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也不知是什么鬼天气,先有异于寻常的狂风,然后就是倾盆淋漓的大雨,倒像是老天在哭丧。 他临时被叫来代班的,原本看门的兄弟不知道为何突然病倒了。 可明明昨日他还看见那个病倒的兄弟裸露着上半身在晨露里练刀,今日角公子一来他就病了,估摸应该是装的。 他撇撇嘴,撑着油纸伞站在宫门门口,再多的抱怨也没用,还是把门看好吧,待子时一过,等轮班的兄弟一来他就可以下去歇着了。 熬到半夜,他忍不住打起了哈欠,这也不怪他,毕竟今日本不该他当值。 夜雨还是下得很大,霹雳啪啦的声响下他隐约听见了一阵微弱的叩门声,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他忍不住扫视了一下四周,黑黢黢的,啥也没有,他忽然感觉脊背一阵发冷。 他拍了拍脸,一定是幻觉,哪有人深更半夜来敲宫门的门。 三息之后,他又听见了那扣门的声音,这一次,门外的人似乎着急起来,扣门声一声重过一声,难道不是他的幻觉? 他哆嗦着身子,僵硬地走上前去,心中祈祷可千万别碰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当他开了条门缝往外看时,登时就丢了半条命。 当然,是吓丢的。 门外站着两个女人,准确来说,是一个站着另一个软趴趴地靠在她背上。 站着的女人浑身是血,雨水浸透了她的全身,宛如从池子里爬上来,刚刚食过人的女妖,在深夜里极其骇人。 他的目光僵硬地一寸寸上移,最后定格在她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 那人的头发已经被雨淋成一缕一缕的,些许垂在她眼前,他与她对视,却发现她目色冰凉并无聚焦。 他定在原地,话本子里的恐怖情节一遍一遍在他脑子里上演。 下一步,她就应该掐住他的脖子了吧。 不过这女鬼有些眼熟还有些虚弱,他还未来得叫人,那女鬼就背着另一个女鬼倒在了地上。 他从门缝中观察起来,隐约发现那倒在地上的女鬼胸口有些微弱的起伏。 他的头脑忽的清醒过来,原来不是鬼是人啊。 他把伞丢在地上,急忙开了门,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还有气。 本想去医馆请个大夫,但如今天色已晚,医馆的大夫应当已经歇下了。而一去医馆,必然会惊动徵宫,徵宫可不好惹啊。 他有些为难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看却觉得她更眼熟了。 他迟疑片刻,拨开她的发丝,露出一张苍白却美丽的面孔,他呼吸一滞,是浅夫人! 拨下腰间的响箭,一声巨响在雨夜炸开,惊醒了沉睡中的宫门。 …… “晓晓……晓晓……”迷蒙中她听到了一阵又一阵的呼唤。 她费劲地挣开双眼,一片虚无的白色空间中站着一对夫妻,女子挽着男子手,他们依偎在一起。 “晓晓”身资颀长的男子对她轻唤出声,伸出了一只大手。 是爹娘吗? 她缓缓伸出手去够那只大手,却怎么也触不到。 她含着眼泪,抬眼去看他们,却好似有一团云雾糊在眼前,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阿爹,阿娘,你们……要去哪里啊?”她慌张地向他们奔去,却怎么也赶不上他们向后离去的速度。 “晓晓,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虽然看不清面容,她却觉得阿娘现在肯定含着温柔的笑。 她幼时喜欢缠着阿娘帮她梳辫子,那些日子里的清晨,阿娘都会念她。 若是晓晓日后长大了,怕是要自己束发了。 她撅着嘴气嘟嘟得说:“晓晓不要长大,晓晓要让阿娘帮晓晓梳一辈子的辫子。” 然后阿娘就浅笑着摇头…… 上官浅泪眼朦胧,她站在原地不再追逐,跌坐在地上,眼圈发红:“你们都……不要晓晓了吗?你们要丢下晓晓,是吗?” 一个人的生活,太寒冷太绝望,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天天活在人间炼狱里。 可父母兄弟,师兄师姐,她曾经都拥有过。 一旦失去,便注定是切肤之痛。 上官浅的双肩轻轻发颤,一阵一阵地啜泣起来。 “莫哭了,晓晓。”他们似乎想要安慰她。 “你做的很好,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过来,她猛地抬头,爹娘已经不见,只剩下一片空白的虚妄。 心底发慌,她赶紧起身,环视四周,却看不见一个人的踪影,她连连喊了两声爹娘,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回音。 “活下去,晓晓……” 最后一阵声音响起,整个白色的空间忽然破碎,她的身体下坠,感受着失重,他们终究是要离开,孤苦与折磨最后只会留与她一人独享。 …… 她猛地惊醒,一下子起身搂住了眼前的人,像是得了癔症一般喃喃呓语:“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宫远徵手足失措,一时之间端着药的手微晃起来,他的另一只手下意识想要推开她,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上官浅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伤口因为她的动作又渗出细密的血珠,而她却好似毫不在意,只是抱着宫远徵不撒手。 宫远徵听见她近乎乞求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一声又一声的“别丢下我”,他知道她应当是被梦魇住了,心底却仍然苦涩。 