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经是夏末的光景了。白天暑热难挡,蝉鸣阵阵,也只惹得人心烦。惟有到了晚上,渐觉得凉快,再经风儿这么一吹,人似乎才慢慢缓过劲儿来。这时节,会贤堂成了一个消夏胜地,临河一排旧式的楼,可以凭栏赏荷,丢食喂鱼;而什刹海岸边高柳静垂,蝉声聒耳,极目远望,可以看到田田的荷叶像巨大的绿毯子远远地铺出去,那一朵朵或红或白的荷花呢,则像毯子上绣的花饰。坐在楼上,叫来一个冰碗,里面盛着新从湖里摘的莲蓬、菱角、嫩藕,再喝点陈黄酒,配着些琥珀莲子、枣泥酥盒,定会觉得夏日风光静好。除冰碗外,这里还有纯正的八宝莲子粥和荷叶粥可尝,其中荷叶粥是把上好的粳米熬得粘乎乎的,以荷叶置锅中,盖上盖用火闷,使其香味完全融合在粥里。有了这些吃食,再加上水面徐徐的清风和微微的荷香,真是“柳碧午亭暗,荷香暑坐深”,夏季的酷暑便一点点地消磨掉了。今年的冰碗,卖的比往年那个夏天都要好。这很大程度要归功于兆龙的竹刀。那些最时新的嫩藕,要切片的话,用普通菜刀不免损了它的鲜气。惟有兆龙的竹刀,几乎做到了原汁原味。故而这个夏天,他们卤煮房的冰碗卖的最多,每天,兆龙都要用竹刀把一百多斤藕切成薄片。虽然一上午忙下来,手腕累得酸麻,但他的刀技却是越来越好了。这种冰碗卫璜也尝过,别看老御厨岁数大了,牙口却好,居然咔嚓咔嚓吃完了整整一盘。之后朝兆龙竖了竖大拇指,从那天起,每次兆龙登他家门,都要带些过去。这天是七月二十六,夕阳还未落山,兆龙就带着全套的竹刀和一些新从湖里捞出的莲蓬、藕、菱角,去到卫璜府中。以往,老御厨唤他过去都是上午,黄昏这辰点还是头一遭。兆龙捉摸,可能是要叫他晚上给府中置办酒席。谁知见了面后,发现卫璜穿戴一新,等他一到便要坐着马车出门,当然,那些竹刀和莲蓬都要随身带去。兆龙一边搀扶着他,一边问,“师傅,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吃去?”“到白云观!”兆龙不禁一呆,马上想到了弱用道长和观主高铭远。“白云观的素斋是挺好吃,可不对外迎客。师傅,你是不是早跟人家约好了!”“自然是约了!”“我听说,高观主是有名的美食家,万福居有一道高鸡丁,便是他发明的。我还认识里面的弱用道长,他的厨艺也非常不错,最拿手的是做素席,那可都是从《道藏》里头鼓弄出来的秘膳,珍贵的很。”“小孩子家一张嘴就吐露这么多,不怕闪了舌头?”听了这话,兆龙不禁吐吐舌头,知道卫璜怪自己大嘴巴了!马车咣当咣当地往前行进,尽管黄昏了,还是闷热难挡,卫璜眯缝着眼,哗哗地摇着折扇,“小子,你今晚上有眼福了,能见到高人。”“是吗,太好了!”“嘿嘿,你今晚还有口福了,能吃到不少好东西!”“是吗,那更好了。”卫璜转头瞥他一眼,“别光着乐,今天晚上,你可要打起精神来,好好给我长长脸!”兆龙眼睛一亮,“师傅,您意思是说,今晚要斗菜?”卫璜拿折扇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记,“斗什么斗,就是叫你去帮人打打下手!”“怪不得您叫我带上竹刀呢!”兆龙捉摸着,既然是去白云观,那今晚他铁定是要给高铭远当下手了,那真不错,可以学到不少道家膳食的做法。最好弱用道长也下厨,那样的话,干起活来就更带劲了。“嗯,别说,你那套竹刀是能够震震他们,”卫璜摸摸下巴,笑得有些滑头,“有些年头没见,今晚是得热闹热闹!”到西便门时,夕阳早落了山。兆龙探出头去,远远地看到道观前面的影壁、牌楼,它们在暮色中肃穆矗立。谁想到,马车却并没上窝风桥,而是向右转弯,驶向另一边。兆龙一怔,正要提醒车夫走错了,瞧着老头儿依旧那副怡然自得的神情,还是把话吞咽下去。果然,他们在一条胡同口停下。原来,卫璜说去白云观,其实是指去白云观附近的一个地方。胡同不短,但里面只住了一户人家,瞧那纵横的阵势,三进院落的房子只怕也有三四十间。开在胡同里头的是侧门,早有一个微胖的中年人候在那里,瞧见卫璜带了兆龙过来,赶忙迎上来请安,一口脆亮的京片子,“卫老爷子,有些日子没见您老了,我隔远这么一打量,嚯,龙行虎步,瞧这气色,瞧这精神,一点不显老,精壮着呢!”卫璜嘿嘿一乐,“我是不见老,可怕被你叫老了。”那人愣了下,赶忙笑道,“哎呦,敢情您老是在笑话我呢!”“他们几个都到了?”“没呢,您老是头一位!”他却是看也不看兆龙一眼,以为是小跟班的,转身便引卫璜进了门。兆龙一瞧,好家伙,院子里出奇地幽静,假山古树名花秀草,一一点缀其间,打眼看去就觉得舒服。只是不见什么人,甚至连个杂役也没瞧见。往里又穿过几道门,院子到处收拾得干干净净,依旧不见人影。不过,三进的府邸虽然空荡了些,却并不觉萧条。他们在东面的一个院落停下,中间挖出老大的一个湖,里面种满了荷花,亭亭妖娆,凉亭也是极大,一半伸到湖心。