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不觉就到了,风也愈发得萧萧清冷。墙外的老树掉光了叶子,一副落魄寒酸相;墙头屋檐上的茅草也枯黄成一片,还死抓着黄泥,任风吹得呜呜作响,赖着不去。华北的乡野一派荒凉,庄稼早就收毕,田野瞧不见什么人影,惟有零星的槐杨树,挺着光秃秃的枝柯,划拉着时而阴沉时而湛蓝的天空,只等着某一日,上面呼啦吧飘下雪花来。庄户人家不再上田出工,也难得有几日清闲,或是推了粮食去集市上卖,或是置办过冬用的物什,因而永年县城倒是更热闹了些。杨家练武场上,也明显多了些新来的后生。农活忙完了,手头有了些闲钱,大人们便会送孩子来练上一段时日。这样的新茬子是不够格让杨云鹏这等大老师来教的,从老徒弟堆里随便拎几个出来,便能指点的似模似样。杨云鹏从前是轻易不出来教拳的,事实上也没几个徒弟能受得了他的严训捶打,只因那杨云天月前在京城武场上受了伤,短时间里难以露面,二先生只得勉为其难,每天都要去教场溜几圈。外面虽然人多热闹,内院的场子还是跟从前一个样。依旧是兆龙带头,兆鹰兆虎兆麟外加一个去年才新入门的刘兆鸣,五个人苦练基本功。每天还是一样地站桩、走步、练单式,只不过,兆龙受了弱用的影响,将太极的拳理能够生动地讲述出来,将大家的兴头鼓得足足的,拳术也便越练越起劲,各自都悟出了些门道。老头子自从京城回来,便更少去外场转悠了。每天多闭关静修,只是在傍晚时分才会来到后院溜达一趟,指点指点这些孙子辈。让他欣慰的是,孩子们像突然间开了窍,日日精进,日日出新,真是让人开怀。应该说,京城一行虽然化解了与汉中金家的恩怨,但杨云天武场上的失利还是让杨慕侠觉着心堵得慌。另一面,外面那么多人觊觎《授密歌》,也让老头子心中不畅利,杨家等于是被架到火尖上了,除了“秋水”外,不少武林人士也想探究这里面的神奇。回来后,杨云鹏便不止一次询问过,杨慕侠何时才肯传他《授密歌》?老头子每次都摇头说还不是时候。有一回,杨云鹏急了,催问他,难不成只想传大哥一个?杨慕侠笑容中蕴着一丝苦意,叹说,你以为得传了《授密歌》,便真是件好事吗?这可说不准。杨云鹏却哪里能听得进去。随便找个人问问,谁不知道他杨家老二武功最盛,杨家今天的声名有一半是他给争来的。他只痴迷武学,对什么掌门位子从来不眼热,便一门心思想学那《授密歌》。无奈,老头子终是不肯松口。杨慕侠确实心存犹豫,按理说,《授密歌》是应该传给未来的掌门人的。杨云天性子温和,办事滴水不漏,确实也是修习《授密歌》的最佳人选。云鹏火爆性子,与该秘诀所需的境地相悖,要练成它,难上加难。只是武场失利后,杨云天除了病痛外,斗志也磨耗得净了。两个月后,筋骨的伤痛其实已经好全了,但他还是从不到外场露面,还老避着杨慕侠,独自吃病号饭习惯了,他现今一日三餐还是让兆龙端到屋里吃。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心态。杨云天只是觉得整个人已经废掉了。武功家业名望一点引不起他的兴趣,每天一睁眼,脑子里只晃闪着一个念头,那就是如何能弄来大烟土,偷偷摸摸地抽上一两口。那东西简直成了他的救命草,一口下去,人上了天,飘飘欲仙,全身舒服得直想笑,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口,美哉乐哉。那东西也成了他的勾魂草。每天只要不吸上一口,人便全身哆嗦,筋骨抽搐,肌肉痉挛,神情恍恍惚惚地恨不得往墙上撞。重的时候,口水眼泪一起哗哗地流,全身上下爬满了蚂蚁,又痒又痛。从京城回来前,刘一手可怜女婿的伤痛,偷偷帮他买了一大包烟土带回来。尽管省着抽,还是不到一个月就吸完了。他躲在屋里,像野兽一样折腾,实在是耗不过,只能翻出些碎银子,叫兆龙悄没声地去替他“买药”。兆龙虽然讨厌父亲抽鸦片,可见他没烟抽时那痛不欲生的模样,心早软了,还是一路小跑地去买回了。当他看到消瘦憔悴的父亲哆嗦着吸上几口后,人慢慢活过来,脸上多了光彩,并笑着拍拍他的脑门,将他揽入怀里。兆龙当时也觉得心暖暖的,好像自己刚才真的用“药”救了父亲一命。这事他不敢给别人透露,只能去娘坟头上偷偷地说。他会问,娘,看到爹苦成那样儿,你也会去买药吧?会的,一定会的。连外公外婆不都是这样做吗?娘一定更舍不得爹吃苦。这么想着,兆龙心里便觉得宽慰了,就算日后还替爹去弄“药”,他心里也不会难受。不过,从那以后杨云天再没叫兆龙去烟馆。那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他怎忍心再让孩子去晃荡。