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前头坐着一个年青人,三十多岁年纪,和中身材,宽阔的额头,容长脸,眉目清秀,俊雅非凡,细长的眉毛下,一双晶莹明亮却带了些许忧郁含蓄的大眼睛非常出神,脸色也有些青白的病容,却并不柔弱,穿了身青色月云纱的长袍,也是金黄的金头腰带,只别了一把镶着红蓝宝石的小顺刀,脚下一双玄色缎鞋。手上、身上也没有八旗贵胄公子哥们常见那些零碎。可看起来,让人一见忘俗,气度端凝,毓华贵重。王爷领着孙玉宸只抱拳拱手为礼,孙公子也不知道该称呼什么,善王爷也不介绍。那人见二人施礼,却说了一句:“伊力!”(伊力:满语起来、平身的意思。)想想不对,自己抿嘴笑了。“嗯?”孙公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善王爷冲孙公子摆摆手,换了肃穆面容,冲那人点点头,却不称呼什么,只说:“这就是那日我说的大夫。请他诊脉试试吧。”年青人平静微笑,点点头:“不料你这么年轻?是哪里人?什么出身?”孙玉宸有些不知所措,这人怎么偌大的口气?看个病还得问出身?正犹豫呢,善王爷陪笑道:“他是江南人,来京都游历的,也算个举人吧。因为老母年高,没出来应试。我看,还是先请脉吧?”年青人放下手里的书点点头,孙玉宸赶紧过来坐了,善王从抽屉里,拿出个精致的金黄小脉枕,面上是缂丝的双龙戏珠,那线头都是金丝的!天气温和,孙公子心里却像揣进一团冰雹,怀疑陡然涌上心头。迷惑着看看那人伸出手放在脉枕上,自己这才搓搓手,搭在那人的手腕上。一搭上,孙玉宸就知道这人身体不好:这都快六月的天气了,此人皮肤却冰凉,连血管都能看的清楚,瘦弱没有血气,本源亏衰。可不应该啊,这人才三十出头,怎么会这么虚弱呢?“你是个孝子。”年青人微笑。孙公子在凝思着脉象,善王用胳膊碰了碰他,孙玉宸才眨眨眼:“哦,您过奖了。”“看来你也是个书香门第的子弟,有学问怎么不出来给朝廷效力呢?书上说,始于孝亲、终于事君嘛。”孙玉宸就怕别人问这个,面前这位爷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又不能不回答,还得琢磨脉象,真是够头疼的,思索着说:“小人老母年高,自己又才疏学浅,想过几年安闲日子。”“哦?”年青人抿嘴一笑:“这几年你们家乡过的怎么样?朝廷举办了新政,你们江南士绅大户和百姓们怎么看呢?”“这……”孙玉宸觉得有些闷热。“别紧张,有什么就说什么呗。”年青人追问。孙公子盼着善王爷来解围,可王爷却在一旁笑嘻嘻没听见似得,摆弄着一个紫砂的风炉和水壶,看来要烧茶。孙公子提气壮胆说:“年景还算不错,我家乡那边,土地少,可天气好,田里一年两三熟,经商的人多,百姓们还能吃饱饭。至于说新政,朝廷自有盘算,我们小民百姓的,不懂那么多,反正看着比前些年略好些。”“略好些?”年青人突然换了副狡黠的大孩子气般的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不信你看不见朝廷举办的行政弊端甚多,各级官吏横征暴敛、残民以逞,这些你都不知道?还是不敢说?”孙玉宸心浮气躁,头上冒了汗。暗想不妙,这到底是谁啊!怎么还盘问起自己来了。“不敢说也罢了”那人若有所思问:“你们江南人怎么看当今皇上的,觉得他是不是个……”“嗯?啊?!”孙玉宸吓得一哆嗦,手抖动的厉害,赶紧起身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稳稳心神冲充耳不闻的善王说:“王爷,这、这病小人不敢看了。”