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三更,府衙内宅依然灯火通明。跟了孙知府几十年的老仆端着托盘,腰背微微佝偻着,一张皱纹横生的老脸几乎和碗碟贴在一起,他保持着这个有些艰难的姿势,目不斜视地穿过重重守卫,敲响了一间房门。片刻后,一个黑衣男人开了门,侧身将他让进去。那老仆慢腾腾地与他擦肩而过,在黑衣人看不到的角度,飞快地撩了下眼皮——看得出来,这是一间客房,布置得相当雅致,白瓷花瓶里供着一束早梅,靠墙摆了一溜书柜。一个年轻男人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案前,手里握着一本古卷。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他的眼神显得有点游离,像是全情沉浸在书页中,又仿佛只是拿着书卷做幌子。老仆端着托盘的手微微一震,旋即垂落视线。他将碗碟摆到桌上,动作刻意放得缓慢,手指有意无意地碰了下那人握着书卷的手。男人低垂着眼帘,像是毫无所觉。老仆有点着急,放碗盘时稍微加重了力道,发出“铿”一声闷响。男人视线不着痕迹地平移了一瞬,就听那黑衣人有点不耐烦地说:“把托盘放下,赶紧出去。”老仆唯唯应了声,刚转过身,身后就在这时传来淡淡的吩咐:“去打一桶热水来。”老仆和黑衣男人同时看了过来。只见案后的年轻男人放下古卷,轻轻一撩眼帘,带出一点半酸不苦的嘲讽:“你们主子大老远请我来,风尘仆仆的,连沐浴洗漱都不行吗?”黑衣人哽了一瞬,冲老仆使了个眼色,老仆赶紧唯唯退下,不多会儿,命人打来热水,连着洗浴用品和一套干净的换洗衣物一并送了来。年轻男人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本侯行动不便,你来服侍我沐浴。”黑衣人自诩“贵人近侍”,万万不肯自降身份,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只能落在老仆头上。他一声不吭地躬身上前,为年轻男人宽衣解带,两人手指接触的瞬间,老仆只觉得手心一凉,被塞进一个硬梆梆的物件。老仆不及细看,飞快的将藏进怀里,再一打量,那热水里撒了早开的桃花瓣,旁边摆了西洋胰子,还有一个琉璃小瓶,里头盛了半瓶葡萄酒似的嫣红汁子。老仆拧开镏银瓶盖,闻到一股扑鼻的芳香,依稀是茉莉花的味道——居然是西洋的茉莉花露儿。他忍不住腹诽:这杭州府衙还真是阔绰,连宫里都不见得有这么高的规格,该说这孙知府守着这天底下最富得流油的地方,这些年没少搜刮油水,还是他对这位颇为看重,连从西洋舶来的香露都舍得拿来?老仆一边神游千里,一边手脚麻利地替年轻男人擦洗过全身,又捡起那瓶茉莉花露,正要往手心里倒,年轻男人突然嘶哑道:“不用。”老仆依言放下瓶子,嘴里微乎其微地嘟哝了一声:“少主可是很喜欢这个味道……”年轻男人:“……”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牙印已消的脖颈,天人交战半天,终于艰难地下了决心:“……那就用吧。”老仆像是生怕他反悔似的,飞快拧开瓶盖,一口气倒了半瓶进浴桶——反正不用自己花钱,不倒白不倒。腻腻歪歪的香味冲天而起,年轻男人锁紧俊秀的眉头,不着痕迹地瞪了老仆一眼。隔着一层惟妙惟肖的人皮面具,老仆冲他眨了眨眼。房门就在这时被人推开,有人朗声笑道:“寒舍招待不周,侯爷切勿见怪。”老仆正替年轻男人束好衣带,闻言,两人飞快地对视一眼。老仆旋即垂落视线,束手退到一旁,年轻男人拢好衣领,掀帘而出:“孙知府的架子可真大,足足让本侯等了三日……你主子要是信不过我,大可一拍两散,何必费这些周折?”杭州知府孙士钊作揖行礼:“侯爷言重了,下官怎敢在侯爷面前摆谱?实在是连日来公务繁忙,所以没能立刻拜见。”年轻男人——靖安侯聂珣理了理袍袖,低头闻到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好悬打出两个喷嚏。他在浴桶里泡了这么久,皮肉都快腌入味了,只恨不能剔骨剜肉,彻底“回炉重塑”一番。