亭子和廊下都点起了红灯笼,映得庭院生光溢彩。兆龙向后面瞄了一眼,那里有五间正房,却没有厢屋,檐下也挂着红灯笼。亭子里面早摆放好了桌椅。卫璜挑一个向湖的位子坐下后,那中年人抬手啪啪拍了两下,后面正房里就匆匆来了一个丫鬟,送上茶水点心来。那人则向卫璜告了声罪,退了下去。待会儿还要来客,他得去门口看着点。兆龙直待那丫头下去了,才憋不住问卫璜,“师傅,这么大的宅子,怎么没几个人呢!”“谁说没人!”卫璜喝了一口茶,“不过是怕人多坏了清静,叫他们都回避了!”兆龙方才知道,原来府里的人都躲去了屋里,怪不得这庄园看上去幽静,却又不失烟火气息呢!能拥有这样府邸的人非富即贵,可为了今天来的客人,他居然让下人们都回避,由此可见,今晚见到的人来头非同小可。“知道这宅子的主人是谁吗?”卫璜斜眼往两边瞧瞧,伸手指进茶碗里沾了些水,在圆桌上轻轻写下李莲英三个字。兆龙一惊,“师傅,今天是您老人家出头借这地方的?”“嘿嘿,我老头子可没这么大的面子!”兆龙马上明白,除了高铭远外,再没人能有这么大的脸。白云观可不就在附近吗?他还曾经听弱用道长说,李莲英早就在白云观入了道,道号为乐元。猛地心头一跳,难道今晚皇上会来这里微服出游?卫璜是老御厨,高铭远最受慈禧老佛爷赏识,所处的宅子又是李莲英的……这么想着,不禁心头咚咚狂跳,全身涨热,额头滚滚渗出汗珠子来。卫璜听他呼吸粗了,不禁瞥了他一眼,“怎么回事,热成这样儿?”“我……”兆龙觉得口干舌燥,一把抓过茶壶,自倒了一碗,仰头灌下去。这才觉得好受了些,有些话又不便问,支吾着应付过去。又听得脚步声响,兆龙抬头一瞧,见那管家模样的人正引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道士过来,正是白云观观主高铭远。他一踏进亭子,便挥手让管家走了,冲卫璜施礼,“卫老爷子,好久不见!”卫璜笑嘻嘻地起身还礼,“高大哥,你离得最近,倒是迟来一步!”“高大哥”这叫法源自李莲英,坊间流传开后,一班权贵便叫顺了嘴,多不称呼他道号,只管哥哥地叫。高铭远却也坦然受了。今个猛被七老八十的卫璜这么一喊,赶忙道,“老爷子,您这是要折杀贫道啊!”卫璜还是不饶他,“再也别把个贫子挂头上,你要是贫了,我老卫还不白了?”兆龙在旁边听了差点笑出声来,待高铭远坐下后,便赶紧给他倒了茶。高铭远瞧了瞧,觉得他有些面善,他倒是真好记性,居然马上记起来了,“你不是经常去观里找弱用的那个?”“是我!”兆龙赶忙施礼,“阿木见过高观主!我是弱用道长的记名弟子!”“我知道你!”高铭远的目光落到兆龙脸上,“你姓杨,太极门杨慕侠杨老先生的长孙,不是吗?”兆龙却是很不情愿罩在杨家的树荫下,只点点头。“他现在的身份可不是太极杨家的传人!”卫璜接口说,“是我老卫的关门弟子——阿木!”“我知道,便是去年斗菜胜出的那个!”高铭远笑着打量他们,“阿木的那些个事我早有耳闻了,正好今晚见识见识你双锅合璧的本事!”兆龙见这“高大哥”和气可亲,一点架子没有,心里不禁对他萌生了好感。卫璜却知道,“高大哥”实属一个笑面虎,此人心机太深,常人很难摸得透他的想法。还好,这人行事有自己的原则,只要不挡他的路,便会相安无事。夜幕挂了起来,四周燃起的红灯笼更显得耀眼,亭子前方的荷塘里,传来了一声声蛙鸣。高铭远举头望天,东边一轮圆月正慢慢升起,不禁笑道,“他们倒是一个赛一个地懒了!”兆龙眼见时候不早,宴席还没有动静,忍不住凑到卫璜耳根说,“师傅,我是不是到厨房那边看看?”“这事你不用管,正主儿还没露面呢!”兆龙嗯了声,拿起茶壶来正准备给高铭远和卫璜续水,猛听得身后风声响,转身一让,啪地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甩到桌上,两个茶碗被震得哗啦作响,茶汤也泼出来,但卫璜没动,高铭远也没动弹。兆龙瞧清那是一团被火烧成硬疙瘩的黄泥,呆了呆,扭头朝黑影里喊道,“谁扔的?”那方向没有人应声,卫璜倒是嘿嘿先乐了,“每年一次,黄鹞子总要闹这么一把!”高铭远也饶有兴趣地打量桌上的那团泥巴,“今年会是什么,叫花子鸡吗?”兆龙听到黄鹞子三字,心头猛地一跳,他隐隐还记得这个名字。当日在单皮子胡同,那个叫三金的瘸子,不就是黄鹞子的徒弟吗?这才隐隐闻到泥土里面散发出一种奇怪的香气,却不单单是鸡肉的香味儿,还夹杂了鱼的鲜气。便在这时,听到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响,有两人走向湖心亭。借着光影,可以看清走在头前的是一个腆着大肚皮的矮胖汉子,五十多岁,青布短衫,敞着多毛的胸膛,满脸的横肉,眼珠子瞪得像一对铜铃,活脱脱是一副屠夫模样。