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怪齐参军多心,当日聂珣重遇洛宾时,那姑娘化名穆渊,行走江湖招兵买马,更在祁连山谷的秘密“驻地”里藏了一座军营,亲眼目睹这一切后,靖安侯的第一反应也是惊疑不定地寻思:她莫不是要走歪路?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奉日军是聂珣一手调教出的,和他所思所行一脉相承,当此非常之际,齐悯晟很自然地冒出一个与聂珣如出一辙的想法:私下里屯了战力如此强悍的精兵,他们……莫非是想让当初栽赃的罪名弄假成真?卫衍可能是潜伏民间久了,习惯了“放飞自我”,突然要恢复军中作风,难免有些不习惯。他踱到一边,两条胳膊抱在胸前,没型没款地斜倚案角,脸上掠过一丝连讥带讽的笑意:“齐将军不用紧张,我们就算真想做什么,到底没来得及动手。眼下这个当口,内忧外患一箩筐,您与其把精力放在内讧上,不如多担心京城吧。”齐悯晟悚然一震。当初西域兵乱,齐悯晟连发三道求援信报,却都石沉大海。他当时就觉得不妙,只是回纥重兵压境,自顾尚且不暇,实在分不出精力探查消息。直到此刻,才从卫衍口中确证了猜测。“你是说,北戎挥师南下,围困了京城?”齐悯晟一时忘了身上的外伤,猛地站起身,这一下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然而他顾不得许多,箭步上前,一把攥住卫衍衣领,“京师情况如何?聂帅怎么样了?”卫衍由他拎着衣领,半点没有挣扎的意思:“少主听说西域兵乱,命我们前来助阵,她自己亲自带人去解京师之围了。”齐悯晟先是松了口气,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她什么时候出发的?从西域到京城,快马加鞭也得半个多月,这般赶去来得及吗?何况,她就算屯养私兵,军力毕竟有限,如今北戎蓄雷霆之势南下,必定是倾巢而出,凭她手上的兵力……挡得住北戎精兵吗?”卫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齐将军放心,就算挡不住,起码也能从北戎人身上撕一块肉下来。”被奉日军和击刹旧人百般惦记的洛宾此时已经成了京城守军的一根旗杆,打过四更天,好不容易安顿完伤兵的李筠依旧没有睡意,恰好撞见洛宾身边的亲卫,闻听睦远郡主相邀,李筠当即抖擞精神,跟着费允去了临时布置出的帅帐。一掀帐帘,李筠就见桌案上铺开一幅巨大的舆图,洛宾上半身几乎贴在桌面上,拿着炭笔在舆图上勾画。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微微一笑:“李参将,没打扰你休息吧?”李筠犹豫片刻,还是按照觐见上官的礼仪抱拳行礼:“郡主言重了,北戎围城,千钧重担都在您一人肩上,不管有什么吩咐,末将必当竭尽全力。”洛宾大半张脸浸没在阴影里,神色显得晦暗不定:“前镇远侯都过世七年了,哪还有什么郡主?我姓洛,单名一个宾,李参将直呼名字即可。”日间一战,朱雀军神兵天降,赫赫之威不仅震慑住北戎军,更让京师守军为之震悚。此时此地,就算洛宾身上还背着“叛逆”的名声,借李筠三个胆子也不敢直呼她的名字。“当年那桩旧案,末将有所耳闻,”李筠字斟句酌地说,“当中内情如何,末将未曾亲历,不敢断言。但是当日,聂帅在金銮殿上为前镇远侯和郡主鸣冤,末将却是听说了。”洛宾一愣:“金殿……鸣冤?”李筠点了点头:“聂帅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请求陛下查明旧案,结果反被打入天牢,这事已经在京城传遍了。虽然陛下没首肯聂帅的请求,但……末将相信聂帅的为人,既然他这么说了,您和前镇远侯必定是被人陷害的。”洛宾:“……”这理由真是很好很强大。这位郡主娘娘也是命苦,好不容易拔除了旧毒,又被自家老师莫名其妙地下了迷药,在床上多躺了小一个月,若非康神医暗度陈仓,她现在还醒不过来。等到能下地走路了,回纥压境和北戎南下的消息又刻不容缓地当头砸来,洛宾顾不得康神医“不宜操劳多休养”的叮嘱,前脚布置好西域那头,后脚便率朱雀军不远千里援救京师,花了一天一宿,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城破前救下十万军民。