他一边后悔方才没多瞪“老仆”几眼,一边不动声色:“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本侯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孙知府大可省省力气……我此番为何而来,你我都心知肚明,要么把你身后那位正主请出来,要么干脆闭嘴,你我也都省些力气。”孙知府打了个手势,那意思大约是“闲人快走”,然而黑衣人和老仆都迟疑着站在原地,谁也没挪步。孙知府刚要开口,聂珣已经冷笑一声:“本侯右臂有伤,使不上力,孙知府一只手就能制服我,各位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孙士钊作揖行礼,连道“不敢”。话说到这份上,老仆和黑衣人只能一前一后地退出书房,老仆落后一步,随手带上房门,门缝合拢的瞬间,他抬起眼,越过孙知府的背影,和聂珣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目光。聂珣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只听“咔哒”一下,屋门闭合如初,靖安侯紧绷的肩膀稍稍松弛少许。孙士钊丝毫未觉,拱手赔笑道:“侯爷见谅,实在是兹事体大,‘那位’又身份贵重,下官唯恐让伪帝抓住把柄,不得不小心行事。”聂珣冷哼一声,在桌案后坐下,随手翻过一页书卷:“就杭州城这个里三层外三层的架势,左近的暗桩和锦衣卫早把消息传回京中,想瞒都瞒不住……孙知府现在才想起藏好‘把柄’,不觉得太晚了吗?”聂侯爷被人用不大礼貌的方式“请”来,又软禁多日,府衙里也没有有趣的话本游记供他解闷,肝火旺盛些也可以理解。孙知府还要倚仗这位靖安侯,自然不敢得罪他,别说只是冷嘲热讽,就算聂珣将洗澡水扣他脑门上,这位也能二话不说地舔干净:“侯爷教训的是,确实是下官考虑不周……幸而何总督和玄武军的唐将军都不在江南,区区一个杭州城,下官还是说得上话的。”聂珣像是没听出他拐弯抹角的威胁,将那本枯燥乏味的黄老道学翻过一页:“本侯精力有限,不想跟学舌的鹦鹉多言,孙知府若是没有推心置腹的诚意,就请回吧。”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披在背后的长发兀自滴着水,眼角眉梢刻着入骨的疲惫——是真的不想再和孙士钊周旋下去,打算歇息了。孙知府是杭州城的父母官,在天高皇帝远的“人间天堂”作威作福多年,头一回被人如此无视,好悬没将后槽牙咬碎了。可惜形势比人强,眼下等不起的是孙士钊,不是聂珣——孙知府再不通晓兵事,也知道兵贵神速,他们如今的谋算,说好听了是“光复前朝”,说通俗点就是“谋逆造反”,不赶紧趁何康平和唐征无暇他顾之际拿下南半壁江山,还擎等着被人夹击包圆不成?孙士钊掂量了下,自觉形势比人强,本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心思,他一掀衣摆,居然给聂珣跪了下来:“侯爷心如明镜,您既然来了杭州城,自然是怀了满腔忠义。如今伪帝残暴,大肆屠戮前朝旧臣,心胸狭隘,擅于阴策,私德不修,难为明君,侯爷此时振臂高呼,乃是救苍生于水火,解乾坤于倒悬……”聂珣来杭州的一路上,被一众黑衣人轮番洗脑,类似的说辞都听腻味了。闻言,他痛苦地摁了摁额头,心说:怎么不给我个痛快了断?“孙知府,”聂珣实在听不下去,平静地打断他,“这些都是废话,你心里很清楚,要推翻女……伪帝,关键不在‘正统’二字,而在勤王之师能否赶在朝廷反应过来前拿下江南一线,与伪朝形成隔江对峙之势,我没说错吧?”孙士钊话音戛然而止。“召集勤王之师,需要两块牌子,一块是‘正统’,一块是‘军权’,”聂珣淡淡地说,“孙知府不择手段地将本侯请来,就是为了我手上这块虎符,至于另一位……到现在依然藏头露尾,不敢见人。”孙士钊额头滚落豆大的汗珠。聂珣一撩眼帘,目光锋利如刀:“眼下孙知府能在杭州城中为所欲为,是因为西域事多,江南总督和唐将军又被绊住手脚,等他们腾出手,就你手下这点兵力,别说勤王,还不够玄武军一口吞的。”临近三月的天气,江南一带已经回暖,孙知府却觉得后背上凉飕飕的,用袖子抹了一把冷汗。聂珣冷眼旁观,凭直觉判断出他此刻的惶恐和心虚不是作假,心里微微诧异:从蜀中那场交锋来看,司马睿已经和东瀛人做了交易,何况此地临近东海,他不会不留后手——可是从孙士钊的反应来看,他似乎一点也不知情。