跟在后面的是一个跟兆龙差不多岁数的少年,他倒是长得极瘦,像竹竿子似的,脸色看上去苍白,被红灯笼一映,更加惹眼。这一矮一瘦走在一起,一个踱着方步横行,一个却上下起伏,对比强烈,让人不禁莞尔。兆龙心想,这黄鹞子名气不小,长得可是不咋地,挺猥琐的。那“屠夫”跨进亭子后,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在两人的斜对面,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卫璜和高铭远,伸出手在那团黑泥巴上拍了拍,说,“猜猜,里面包的是什么?”一张嘴,才看出那里还镶着两颗大金牙。卫璜叹了口气,“我说鹞子,今天到底是绿娘做东,还是你来下厨啊?”“当然是她了!不过那娘们出了名的拖拉,还最好摆谱,等她上来菜,咱爷们早饿瘪了!”高铭远把手中的折扇啪地打开,晃了两下,笑道,“你们两个还真的是对冤家!”他用扇子将那黑泥团的香气,往鼻子前扇扇,嗅了嗅,“今天这叫花鸡有些味儿怪,怎么闻着有鱼腥气?”黄鹞子又转头看向卫璜,“老爷子怎么说?”卫璜把鼻子凑上去,还眯缝着眼瞅了会儿,之后嘿嘿乐了,指着黄鹞子说,“你呀你,故弄玄虚!”“怎么说?”卫璜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还是鸡!”鹞子一拍巴掌,叫道,“还真骗不过你们!”朝身后那少年点下头,“十一指,去拽两张荷叶来!”那少年应着,探身去亭子下面扯了两大片荷叶上来,麻利地铺在圆桌上。黄鹞子抬手把那块黑乎乎的泥团抓起来,嘿嘿一乐,大金牙闪闪发光,“瞧好了!”啪地声,将泥团狠狠地摔在地上。泥壳登时烂成几块,一股浓郁的香气噗地散开来。黄鹞子蹲下身,将剩下的泥巴团拔拉掉,里面露出一个层层荷叶包的坨子,随手放在摊在桌中央的荷叶上。十一指早拿出干净毛巾,黄鹞子接过后擦了两把,再将荷叶扒开。兆龙凑上去一瞅,好家伙,荷叶里面的鸡色泽棕红,油润光亮,随着荷叶被撒开,那股浓郁的香气更是滚滚而来。不过,跟平常所吃的叫花子鸡不同的是,它还多了一种鱼肉的鲜香,倒要看这黄鹞子是如何办到的?“奥秘便在这儿啦!”只见黄鹞子笑嘻嘻地扒开鸡肚子,兆龙眼睛一亮,里面什么料物也没有,只不过塞了几条指头粗细的河鱼进去。原来就这么简单。他还以为鸡肚子添加了什么珍馐美味呢!原来,这师徒俩下河挖淤泥时,顺手摸到了几条小鱼,便一股脑塞进去了。事先倒并没想着在里面做文章。黄鹞子把鸡肉弄好后,双手一摊,“来,来,大家都来散散福!”早将一根鸡腿叼进嘴里。卫璜和高铭远也不客气,各取一块嚼食,连连点头。黄鹞子那副吃相堪比叫花子,嘎吱有声。他边吞着鸡肉,边拿眼瞪兆龙和十一指,“愣什么,快动手啊!吃叫花子鸡就得撒野!”兆龙和十一指方才敢动手,纷纷取用。那鸡肉确实肥嫩,吃得他们口水汪汪地渗出来。什么调料也不加,只凭着山鸡、小鱼还有荷叶本身,经过烧烤所产生的天然的鲜香,便足以打动任何老饕的肠胃。兆龙暗叹道,还是原始的作法最出味。说起来,这叫花鸡原是很有创意的一道菜,最能体现什么叫“道法自然”。叫花子在饥不可耐的情况下,得到大自然的点化,就地取材,成就了这道人间美味。泥土和荷叶是这道菜的精髓。里面用荷叶包裹,外面用泥巴糊住,再生起柴火烧烤,一味子的自然,半个时辰就可以食用。堪称天地之味。可如今的“叫花鸡”早变样了,一般要烘煨四五个小时,而且鸡膛内填满了肫片、虾仁、火腿丁、香菇丁,早就夺取了它的纯净之味。黄鹞子正是痛恨如今的厨子把好好的“叫花子鸡”变成了“富贵鸡”“贵族鸡”。所以才返璞归真,真个去抓了只山野鸡,再从河底掏了淤泥包裹。只不过,往鸡肚子里塞小鱼却是他的突思妙想,没想到味儿倒是更加鲜美了。不多时,大家就风卷残云,把一只叫花子鸡啃成一堆碎骨头。那几条小鱼却跟荷叶一起抛之不食。放它入鸡肚,原只为取它的鲜味儿。那十一指另外取出两条湿毛巾给卫璜和高铭远,当然没有兆龙的份儿。这本没什么,他用卫璜使过的毛巾也能把手擦干净了,别扭的却是那“竹竿子”看他的眼神,空洞洞的,就好像眼前根本没有他阿木一样。这么一来,兆龙自然也不愿意给他好脸色看了,两人是冰疙瘩碰石头蛋子,冷硬到一起了。桌上的那三人还在品咂适才的叫花子鸡。黄鹞子拍打着肚皮说,有这鸡垫底,他今晚就不怕那娘们整上一桌素的了。惹得卫璜和高铭远哈哈笑起来。兆龙自打知道今晚要来办宴席的是一个女人后,便对她十分期待。虽然说,天底下的万千厨房里多是妇女在当灶,但放眼看去,不管是御膳房还是大小酒馆,真正的大厨多是须眉,女人的身影还是少见。但这并不意味着厨娘在厨艺上就比不过庖丁。卫璜曾经给兆龙一一盘点过古代的十大名厨。其中的四、五、六、七、八、九都是女性,居然占了一半还多。兆龙当初听到这些名字,也不由得心向往之,可日常生活中,除了母亲之外,他还从未见过更像样的厨娘呢!