善王手脚忙个不停,抬头问:“怎么了?吓着了?哈哈哈,我们这位爷,就是喜欢吓唬人,方才告诉你了嘛,没事,有我呢,快坐下继续诊脉。”又冲那人笑笑:“我的爷,这孙公子是个老实人,别吓唬他了。”边说边冲那人使眼色。孙玉宸不想听他再说,可听不听可也由不得他,年青人仿佛见了个知己似得,开始自言自语,善王倒是没事人一般,给青年人端了杯茶,又递给孙玉宸一杯,自己坐在一边静静看着诊脉。半晌,孙玉宸诊完脉,青年人立即问:“说说病因,一五一十,别像他们似的瞒着我。”俊秀明亮的大眼珠盯着孙公子。孙玉宸努力斟酌着词句,借着氤氲茶香说:“此病有些棘手。”“哦?”年青人瞪大了眼。“此病因,在于先天亏损,后天失于调养,久思伤脾,郁怒伤肝,平日多有不得意之处,又不能疏散,古人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积累过多,自然伤肝,肝胆相依,都伤了,必然血气不充盈,又加上先天亏损,脾胃纳差,气血不充,因此竟是全身酸软无力、饮食不消化、易燥怒、胸膈胀闷、四肢懒散、夜眠不安、易惊醒、行动无力、言谈说话气短、还有,小水不净、房事……”孙玉宸一口气说了一串。“别说了!”年轻人突然发了火:“你不如直接说我百病缠身、病入膏肓罢了!肾亏!郁怒伤肝!脾胃不和!善王,你说,谁敢给我气受?!亲爸爸不是说了吗:谁敢给我气受?又是哪个让我气不顺肝不和了?!我……”孙玉宸顿时吓懵了!这人怎么如此讳疾忌医?!善王也傻愣愣的站在那里,低头不语,连大气都不敢喘。“别打量着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我、我软弱!我无能!我暴虐!我轻率!呵呵呵呵,老天,你怎么把我弄成这个样子!我连个守成之人都做不了,左右支绌掣肘!呵呵呵呵,不如早死了……”年青人双肩抖动,看起来痛苦的无以复加,刚才还好端端的,此刻却涕泪横流,无奈且无力的伏在案上,屋子里一片死寂。善王悄悄走过去,拿了手帕轻轻递给那人,又小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年青人才渐渐回过颜色,气色已是悲切不定。“你开方子吧,能治好了我的病,就是你的功劳。必然有你的好处。”年青人点点头说。“不敢!小人治病本身就是为了救人,不敢居功。”拱拱手,孙玉宸提笔在手,写了了个药方,自信的嘱咐道:“这病既不轻,可绝没有性命之忧。请贵人不必担心。只要按时服药调养,两年内可见大愈。”“真的?!”年青人眼睛里冒出希冀的精光,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是,小人不敢说谎。第一副药疏肝养胃汤加减,吃一个月,中间停半个月;第二服是妙香散加减,吃两个月,中间停二十天;还有一副益肾固精丸,吃一个月,停半个月,最后吃十全大补汤或者补中益气汤一个月,这俩方子药铺都有,直接去拿。切记,不急不躁、不嗔不痴、不怒不悲,饭后散步两刻钟,晚上休息时用热水烫脚,房事要稀少,多吃小米粥,两年之内,可保痊愈。”善王听了,有些惊讶的看看孙玉宸,觉得不可思议:这小伙,太神了!怎么能把面前病人的病症,说得这么清楚!又一想病人的遭遇和日常生活还有他家那位家长,善王不由得忧愁上头,轻轻叹了口气。年青人凝神细听了,使劲儿点头:“不错!你的脉象看的非常好。