用,自以為比他多吃幾年的大米飯,也比他更懂人情世故,完全沒把他的提醒當回事。 如今看來,她那點看人的功夫確實還不及一個初出校園的毛頭小子,這讓她怎麽不挫敗?更何況,他們分手分得不算愉快,以她對他的了解,年輕人最容易負氣,他不落井下石已經是高抬貴手了,此時難道不該抱臂躲在一旁看她笑話嗎? 可他是事情發生後,第一個站出來說相信她的人。 原本怒氣衝衝、蓄勢待發的江美希,在聽到這句話時,心頭的那把烈烈燃燒的火一下子就被滅得七七八八了。 但還是那句話,注冊會計師要對自己出具的報告負責,不管內情如何。但無論如何,聽到這句話後,她確實覺得心裡好受了很多。 片刻的出神後,她無所謂地笑了:“怎麽就沒關系?從我簽字的那一天起,我和阿奇法的關系可就大了。” 說完,她推開他,整了整衣服,拉開旁邊的玻璃門。 離開前,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你能相信我,我很感激,但以後不要再做這樣的事情了。我們已經分手了,就停留在各自應該在的位置上吧。公司裡的這些事已經夠讓我煩了,你如果還願意替我考慮,就不要再在這種時候讓我為難了。” 說完,她沒等對方回話,也沒讓自己回頭,就快步離開了。 不久之後,證監會果然派人入駐阿奇法,開始著手調查了,所有U記出具的底稿也都被搬到阿奇法去用於調查,江美希、劉剛他們被詢問了幾次。 這期間有不少知情人士來關心江美希的情況。比如季陽,他打了幾個電話,但江美希都沒接。不過在那之後,北右確實沒有再為難她,或許是知道她被調查就放心了,也或許真的是在給季陽留面子。但是和這件事真正有關的人卻人間蒸發了一樣,Amy如此,就連Linda也乾脆換了手機號碼。 不過江美希漸漸再沒有時間去關注這件事,因為忙季又來了。而且U記的總監也有業績考核,她手上的業務又因為阿奇法事件流失不少,所以不得不再去尋找新的客戶。短時間內,大的上市公司肯定是不用指望了,只能找一些中小型企業的審計來做。雖然這不符合U記“把握優質客戶走高端路線”的理念,但為了補上差的業績,她也不得不接一些這樣的項目。 有一家美容美發連鎖公司就在這個時候主動找到了江美希。江美希對這家公司是有印象的,倒不是別的原因,就因為這個品牌旗下的美容美發店在北京多達幾十家,稍微有名點的商圈就有他家的店面。 原本這樣一家公司,沒有上市,也不是從事金融、證券、期貨的公司,並不是必須要花錢請他們來審計的。所以讓江美希意外的是,這家公司必須要出審計報告的原因只是連年虧損。 江美希沒有掩飾自己的意外,笑著說:“連年虧損,看著不像啊。” 這是雙方第二次見面,江美希雖然有所懷疑,但是也沒指望對方能立刻坦白。所以這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話,沒想到對方就支支吾吾,語焉不詳起來。 等江美希再多問幾句,對方乾脆就坦白了。和江美希猜測的差不多,這種在全國擁有著上百家直營店的公司連年虧損是不至於的,但帳面上的虧損可以帶來很多好處,比如稅收上的。 而對方之所以專門找她,也確實是目的不純,阿奇法事件有一定的功勞。 江美希聽明白後,臉上的江氏笑容都掛不住了,她盡量用委婉的語氣拒絕了那位姓穆的總經理。 那個穆總絲毫沒有點自覺,隻以為是江美希還在端著,於是又說:“這種事情,肯定還是你們這種見過世面的大公司更在行啊,經手的都是上市公司,那麽多人盯著都沒事,我們這種小公司更不會有問題了。” 江美希敷衍地笑笑:“那您實在是高看我了,其實乾我們這行的都知道,真帳要搞明白都不容易,別說假帳了。” 說完,江美希也不打算再跟對方浪費時間,直接叫來服務生買單,然後笑著對穆總和他的助理說:“這次算我的,有機會我們再約。” 說完,她在兩人的錯愕中站起身來朝門外走去。然而還沒等她走出咖啡廳,就聽到身後人罵罵咧咧的聲音:“裝什麽清高啊,不就是嫌錢給得不夠嗎?自己值幾個錢心裡沒數嗎?” 