他腿伤也好的差不多了,每次从后门出去,慢慢溜达到烟馆附近,瞧见没什么熟人,便进去买些回来。只是,抽鸦片是极耗费钱财的,杨家财政大权只握在老头子一人手里,每月的开支用度由管家算好了,一体开出。杨云天手里有的,不过是刘氏留下的一点私房钱而已。这天,眼看着断顿了,他手头只剩下可怜的几个铜板,却忍耐不住还是溜达出家门,慢慢在街上晃荡,碰上相熟的也强笑着打个招呼,只说是去药铺走走。人在烟馆门口徘徊,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后来到底还是没忍住,拔脚进了门,心道买不买两说,哪怕闻闻那香气也是好的。烟馆的伙计早就识得他,老远就点头哈腰来招呼,“杨爷,你老来了,怎么,刚来的好货,我先弄两口您抽抽看?”杨云天手头没钱,到底说话没底气,却又按捺不住那诱惑,便支吾一声,在竹椅上坐了,开始连连打哈欠,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幸好,伙计很快回转,端来了烟枪,伺候他吸上两口,精神为之一振,这芙蓉膏真是够劲。“如何,你老还抽得惯?”“好,好……”他又贪婪地吸了两口,眼看着烟泡烧没了。可那瘾头才刚刚被抓拎出来,心正痒痒呢。“你看,您老来多少?”伙计含笑道。杨云天摸摸口袋,赧笑着:“今儿个……出门急了,忘记带钱,还是等下回吧!”“没带钱不相干的,您老尽管带回去抽就是。”伙计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杨爷到底是有头脸的人,干啥都有捧场的。前天您有一位故旧来交代过了,今后只要你来拿烟土,一律记在他账上。”杨云天不禁疑惑,故旧?会是谁呢?他脑子里有些犯迷糊,虽然杨家的老徒弟多,他也交游广泛,但说起能暗中帮他买烟土的,却是猜想不到是哪位。伙计凑近他的耳根说,“不瞒杨爷,您那位老友留下一大笔钱,够你抽上半年的。”事情到了这地步,杨云天还有什么好说,何况他的烟瘾也上来,便顾不上多想,草草在伙计拿来的账本上写下名字,揣上烟土回了。当他钻进自己屋,关上房门,烧好烟泡,美美地吸了几口后,硬邦邦的身子才慢慢松软下来。那种松简直酥到了骨头里,每一根筋,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都松下来。他心里甚至还在想,练太极拳追求的松——那种至高境界是否也是这样?他名字叫云天,其实从记事起就没活得像云那样自由,像天那样高阔。八岁时,母亲便过了世,父亲虽然没有再续弦,但此后却将他和云鹏的童年给完全接管了。每天早起晚睡一门心思地练功,汗水和泪水想来也流成了河,咸咸地浸湿了那无味的童年。以至于现在追想起来,他的云是乌云,他的天也是阴天。不过,在饱吸了一顿大烟之后,杨云天觉得终于解脱了,卸下压在身上的千斤重担,天光明媚,白云舒卷。恍惚中,他还记起了小时候的一段往事。那应该是三伏的一天,热得天地成了大火炉子,什么都烤得蔫蔫的。午后睡起,阳光依旧毒辣,他们练功不多会儿,就热得呼呼直喘。杨慕侠便不让他们再打拳了,带他们去了东边的滏阳河洗澡。天热,河里煮饺子似的泡着不少人。杨慕侠和两小子在里面一泡便是两个时辰,还打了会儿水仗,水花喷溅中,杨云天惊奇地看到他爹脸上也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简直像开出了一朵花。只可惜,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杨慕侠那样笑,也是最后一次。那天泡在微凉的河水里,他们父子还细细体会了,盘太极拳架子时如何能像在水中游泳一样,既有阻力又有浮力。哪怕再锋利的钢刀也劈不开水,哪怕再力大的拳头在水中也发不出威力。如果练拳真练到像水一样柔化,那功夫也就成了。可那么柔润的水,却能够穿石,一旦咆哮起来,还能山崩地裂。这便是积柔成刚的威力。傍晚,在凉爽的微风中,父子三人踏着夕照回家,个个晒得黝黑,就那样一路嘻嘻哈哈地走进广府城……杨云天想,唯有那一天,杨慕侠最像一个父亲,他们最像两个儿子吧?!只可惜,那样的时光不再有,一晃,便过去了二十多年。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竟有些不真实,那天他们当真去滏阳河了吗,当真打水仗了吗?沉浸在烟土的迷醉中,杨云天重温了往日的温情,眼角慢慢湿润了。天高了,云淡了,他跟着飞起来。可夜总是要来,云总是要散,他最终还是要坠落……这一年的春节,杨家过得热热闹闹,云雕一帮子在外跑镖的都赶了回来,祭祖敬天,走亲访友。