故而听说今晚来的是一位名叫绿娘的女厨,不禁怦然心动,能够让卫璜、黄鹞子和高铭远看重的厨娘,厨艺自然了得,不然,她也不会摆这么大的谱儿,都到这辰点了,还不见现身。幸好,这位绿娘并没有让他们等到焦心裂肺。兆龙自从内功精进后,耳目尤其灵敏,先是听到前院有杂声,再看后院的门咯吱向两边打开,如同院子猛地张开了嘴巴,先是把那胖管家吐出来,跟着是一乘软轿,紧随其后的是两个穿粉红衫子的丫头。高铭远啪地将折扇在掌心一拍,“来了!”卫璜笑道:“绿娘这顿素宴可真不容易尝啊!纤手搓来玉色匀, 碧油煎出嫩黄深。”“我还不知道她的伎俩?”黄鹞子摸着肚皮说,“先把咱们晾在这儿饿狠了,待会儿吃啥不香?最后还不都算到她的手艺上去!”十一指和兆龙的目光早又看向轿子后面,好家伙,又有四个汉子用扁担各挑了一对木箱子跨进来。这排场叫人眼直,兆龙不禁自言自语,“也不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当当然是是食材和和炊具了!”十一指结结巴巴地说。原来,杂役把一切食料、餐具、厨行必备的家什,归拢成担子挑了来,这叫厨担。至于厨子用的刀、勺等物,却用一方白布包好,随身携带,名为“刀包”。可这绿娘带的家什未免也忒多了些。兆龙乍听十一指给他讲解,倒是十分意外,随口问,“你以前见过绿娘做菜吗?”“没,没!”十一指摇摇头。兆龙扭头瞥了他一眼,怪不得这家伙不怎么开口呢,原来是个结结巴巴啊!又见胖子带着那些挑担的汉子转去了西南角的厨房。那乘轿子却直奔湖心亭这边而来。稍近,兆龙才看清了伴随轿子左右的那两个少女,登时便是一怔,居然都是自己认识的人,一个是多年前便认识的武云,一个是只见过一面的武蕾。她们都是“秋水”的人。难道说,轿子里的绿娘会是“老祖宗”?他心咚咚跳着。虽然“秋水”早放出风来,跟杨家休战,但终是结过仇怨的。长辈们或多或少地在他面前透了些底,仇家一直暗中觊觎杨家得自武当的《授密歌》,既然没得手,便不会轻易罢休。兆龙本来还想,自己脱离杨家,脱离了武林,进到厨界,化身为阿木,便应该摆脱了这些是非,谁知道,秋水的手居然这么长,竟是追赶着伸到这边来了。他正呆呆地发愣,那轿子已经停下了,武云和武蕾上前撩开帘子,扶着一个妇人出来,她穿素色衫子,下面扎条蓝色长裙,斜挽着双髻,越显得身材窈窕,淡雅宜人。一张脸盘雪白,细长的眉毛斜斜地插进发鬓中,杏眼汪汪地能渗出水儿来。兆龙见她最多也就是三十来岁,不禁暗自舒了口气,她肯定不是什么老祖宗,照爷爷和二叔的推算,那老东西怎么也在五十岁以上。他心宽了不少,不想躲藏,反而站到靠前的位置。这样的话,武云和武蕾一眼就能看到他。谁知,那两人的目光从兆龙的脸上扫过后,竟然什么反应也没有,表情依旧,再也没看他第二眼,就好像从来不曾谋面。“嘿嘿,这两个小妮子倒是挺会演戏!”兆龙这么想着,索性又往前迈了一步,十一指不明白他在抢什么,直拿眼瞪他。只见那绿娘松开两个少女的手,笑着朝亭子里的三人一个万福,“大家等急了吧!”“总算还没有饿死!”黄鹞子没好气地说。“我可不是存心叫几位干等,委实是有些食材没弄好,也不便催促。几位都晓得嘞,我烧菜最挑剔不过,材料不落全,想提起兴致来也难。”说到这儿,她眼珠儿一转,又冒出一句苏白来,“我格句闲话阿对!”她那声腔又甜又糯,透出一股江南水乡的韵味,兆龙几句听下来,像喝了一碗冰糖莲子羹,全身都觉得舒服。卫璜哈哈笑着,也用一句苏白来应答,“蛮正,蛮正!”“厨仙果然还是风华绝代!”高铭远摇晃着折扇,笑吟吟地说,“今晚我等月下看美人料理美食,秀色可餐,双层享受,等再久也是值得啊!”绿娘听他这么一说,用手中的丝巾掩嘴微笑,“还是高观主会说话!”说着,拿眼风去瞥黄鹞子。不用猜,兆龙也知道那屠夫会说出“煞风景”的话来,果然,黄鹞子眼珠子一翻,吆喝起来,“好看就能好吃?那还不如直接吃花去!”绿娘的眼神马上闪过来,“别说,今晚儿还真预备了几样花瓣菜嘞!”“厨霸,你就少说两句吧!”卫璜道,“厨仙你也赶紧去掌勺,我老头子可熬不得饥困了!”绿娘便莞尔一笑,“稍候片刻!”转身走了。武云和武蕾也一齐朝亭子的人请了个蹲儿安,转身跟她去了。她们自始至终也没多瞧兆龙一眼。“嘿,还真当我是根草了!”兆龙收回目光,又好奇地打量黄鹞子,厨霸这个名字确实适合他,那个绿娘呢,也当得厨仙的雅号。他忍不住凑到卫璜耳旁问,“师傅,您老人家在厨界的大号叫什么?”卫璜还没等开口,高铭远先笑道,“原来你还不晓得。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厨神了!”“那都是厨行朋友胡乱叫的,当不得真了!”卫璜用手摸着胡子,表面上客气,其实心里还是怡然自得。“那观主您呢?”高铭远笑着摆摆手,并不回答,厨霸嘿嘿冷笑,“高大哥当他的总道教习,多风光自在,可不稀罕在咱们厨界混什么名声。”