江美希去推店門的手不由得頓了頓,她強壓著內心的委屈和火氣,才迫使自己沒有回頭。 從業這麽多年,自打她升任項目經理後偶爾也會遇到這種情況。對方一般會先試探,或者托中間人帶話,再或者問題不大的,審計過程中遇到了再協商。但是今天這種不一樣,對方幾次三番傳遞出來的意思很明確,他們是慕名而來,慕哪個名,對方沒說,江美希知道,又是阿奇法事件惹的禍。 江美希生了幾天的氣,但是想到事情已經過去了,也就沒再多想。但是讓她沒想到的是,幾天后她竟然又在公司裡遇到那位穆總和他助理。 兩人旁若無人地從她面前經過,那位穆總的助理似乎是怕她不知道他們這次是來幹什麽的,還特意打了個電話給陸時禹:“陸總啊,我們已經到您辦公室門口了。” 陸時禹應該是聽到聲音了,沒等他話音落下,就打開辦公室的門迎了出來。 江美希看著不遠處的幾個人,突然就笑了。所以說,在她拒絕了幫那位穆總遮掩假帳的要求後,對方又去找了別人,而且還找了向來和她不對付的陸時禹? 將兩人迎進了門,陸時禹也看到了江美希。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的眼神明顯閃了閃,然後有點不自在地關上了門。 他還有不好意思的時候?真難得。 江美希轉身往自己辦公室走,剛一進門,穆笛就借著找她簽字的由頭跟了進來。 江美希並不意外,意外的是,她本來以為她是要進來安慰自己的,沒想到她開口就是替陸時禹說話:“小姨,這事真不怪Kevin,是那家公司點名要找他的。Kevin已經暗示過他們了,你的客戶他不方便接觸。但對方說一開始不明情況找到你,後來聽說……”說到這裡,穆笛似乎是意識到自己說多了,頓了頓,話頭一轉說,“總之就是對方非要找Kevin來做,不是他有意挖你牆腳的。” 江美希並不關心陸時禹是怎麽想的,就算是真的有意挖她客戶,那也不是第一次了。而且她剛才笑,也不是笑別的,就是笑那幾個人還彼此不知底細,陸時禹以為自己撿了個便宜,那位穆總怕是以為找到志同道合的了。 不過此時的江美希只是好奇。 她問穆笛:“你怎麽知道那兩人之前找過我?Kevin跟你說的?” 江美希見穆總只有兩次,還都是在公司外面,所以穆笛沒理由知道這事,除非陸時禹告訴她。 穆笛臉色一僵,訕笑了兩聲說:“昨天中午吃飯時遇到他,他隨口抱怨了兩句。” 江美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拿過穆笛帶進來的文件翻了起來,順便隨口說了句:“他說你就信了?” 穆笛說:“你這情況已經夠倒霉了,他如果這時候還落井下石,那他還是人嗎?” 江美希不由得停下手上的動作,抬眼看著對面的外甥女:“你從什麽時候起那麽在意我對他的看法了?” 穆笛愣了愣,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我才不是在意你對他的看法,我是怕你生氣。” 江美希的辦公室門沒有關,兩人正說著話,突然被門外嘈雜的說話聲打斷,緊接著又是一陣帶著情緒的腳步聲。 江美希看向門外,就看到剛才還一臉得意的穆總等人,此時正怒氣衝衝往電梯間的方向走去。他們人還沒有走出辦公區,緊接著又是一個響亮的摔門聲傳來,震得整棟寫字樓都顫了顫。 一時間,辦公區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發出這動靜的那扇門上。 穆笛立刻湊到窗前往外看,陸時禹辦公室的門此時正緊閉著。 “什麽情況?”她小聲嘀咕了一句。 江美希早有預料地笑了笑,在穆笛帶來的文件上簽上名字說:“乾活去吧。” 打發走了穆笛,江美希打開電腦,打開之前收藏的一個網址。阿奇法的事情仍在持續發酵。 阿奇法的股票早就慘不忍睹了,股民們怨聲載道,開了幾十個帖子蓋了幾百層樓釋放怨氣。然而除了股民和投資人,對阿奇法意見不小的還有供應商。聽說阿奇法光是拖欠供應商的錢大概就有六個億。