话说的虽然直,可病源根本说的条分缕析、井井有条,比那些狗屁的庸医好的多!如果不错,这个医案不要流出去,今天你开的药方,我会严谨得吃,一年之内,有什么变化,让善王去找你说。咱们今日相见,就是有缘!”言语之间,年青人大为赞赏孙公子,满眼都是欣喜,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实在没带什么东西,可又觉得不好意思,只笑了笑:“诊金不给你了,在京都有什么事找善王去。等几个月吧,我有个恩赏。”善王示意孙公子跪下谢恩,孙玉宸只得不情不愿的半跪了,拱拱手。出了东间,三虎在客厅正等得焦急,听里面一会哭一会笑,可又不能乱闯,见了孙公子安安稳稳出来,赶紧迎上去问:“三哥,您没事儿吧?”善王一摆手,拉着二人出了屋子,在院子里透透气,善王舒展着腰身,呵呵笑道:“今天真悬!孙公子,你差点让我也下不来台哦!还好没事。这么着,辛苦你了,今儿不能请你在此用饭了,我派人送了两个一品锅去府上,还有些我庄子上的零碎物件,先请回。咱们有缘再见!公子,记得有事派人去我府上。今天的事切记要守口如瓶,于你,于我,都有好处。”说罢送到门口,就回去了。坐在车上,孙公子才觉得彻骨无力,他不想动,懒洋洋靠在三虎身上,闭目养神。他已经若明若暗的猜出了屋子里的那人是谁,但是,他不敢、也绝不能说!满身冷汗直流的他知道,只要话一出口,祸不旋踵!说不上是担心还是害怕、紧张,刚才那光怪陆离的景象,像是印在他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振大爷最近没怎么疯玩。原先在春夏之交这个节气,振大爷必定得像其他八旗贵胄子弟那样,鲜衣怒马领着不少家丁和窑姐,不是去西山踏青游玩,就是跑到慈禧老佛爷赏赐给他们家的那座紧邻颐和园的花园子胡闹一阵,或跑到天津城洋人租界里去赌钱、赌马、喝酒、跟东西洋各国的小妞上床腻歪,反正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玩的就是个舒心乐呵。可这阵子,振大爷对李总管传来那个太后老佛爷做噩梦,要请一座菩萨的说法,深信不疑,连带着他的阿玛福王爷,也上赶着大批派人出去,要给老佛爷寻找菩萨像,非得抢在别人前头送上去叫老佛爷高兴。要说这爷俩花的心思和精神真不少,京城里有名没名的古玩铺子、旧货铺、廊房几条的金银珠宝店、隆福寺地摊和火神庙的庙会、大大小小的当铺、铜器铺、玉器铺和瓷器作坊、收旧货打小鼓的把头们,甚至西山潭柘寺、东岳庙、火神庙和嵩祝寺、大佛寺、万寿寺等官造庙宇之内,都让王府的人篦头发似得密密麻麻找了一溜够,可还是大海捞针一样,毫无踪影!急的福王爷成天下了朝,在王府里跳着脚骂街,痛骂自己生的这些不成器的儿子们,连个菩萨像也找不来!王府上下被闹得人心慌慌,谁也不知道老王爷到底找啥样的菩萨,不光下人们不知道,连振大爷也摸不着头脑,明摆着老佛爷打盹说句梦话,就是圣旨!连李连英这个红得发紫的总管老爷都不晓得老佛爷梦里那尊神像到底什么样儿,那别人不是更摸不着门儿了?!还是振大爷的心腹奴才,福王府的二管家福二提醒了他,请他给李总管送份儿大礼,叫李连英当值时逗引爱好书画附庸风雅的慈禧太后,把梦中的狮犼观音画下来,再拿着这张画去找,能省多少事儿!振大爷一听顿时大喜过望,忙拿了三万两银票,福王觉得少,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又拿出一件四川总督送来的镶了大金刚钻的白金戒指,打叠好由振大爷坐了马车,亲自送到李连英在西苑东夹道的府邸,细细嘱托了,李连英自然一力承担。