行程太紧锣密鼓,以至于一向消息灵通的击刹少帅难得慢了一步,居然没来得及听说京城发生的一连串变故。她心头一时百感交集,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又不好在外人面前泄露真实心绪,只得擎着一副四平八稳的面皮,岿然不动地问道:“对了,聂帅伤势如何?你可去看了?”李参将是实诚人,闻言也没多想,顺着她的话头转开心思:“看了,军医说是旧疾未愈,又添新伤,眼下发起高热,只能卧床静养,怕是有一段时间不能主事了。”洛宾眼帘低垂,直勾勾地盯着舆图上标注的关口,那些亲手批注的蝇头小字在眼前打转,却一个字也嵌不进视线。半晌,她问道:“要紧吗?”李筠:“什么?”洛宾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聂帅的伤,要紧吗?”李筠这才反应过来:“皇上听说了聂帅的伤势,特意从宫里赐出不少珍奇药材,还有几根老山参,又有军医照看着,应该……没大碍吧?”说到最后,他语气略有些动摇,似乎自己也不是很确定。洛宾坐了片刻,突然长身而起:“我去看看。”李筠不敢怠慢,赶紧在前引路——事实上,聂珣伤势远比想象中的严重,军医甚至不敢将他搬运回京城侯府,直接在伤兵营就近安排下来。不过,毕竟是一品军侯,独占一帐的待遇还是有的。洛宾赶到帐前时,就见里头的军医端了脸盆出来,里头赫然是一盆血水。洛宾心头一紧,下意识加快脚步,不等帐前的亲兵通报,直接掀帘而入。六月底的京城正是最闷热的时候,帐篷里空气难以流通,尤其闷浊。聂珣卸下甲胄,不着簪冠,披头散发地伏着床缘,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喘,终于将卡在肺腑的一口淤血呛了出来。洛宾心头一紧,脸上却不动声色:“他怎么样?”军医没见过洛宾,乍然见到一个武将打扮的女子走进帐篷,登时吓了一跳,纷纷喝斥起来。李筠赶紧抢上前:“不得无礼,这是睦远郡主!”军医们大约听说了日间的战况,一听说“睦远郡主”这个名号,神色登时变了。他们飞快地交换过一轮目光,一个年纪最长的军医颤颤巍巍地站出来:“回禀郡主,聂、聂帅肺腑本有旧伤,未曾痊愈又遭新创,如今伤上加伤,怕是要好好休养一阵子,只是……”只是四境芳邻各怀鬼胎,虎视眈眈地觊觎中原大好河山,遍地狼烟、虎豹横行,哪里容得下四境之帅“好好休养”?洛宾在里头站了一会儿,发现几个老军医都战战兢兢地看着她,知道自己碍事了,半酸不苦地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李筠摸不透这位“郡主娘娘”的路数,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三步并两步地跟出去,就见洛宾没走远,站在帝都六月天的小雨里深深吸了口气。硝烟和炮火在雨水的抽打下逐渐尘埃落定,李筠抬头看着渺茫的夜色,心里微微松了口气:这雨一晚上怕是下不透,今日一战,北戎军损失惨重,起码一两日之内不会急于攻城了。然而他旋即一凛:躲过这一两天,再往后呢?北戎人吃了这么大的亏,能善罢甘休吗?偏偏这个当口,那中流砥柱一般的靖安侯又伤重不支,将偌大一个京城交到一介女子手里……李筠呼出一口气,把眼睫毛上的水滴眨掉,快步跟上去,就听洛宾头也不回地问道:“城中兵力还剩多少?”李筠激灵了下,赶紧打叠精神答道:“京师兵力本就空虚,之前勉强拼凑出三万守军,经过日间一战,只剩下一半不到了。”那睦远郡主上辈子大概是属牲口的,闻言不惊不怒,一脸平静无波:“我知道弟兄们守城辛苦了,但眼下还不是松懈的时候,尤其是这两天,一定要盯紧了,免得到时措手不及。”她说的委婉,李筠却听出她言下之意,脸色骤变:“郡主的意思是……北戎人这两天就会卷土重来。”洛宾摇摇头:“北戎人未必有这个能耐,只是觊觎我中原河山的,又岂止一个北戎?”李筠想起之前传来的“大沽港沦陷,东瀛人截断南下求援”的战报,心头剧震。洛宾虽然不是属乌鸦的,可也许是久经战阵,造了太多杀业,在“乌鸦嘴”的功力上居然和聂珣不相上下。当晚,占据大沽港的东瀛人接到来自北戎的求援信,信中花了极大的笔墨慷他人之慨,许诺一旦攻陷中原帝都,愿将劫掠所得分出一半。