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一只缺了角的碗递过来,盛着大半碗热汤,兆鸣说,“快喂给她喝!”兆鹰赶忙坐到床头上,把小九的头抱起放在腿弯,这才接过碗,凑到她嘴边,挤开牙缝往里灌。但她却一点反应没有,兆鸣上去一捏她的腮帮子,嘴巴张开了,好歹灌了两口。小九终于呛得咳嗽起来。这一出声,两人才长长出口气。兆鸣说:“没事,她是饿的,有几天没吃东西了!”刚才他去问过邻屋的人来,说是前几天夜里有人闯进过,姑娘受了惊吓,以后就插着门不出来了。不过,半碗汤灌下去后,小九还是有些神智迷糊。兆鹰知道这地方没法子住了,便叫兆鸣到胡同口找辆马车,他把小九的那件白褂子塞进被窝,连人带被子卷了,扛在肩上。他一钻出屋子,才发现院子里站了不少人,全是些妇孺没有男丁,想必男人都出去谋生计了。兆鹰有些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闷着头往门外走。她们小声嘀咕些什么,他是全然没听清的。后来,他们在一家全福兴的客栈找了一个干净房间,把小九安顿好。兆鹰又叫店家熬了粥,兆鸣则去请大夫来把把脉,开了几服药,这才离开了。到下午时,小九终于醒了,先是尖叫着不停地抽搐,后来认出是兆鹰,才无力地瘫在他怀里,呜呜哭起来。他心里也是一味地酸苦,不觉也落了泪。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止住哭泣,却又沉沉地睡去。兆鹰抚摸着她的发丝,看那张瘦下一圈的小脸,而今的她哪里还像清韵小班里的红牌?他就这样守着她,默默地呆在屋子里,外面的光线射进来,映的尘雾腾腾。外面的话声、响动似乎隔得很远,一直钻不进他心里去。兆鹰脑子里老是闪晃着从前他跟小九的那些个事儿。那真是一段甜美的日子呢。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两人终于又在一起,兆鹰觉得自己的精气神差不多也耗尽了,这些天原本也一直是强撑着。一旦松懈,乏劲便涌上来,很快他也沉沉地睡去了。醒来时,屋里暗淡了好多,窗外的光影没了,像是到了黄昏。他乍醒时,倒有些迷糊了,过会儿才省起这是在哪儿。不知什么时候,他也躺倒了,跟小九并卧。转过身去,看到她还在熟睡中,长长的睫毛温顺地铺下来,投下两道弯弯的暗影。兆鹰正要伸出手去摸她的脸,小九却突然睁开眼睛,原来她早醒了。两人就这么侧卧着,眼不眨地看着对方,直到小九那黑幽幽的眼眶里又闪动了泪光,“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兆鹰原本看到她这样的遭遇,心已经软了,但想到她的所作所为,又有些动气,她到底跟“秋水”什么关系?她又说,“我给你写过好几封信,每天都盼着你能来,哪怕是当面打我骂我也好啊,可就是等不见……”他还是不应,怀疑她又在做戏。那个“车夫”到底是她什么人?护她迢迢去到永年,怎么到头来又不管不顾了?“我想死来着,可又寻思,怎么也要见你最后一面吧,就硬撑到今天。”如果她是“秋水”的人,为何又落到这样的下场?哎,这个小女子真是让人看不懂。他一直这么没有表情地盯着她,让小九觉得沮丧,“你怎么不说话?”“说就说!”兆鹰呼地坐起来,一个高蹦到地上,穿好鞋子,整整衣衫,一撩腿在椅子上坐下来。他正色道:“我听你说。”这是要她细说从头了。小九轻叹了下,也慢慢爬起身,把散乱的头发梳理了下,因为屋里有些冷,又将那件银白色的褂子披上,用双手拢住了膝盖,这才慢慢说起前段时间的遭遇。早在杨兆鹰离京前,因为老头子的干预,他们已是难得见面了。尤其是临近回永年的日子,兆鹰差不多等于是被“软禁”了,哪里也不许去。那回,杨慕侠闯进莳花馆,把兆鹰从小九屋里揪出来,老头子虽没有多说话,但凭他那股子煞威的足够震住人了。更何况,里面还有一个小插曲,当时坐在门廊的那几个穿黑袍子的汉子,曾经上去拦挡他,劝他不要生事。结果,手才碰到杨慕侠的衣角,几个人就像哎呦妈呀地飞出去,跌的七荤八素,半天没爬得起来。