节后,杨家的门徒又纷纷登门给老头子拜年,闹哄哄地一直要排到正月十五。杨云天的伤痛也好了,每日里只要偷摸着抽上一顿大烟,便能打起精神应付上大半天。虽然说,经历了那事后他情绪低落,如今干什么也没往常的热诚,但还是将面上的事情都应付了过去。杨慕侠一直不喜他成天的憋屋里,至此心才放下了。这段时间,兆龙一直忙活得团团转。从腊月二十起,他便被二婶拖去厨下帮忙,倒也不用他动手,只张嘴巴吩咐就行。一过了祭灶,年货便开始置办,杀猪宰羊,煮肉炖鸡,炸豆腐炸丸子。肥肠一灌就是五十多斤,挂在阴冷出风干;还要用大锅蒸上供的枣饽饽、银丝卷,一个节下来,少说也得摆弄百八十个。家口大,亲戚多,扒糕年糕都要多做些备着,光包子的馅儿一次就剁了两大盆,一笼屉一笼屉的蒸好,天冷也不怕坏,放进大缸里压好,每顿都拿出来热着吃。临近年关几天,武场也散了,那些弟子们都赶回家准备过年,兆麟兆虎兄弟也不来后院了。刘兆鸣孤身一人,自然还留在杨家,便去厨下帮兆龙的忙。他对厨艺没兴趣,只管挑水烧火。年三十那晚整夜不睡,谓之守岁。五更时候,头等大事便是迎神,期间不许大声说话,洗脸洗手,上完供,行迎神礼,满城尽是爆竹声。之后,老头子穿戴一新在堂上高坐,受儿孙叩拜,他随手也准备了红包,给小辈们散发压岁钱。刘兆鸣也领到一个,打开来瞧,里面是两块铮亮的银元。跟兆龙和兆鹰两人的钱数一样。他心里自然暖暖的。虽然身在杨门,不免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但老头子顾念着死去的悟清和尚,对他一向亲和,便像对待亲孙子一样。兆鸣也央求管家帮着给悟清师父写了一个牌位,黑鱼庵虽然不在了,他早也不是小沙弥,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个结儿扎着。他烧香悼念时,总忘不了那个害死师父的万瞎子,总有一天,他得手刃这恶人……初十那天,富周一班在京城的老徒弟登门拜年,给杨慕侠带来了溥伦贝子的一封书信。原来,妙峰山香会上跟金家的一战,惊动京华,杨无敌的大名再次鹊起。溥伦在上山一道上,跟老头子谈得投机,又仰慕杨氏太极拳的神奇,便想邀请他重新出山,去京城授拳。杨慕侠自觉这些年隐身广府,已将《授密歌》参悟得差不多,从长远之计,如今也该是去弘扬杨氏太极拳声威的时候了。溥伦这封信来的及时,正和了他的心思。他决定十五之后,便带着杨云鹏进京,先去蹚蹚路,家里则留下杨云天主持。京城对于长子来说,是一块伤心地,杨慕侠自然不愿让他为难。听到老头子要去京城,杨云天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父亲太要强,连带着他也觉得心累,哪怕是老头子不言不语,光只用眼光瞥两下,杨云天便会如坐针毡。他这一走,不啻于打开笼子盖儿。抱这个想法的当然不止杨云天一人。兆龙几个少年虽然过年都长了一岁,但玩性不减,新年热乎劲儿还没过去,他们还都没玩尽兴,自然也懒得去练武。可老头子在家,他们都要装模作样地练起来(除了兆鸣那个死心眼舍命苦练外)。如今好了,杨慕侠带着二叔一走,他们又可以混耍些日子,都暗地里大大地松了口气。有些事,只有等到老头子不在家才可能做,譬如说搬水缸的训练。兆龙从一开始接触便知道这法子不错,但传这法子的弱用却是汉中金家的三子,在妙峰山香会上还跟杨慕侠交过手,兆龙害怕爷爷不喜,就不敢冒然搬弄。如今头上没了紧箍咒,他可乐翻天了,跟杨云天商议过后,马上让杨奉带着他们买来五个中号的水缸,他、兆鹰、兆虎、兆麟、兆鸣每人一个。里面各放半缸水后,他们便吭哧吭哧地旋转起来,这练法好玩,他们一练就多半个时辰,累得满身大汗。不过见效也快,其中的诀窍也容易掌握,他们很快便将太极起势的要点领悟透了,并活用于了实战。老头子和杨云鹏在家时,杨云天便得过且过,如今人一走,担子落到肩上,他也只有打起精神头来挑着。再说,他性子本来稳沉,并非滑耍之辈。只要保证每日里能够吸上一泡大烟,去到外场教拳时,还是能撑下来。兆龙起先跟他说搬水缸的事时,他正犯着烟瘾,没听进心去便胡乱答应了。后来去后院武场一看,发现这法子确实管用,不禁乐了。心说兆龙这小子总是能想出些新鲜点子,像推手时把各自辫子缠在一起,看上去有些胡闹,其实蛮实用的。他也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马上又叫杨奉买了六个大号的水缸回来,放在外场那边,灌入水后,让弟子们轮流去转。此后,这便作为一种训练方法在杨家保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