卫璜突然把鼻子抬起来,转向厨霸嗅了嗅,“唉我说鹞子,今儿晌午炒菜时是不是多放辣椒了?”“卫老这话啥意思?”“要不你脾气会这么冲?”卫璜笑呵呵地摸摸花白的胡子,“都辣到心了!”亭子里的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兆龙心里面一直惦挂着武家姊妹,又想去厨仙身旁开开眼,便趁机向卫璜请示,“师傅,时间不早了,要不要我过去帮帮忙?”卫璜沉吟一下,点点头,“也好!”那厨霸旁边听见了,也对十一指吆喝,“你也跟去看看,长长见识!”两人作伴快步出了湖心亭,走向西南角的厨房。兆龙想到刚才十一指主动跟自己搭过腔,看来内心并非表面那样冷冰冰的,便问道:“你们是从哪里赶过来的?”十一指眼睛依旧看着前面的路,嘴巴里吐出两个字,“川南!”兆龙一怔,千里迢迢地赶来京城,还真不容易。“那这厨仙呢?”“她,她是我我师姑!”兆龙又是一愣,看那黄鹞子举止打扮,十足的粗俗莽汉,没想到竟跟绿娘之间是这么个关系,怪不得他那么嘴臭,她也能容忍呢!不禁脱口道:“原来她也姓黄。”没想到十一指又摇头说,“师姑不不姓冯,姓姓柳。”见兆龙瞪大眼珠子,又结结巴巴地告诉他,绿娘是黄鹞子的表妹,从小跟随舅父黄大中学厨艺,黄家从大明万历年间就出好厨子,至今已有六人成为御膳厨房的大厨。黄鹞子以前也在光禄寺当差,前几年才因病告退。兆龙联想到“秋水”藏在内务府的传闻,武家姊妹今天又跟了来,只怕这绿娘跟老祖宗也是一道的,又问,“这么说,绿娘也是宫里的尚食娘子了?”“她专门在在后宫打理皇后的膳食。”这就是了,就算自己离开太极门,进到厨界,绕来绕去的,还是逃不开“秋水”的盯梢。兆龙想到这里,不免暗自冷笑,倒要看看武家姊妹接下来会耍什么花样。继而他又想到,厨神卫璜是从光禄寺退下来的,厨霸以前也在宫里混过,厨仙呢,如今还在后宫里当值。看来,御膳厨房确是厨界的最高去处,不去那里走一遭,沾点皇气,腰杆子就挺不直。西南角的厨房共有四间房,灯火通明,两人隔远就瞧见杂役们正在忙火火地收拾器具,锅灶里咕咕煮着汤水。跨进去一瞧,呵,锅碗瓢盆都比寻常厨房用的小一号,透着精致,刀勺叉等用物则耀眼夺目,极多银器。再看案板旁边陈列的食材,早已进行过粗加工,只留取食用的部分,归放的整整齐齐,菜类居多,另有盘子盛着荷花瓣等,肉类果然少见,只有几样海鲜、一鸡一鸭。再看灶下那烧的木柴,也劈的一根根粗细均匀,光看这阵势就不同凡响。但绿娘和武氏姊妹却并不在厨房,兆龙正奇怪她们去了哪里,外面响起细碎的脚步声,转头一瞧,换过衣衫的绿娘带着武云武蕾迈进来,她们一身素白,扎着围裙,头发都梳成髻,别着簪子。十一指赶忙上前行礼,“师姑!”绿娘笑道,“你们是来帮忙的?”指着武云武蕾说,“她们俩才跟我几个月,刀工还有些生疏,我正愁忙不过来呢!”兆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武云,“原来她们才跟您学厨没多长时间啊!”“那又怎样?”武蕾哼了声,咱们的手艺可未必比你差!神气什么!”兆龙见她终于不再装了,嘻嘻一笑,“后厨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向来是手底下显本事,从来不口头上见高低。”“比就比,还怕了你不成!”绿娘见兆龙目光晶亮,胆子挺大,不免好奇,“你叫什么?”“我是会贤堂的阿木!”绿娘便叫起来,“我知道你,你是卫老爷子收的关门弟子,是不是?”她上下打量着他,“听说你还发明了一种竹刀,今天带来了没有,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兆龙听她这么一说,热血涌上了脑门,一拍腰间的布囊,笑道,“我还真带来了。”他把囊放到案板上,慢条斯理地解开来,将竹刀由大到小,一把把地排开。绿娘等人都凑过来看,连那些杂役也忍不住往这边瞅望。绿娘拿起一把细薄的,用指肚在刃锋上轻轻摩了几下,“东西是好东西,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用。常人也没这腕力!”“没错,它是我的独门武器!”兆龙自豪地挺起胸膛。他瞥见武云的眼里流露出钦佩的神色,还夹着一丝丝欣喜。而那个武蕾却撅起嘴巴,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十一指的表情如旧,低着头瞧着竹刀,“你平常就就是用它来切切菜?”“当然!”“好好使吗?”兆龙轻声吹了下口哨,“待会儿你就看到了。”时间确实不早了,绿娘挽起袖子,吩咐下去开工,武氏姊妹则帮着洗洗拣拣,十一指去整治几样海味。