他见过很多种模样的上官浅,古灵精怪的,满腹心机的,狠绝毒辣的,虚伪做作的,但从没见过这样脆弱的她。 金复前来禀告的时候,他按捺住自己的性子,等着哥哥发话,却良久不见他开口。 他惊疑地抬头去看宫尚角,却发现他哥哥面上半点喜色也无,反而浓眉深皱,一言不发。 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雨,屋里的空气都凝滞起来,叫人喘不上气。 “远徵,你代我去看看吧。”宫尚角思虑良久,才缓缓开口。 宫远徵得了他的令,也不多言,点了点头就退下。 在角宫中,他撑着伞走得不紧不慢,一出角宫,便衣袂翩跹用起轻功,仍嫌自己不够迅速。 黑夜里,他直到门口才堪堪看清情况。冰冷潮湿的石板上躺着两个女人,两人皆似浴血而来,狼狈虚弱得如出一辙,可他偏偏不用看脸就能认出哪个是上官浅。 她的双眸紧闭,气息微弱,身上的伤几乎多得数不过来,好在,她没死。 这是唯一一件让宫远徵开心的事,她没死,并且她回来了…… 他打横抱起她,浓重的血腥气让他闻不到她身上的栀子花香,他轻蹙着眉头瞟了一眼呆在原地的侍卫,暗示撑伞过来,再吩咐了几句要侍卫把云为衫带到医馆,便头也不回地奔向徵宫。 幽幽雨夜,银铃轻响,是谁乱了谁的心弦? 宫远徵复杂的心思在听见上官浅喊了一句“阿爹”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咬着后槽牙,把手里的药碗重重地磕在床头的案几上,阴阳怪气道:“你还真是不分对象地投怀送抱啊。” 他轻嗤的声音传入上官浅耳中,她的目光缓缓清明起来。 梦醒之后,她还是她。 只是对点竹的恨意又浓重了不少。 “徵公子说笑了。”她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轻轻推开他的宽肩,与他对视。 两道目光相撞,终归还是他败下阵来。 宫远徵撅着嘴,心中不禁不快起来,一遇上她,他总是束手无策。 他妥协地端起药碗,递给她,一脸阴沉地说道:“既然醒了,就自己吃药,也省得人伺候。” 上官浅面无表情地去接药碗,却被另一只纤瘦的手先抢了过去。 “阿浅还很虚弱,需要人照顾。” 是宫紫商。 上官浅的眸光定在她的脸颊上,憔悴却依旧满面笑意,眼下还有两团青黑。 “大小姐,我可以自己来……”上官浅依旧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准备去接她手里的药碗。 宫紫商却相当固执地舀起一勺药,吹了吹,递到她唇边。 上官浅无奈地笑了笑,顺从地喝了下去,药味虽苦涩,却让她有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宫远徵皱着眉头看了两眼,就抬步走了。 待药碗见底,宫紫商才徐徐开口,竟还带上了几分哭腔:“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眸中泛着水光,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上官浅伤处,深怕弄疼了她。 上官浅心中一暖,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无事,大小姐,再过几日,就又可以下床,活蹦乱跳了。” 宫紫商闻言,眼泪更是扑簌而下,她反问道:“无事?你知不知道你昨日那副模样就像是刚从阎王殿走回来的一样……” “阿浅,下一次,不对,不能再有下一次了,你知不知道?” 她关切的言语噼里啪啦撞入她的耳膜,日子似乎也没用预想中那么难熬了,上官浅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 忽的,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云为衫如何了?” 宫紫商复又蹙起眉头,伸出食指戳了戳上官浅的额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她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但还是告诉她:“她有你护着,能有什么事,死鱼眼说过不了两天她就能下床了。” “反倒是你,受了不少内伤,左腿甚至还伤到了筋骨,好在没什么大事,将养将养还会好,否则日后就是个小跛子了……”宫紫商继续喋喋不休。 上官浅听闻云为衫无事的消息,心中悬起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她的眸光泛出些寒意,打断了宫紫商关切的话语,说道:“我要见宫尚角。” 宫尚角,连名带姓,不是角公子,不是少主。 和他虚以委蛇,换不来半分好处,不如开诚布公,拉他入局,说不定更有几分胜算。 点竹派了两个魍来杀云为衫,但云为衫尚未叛出无锋。这一招倒是让她不得不猜测,点竹说不定也同她一般,有了些前世的记忆,只不过并不完全,是以才没对她下手。 无论是攻略还是合伙,她都需要宫尚角的力量,起码不能站在对立面。 “你……唉,原我也要去告诉宫子羽的,只是他如今正在三域试炼,不可半途而废。”宫紫商一边解释一边观察上官浅的神色,她依旧波澜不惊,宫紫商心里隐隐有些失望。 她觉得上官浅太苦,与其和宫尚角这种冷心冷情之人在一起相看两厌,不如选择虽不聪明但着实真诚的宫子羽。 “羽公子还是得以大局为重。”缓缓开口,她已表明她的态度。 就当梨花木簪是黄粱一梦,那些悸动让它随风逝去就好。 如今有人负了很多债,她要去讨债,承不起这份感情……