事后大家才搞清楚老头子的身份,太极门在京城的势力不少,谁敢再惹麻烦?出了这样的糗事,小九当然也不自在,一连称病三天没见客,惹得她娘姨不断地催请,才不得不出来应酬。还好,兆鹰期间又偷摸地来过两趟,虽然在一起时他也提心吊胆的,情话没说热,又匆匆离开了。让小九不忿的是,杨兆鹰竟没半点出息,好歹也是条丈二汉子,愣被家规管得畏手畏脚的。怎么跟以往比,他像换了个人?九儿知道自己是何时才把一颗心寄到他身上的。有一回,他们去诳八大处,碰上几个混混惹事,兆鹰随手一扒拉,把他们全撩到地上爬不起来。那股子豪气、那利落的动作,把她一下子就俘虏了。在清韵小班的姐妹里头,小九也素来以眼眉高著称,可是她好容易看上的人,却因那家规而疏远了她,这让她饱受打击,且在姐妹跟前丢了面子。进到八月以后,杨兆鹰干脆就再没音信了,小九实在等得不耐烦,找人去杨家送封信,结果也是石沉大海。于是更加恼怒他薄情寡义。她记得清清楚楚,八月十四那天上午,有个名叫小桃红的相好姐妹带了一个叫武风的客人来她屋里坐,那人长相恶丑,腮上还长颗猪皮痣,虽然模样不讨人欢喜,出手倒是出奇的大方,一圈子钱撒下来,满院子的人没有不逢迎他的。便在那天,武风透露给小九一个消息,杨兆鹰已经离开京城,回老家永年了。这叫她的心一下子沉了底,他可真是绝情,临走也没来告知一声。谁想,武风接下来告诉她的事更是如同晴天霹雳。原来这杨兆鹰回家是娶亲的,他是真打算把她抛到脑后了。小九气急之下,险些晕过去。当天水米没进,一夜也不曾合过眼。后来,小桃红又给她出主意,干脆去永年闹他一闹。又说,武风给了娘姨一笔不小的银子,准备带她外出游玩几天,小九可以顺道跟去。她当时伤心欲绝,没了奔头。听小桃红这么一说,倒也心思活动了。怎么说,也该见他最后一面,找他说个明白。再者,小桃红出的点子也可以一试,自己装成有了他的骨血,倒看他那婚事怎么举行。十五那天,团圆节也不过了,她草草收拾下,跟小桃红坐了马车,武风则骑马,三人匆匆离开京城。一路上,她因为心事重重,过得迷迷糊糊的,一切听凭他俩人打理。十六那天上午到广府镇后,武风和小桃红便让车夫带小九赶去杨家附近等候,他们则自去游玩。当看到街上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时,她一下子就后悔了,也没有勇气拦挡花轿,毕竟自己是八大胡同出来的。可“车夫”却不听她摆布,硬是把马车横在街心。后来,他还突然变成了武林高手,居然一举击败杨家兄弟。小九看傻了,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那马车离开街后,直奔城北门,驶出不多远,迎头又来一辆马车,车篷上面罩着黄布,像是宫里的家什。赶车的居然是武风,他将小九拽到黄顶子车上后,便往东下去。那“车夫”则继续北上。她一个孤身女子,也不识路,壮胆子问武风几句,又被他厉声吓回去。那家伙本来就长得凶,发起横来更是叫人胆寒。这一路狂奔,竟也没个停歇,夜里也在赶路,颠簸得她要散了架子。饿了,武风就着冷水吃干粮,也随手丢给小九一些,但她哪里能咽的下。后来她实在累得不行,昏睡过去。醒来后,发现置身于一家荒僻的宅子里。有一对老夫妻伺候她,门却上了锁。武风临走时警告她,别想着逃,逃了也没处容身,抓到就是一个死。小九遭受连番惊吓,一下子就病倒了。自以为这是上天的报应,一心想着寻死了。但人家却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老头老太太熬好了药,拿进去硬逼她灌下去,后来病就慢慢好了,只是人蔫蔫得没神气。那对老夫妻都是哑巴,也像是长了副铁石心肠,任凭她怎么哀求苦诉,也是无动于衷。小九几曾过过这样的日子,每天只得以泪洗面。忽有一天,那哑巴老头出门后,忘了上锁,她抓住这个机会偷偷溜出来,跑到外面一打听,才知道是在海淀镇附近。她的脚又走不了远路,好歹身上还有点碎银子,慌忙雇车跑到大栅栏附近,却又不敢住店,担心被那些恶人寻到,便去樱桃斜街的胡同里,胡乱租了间房子暂住。她也不知杨兆鹰是否回到京城,当即写了封信,央求同院住的人送到杨家。