电光火石间,聂珣快速推演过全局,已经串起了前因后果——是了,再如何忠于前朝,孙知府毕竟是汉室子民,他会全力支持司马睿复辟晋室,却不大可能勾结东瀛人侵掠国朝疆土。所以,关于东瀛人的部分,司马睿一直瞒着孙士钊,并没告诉他通盘计划!聂珣微微一闭眼,某个瞬间,肢体语言微乎其微地放松下来,不动声色地靠坐在椅子中。“当然,孙知府完全可以有恃无恐,”他弯下眼角,露出一个连讥带讽的微笑,“毕竟你身后的贵人神通广大,触角伸到东海之外,说不定已经……”他话音未落,只听“啪嗒”一下,紧闭的房门被推开了——“聂侯大驾光临,孤有失远迎,实在是失礼了。”从杭州府衙赶回暗桩驻地,走路只需要不到半个时辰,丁昱和他带去的亲卫却磨蹭到快天亮才赶回。被他“遗弃”在驻地的费允都要急疯了,没头苍蝇似的团团乱转,鞋底险些磨去一层,甚至做好“天一亮就去杭州府衙劫人”的打算。幸而,就在费将军抄刀子上阵的最后一刻,丁昱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光自己回来还不够,不待费允破口大骂,这位手腕一振,将一样东西抛给费允。费将军手忙脚乱地接住,低头一看,到了嘴边的话忙不迭地咽回去。“这是……”他干涩地滑动了下咽喉,“青、青虎符?”“这回可以调动台州军了吧?”丁昱冲他眨了眨眼,瞅着四下里没人,终于骂出一句憋了半宿的粗口,“MD,说什么以身诱敌……他自己不拿性命当回事,也别拖旁人当垫背,真要出点什么事,陛下非扒了我的皮不可!”这番话里的信息量有点大,费将军一宿没睡,脑子转不过弯,一时没听明白。他将那半枚重逾泰岳的青虎符攥在手里,颠来倒去瞅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侯爷,这、这虎符是哪来的?”丁昱奔波一宿,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先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冷茶,一气灌下,而后长长舒了口气,用衣袖抹了把嘴:“别人给的。”丁昱刻意含糊其辞,偏偏费允不懂看人眼色,非得刨根究底:“谁给的?除了陛下,还有谁能执掌虎符?”丁昱眼看躲不过,只得交了底:“你家陛下未过门的相公。”费允:“……”“司马睿做了两手准备,”时间紧迫,丁昱顾不得解释,飞快道,“他先是通过孙士钊叔侄控制了杭州驻军,打算以‘前朝正统’的名义举起勤王大旗,同时勾结东瀛海军进犯东南沿海,沿长江一线而上,顺势将南半壁江山握于手中。”费将军还沉浸在“自家陛下有了相公”这个耸人听闻的事实中,思绪慢了半拍才跟上趟:“他这是想截断江南与京城的联系,只要掌握江南半壁,就能和朝廷隔江对峙。”丁昱点点头:“这算盘打得不错,前提是他必须赶在何康平和唐征回援之前,彻底掌握江南一线的驻军——要做到这一点,光凭他‘前朝正统’的身份还不够。”费允和他对视一眼,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侯爷是说……聂帅?”丁昱掀起半边嘴角。“质成是前朝长公主之子,有晋室血脉,又执掌虎符多年,几乎是军方第一人,倘若得到他的支持,又有东瀛海军里应外合,司马睿至少有七成胜算,”他微微闭了下眼,复又睁开,语气和眼神一样犀利,“可惜了他的如意算盘……”费允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费将军只觉得眼前的镇远侯像是被人夺舍了,一番话思维敏捷条分缕析,和他印象里总是油腔滑调吊儿郎当的“丁爷”简直判若两人。所以……这货一直是扮猪吃老虎?丁昱可不知费允已经将他与某种家养牲畜等同起来,语速飞快地往下说:“其实不论东瀛人还是杭州驻军都不要紧,哪怕大军压境也不会动摇国朝根基,真正有威胁的只有一个人……”他没把话说完,费允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司马睿,”他低声道,一字一句杀意凛然,“此人……不能留!”丁昱和他的想法完全一致。“司马睿不能留,但是他的命,不能由今上来取,”丁昱垂下眼,音量压得极低,若有似无地感慨道,“……他这是要替陛下背这个骂名啊!”不知道司马睿和聂珣密谈了些什么,第二天,也就是昭元二年的三月初一,杭州城头打出前朝龙旗,从扬州、嘉兴赶来的“勤王军”如一道滚滚大潮,猝不及防地席卷了杭州城楼。