網友還上傳了幾天前阿奇法公司樓前的照片,樓前的玻璃幕牆上被人掛滿了“欠債還錢”的大字報。 江美希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又在地址欄裡輸入了另一個網址。情況相差不多,這裡的財經版塊在提到阿奇法時,大家態度都是一個樣。這裡還有一個“熱門討論”,是某位自稱“內部人士”的人在爆料。 據這人說,阿奇法從兩個月前就開始大幅度裁員,從原來的多地辦公變成最後隻保留了總部的寫字樓,至於其他分公司,隻留個辦事處。不過聽說阿奇法的老總余淮還在四處籌錢,企圖讓阿奇法起死回生。但這種時候又有誰敢蹚這渾水? 阿奇法內部硝煙四起、險象環生,U記的注冊會計師們隨著忙季的到來,已經無暇關注這些過時的八卦,甚至包括處於八卦旋渦中的江美希,也開始忙得腳不沾地。而且今年不比去年,少了一個像葉栩那麽好用的小朋友,似乎幹什麽都沒那麽順手了。 想起葉栩,就想到最後一次的不歡而散。那之後她有意避著他,能不用他的項目就不用他,這倒是稱了陸時禹的意,他趁機佔滿了他所有的時間。現在葉栩幾乎徹底成了陸時禹那邊的人,什麽時候對接負責人也換成陸時禹,江美希和他就真的再無瓜葛了。 時間進入11月底,江美希從公司離開時又是深夜。等回到家時,已經快到十一點了。 把車停好,她沿著小區裡的行車道往自家那棟樓走,心裡正想著事情,沒注意到前面的路邊停著一輛車。待她剛走近,車燈突然閃了閃。 江美希警惕地立刻停下腳步。趕上陰天,沒有月亮,小區裡的燈光也都是裝飾。此時什麽都看不清,只是隱約能看到似乎是輛黑色的轎車正緩緩向她駛來。 一瞬間,江美希腦中閃過很多念頭,最明顯的感覺是她害怕,而害怕中又有期待——如果葉栩能在這時候出現就好了。 那輛車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對方關了車燈,江美希看到車頭前的標志,應該是輛捷豹。她緊繃的神經這才稍稍松緩。 她正猶豫要不要走過去,駕駛位的車窗降下,季陽探出頭來:“上車。” 她原本有點猶豫,但想到他可能在這地方等很久了,而且外面又實在太冷了,於是她也就從善如流地上了車。 車裡暖氣十足,乍一上車,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季陽等她緩了片刻才問:“最近很忙?” 江美希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每天都這麽晚回來?”他又問。 “不一定。” 有時候更晚,但她覺得沒必要對他說。 “你找我什麽事?”她搓著手問。 季陽看了她片刻說:“沒什麽,我打電話你也不接,就過來看看你。” 江美希搓手的動作停了下來:“哦,當時沒看到,後來一忙就忘了回你。” 他無所謂地笑笑:“阿奇法的事情你不用太擔心,最壞的結果也就是罰點錢。” 所有人都這麽說,她卻不這麽想。對她而言最壞的結果不是被罰,不是沒辦法升職,而是她已經和一起不太光彩的財務造假案扯上了關系。 原來其他人不懂她,季陽也不懂。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 季陽又問:“U記現在還和北右有合作嗎?” 江美希皺眉想了下:“之前還想著能有後續合作,不過經過阿奇法那事後,我估計以後都難了。” 她說得無波無瀾,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誰知他聽到後也是非但沒有替她遺憾,還松了口氣似的:“這樣也挺好,不管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合作,北右的事情你都別摻和了。” 江美希覺得這話有點耳熟,仔細想了想才想起來,上一次他對她這麽說時還是在上海出差的時候。當時她以為他是在排擠打壓她,如今看來好像又不是。 “怎麽了,北右那邊因為我遷怒你了嗎?