谁想,他没来,杨慕侠和刘兆鸣倒找上门来了,小九跪下央求他们,让她见兆鹰一面。但老头子很干脆,让她死了这条心,话说得挺重,末了留下一百两银子走了。他们走后,小九哭了好长时间,觉得天塌下来了,但还是不死心,又连着写了两封信,但一直没有得到回信。至此,她才死了心。偏偏在四天前的晚上,又发生了一事,一个狂徒抹黑潜入她屋里,要对她施暴。小九拼命反抗,大声吆喝,总算是惊走了那人,可自己也吓得魔怔了……小九说到这里,实在撑不住,又捂着脸呜呜哭起来。原本架着腿,有审问她意思的兆鹰早有些坐不住,见她如此,慌忙跑过去将她揽在怀里。原来,这妮子从头到尾吃了人家的骗,以致落魄于此,说起来,这些祸患都是因他而起。他要不是杨家子孙,秋水岂会冲一个烟花弱女下手?更有一点,小九终究是爱自己的,还爱得如此义无反顾。那天傍晚,兆鹰回去的有些晚,但还是赶在晚饭前回到家。成了亲后,老头子对他更为严厉,不得在外边浪荡太晚,更别说留宿了。小九自然不肯让他走,好容易有了依靠,便想牢牢地抓住。兆鹰只有跟她说了实话,不过答应她,明天一早就过来。还说,今晚他要跟陈桂芳商量一下,看怎么能让老头子松了口,把她接进门。小九听了自然惊喜,但那喜悦像烟花一样,很快就凋落了。桂芳是原配,刚刚新婚没多久,那股子热乎劲儿还没过去呢,怎么肯让她进门?兆鹰便把当日他们夫妻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小九心里头慢慢燃起了一丝希望。可是,陈桂芳真能容下她吗?还是,只为了要回杨家的“骨血”?说到那事,小九就羞愧得抬不起头,她要是真的怀上兆鹰的孩子,那该有多好?现在却闹出了笑话。不管怎么说,好歹是有了点盼头。兆鹰又拿出了些钱,交代掌柜的帮他好好照应。可真待走时,小九又眼泪盈盈的舍不得了。他还从未见过她这般脆弱,那股心弦绷得紧紧,说断就能啪地断了。最叫他受不了的是小九要哭又强忍着的表情,眼泪在眶子里直打旋儿,像失了群的小羊羔,异常可怜。兆鹰实在狠不心来,重重地叹了声,“好,我不走了!”小九先是一喜,随后又摇头,“不,你一定得回去,免得老爷子又……”“那好,你忍一忍,左右就是一晚上的事儿。”小九点点头,不再说话,拉他的手放心口上。兆鹰能感受到她的心噗噗地跳。他终是狠狠心,把手抽回来,转身大步出去,随手给她带上房门。他本以为她还会追出来,但在门口停了会儿,并不见响动,才拔腿走了。回到家,碰上兆鸣,两人使个眼色,走到没人处说话。兆鸣问他有何打算?兆鹰说,他想把小九接进门。兆鸣一惊,忙道千万不可!爷爷定然是不许的,更何况小九在永年当街闹了那一出,叫杨家丢尽脸面。兆鹰本来就没把握,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面又压了块石头。想了想,又说起桂芳答应过的事。兆鸣听了不住摇头,劝他不要再自寻烦恼了。当夜,夫妻俩洗过脚后,上床歇着了。桂芳早看出丈夫有心事,装作有意无意地问了句,“白天都去哪儿逛了?回来的这么晚?”兆鹰犹豫了下,才说:“小九找到了。”桂芳身子便僵了。他等了半天没见动静,又追问,“那晚上你说的话还准不准?”“我说什么话了?”“你说,真放不下小九的话,你会去跟爷爷说,让她进门。”“我那是为了杨家的骨血着想。”“可是……”“她不是没怀上你的种吗?你还操这心做什么?”兆鹰呼地坐起来,“原来你早知道她的事,全家只瞒了我一个。”“是兆鸣才告诉我的,他也是为你好,不想你为了个婊子再闹的家门不安生!”“兆鸣他算个屁啊!”兆鹰勃然大怒,“靠杨家养活大了的狗,现在也想当家作主了!”他哪里还肯在床上呆,赤脚跳到地上,抹黑胡乱穿好衣衫。桂芳慌忙点上灯,问:“深更半夜的,你要去哪儿?”兆鹰却懒得跟她说,开门出去,外面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雪,风一吹,寒凉入骨。他打了冷战,心道,这个家是没法子呆了,我要找小九去。害怕惊动了爷爷和父亲,他蹑手蹑脚地往后院转去,准备翻后墙走。谁想,一到那里,角落里就钻出一个人来,“你要去哪儿?”兆鹰吓了一跳,见是兆鸣,更是激起了火来。