他日吞并中原全境,从大沽港至东南沿海一线都将划归东瀛。虽然只是一张隔空画成的大饼,东瀛人却发挥出自己丰富的想象力,被那大饼的香味馋得直流口水。经过一个白天的扯皮和打嘴仗,东瀛将领终于艰难地达成共识:出兵!从大沽港到京城几乎是一马平川,急行军只需不到两天。东瀛此次倾巢而出,集结了两万余人,五百多艘战船,大半家底都掏了出来。统军将领打定主意,要从“懦弱的”中原人身上割肉放血。然而,就在东瀛军集结完毕、整装待发之际,守备森严的大沽港瞭望塔上突然亮起一道白光,笔直地穿透夜色。塔上的哨兵拿着铜吼,用东瀛语声嘶力竭地吼道:“敌袭!有敌袭!”马背上的东瀛将领蓦地回头,整个大沽港都被这一嗓子惊醒了,警戒灯击鼓传花似的亮了起来,巨大的战舰犹如蛰伏在夜色中的怪物,发出长长的叹息。东瀛将领飞奔回营,操着东瀛语破口大骂:“怎么回事?中原人的水师不是都被我们干掉了吗?哪里来的敌袭!”没人回答,头顶风声来去,裹挟着海浪声卷入耳中。穿透力极强的照明灯刺穿了夜幕,瞭望塔上的哨兵举着从北海水师手里缴来的“千里眼”,拼命往海面上望去——出乎意料,敌袭的兵力并不多,只有百十来条战船,看起来相当不起眼。哨兵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就见打头一排战船突然散开,露出一种从所未见的新型战船。有那么一瞬间,哨兵下意识地揉了揉眼,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当他再次贴近千里眼,目光穿透千里海面时,正和那从海浪中探出头的巨兽看了个对眼。下一刻,哨兵发出惊呼:“龟!是龟!”战船从夜色中滑过,形如龟首的船头无声无息分开巨浪,严阵以待的东瀛战船发出怒吼,炮弹接二连三地击中敌船。龟舰船身微微一震,却很快稳住阵脚,继续风驰电掣般的往前推进。就仿佛,那些乌龟一般的怪物披着铜皮铁甲,刀枪不入。相隔不远的外海,一艘楼船正在观站。甲板上的男人举着“千里眼”,见那灯火通明的海港中炸开一朵数十丈高的浪花——竟是一艘龟舰悍然发动了反击,“龟首”中的大口径火炮正中一艘东瀛战舰,炸出一串满堂彩。“干得漂亮!”丁昱难掩兴奋,一时也不管身边人是谁,用力拍了拍人家肩膀,“这些大家伙卖相不怎么样,干起炮来可真利索!就这么打,让这帮龟孙知道,他爷爷也不是好惹的!”被他拍打的“兄弟”扭过头,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那一眼凉飕飕的,活像吐出信子的毒蛇在丁昱脸上舔了口。丁少爷打了个寒噤,猛地回魂了——恨不能将自己那只拍了海王的手直接剁下来。这一晚风浪不小,楼船不知是什么构造,甲板上居然稳如磐石。海王斜倚在软榻上,一只手撑着额头,就着这个慵懒的姿势,没骨头似的笑了笑:“丁少私下里对谁都这么热情吗?”丁昱干笑两声,笑完发现自己一只手还摁在人家肩头,赶紧收回来:“抱歉,一时忘形了,那啥……难怪阁下能纵横东海所向披靡,这手下战力果然不凡——东瀛人还以为自己海上无敌了,哈,这下可踢到了铁板。”那出名凶残的海匪头子没扮女相,外头罩了件怪模怪样的红色长袍,衣摆长得出奇,一路拖到地上。这男人换了个姿势,漫不经心地抬起一只手,随侍一旁的文凌波旋即将一只碧玉酒杯放进他手心里,又斟了满满一杯葡萄酒。海王啜饮两口,这才悠悠续上话音:“丁少谬赞了,我也想不到,你造出的‘玄武’威力如此惊人,别说东瀛人,就是换成我,黑灯瞎火猝然遭遇,多半也是要吃亏的。”丁昱假装没听出他别有用心的试探,装傻充愣地笑道:“反正咱们是自己人,不用计较这些。再说,我此行之前,少主曾特意交代过,先生于国有功,这玄武战舰的设计图纸本就有您一份。”海王掀起眉梢,终于露出一点货真价实的错愕:“怎么,你家少主肯把图纸给我?她就不怕……”“有什么好怕的?”丁昱浑若未觉,朗声笑道,“承蒙先生相助,此番挽大厦于将倾、解乾坤于倒悬,再怎么感谢都不为过。何况,他日您若能纵横海上,必为我大晋之福。”海王:“……”虽说这位手辣心黑,此时此刻,那比城墙还厚的脸皮上居然铁树开花般透出一丝微妙的热气摸着良心说,这海匪头子一开始答应出兵,确实是为了一个“利”字,但他没想到,丁昱居然真就这么轻松的把“玄武”的设计图纸拱手相让。