振大爷跑了一趟,觉得有门儿,高高兴兴回了自己在东城交道口的私宅,叫厨子做了一桌苏州菜,又派人从春喜班一口气交了四个小妞来热闹热闹。不大一会儿,花红柳绿莺莺燕燕一群婷婷袅袅的美女来临,宽大的花厅里宴开芙蓉,金壶玉碗摆了慢慢一桌,振大爷左拥右抱,如入仙境。半晌,跟小妞们玩得高兴,振大爷酒气醺醺的看着有个叫莺儿的小妞神色抑郁,心里便有些不满。“怎么着?来我这儿伺候你还不愿意?!妈的,你以为自己是九天仙女王母娘娘的干女儿啊!给爷摆什么臭脸!来人,给爷掌她的嘴!”好好的酒宴,振大爷暴怒,吓得众窑姐脸色苍白,纷纷站起身不敢说话。不过久在风流场中讨生活,这些人早就把礼义廉耻扔到爪哇国去了,从小学的就是察言观色、陪笑卖风流,都是风月场里的老手,对振大爷这种八旗子弟心思摸得最清楚,因此得赶紧圆场,不然,这位爷耍起大爷脾气,就是一把火把春喜班烧了也说不定。有个年纪大点叫春红的知道内情,端了杯酒,扭着小蛮腰走到振大爷面前:“吆我的振大爷!您老人家最是我们这些人里的英雄豪杰!四九城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咱们振大爷最是体恤下情、怜香惜玉的贵人?!今儿怎么就跟我们置气了?实话说,莺儿妹子确实心里不爽快,可绝不是因为您!您要是想听,我们姐儿几个给您唠叨唠叨,还得求您示下,您要是不想听,我们还是照旧伺候您。”说完一个媚眼儿抛过去,把个振大爷的三魂六魄早勾没了。“说吧,说吧,谁欺负爷的小心肝儿,我要他的狗命!”振大爷一把拉过春红坐在自己大腿上,色眯眯舔了舔她的葱管白皙的手指,示意姐妹几个坐下。“莺儿,你给振大爷说吧!”春红把脸贴在振大爷脖颈上给莺儿使眼色。莺儿期期艾艾说了缘由。原来,莺哥原是保定人,早年保定遭了大灾,被爹妈卖到了京都班子里,其实呢,她早有个意中人,是自己的远房表哥,他也因为家里穷,十来岁被卖到山东大财主黄家去当奴仆,两人便没了音信。不想几天前,有个客人叫条子,几位姐妹坐了马车正经过大栅栏,却在街上看到表哥跟在两位公子后面,欣喜之余,莺儿却不敢相认,只悄悄得叫伺候自己的小丫头塞给表哥一张纸条。当天晚上,她表哥就跑到春喜班认了表妹,真是千里有缘相逢恨晚,俩人抱头痛哭,做了夫妻之事,可表哥毕竟在山东成了亲,有了孩子,家里也不富裕,而莺儿看似青春常在,却早已遗恨青楼,做了娼妓。情意绵绵夹杂着苦痛,把一对青年男女搅得五脏焚烧,激动之余二人尽了几次鱼水之欢,表哥说起闲话,把自己主人和带来的那位客人在山东土匪山寨被救、又在德州府附近刘家镇遇见凶魔,被狮犼观音菩萨搭救的故事,详详细细说给了莺哥听,吓得莺哥心胆俱裂,直往表哥怀里钻。然而表哥毕竟是人家的奴仆,天光大亮,二人起床还拥抱着不肯撒手,只想着日后怎么处。表哥要给她赎身,却没有那么多钱,莺儿要走,可身为春喜班的头牌,老鸨子必然狮子大开口不放人。这可如何是好?!表哥洒泪而去,想办法筹银子,一定要给莺儿赎身,才闹得莺儿这几日思绪纷纷、心神不宁了。饶是班子里的众位窑姐儿听了也唏嘘不已,跳入火坑之人,谁不想着有个善解人意的“卖油郎”来搭救呢?众人正在唏嘘,却见一向放荡不羁玩世不恭的振大爷脸色青红不定,变幻莫测,一脸诡秘的奸笑,目光穿过众人幽幽盯着明亮的红烛不言语,连手里的酒杯掉了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