传说中“下落不明”的前太子司马睿衮服冠冕,亲自走上城楼,将那篇烂熟于胸的讨逆檄文声情并茂地演绎出来。站在城楼暗角里的聂珣估摸着他一时半会儿表演不完,又觉得披在身上的玄甲有些压人,于是换了个站姿,借着铠甲遮挡,悄无声息地靠在城楼上。“不知道西北的乱局平定了没有,”趁着这短暂的空当,靖安侯难得分了个神,“她现在在做什么?知道我的事……一定急疯了吧?”也不知暴怒中的昭明女皇会不会迁怒“护卫不力”的镇远侯……当然,如果迁怒就最好不过,省得丁昱一天到晚没事干,净把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往洛宾跟前招呼。他正满脑子跑马,那杭州知府孙士钊不知什么时候凑到跟前,冲他深施一礼:“侯爷。”聂珣正站得头晕,不太想搭理他,敷衍地“嗯”了一声。可恨那孙知府不会看人脸色——也可能是因为靖安脸上常年缺欢少悲,轻易看不出端倪,他非但没识趣地离远点,反而喋喋不休起来:“此次若能匡扶社稷,侯爷当居首功,先帝与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想必也能瞑目了……”聂珣实在不想听这些酸唧唧的文官拽文,突然打断他:“孙知府,今上对你也算不薄,你此番追随司马睿,就是为了‘匡扶社稷’四个字?”孙知府反应了一瞬,才意识到聂珣口中的“今上”是指昭明女皇洛宾,他立刻调整表情,摆出一副堪称标本典范的“义愤填膺”:“伪帝窃国篡位,包藏祸心,人人得而诛之!孙某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自然……”“自然”后面肯定跟着一串老生常谈,聂珣不耐烦听,再一次打断他:“当年北戎围京,前禁军统领萧纲奉命护送太子殿下从密道出城,谁知消息提前泄露,被东瀛人堵了个正着,萧统领连带他手下禁军无一生还,太子殿下在乱军中失去踪迹……”孙知府没领会他的暗示,兀自叨逼叨:“太子殿下洪福齐天,有国朝气运护佑……”“孙知府!”聂珣加重了语气,第三次打断他,“太子殿下养在深宫中,此前从没离开皇城,他对民间一无所知,更没有闯荡江湖的经验——是怎么在乱军中存活下来,又是怎么将所谓的‘忠义之士’聚拢到麾下?”孙知府终于回过味来,眼睛逐渐瞪圆了。“不瞒孙知府,之前在蜀中,我和太子殿下有过数面之缘,也见过他手下那帮‘忠义之士’,”聂珣淡淡地说,“虽然那些人说的是汉话,可武功招式没法伪造,随身携带的武器也做不了假……”孙知府隐约意识到什么,倒吸了一口气。“是东瀛人!”果然,就听聂珣一字一顿道,“殿下一直和东瀛人在一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孙士钊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后背上的冷汗越发冒个不停。“在蜀中时,殿下就曾对我表示出招揽之意,只是我顾虑着他身后的东瀛人,没立刻答应,”聂珣短促地笑了笑,那笑容稍纵即逝,快到孙知府甚至来不及辨别个中意味,“殿下为了逼我,故意将我安然无恙地放回,其用意就是要在今上与我之间安下一根钉子……”孙士钊不知说什么好。“殿下与今上立场不同,这么做无可厚非,但他不该和东瀛人搅在一起,”聂珣低垂视线,看着自己至今使不上力的右手,“可能在他看来,新朝和今上才是心腹大患,等到夺取江山,再调转兵锋,将东瀛人逐出中原也不迟,可是……”可是这样一来,又有多少汉家子民要死在倭寇的屠刀之下?不知不觉间,孙士钊已经汗流浃背,被三月初的天风一卷,从里到外透心凉。这时,司马睿话音一转,调子陡然拔高:“……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聂珣的声音压得极低,刚一出口,就被往来的天风卷走了:“当年京城一役,数万将士浴血奋战,方保住我中原江山不被外虏染指。而如今,太子殿下却要将南半壁大好山河拱手送给东瀛人……”他一再压抑,牙缝里依然带出一丝微乎其微的讥诮与悲怒:“遗民泪洒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孙知府,到底是谁在祸国殃民?”孙士钊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