黄瓜、胡萝卜、青笋、香菜、葱姜早就洗干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盘中,绿娘笑着一指它们,对兆龙说,“瞧你的了,黄瓜青笋切片,胡萝卜葱姜切丝,香菜切末儿!”兆龙瞧了,不禁惊道,“怎会这么新鲜?”武云这时抬起头来应了句,“那都是傍晚才从地里摘下的!”老天,绿娘在选料上面可是真的下血本。原来,她姗姗来迟果然不是故意耽搁,而是为了置办最好的食材。就拿武云和武蕾现在干的活儿来说吧,居然是将一根根豆芽的嫩尖儿掐下来,根部全都弃之不用。十一指在剖洗一条草鱼,那家伙有一斤半重,显然也是刚从河里捞上来不久,活蹦乱跳的。绿娘非但让他把鱼肚子清理干净,甚至连里面的黑皮也都要刮去。除了鱼外,还有一只鸡和一只鸭,都是杂役刚刚宰杀,用开水烫过,并去掉了毛,扒干净了内脏。这还不算完,绿娘又指使十一指把它的骨架剔出来。这次,兆龙也开了眼,这十一指确实有两下子,把一只手插进鸡肚子里,另一只手在外面拿捏一番,居然真的就把那些鸡骨头从肉里脱出来。好家伙,这手法确实了得,也有庖丁解牛的味道。只是他连竹刀也不用,更能保持住肉质的鲜味。这样的一只鸡,却只取用两条大腿的肉,皮也要去掉。剩下的便不再做菜了,只用来熬鸡汤,鸡骨和肉却留着喂狗了。那鸭子呢,也不用其肉,只是取它体内的白色脂肪,细细地炼成鸭油。剩下的肉骨又留着喂狗了。而这些鸭油却是用来炒那些豆芽尖儿的。一道看上去普通的素菜,造价之高令人咋舌。兆龙看到这里,隐约也明白了,怪不得卫璜、高铭远以及最霸道的黄鹞子愿意苦等,原因是绿娘非但知味,还最为用心。能吃到这样的一餐,等多久也是值得的。轮到兆龙用竹刀切胡萝卜片了,他的刀工没的说,但绿娘另有别的要求。胡萝卜只留头半截,剩下的全部扔掉。葱只取葱白,姜只要嫩心,一根香菜本来也没多少,还要扒掉外面几层,只留下里面最嫩的部分。兆龙边加工边暗自叹息,幸亏这位厨仙是在皇宫打理孝定皇后的膳食,如果让她来开饭庄子,还不赔个底朝天?哎,这些菜心嫩芽什么的,就算不炒不烹,直接食用也是可口。绿娘见他将一把竹刀耍的出神入化,跟菜刀一样出活儿,含笑点头,连声说很好,有你这把竹刀助阵,我这菜更能出味了。青菜切完后,绿娘又把两片鸡腿肉拿过来,说:“这下有点难为了,你能用竹刀把它弄成鸡茸吗?”“没问题!”兆龙转身抓起最宽的那把竹刀,“要换这把大家伙!”绿娘高兴地用手指摸了他一下脸颊,“好孩子,这回我的菜就更出彩了!”兆龙被她这么一逗,登时全身火辣辣的,哪里敢看她,慌忙换了一块菜板操作。猛地想到什么,又问,“仙子,鸡茸不是用猪肉拍成茸状弄成的吗?”绿娘笑吟吟地道,“相信我,用鸡肉弄的更鲜美!”“好嘞!”兆龙来了精神头,他先用竹刀轻轻贴住鸡肉,将它们薄薄地削成数片。十一指见他出刀飞快,切出来的肉片薄的像纸,不禁赞叹。这一手他可真做不来。要知道,那可是一把竹刀呢!武云一旁看着自然欣喜,就连那个喜欢跟兆龙对着干的武蕾,此时也惊叹不已。杂役们远远瞧到,也都兴奋地指指点点。今晚上他们着实开了眼界。鸡肉片好了后,兆龙先是用手掌压着它们,在菜板上用力揉了一阵儿,令肉质变得更软嫩,这才举起竹刀,唰唰地往下剁着。刀锋切到菜板时,几乎没什么声响,但那些鸡肉却很快被剁成了糊状。绿娘在旁边看了,叹为观止。原先听卫璜说起竹刀时,虽然觉得新鲜,但并没放在心上,一笑而过。今天亲眼见到,才知道这手法和刀法非同小可。眼看着料备的差不多了,绿娘这才挽起袖子,开始动手。她却并不忙着炒菜,而是先做一道叫“芋凸”的甜点。一个个芋头事先便蒸好了,武云武蕾一一剥皮,放入石臼里捣碎成泥状。绿娘则取了一个大盘子,将橘饼切成薄片垫底,铺上一层绿豆沙。芋泥捣好后,加入上好的油糖,四周又撒上细豆沙,之后便用蒸碗扣紧。放入锅内大火开蒸起来。接下来才上第一道菜,却是黄瓜和苦瓜蘸酱。那一根根黄瓜嫩绿地能掐出水来,却也只用头前部分,绿娘嘱咐兆龙用竹刀从中切成四小块儿,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苦瓜也只取最嫩的部分,用特意带来的玉泉山泉水洗干净了,也同样切成一段段的,脆生生地,看上去格外喜人。当武云从一个小黑坛子里用竹板挑出金灿灿的面酱时,兆龙凑上去闻了闻,既不是天源的黄酱也不是六必居的甜面酱,酱味却更为香美。“这是‘宫酱’!”武云小声告诉他。武蕾看着他们凑近,眼神便冷冷地透出敌意来,往前挤了挤,挡在他们中间。兆龙不理她,伸手指抹了点酱,放入嘴里品味,果然比市面上的醅酱,味道更加好。早听卫璜说起过,宫里的太监每年都会私下造酱,面是飞箩细粉,油是塞上醇膏,纯脂细面,制出来的酱自然口味绝佳。第二道菜却是兆龙熟悉的河鲜儿“什锦冰碗”。他瞧见绿娘拿出这些食材后,差点叫出声来,这不是时下他会贤堂的招牌菜吗?那鲜莲子颗颗粒壮衣薄,别有清香。