我可以跟杜總解釋一下,我們本來也沒什麽關系,上次在上海遇上純屬巧合。” 聽到這話,季陽有點意外地回頭看她:“我們沒有關系?” 江美希愣了愣:“不是……” 她只是想說他們的關系遠沒有近到需要別人遷怒的地步,但是解釋的話要出口時,她又什麽都不想說了。 車內靜默了片刻,江美希說:“太晚了,你也早點回去吧。”說著就去開車門。 “美希。”他叫她。 江美希停下動作,卻沒有回頭看他:“咱倆之間,要說的話三年前就已經說完了。今天我挺累的,想早點回去休息。” 這一次她沒有等他回應,直接開門下了車。 眼前突然亮了起來,江美希沒有回頭,知道是季陽打開車燈替她照著前面的路。她隻管滿腹心事地往前走,可剛走出幾步就看到前面不遠處走來一個人。 那人穿過夜色,走到車燈打出的燈光下,江美希看清了,是葉栩。 原來他也這麽晚才回來。 季陽本來想著,等江美希回去了,他就離開,但他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葉栩。 關於江美希和葉栩的事情,他之前雖然不爽,但心裡一直有底。他對江美希太了解了,她那樣的女人,看著對什麽事情都看得很開,跟著她之前那位女強人老板,做派也很強勢很自我,好像什麽事情都是隨自己高興,但是他知道她實際上是個心裡條條框框很多的人。就比如這姐弟戀,差一兩歲的可能不算什麽,但這差七歲的,他一個男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別說是她。 所以盡管陸時禹已經暗示多次,江美希和這個葉栩確實好上了,但他就是不太相信。她或許會動搖,會短暫地心動,但只要她有清醒的時候,就不會讓這種動搖和心動困擾太久。 先不說現在年輕人的感情能不能長久,就說女孩子的青春短暫,幾年之後她奔四了,那個葉栩還是風華正茂的時候,外貌上或許看不出來,心態上呢? 季陽一直以為江美希和葉栩最多也就是處於曖昧不明的階段,直到此刻他在這裡看到葉栩,有那麽一瞬間,他突然有點懷疑自己對江美希的了解。 然而當他看到兩個人只是錯身而過,又什麽都沒說時,那顆懸著的心又落回了原處。這樣看來,兩個人或許只是都住在這裡,大概這也是他們之前的關系更親近的原因吧。 但是葉栩的出現,讓季陽改變了主意。 他熄了火,下車追上江美希:“我送你過去。” 江美希有點意外地看他一眼:“不用了,前面就到了。” “今天太晚了,看你上樓我再走。” 江美希沒再推辭,季陽心不在焉地看了眼身後。夜色濃鬱,早就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 幾分鍾就走到了江美希家樓下,她正要道別離開,又被季陽叫住。 “有沒有想過換個工作?”他問。 聽到這個問題,江美希怔了一下,仔細想想,發現自己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剛進U記那一兩年,也有幾次熬不下去的時候,那時候她倒是想過。但是當時作為男朋友的他還勸她,說人不能愛一行乾一行,好工作哪有不辛苦的,這裡熬不過去,到了別的地方一樣有過不去的坎。還說,你看我在投行加的班不比你少,經常熬夜經常出差,在家的時間特別少,不然人家怎麽說嫁人不嫁投行男呢。當時江美希就笑,還說娶妻不娶審計女,那咱倆還挺配的。 那之後她漸漸適應了U記的快節奏,離開他後更是一心想著升職,換工作的想法已經多少年沒有過了。可是現在建議她換工作的也是他。 “換去哪兒?”她隨口問。 “PE、VC,或者找家客戶公司?” 說來說去還是這些。 江美希想了想說:“可能會走,但不是現在。” 就算要換工作,那也應該是因為其他原因,比如她乾膩了審計,或者想換種清閑的生活方式,但絕對不能是現在這樣,因為被誤解、被排擠、被否定,被迫離開她堅守了八年的地方。 聽她這麽說,他也沒再堅持,換了個話題說:“我這次回來還沒去看看阿姨,我想找個機會去拜訪她一下。” 