“你少管我的事!”转身就走。却被兆鸣一把抓住胳膊,“爷爷叫我盯着你!”兆鹰反手就给了他一耳光,“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兆鸣被打懵了,脱手松开,眼见兆鹰一个高翻墙走了,一咬牙,也跟着跳出去。风卷着雪在街上旋转,他们一前一后往前飞奔。兆鹰连连提气,想把兆鸣甩掉,但他始终紧紧地钉在后面。却也不再拦挡,只是不声不响地跟着。兆鹰快,他就快,兆鹰慢,他也慢。天交二更,路上的行人本不多,加上风雪突降,人迹更是寥寥。兆鹰赶到全福兴客栈,那里早上门板,他砰砰地乱敲一气,好歹是把里面的人逼出来了。期间,兆鸣一直站在旁边看眼。门开后,兆鹰跟伙计告了声罪,便直奔小九房间。原本以为她定是紧闭门睡了,谁知,门竟是虚掩着的,轻轻一碰就开了。兆鹰的头皮登时炸了,呆呆地僵在门口动弹不得。这时伙计掌灯赶来,兆鸣紧随其后。他哆嗦着,好容易才鼓起勇气跨进去。借着灯光,看到小九还在床上,可人早没了气息,尸体凉透了。伙计吓得妈呀叫了声,仓皇退出去。兆鹰手轻轻放在小九脸上,依稀能试出她那里湿湿的,显然泪水一直未干。兆鹰突然觉得全身一点力气也没了,心也被掏空了。慢慢在床头跪下来,把头按在小九的胸口上。可是,再也听不到她噗噗的心跳声了。傍晚临别时,她拉自己的手按在心口上,他却狠心地抽出来,就那么头也不回地走了。想到这里,兆鹰的心都碎了,“她那么盼我留下,我怎能狠心地舍她而去?”正心痛得难以自已,兆鸣拍拍他的肩,“人都去了,你也别太难过了!”兆鹰火腾地冒出,猛地一个高蹦起来,探手锁住兆鸣的喉咙。后者没想到他突然下杀手,慌忙闪避,脖子还是被抓出几道血痕。兆鹰却是不等他缓过劲来,又呼呼地击来。兆鸣一口气接不上来,被他逼得噔噔噔后退,眼看着到了墙根,他呼地抬脚后蹬,在墙壁上一弹,斜着蹿出去。兆鹰却跟着又连下杀招。兆鸣借那一弹,已缓了口气,两人的四只手臂很快缠在一起,“你疯了!”“是你杀了小九!”兆鹰咬牙切齿地吼,眼眶竟然变得血红。兆鸣一呆,也火了,“你放屁,我杀她干什么?”“不是你是谁?”兆鹰吼道,“除了你还有谁知道她躲在这儿?”两人绞在一起,呼地撞在桌子上,哗啦一声,那家伙成了碎片。他们一起跌倒。兆鸣顺势出手,一下子把兆鹰制住,死死地按在地上。他也气得嗷嗷叫,“你好好给我听着,从你回到家,我就一直没离开过,怎么来杀人?”一顿,又忿忿地道,“再说,我杀个女人算什么事!她碍着我什么了?”兆鹰呼哧呼哧地喘息着,脸庞都扭曲了,“你和爷爷那次去见小九,丢下一百两银子,之后没多久,有人就夜里闯进她屋里,到底是不是你?”“操!”兆鸣气得七窍生烟,“你几时成疯狗了,乱咬人?”“我只问一句,到底是不是你?”兆鸣冷冷地道,“真是我的话,几个小九也死了,还用等到今天?”兆鹰挣扎的动作越来越慢了,兆鸣松开手,一把将他拽起来,“你给我听好了,这明摆着是秋水的人干的,你要是还像个男人,就去找他们报仇,别对着自家兄弟发狠!”兆鹰呆呆地站在那里,拳头攥得死死的,转头看着小九的尸身,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这时,掌柜的带了几个伙计赶过来,见果真死了人,慌作一团。兆鸣自跟他们商量如何处置。而兆鹰此时眼里面是全没有这些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像丢了魂儿,只知道看着小九发呆。依稀,他像是变成了两个我。一个轻飘飘地,像是无所依附。他甚至能看到自己傻呆呆地站在床头,不响不动。他觉得是时候了,小九的魂魄肯定还没走远,他还能追得上。外面风不小,雪也下得大,到处白蒙蒙的。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天会突然下雪。这不是小九最喜欢的颜色吗,它们是在送她行呢。天上这一朵朵的白花,可不都像她在笑吗?她笑,他也嘿嘿地跟着笑。直到眼皮耷拉下来,黑暗涌上来,慢慢把他吞噬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