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海王是在海贼窝里长大的,见惯了穷凶极恶、反复无常之徒,头一回见识丁少爷这种“言出必行”的物种,一时居然有种“大开眼界”的错觉。说话间,大沽港口的短兵相接已经分出胜负——那被称作“玄武”的战舰其貌不扬,杀伤力却着实惊人,从船身到船顶都覆有铁甲,人行其中,就如躲进了密不透风的乌龟壳。船身四周却开凿出孔洞,无数火铳从中伸出,吞吐出险恶的火光。更坑爹的是,船舰前后都装有锋利的撞杆,一旦狭路相逢,不死也得脱层皮。夜色与海浪中,东瀛战船猝然遭遇头一回亮相的玄武战舰,甫一个照面已经损失惨重。听说发动突袭的敌军只有区区百十来号战舰时,东瀛将领原本松了口气,摩拳擦掌,大有将来敌一锅端了的意思,可是当东瀛战舰接二连三被击沉,他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妙。玄武战舰效仿龟形,速度却比海龟快了不知多少倍,黑旋风似的穿行浪间。接踵而至的炮火连成一线,照亮了满目疮痍的北半壁江山。东瀛战舰从顽抗到溃败、再到掉头逃窜,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至此,大晋北海之围已解,而闽浙至大沽一线的海上生命线也随之打通。次日天亮,大沽港一役的战报送抵大晋都城,走出帅帐的洛宾抬起胳膊,从天而降的苍鹰当空打了个旋,轻车熟路地停落在她手臂上。洛宾从苍鹰足环的竹筒里解下战报,一目十行地扫视完,紧皱的眉心微微舒展开:“费允。”被点到名的击刹旧将上前抱拳:“少主,有何吩咐?”洛宾头也不回:“传令下去,让朱雀升空,从大沽港至京师一线,若遇送信斥候,一律射杀!”费允闻言一愣:“少主,可是大沽港出事了?”洛宾将纸条递给他,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微笑:“兄长不负所托,已经联合海王拿下大沽港,江南水师不日北上,随船而来的还有大批援军和辎重。”李筠恰好在边上,听到这一句,简直难以置信:“真的?援军真的到了?”“自然是真的,”洛宾笑道,“还要烦请李参将安排下,调一支轻骑前去接应,以免被北戎人中途截胡。”李筠这才明白她方才命令朱雀射杀斥候的用意所在,痛快抱拳:“郡主太客气了,末将这就去安排!”“援军将至”的消息对山穷水尽的守军而言无异于一管鸡血,李参将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下去安排。待他走后,洛宾目光微沉,低声吩咐费允:“调两只朱雀看住京城上空,若有贼人意图趁火打劫,同样就地格杀。”费允心领神会:“是,属下明白。”“还有,”洛宾话音一顿,眼睛危险地眯紧,“派暗桩盯住宫里,如有私下串联、暗通消息的,格杀勿论!”费允从她这番话里敏锐地听出了风雨欲来的意味,心头打了个突,强自按捺住战栗的兴奋,飞快答应了。北戎围城的炮火声如一场猝不及防的风雷,惊醒了蛰伏京中的暗桩。颜渥丹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初见成效,无数隐秘的触角从无人留意的阴影里探出,悄无声息地相互勾连,形成一张看不见的“网”,将整个帝都城无孔不入地网罗其中。不是没人察觉到异样,然而外族的刀锋近在眼前,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当头斩落,朝中文武就是再起哄架秧子,也不会挑这个节骨眼和守城统帅过不去。与此同时,在北戎铁骑面前头一回亮相的朱雀军发挥出难以想象的威力,洛宾一声令下,高飞的朱雀往来巡视于大沽至帝都一线间,居然真的将东瀛败退和援军将至的消息封锁得滴水不漏,直到装载有大批锱重的车队在轻骑和江南驻军的护卫下抵达京城,驻扎在三十里开外的北戎人依旧被蒙在鼓里。正值盛夏,风里带着尚未消散的炮火气息,滚烫而灼人。收到消息的洛宾亲自出迎,就见打头的马背上跳下一个人,一边挥舞马鞭,一边高声喊道:“妹子,你哥我来啦!”洛宾:“……”有那么一瞬间,她脚步一顿,突然有种掉头就走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