季陽說的是老江女士,因為當初兩人在一起年頭長了,彼此的父母都知道,也都默認了兩人最後會修成正果,所以都把他們當成自家的孩子看。尤其老江家是北京本地的,江美希他們上大學那會兒,她就經常帶著季陽回家改善夥食。季陽是很討長輩喜歡的個性,再加上老江家一直陰盛陽衰,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老江女士都很依賴季陽,是真把他當親兒子看的。但是當年再親近,也隨著他們倆分手疏遠了。 所以現在季陽提起來,江美希覺得沒什麽必要。正想拒絕,季陽又說:“當初我對不起你,我其實也沒臉見阿姨,但當年她對我好,我都記著。我回來也半年多了,早想著去看看她老人家,就是怕你不高興。” 想起老江女士這幾年的確還惦記著季陽,一邊張羅著給她相親,一邊又拿相親對象和季陽比,可能就像他說的那樣,拋開她和季陽的關系,老江女士也是喜歡他的吧。想到這裡,江美希也就沒再推辭。 “隨你吧。”她說。 季陽見狀笑了:“那你進去吧。” 江美希沒多流連,轉身進了樓門。 目送著江美希離開,季陽轉頭看向黑暗中的某一處。光線不好,看不清有人,但是那抹忽明忽暗的猩紅卻分外顯眼。 這麽大冷的天,在這種地方抽煙,很爽嗎? 季陽笑著走過去,對方也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季陽問:“你也住這小區?” 葉栩把煙頭在旁邊的垃圾桶蓋上碾了碾說:“嗯,有人不喜歡家裡有煙味,在這兒抽支煙。” 江美希腿受傷那段時間幾乎都住在他家,她不喜歡他在家裡抽煙,他就是從那時候起養成了在外面抽煙的習慣的。 此時他這話說得雖然曖昧,但也就是字面的意思,完全沒想著讓季陽誤會什麽。一是他不屑於這麽做,還有就是在他看來,他和江美希之間的事情就是兩個人的事情,與其他任何人沒有關系。 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季陽冷笑一聲說:“你如果真的為她好,就離她遠一點。” 葉栩本來都要走了,聽他這麽一說,不由得腳步一頓。 季陽繼續說:“她那種人看著挺豁達,對工作以外的東西都不在乎,但是一旦對什麽事情認真起來,她就能做到比別人都認真都上心。你的家庭背景,你們的年齡差距,都注定你們在一起也不會一帆風順。她認定的事情,是不會輕易退縮的,但是讓她接受別人的非議,甚至被你母親為難,你心裡能好受嗎?” 見葉栩站著不動,季陽以為他的話奏效了,又說:“你要是真為她好,就趁著現在離她遠一點吧,你們不合適。” 說完見他還是不動,他也不打算再多說,就想轉身離開。可剛走出幾步,身後的人開口了。 “如果不知道你們過去的事情,你這番話還真有可能說動我。”他說。 季陽皺眉回過頭看他:“她跟你說什麽了?” 葉栩沒有回答他,而是問他:“什麽樣才算合適?你和她嗎?如果是我遇到她在前,你們認識在後,我不知道你們的結果,可能會為了她嘗試放手。但事實是她給過你機會了,你又給她什麽了?接受她和別人在一起,那是因為我以為她會幸福。可如果明知別人不能給她幸福,那我哪怕捆綁也要把她留在我身邊。所以別再跟我說這樣的話,別人或許可以,反正你不配。” 留下這一番話,葉栩的身影再一次步入夜色之中。 季陽卻因為那些話久久不能回神。想她曾經把最好的年華給了他,他卻沒有讓那段感情有個善終,他確實有點愧疚。但感情不是小孩子過家家,葉栩說他沒資格,他就要乖乖退出讓地方給別人嗎?當然不能。 這件事說到底還是各憑本事,最後看江美希的態度。至於未來大家能在一起多久,誰又能預料得到呢?成年人談感情很少談一輩子,因為大家都知道,一輩子太長了,未來的事有太多說不準的,但至少這一刻他是渴望她能回到他身邊的。 想到這些,季陽不無嘲諷地笑了笑,某些人果然還是太年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