刚刚壮粒的鸡头米,嫩嫩地一煮,色呈浅黄,闻着就浓香。鲜藕和鲜菱角也都是刚刚从河塘里捞出来不久的,配上鲜核桃仁、鲜杏仁、鲜榛子,最后配上几粒蜜饯温朴,底下再用嫩荷叶一托,红是红,白是白,绿是绿,煞是好看。大碗底下也果真添了碎冰,这么一来,在炎夏吃起来清清凉凉,甜甜香香的,最是惬意。武蕾把头抻过来,对兆龙说,“告诉你吧,玉泉山那边塘子里的河鲜儿可比你们会贤堂好吃多了!”兆龙又是一惊,“为了采这些,你们还特地跑了一趟西山?”“那当然!”武蕾得意地道,“最新鲜的材料才配得上我们师傅的身份!”这未免也太奢侈了。兆龙心里暗叹着,为了这一餐饭,得下多少血本啊!谁要是跟厨仙斗菜,那可真难为大了,光从食材的选用上就要甘拜下风。跟会贤堂的“什锦冰碗”比起来,绿娘的成菜到底还是有些不同,因为她另外又配上了两种果膏来蘸着吃。那膏分别装在两个青花瓷小坛子,上面贴着“泌知园”的红帖子。兆龙看到武云挖出梨膏象大红琥珀,武蕾挖出的瓜膏呢,又如金丝内糖般透明。原来,这做法学自秦淮八艳中的董小宛,绿娘取六月的西瓜、九月的秋梨,漉掉果丝瓜瓤,用文火煎到七八分稠,放糖进去慢慢搅拌,之后细炼而成。兆龙听罢再次咋舌,这道菜所费的工时,所用的食材,成本都快赶上“上八珍”了,等闲人家哪里吃得起。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谁叫人家是厨仙呢!这种美食合该供奉给神仙享用,凡夫俗子只怕是无福消受。这当口,武云又从坛子里另外挑了点梨膏,问兆龙,“知道这梨膏为什么好吗?”把膏递到兆龙嘴边让他品尝,香甜嫩滑,肉肉的很诱人。他不觉看向武云的唇,两者何其像啊!“因为是用莱阳梨熬成的!”“贡果啊!”兆龙砸吧砸吧嘴,觉得甜美得入了骨,武云觉得他的目光变得炽热,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扭过头去。武蕾在旁看了,哼了一声,也从坛子里挑出一些瓜膏,塞到十一指嘴里。十一指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嘴巴张得大大的,竟然忘了吞咽。武蕾瞪了他一眼,“怎么,味道不好吗?”十一指这才清醒过来,赶忙咽下去,连声说,“好,好!”急切间,只觉着甜丝丝地,滑腻腻地。武氏姊妹见他那窘样儿,不禁扑哧乐了。这时,在另一边指使杂役备料的绿娘转过来,朝姊妹俩道:“别乐了,快把这两道菜送过去,客人还饿着肚子呢!”武云和武蕾吐下舌头,赶忙端起这两道菜出去。绿娘这才挽起了袖子,开始烹饪,她果然出手利索,铲子在炒瓢里当当作响,转眼工夫就把一道鸭油素炒豌豆苗弄好了。因那豆苗只选用嫩尖,翠绿一盘,腴润而不见油,入口清醇香嫩,不滞不腻,定能惹得老饕们欢心。绿娘这道热菜一出锅,便不管了,马上又去另一边炉灶上料理第二道菜,这边的十一指赶忙打扫战场,将炒锅和铲子刷干净。兆龙忙跟过去看厨仙是如何做第二道菜的。却是用事先就熬好的高汤把百合、茭白、芦笋分别蒸烂,再用鲜牛奶一煨,即可出锅。这盘扒三白银丝冰芽,团团胜雪,晶莹悦目,精致的都有些舍不得下筷子去吃呢!兆龙发现,绿娘的手法轻巧,干净利落,偶尔掂几下炒瓢,动作也像舞蹈一样优美,果然仙姿绰约。看着她烧菜也是一种享受,更别说去品尝美味了。她做菜最为考究,先取一个鲜字诀,又取一个美字诀。兆龙心里再送她一个诗字诀。厨仙烧的菜确是当得起“诗菜”这名号的。第三道是清蒸草鱼,她这鲜鱼的做法又自不同,竟是用两块白菜叶把鱼包起来,放在饭锅上蒸,等饭蒸好,鱼也熟了。拿出来去掉叶子放入盘后,加上姜丝葱花,再用上好的酱油调味。她另在炒锅里加油,加些花椒炼烤,最后把那热油往上一浇,滋滋作响,即刻端着上桌了。兆龙只看那鱼肉的色泽便知道定是鲜美无比。绿娘在弄好这三道热菜后,便住手小歇,武云拿雪白的毛巾过来给她拭汗,武蕾则端了新沏好的香片送到嘴边,让她喝了两口。绿娘这才吩咐兆龙和十一指干下面的活儿,一个用竹刀将早泡好的香菇、草菇、鸡腿菇、青红椒切好备用。一个将一枚小金瓜肚里的籽挖空,放入锅里用小火蒸。却是要做一道金瓜盅。这时候,最早放入锅里的芋凸也差不多蒸好了,出锅后,绿娘用绿豆粉做了勾芡,轻轻淋在倒扣的芋凸上,盛盘上桌。那里面有橘饼,红条豆沙,明透柔香,又是一道美奂美伦的甜品。兆龙忍不住赞叹一声好。几个年轻人看着一道道成菜上桌,心里也觉得美滋滋的,毕竟里头也有自己的功劳。在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那个武蕾对兆龙的敌意也少多了,不再冷言冷语地挑刺,有时候还会冲他笑笑。可兆龙心里并不像他脸上那样晴朗,虽然离开了杨家,还跟老头子不睦,但他始终还是杨家的子孙。就算脱离了太极门,一心专注厨艺,但流淌在体内的杨家血脉不变。更何况,父亲的死跟“秋水”有瓜葛,尤其是那个武恶,更脱不了干系。故而,武蕾对他有敌意,他更是对她们怀有戒心。只不过,面上却并不表露出来,而是多留了个心眼。传说,秋水藏在内务府,爷爷二叔他们的手伸不到,他既然撞上了,为何不试着探探她们的底呢?兆龙知道,秋水始终在暗中盯着他杨家,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眼去,像他背叛家门,去会贤堂做了一名小厨子,定然早就传到“老祖宗”的耳朵里。今天,这武家姐妹在此出现,会是偶然吗?应该不是,或许她们来这里也是为了探他的底。那很好,有阴就有阳,自己不妨跟她们演上几出戏,逗她们玩玩。也许一侥幸,他反而能探到秋水的底细呢!故而打定算盘后,兆龙就变得嬉皮笑脸了,果然一点点地消除了武蕾的敌意。趁着小金瓜还没蒸熟,绿娘又开始整治一道汤菜。兆龙先前剁的鸡茸如今派上用场。这道汤菜叫"鸳鸯羹"。却是用一个雪白的瓷海碗盛了,一边是火腿鸡茸,一边是豆泥菠菜,中间用紫铜片搽上油,弯成太极图形隔好。这道菜上桌后,才会将铜片抽去。有那油在中间隔着,两不相混:一边粉红,一边翠绿,再加上有几片花瓣在上面漂着,像一只只小船儿,更是如诗如画了。许是有太极图案在里头,兆龙对这道“鸳鸯羹”最具好感,觉得这汤汤水水中,透出了唐诗的境界。他越来越明白卫璜带自己出来长见识的苦心,每一位当厨的,都有自己的拿手活。取长补短,他才能更有进益。像眼前这位绰号厨仙的绿娘,她将烹饪中的色、香、味、意、形发挥到了极致,早就抛开了“口腹之欲”这粗浅的层次。也就是说,她的菜是需要细细品赏,而不单单是食用。这样的菜品只能是冒着“皇气”“仙气”,平凡大众怕是牛嚼牡丹花儿,难以食髓知味,也享受不起。开眼,今天真是开眼呢!“鸳鸯羹”上桌后,锅里的小金瓜也蒸好了。绿娘起锅热油,爆香姜末,放入兆龙事先切好的香菇、草菇、鸡腿菇,旺火急炒几下,搁入盐、胡椒粉少许调味,最后加一点水炒出汁,这便出锅了。她的手法利落,一点不罗嗦。小金瓜早放到盘子上,绿娘把炒好的菇连少许汁倒入盅里,多余的则三三两两地点缀一旁。之后拿一把银色小刀放在盘边上,这是要客人吃时自己动手,切开小金瓜,一条条地夹着蘑菇食用,味道酸甜爽口,让人垂涎。“好了!”绿娘洗洗手,武云赶忙替她解了围裙,武蕾则捧过茶盅,她接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拿着杯子不说话,似出了神。兆龙和十一指相视一眼,也不好做声打搅。绿娘又自侧头想了想,才微微一笑,“还不错!”把茶盅放下,自去休息。点心则由武云和武蕾准备。却是南方有名的粉果。面皮和馅料事先都赶制好了,杂役们端过来,她们便站在面板前包起来。兆龙和十一指闲不住,也过来帮忙。粉果的皮子是蕃薯粉跟澄粉揉合的,香软松爽,不皱不裂;馅儿红的是虾仁火腿胡萝卜,绿的是香菜泥冬菇。包粉果也讲究手法,搓、捏、抻、拔、叠、摊等不已,武云和武蕾显然在这上边下了番工夫,两双小手飞快地搓捏,很快“变”出一只只蝴蝶状、树叶状、花瓣状的点心。兆龙和十一指试着包了几只,毕竟手底功夫不佳,被两人笑骂成笨丑。但还是一锅给蒸了,客人们吃不了太多,他们正好留下些自己享用。这时候,绿娘再次回转,却已换过一身粉红的衫子,脸上也重新施过粉,灿然生辉。她瞧见粉果上锅蒸了,便笑道,“好了,剩下的事都交给你们几个了!”转身出门,也去了湖心亭。兆龙直待她去远了,才砸吧砸吧嘴皮说,“忙活了半天,咱们只过过眼瘾!”武蕾听了嗤之以鼻,“照你说该怎么着,也上桌啊,也不瞧瞧你什么身份。”“就你丫头骄厉,”兆龙撇撇嘴, “咱们好歹也是当差的,都出了把力,怎么也得把肚子垫饱了不是!”“别吵了,有你们吃的!”武云轻声说,还伸手指指旁边的盒子,“那里面还有不少食材呢,尽够了!”武蕾掐着腰说,“喂,你平常不是老吹嘘自己厨艺好吗,露两手瞧瞧啊!”兆龙故意不理她,转头问十一指,“你来不来?”“行!”兆龙伸出三根手指,“咱们各做三个菜,怎么样?”武蕾兴奋地叫起来,“干脆,你们也来斗斗菜吧!”兆龙正有此意,想见识下厨霸的传人有什么手段,也好让他这个厨神的弟子开开眼。十一指显然也有这个意思,两人目光烁烁,碰在一起激起了火花。这时,武云把蒸笼的盖子揭了,白雾散去后,一个个粉果俏生生地“长”熟了,它们皮儿光润透明,“蝴蝶”、“树叶”、“花瓣”,看着舒服,闻起来更是香甜。兆龙此时早觉得饿了,再也忍耐不住,下手把自己包的一个粉果捏出来,一口塞进嘴巴里。他在嘴里飞快地嚼了几下,咕咚一下咽进去,连声叫好吃好吃!十一指怔了怔,也跟着去拿自己包的吃。武氏姊妹嗤嗤笑起来,挑了一盘送去,剩下都留给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